时间的车轮,已经转到了公元1968年。刚一立冬,街上的行行垂柳,排排青杨,就掉净了叶子,光秃秃地站在大街的两旁。

  一弯鹅黄色的月牙,悄悄地爬上来,嵌在玻璃窗上,散发着灰蒙蒙的光。

  一场浩劫,突来的风暴,使邢布利德老大夫的头发白了大半,眼角和嘴角的皱纹增多了,加深了,他显得异常的衰老。

  此刻,他和老伴孤伶伶地坐在炕上,望着暗淡昏黄的月牙儿,像是什么也没有想,又像是什么都在想。据说蚕经过四次脱皮的痛苦,最后酿就满腹晶莹透亮的丝,吐啊吐,吐尽了,编织成一床锦绣罗帐。而他的一生,不知迈过多少沟沟坎坎,遭遇过多少风风雨雨,他也为人民吐过束束新丝,但得到的是什么呢?他也想像蚕一样,用自已的一生编织出一床漂亮的锦绣罗帐,留给后人挡风御寒,可现在不让他吐丝,不让他编织啊,那床漂亮的锦绣罗帐,只能在他的飄飘渺渺的幻想之中……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的掌上明珠——《蒙医金柜》和翻译稿,不是化为灰烬就是被打成纸浆了,使他痛不欲生啊!接着,县中蒙医院被砍掉了,搞了个“五合一”,即县人民医院、县中蒙医院、县卫生防疫站、县保健站和县卫生科合并在一起。这个“五合一”,把邢布利徳老大夫倡导设立的蒙医科、蒙医药研究室和中蒙医院开设的蒙医班,统统“合”没了。原来他还有这样一种追求:等全县经济好了,要在蒙医科、蒙医药研究室和蒙医班的基础上,建一所有科研、有医疗又能办学的综合性蒙医药机构,为振兴蒙医药做贡献。现在看来,那都是青羊站在山上,想上天的事情。他多年的追求,多年的愿望,破灭了,完全地破灭了。他即使是条蚕,也难能编织那锦绣罗帐了……

  事业被毁掉了,追求成了泡影,可灾难却降在了他的身上。这二年多来,他除了被游街、挨斗、专政外,就去扫大街,拖煤坯,挖暖气沟,掏脏水道,连牛马都不如啊!在“造反派”皮鞭的淫威之下,天天还要喊:“群众专政好,牛鬼蛇神一个也跑不了”的口号。年过花甲的人了,还得像跳鬼一样,伸胳膊扔腿,哼哼呀呀地“忠字舞”;还得天天喊“万寿无疆”、永远健康”。万寿无疆、永远健康,那不是古往今来的梦幻吗?《西游记》里,妖魔鬼怪百般变化,无非是想吃唐僧的肉,以求长生不老,万寿无疆抑或永远健康。然而,唐僧本人也早在关中大地上寿终圆寂①了,留给后人的是对于长生和万寿更加渺如烟云的困惑。共产党人从不信神佛,今日为何把人奉为神呢?邢布利德百思不解。

  唉一一,宽衣襟绊住脚步,长舌头缠住脖子,自已这段难唱的好来宝②还唱不完呢,想那些没有用的干啥,反而闹心……

  “哎,你看,你看,"”坐在身旁一直未开口的老伴额尔得胡,用手轻轻地推了邢布利德一把,说:“天狗要吃月亮,天狗要吃月亮!”

  邢布利德透过玻璃窗,看见夜空中有一块儿形似恶犬的乌云,向昏黄的月牙,慢慢地移动着,移动着……

  “看,天狗把月亮吃下去了。"额尔得胡指着窗外,十分惋惜地说。

  邢布利德把目光从夜空中收回来,心里乱得就像牛群和羊群掺在了一起一样。月亮没了就没了吧,他不也什么都没有了吗?生活往往喜欢捉弄人,希望得到的却不可得,不希望遇到的却偏偏碰上。原来他住三间房子,现在也给人家倒出去一间半!人家说像他这样的“牛鬼蛇神”,不把他赶到牛棚里去,就不错了。老了老了,儿子和儿媳妇不在身边,身旁的两个姑娘也都给撵到乡下去了,只剩下他们老俩口相依为命了。他不敢想自已的事业,也不想像蚕一样地再吐丝了。他就是想吐丝,“造反派”会说他“放毒”,“牛鬼蛇神”还是不老实,心不死!他委靡不振,像只折断了双翅的老鹰,静静地趴在了山岩上……

  “吱拗”一声,门开了.县革委会副主任敖葆走了进来。他四十七、八岁,重眉方脸,胸宽体壮,声如宏钟,势如奔马,是个爽快的蒙古族干部。

  “哈哈……老邢头,坐在炕上看月亮哪?月亮没啦!”

  邢布利德扭头一看,是敖葆副主任。他知道敖葆是最先被打倒的“走资派”,这几天才被结合到县革委会的。邢布利德老大夫苦笑着说。

  “坐!坐!”

  “想看月亮,还叫天狗给吃了。”额尔得胡一边说着一边下地给敖葆沏上了浓茶,热情地说:“切乌。”

  “好!好!”敖葆端起茶,喝了一口,依旧哈哈地笑着说:“乌鸦的翅膀挡不住太阳的光,天狗吃不了月亮啊!老邢头,最近忙啥呢?”

  “我一个牛鬼蛇神能干什么呢?”邢布利德凄楚地说

  “毛毛雨都能打湿衣裳,何况这场狂风暴雨,弄得我人不人,鬼不鬼呀!

  “哎,话可不能这么说。”敖葆开导地说:“你用骷髅配方,治好了我老伴的顽固性头疼,有良心的人谁说你是牛鬼蛇神了?你攻克疑难病症,治好了那么多老药篓子,哪个说你不好了?不但我这个新上任的革委会副主任说你是好人,机关有不少干部也都这么说。是啊,你戴了高帽,被人看着劳动改造,是憋气。可不用跟别人比,就跟我比比吧,我戴的高帽比你高,挨批挨斗比你狠,说我是什么地地道道的‘走资派’,这家伙厉害吧?可我不在乎,他那是黑白不分,胡说八道。蒙古人有一句名谚:坏蛋的舌头,污蔑不了好人;饿狗的舌头,玷污不了海水”。不管恶狗怎么狂叫,还是像骆驼一样,走自已的路吧,你说对不?”

  敖葆的话,说得邢布利德的心里热乎乎的。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你挨游,我挨斗,就咱俩这样吗?全国都这样闹腾呢!”他越说越激动:“这就跟月亮让块云彩遮住一样,天狗啥时也吃不了月亮,忽拉一阵,太阳照样红,月亮照样亮,你就看着吧。”

  邢布利德的心里,仿佛被撬开了一条缝。

  “老大夫,你六十挂零了吧!”敖葆感慨万端地说:“壮志如高山,不怕狂风吹,这才是真正的蒙古人哪!

  邢布利德的热血又加速地流动起来,奋拓蒙医药,建一所综合性蒙医院的愿望,又一次在心中升腾起来。他的脸色有些微红,满怀信心地说:“老领导,我把你的话刻在骨头上了。”

  “看,看!”敖葆指着窗外,“狂风吹不倒山,天狗难吃月,月亮出来了,哈哈……”

  一轮弯弯的,亮亮的月儿,出现在深蓝色的天际,发出了圣洁的银光。

  送走了敖葆,邢布利德躺在炕上,望着月光镀银的窗棂,怎么也睡不着了。敖葆副主任说得对呀,天狗是吃不了月亮的,自已那高山一样的大志,怎么竟让狂风给吹跑了呢?在人世间,雨雪风霜,自已度过六十多个春秋了,是经过雨淋霜打的人,今天怎么怕起露水来了呢!唉,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人的眼睛应该向前看、向远看才对呀。即令是母亲错怪了孩子,母亲还是母亲,母亲还是伟大的,孩子不应该总埋怨母亲啊!二年多了,整整二年多了,美好的光阴流去了,他原想把自已搜集和临床经验创造的方剂,编成一本《蒙医方剂选》,还没等动手呢,就一直拖到了今天。他想把很多很多的疑难病症攻克,想让蒙医药闯入癌的禁区,想为再生障碍性贫血患者送去福音……这些宏图大志,全荒了,一荒就是二年多呀!日月催人老,光阴不等人!

  他伸出手来,慢慢地摸着眼角,那条条鱼尾纹,一条比条深;眉毛也长了,快像南极仙翁了;脸上的褶子,又细又密,成了蜘蛛网……不行,到抗争的时侯了,要和命运抗争,要和光阴抗争,射出去的金箭不能回头,抽出去的钢刀不能还鞘,不实现自已的愿望,死不瞑目。他不但要自已抗争,要告诉孩子们,也要抗争,一代代地抗争下去,奋斗下去,只有这样,民族才能进步,事业才能繁荣……

  从外地工作的大儿子鹤龄回来了。他瞩咐说:“知识没有顶峰,智慧没有边际。”

  下乡的大女儿鹤荣回来了。他劝导说:“花在夏天,人在青年。”

  下乡的小女儿鹤兰回来了。他教诲说:“有十两黄金,不如豆大的学问。”

  在乡下当医生的二儿子鹤林回来了。他分外多告诚几句“时间能获得黄金,黄金却难买时间。振兴蒙医药事业,最后还要靠你们年轻人,天上下着冰雹,雄鹰还是要飞翔的;别看现在有知识的是‘臭老九’,早晚有一天,‘臭老九’会变成‘香老九’的。”

  鹤林不忘阿爸的告诫,在那“左”得出奇的年代,坚持学习蒙医药知识。别人去“造反”,他偷偷地躲起来看药书;在那雷打不动的“天天读”,他常常把语录本一摊,心中默颂着民间蒙药方。在“文化大革命”中,他读了上百部医学书籍,搜集整理了上百条蒙古族民间药方,使他的医术产生了一个飞跃。后来,他在父亲攻克再生障碍性贫血症上,做出了贡献,如今他继承父志,已成为主任蒙医师,阜新蒙医药研究所副所长,扬名国内外的蒙古名医,这自然都是后话了。

  邢布利德从一些知心朋友那里,偷偷地找来了不少药典、专著,开始了新的探求。在业余时间里,他悄悄地进行蒙医药方的搜集工作和自已临床创造方剂的整理工作;开始潜心研究血液病理,攻克再生障碍性贫血病……”他像只不知疲倦的老鹰,向蒙医药学的长空奋飞。

  请读者不要忘记,那还正是蟒古思横行道的年代;请我们不要忘记,那还正是林彪和“四人帮”反党集团乱施淫威的岁月……为了发展蒙医蒙药,为了神圣的事业,邢布利德老大夫偷偷的,但却是勤奋的耕耘着。

  狂风,十二级的狂风,吹吧,吹吧,高山是不会被吹倒的;乌云,满天的乌云,压下来吧,压下来吧,坚城是不会摧毁的……




  ①圆寂:佛教用语,升西天极乐世界的意思。

  ②好来宝:蒙古族的一种曲艺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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