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军从南大本科毕业后考取了北大的研究生。钱传松很为儿子骄傲,当然不会像陈小燕那样整天把得意挂在脸上。儿子收到录取通知书后钱传松摆了一次酒,老规矩,请师傅一家和师弟们。

  儿子去北京读研究生,女儿也考取了外地的大学,家里一下冷清了下来。陈小燕弟弟一家子去了海南。陈小燕想把父母接过来住,父母说人老了就想回老家,大城市里住腻了。

  钱传松工作忙,一个礼拜至少有四天不回来吃饭,周末也经常不在家。陈小燕索性把家里的阿姨辞了。每天下班前打个电话给丈夫,丈夫回家吃饭她就提前下班买菜回家做饭,丈夫外面有饭局她也就不回家,回到家里一个人太无聊了。在外面随便吃点就去曙光厂找储慧玩,或者去师傅家,去赵婷家。陈小燕想,还是住在曙光厂好,无聊了有地方串门。现在住在市府大院里,四室两厅的房子经常就她一个人,想串个门都找不到地方去。

  有人告诉陈小燕:你老公可能要提副市长。

  陈小燕听到这消息已经完全没有了兴奋感。当初老公提副厂长、到局里当处长时陈小燕都很兴奋,见着人都是笑容满面。有些熟人见到她对她点头哈腰,她表面上做谦逊状,心里还是洋洋得意的。老公到市经委当处长时她也感觉良好,很快,陈小燕的良好感觉就没有了。老公基本不回家吃饭,有时还不回来睡觉。即使回来睡觉也往往是夜里十一点左右才回来,回来后连说话的劲都没有,别说其他了。

  这才当个副秘书长,隔三差五就有上门来送礼的。有些七大姑八大姨的从来就没啥来往,也要来攀亲戚。钱传松下过死命令,什么人的礼也不能收,有正经事可以去市政府找他。基本没人去市政府找过钱传松,都是来家里找陈小燕。陈小燕很不会处理这样的事,有些实在亲戚真的很让她为难,大老远来南京走个亲戚带点土特产来坚决不收怎么说得过去?这恐怕也是陈小燕下班不愿意回家的原因之一。要是当了副市长家里还不得弄个人站岗?

  钱传松这个副秘书长是跟着分管工业的副市长办事的。副市长也是从企业出来的,在区政府工作时也分管过工业,升任副市长前是本市某区的区长。在区里管工业毕竟都是和一些集体所有制的中小型企业打交道,对全市的工业还不如钱传松了解得更全面。副市长认为钱传松是个得力助手,两人的配合也默契且高效。

  不过,市政府这个圈子毕竟比工厂和机械局要复杂得多。在经委当处长时基本也就是直接面对主任,相对简单。

  副市长上面有市长,还有市委分管工业的副书记。钱传松上下左右有其他副市长、秘书长、其他副秘书长、副市长的大秘书、各秘书处的副处长、秘书……等等。钱传松刚上任时认为,只要把主管市长交办的事办好就行了,后来发现没这么简单。有些事过程很重要,要大张旗鼓,结果做成啥样并不太要紧。有些事结果很重要,想尽一切办法达到结果,过程最好是静悄悄的。有些话不想说也要说,还要说得头头是道。有些话想说也要三思而后说,很可能三思过后不说了。想做也该做的事也要三思而后做,要预计到各种可能后果。啥样的后果是哪些人愿意看到的,又有哪些人不愿意看到。另外的结果又会咋样?不愿意看到哪种结果的人更重要?更有权对事情和做事的人做出最终评价。想说也该说的话要选择最恰当的时机说,对不同的人还要用不同的方式说。

  不但要会办事、会说话,还要会听话。要能听出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的弦外之音。有位副市长曾在一次会上公开说:钱副秘书长二师弟的曙光机械厂就很不错吗。及时转型,而且找到了很有市场前景的产品……

  钱传松当时对这话并没太在意。后来,另一位副秘书长在食堂吃饭时对钱传松说:钱兄,听说你二师弟又在研发新产品了?钱传松笑笑,未置可否。

  事后,钱传松想:那位副市长是管商贸的,那位副秘书长是管农业的,他们的工作和曙光机械厂没啥关系,为什么他们这么关心曙光机械厂呢?

  钱传松在一次和主管副市长出差时聊起这事。副市长沉呤一会,说:传松啊,谁关心曙光机械厂都没错,毕竟那是本市的一家大型企业。政府各部门的工作也相互有关联,跨系统的事也应该关心。问题是他们都提到你。那个会我也参加了。“曙光机械厂很不错”这话没问题,为什么前面要加上“钱副秘书长二师弟”这么啰嗦的定语呢?你是从曙光机械厂出来的,但你离开工厂好多年了,曙光机械厂现在研发新产品跟你有多大关系呢?显然,他们认为你和曙光机械厂是有关系的,而且关系很深。

  钱传松点点头。

  副市长拍拍钱传松的肩膀:不过传松,只要我们行得正,为企业出谋划策,替企业解决困难都是应该的。我们是为企业发展和本市工业的发展,不是为自己。

  过了些日子,钱传松想起副市长的那次谈话突然意识到:副市长是在提醒自己,有人认为我在为曙光机械厂出谋划策、解决困难。而且这些帮助和支持是为了我自己。

  钱传松为自己的反应迟钝而惭愧,也对自己工作环境的复杂程度有了新的认识。

  ……

  听说市委分管工业的副书记要调去省里一个地级市当书记,人们猜测分管工业的副市长会调到市委去当副书记。谁来当这个副市长呢,有人猜是钱传松。当然,钱传松只是猜测中的候选人之一。

  ……

  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猝然去世,广大人民群众以各种形式表达自己的哀思。在悼念活动期间,极少数人借机煽动,攻击党和国家领导人,利用大小字报,反对共产党的领导和社会主义制度。北京和其他一些大城市出现了较大规模的学潮和动乱。南京也有人上街游行、发传单、贴小字报,以大学生为主。

  钱传松打电话给儿子,儿子说他学习很忙,没时间参加这些社会活动。

  ……

  儿子、女儿去外地上学后钱传松很少给他们打电话。给女儿打过几次电话,给儿子打电话还是大半年来的第一次。陈小燕开始时每隔一天就要给儿子、女儿打一次电话,今天给儿子打,明天给女儿打。

  儿子说:妈,你每次打电话来宿管员都要上楼去喊我。既麻烦人家也耽误我的时间。在南京上学时你也没这样打过电话啊。

  在南京上学我每个礼拜都能见到你啊。

  这样好了,今后我每周给家里打一次电话行了吧。

  女儿后来也嫌妈妈烦了,理由和哥哥差不多,宿舍没电话,每次出来接电话还要换衣服。每次说话也就这些内容:“吃了没有啊?”“吃得好不好啊?”“多买点好的吃。”“天凉了,注意添衣服。”

  陈小燕说:那你和哥哥一样,每周至少给家里打一次电话。

  钱传松有时会问陈小燕:小军、小红怎么样啊?

  陈小燕没好气:你自己不会打电话问啊。

  陈小燕过后还是会把儿子、女儿打电话来的情况说给钱传松听。不说儿子、女儿似乎和丈夫也没更多的话题说。

  ……

  钱传松放下电话,心里想:还好,儿子没有掺合到学潮里去。但儿子把学潮说成社会活动让钱传松隐隐感到有点不安。钱传松知道:主要在北京发生的这些事如何定性中央是有分歧的,但《人民日报》的社论已经是旗帜鲜明了:“这是一场有计划的阴谋,是一次动乱,其实质是要从根本上否定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否定社会主义制度。这是摆在全党和全国各族人民面前的一场严重的政治斗争。”

  钱传松又想:儿子是学中文的,也许对政治不关心。希望儿子不要关心,好好把书读好。

  ……

  北京的事情越闹越大,几百个学生上天安门广场绝食了。随后就爆发了大规模的声援学生绝食请愿的群众游行,包括中央电视台著名主持人在内的社会公众人物也在游行队伍中。北京已出现无政府状态。

  钱传松很关心事态的发展,每天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和有关新闻报道。陈小燕还好。儿子给家里打电话从每周一次改成两周一次,后来又改成一个月一次。上个月还打电话来要妈妈寄点钱给他,丈夫二十天前刚跟儿子通过电话,说儿子学习忙,不会参加这些事的。陈小燕也相信儿子不会掺合这些事。

  儿子主动给钱传松办公室打来电话,说他一切都好,叫爸爸给他寄点钱。钱传松叫儿子别掺合天安门广场上的事,好好读书。钱传松回家告诉陈小燕儿子又打电话来了,一切都好,叫陈小燕给儿子寄点钱。

  陈小燕说:我上个月不是刚给他寄过钱吗?

  哦。钱传松不知道妻子给儿子、女儿寄钱的事,他也不管钱,发了工资都是直接交给老婆。

  陈小燕又说:我们儿子是不是谈对象了?要花钱。

  钱传松笑笑:差不多吧,我跟你谈对象时也是这年龄。

  陈小燕也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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