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老蔡七点半被闹钟吵醒,他推了推熟睡的赛男,听到她答应后,先下了床,去了卫生间。在卫生间里,他听到赛男也下了床,去了外面的卫生间。他和步步从一开始就一人一个卫生间,分别称为男厕所和女厕所。

  昨天晚上他和赛男计划好,早上去附近的小吃城吃早饭,上班高峰之前出城,向北,从十三陵到南口,争取看四个地方的墓地。趁着天刚亮,路上人少车少,老蔡立刻把车速拉到100迈。

  赛男在一边说,还可以再快点儿!

  老蔡说,哼,一听就不是亲的,不说劝我慢点儿,还劝我更快!

  赛男掏出一颗枣塞在老蔡嘴里,笑说,你要是害怕,就让我来开!

  枣很甜,肉也厚。老蔡边吃边说,哪儿来这么好吃的枣?

  赛男说,就是你家里的呀!

  我家的?

  对呀,厨房里就有!我抓了几个……

  老蔡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厨房什么地方放着枣。但是他的确也不常在家吃饭,想一想,实在想不起来就算了。他仍然时刻防止着自己的强迫症倾向,什么事情绝不想三遍以上。

  关于墓地,父亲生前就交代过,死了以后绝不去八宝山。他说,人活着的时候,工作的时候,是为了便于工作的开展才设立的上下级;人死了以后,谁也不是谁的上级了,谁也不是谁的下级了,用不着再到八宝山那种地方去排队了。再说,如果按照他和妈妈的级别差距,他和妈妈死了以后连站都站不到一处,那更不行。

  老蔡在车里大声说,说得对!蔡老汉!我支持你!你真是清醒啊!

  第一站在孝陵后面的山里,当地人说是龙脉的尾巴尖。死去的皇帝占着头,咱们占尾巴。到了地方一看,所谓陵园其实就是一条山沟,东坡上是成片的开辟好的墓地,像开会一样同样高矮的墓碑肩并着肩;西坡上种着树,树与树之间就是墓地,墓碑之间有些空隙,梯田一样上到坡顶,只是价位不同。

  赛男说,这里不行,你家老太太扫墓怎么上得去?

  第二站在长陵后面的山里,当地人也说是龙脉的尾巴尖。但是进山的路太长了,过几个村,转几个弯,在墓地推销员的电话指引下,七绕八绕,车子驶上一条窄窄的土路,一边是悬崖,一边是小河。

  老蔡说,嘿,打游击合适了!把鬼子带进来,两头一堵……

  赛男笑,说,现在咱们就是鬼子了,想回去都不行,必须进到里边才能调头……

  进到里边,果真豁然开朗,一大片漫坡上墓碑错落有致地排列着。墓地推销员早早等在入口,笑脸相迎,然后带着他们先进了休息室,喝茶倒水,看地形图,还明确说,北京市的墓地管理比较严,每个死者占地不能超过一米,他们还会来检查测量。但是咱们这儿可以优惠,因为是树葬,就可以多留一些树的地方……

  似听非听之间,赛男突然问老蔡,你的车头调过来了吗?

  老蔡说,调过来了。

  赛男说,那就走吧,别耽误太长的时间。

  推销员说,我带你们去上面看看墓地……

  赛男说,不用了,家里还有事!

  两人开着车出来,终于回到大路。

  赛男说,这种地方,进得去,出不来,清明的时候,只不定得多乱呐!

  最终,他们在西边找到了一处陵园,大路宽阔,漫坡向阳,青山绿野,坡道直达山顶。老蔡动了心,去陵园的营业厅看了陵园的宣传片,要来了宣传材料。马上就有业务员紧随左右,告诉他,有多少多少名人选择了这里,多少多少高官选择了这里,多少多少教授选择了这里……然后就认真回答老蔡的每一个问题,墓地多少钱一平米?墓碑的不同石料一立方米价格是多少?墓地的小树多少钱一棵?多少树种可供选择?墓碑雕刻多少天完成?刻一个字多少钱?

  然后,走出营业厅,老蔡说,就是这儿了。感觉不错。先把爸爸入了葬,以后我死了也埋在这儿……

  赛男说,我也要埋在这儿!……老蔡,我死了以后,要和你埋在一起!

  老蔡笑了,说,干吗?现在就开始抢阴间的位子了?

  赛男说,抢什么了?我和谁抢了?……好呀你!你要是不想和我埋一起,你就早说!

  老蔡拍拍她的手,说,干吗这么激动?

  赛男说,哼!我又想起了我的孩子……将来给我扫墓,还得靠他呢!

  上车再说!老蔡快步走到前面,去停车场把车开出来。

  孩子的问题再一次提出来。老蔡试图从另一个角度说服赛男。一个孩子从小养到大,不是赛男你想得那么简单的。他会病,而且专门要在每天晚上你睡下了以后才发烧;他还会受伤,在下学路上被车碰了,打架的时候打破了脸,过节放炮炸瞎了眼睛;他还可能学习不好,天天被老师告状,作业做不完,熬夜熬得你和他一起眼睛发黑,最终考不上中学,考不上大学,即使花钱留学也毕不了业;再往后,他会带一个烂烂的女孩子回家,跟你搞婆媳不和,闹得你昼夜不宁;到时候老蔡我先死了,他们会抢你的房子,变卖你的家产,你会被他们撵出门,流落街头……

  赛男听得瞠目结舌,愣了好久好久。然后她问,咱们运气有这么悖吗?

  老蔡说,不用全赶上,只要赶上一条,你想象中的幸福就都完蛋了!

  赛男说,那刚英已经生了,怎么办?

  老蔡说,听天由命呗。让老于严加管教,人盯人战术,他有的是时间。

  你没有?你也有啊!

  老蔡冷冷地严峻地说,我不行,我还要去周游世界。

  赛男咬牙切齿地说,老蔡!我发现你真的很自私!

  回到城里,老蔡应赛男的要求,把她送回了父母家。她显然是真的生气了,下了车,头也不回就上了楼。但是丑话说在前头,总比以后走一步吵一步要好得多。如果两人之间真有不可容忍的地方,还是先暴露出来的好。

  回到自己家,老蔡先倒在沙发里睡了一觉,醒来窗外已是万家灯火。他打开电视机,新闻还没完,边听着,边去了厨房,准备给自己煮一碗面吃。这时,他看见了灶台上的一大包红枣,还有盆里!——盆里泡得发白的一大块羊肉!天呐!怎么回事?!老蔡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谁放的?难道是步步回来过?!什么时候?白天?见家里没人又走了?不会的,她起码该打个电话呀!难道是……想起来了,赛男上车以后还喂给他一颗大枣,他还夸了枣好吃,还问了她哪儿来的。她说是在厨房里拿的!!老蔡的脑子全乱了,情绪一团糟,用港台的一个词就是进入抓狂状态。这么说,步步在他和赛男同床共枕的某个时刻,回到了家里,发现了一切!是在半夜里?还是早晨?如果是半夜,她出了门还能去哪儿?可是,从陕西到北京,无论飞机还是火车,都没有这个时间到达的!步步是怎么来的?难道是搭汽车?这是唯一的可能。搭谁的汽车?Log的!Log公司的车!对,只有Log。那么她和Log突然回北京,是为了什么?

  老蔡重新躺到沙发里,两只手抓住自己的头,痛苦万分。做人做事做到如此漏洞百出而不察,是你老蔡从来没有过的!啊呀!步步!她后来呢?她后来去了哪儿?回梁家岔去了?关键是,她匆匆回来有什么事情?她一定有事的。她绝不会干专门来捉奸的事情。整整一天他都在外面跑,没有时间发现大枣和羊肉,因此没有给她电话,对此她会怎么想?以为你破罐破摔了!爱谁谁谁了!还能怎么想?日日欢歌夜专夜,从此君王不早朝。

  小新!

  老蔡翻身起来,给小新打了个电话。喂,小新?

  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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