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是唐僧的后母,可唐僧从没叫过她娘,只叫姑姑。

  唐僧不知道她的身世,他十岁那年秋天,这个漂亮的女人突然挎个青花小包袱,跟在爹身后羞羞答答地进了门。兵荒马乱,日本人闹得正凶,到处是背井离乡的难民,爹领来一个女人也没啥稀罕。唐僧第一次见到杨柳就从心里喜欢她,他还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人哩。鱼阎王让他喊她姑姑,说是远房的表亲,叫杨柳,老家叫鬼子烧了,没了亲人,才投奔咱家的。唐僧百思不得其解,自家何时在几十里外的高唐有了亲戚?唐僧发现爹总和这个姑姑一个被窝里睡,有时半夜里两人扑扑腾腾不知干些什么。后来,鱼阎王让唐僧喊她娘,可唐僧习惯了叫她姑姑,改不了嘴。杨柳笑笑,并不在意,鱼阎王也没再逼他改口。

  他十二岁那年秋里,铺天盖地的大雨时缓时急地下了三天三夜,村里沟满壕平,街亦成河。往日温情脉脉的马颊河突然像发了疯的野马奔腾咆哮,河面一天宽似一天,堤坝一日矮似一日。报警的破锣筛得人心惊胆战。男女老少都跑到堤上冒雨加堤筑坝,以防大水破堤而出淹没了村子。

  第四天,雨倒是停了,可上游的来水好像更大更凶,浪头一波一波溅上河堤,一块块啃下刚刚培上的泥土,一耸一耸要破堤而出,把夏家窝棚老少几代人的百年基业变成龙宫蟹殿。

  村里老老少少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好像天塌地陷迫在眉睫。男男女女随着催命的破锣拿起工具涌到堤上,连十二岁的唐僧和他的后娘杨柳都扛上铁锨上了大堤。眼看着堤长一寸,水涨一尺,人们吓傻了眼,女人哭孩子叫乱作一团。

  那天一早,浑身泥水的鱼阎王从堤上下来,刚刚端起饭碗,就见刘保长和夏爷带了村里几个大户突然光临。几个庄户抬了口白条猪和几坛烧酒傻傻地立在院里,夏爷招呼他们将东西放下先回。

  几位老者看看一脸疑惑的鱼阎王和几间被烟熏火燎的如墨泼油漆般的草屋,站没站处坐无坐处有点无所适从。

  刘保长先朝鱼阎王深深一揖说:“大兄弟,俺们老哥几个上门求你来啦。你是明白人,知道眼下的局势。咱村千把口子老老少少的生死存亡可全仰仗你老弟哩!”

  鱼阎王愣戳戳地问:“保长这说嘛话?俺就是打打鱼,摆摆渡,混口黏粥喝,可不兴给俺戴这高帽儿哩!为保这堤,俺一夜眼都没合,今儿个一大早连俺小子跟俺家里的都上堤啦!”

  保长连连摆手:“大兄弟,不是这嘛说哩,是这事,你一天到晚长在这马颊河上,比俺们谁都清楚眼下这阵势。俺们老哥几个思谋了一夜,觉得也只有你能干这事。你比谁都熟悉这马颊河,比谁水性都好,更比谁都明白这河早一会儿晚一会儿得开口子哩。不是在咱西岸开,就是在他东岸开,怎么着也得淹一头。眼下是日本人的天下,那些狗娘养的除了催粮催捐时想到咱们,谁管咱是死是活哩?俺老哥几个寻思与其把咱一村淹个底掉,不如偷偷掘了对岸让水往东泄。要说这与邻为壑实在有点缺德,可为咱们夏家窝棚千把口子人,咱们也顾不了忒多。再说啦,东岸的尚楼村地势高,淹也就淹他些庄稼,不比咱们庄子,连地加房都在洼地里。这口子一开,咱们损失的可不单单是一季庄稼,人、房、牲口,整个村子可都没啦呀!”

  夏爷和另外几人齐齐点头应和:“是哩,是哩。”

  鱼阎王沉吟半天,说:“俺明白您老的意思啦,这事咱听天由命才是,这么干可是损了八辈子阴德哩!再说,这是九死一生的差使,这嘛大的水,顺水下去,就是条鱼也难保不淹死哩。就是淹不死,让人家抓住,不抽筋扒皮点了天灯才怪。俺还有妻儿老小,这事,俺说嘛不能干,您们还是另请高明的好!”说着回身端起锅台上的粗瓷大碗准备喝粥。

  刘保长胡子抖抖地一把抓住他的双臂,泪眼汪汪就要跪下,说:“大兄弟,俺们老哥几个这也不单单是为俺们自己个儿。人都说这好汉护三村,好狗护四邻,你是好汉子哩,眼下你不出来救咱夏家窝棚,还能有谁哩?难道你忍心眼瞅着咱夏家窝棚男女老少千把口子喂了王八?兄弟哎,想当年你们唐家打你爹那辈来咱庄上落户,咱夏家窝棚的父老乡亲可从没把你们当外来户待承,嘛事不都是紧着让着你们?这会儿这事求到你门下,实在是没法子哩。要是再早它个二十年,这事俺刘某人自个儿就干了。可英雄不提当年勇,俺们现今只能依靠你哩,你能忍心看着咱这一村老小……”老头子说不下去,抽抽答答哭了起来。

  鱼阎王最见不得眼泪,他吃不下,放下碗,两手在裤腿上搓来搓去,然后一屁股坐到了门槛儿上。

  夏爷拉过个草墩儿就他斜对面坐了,装锅烟,嚓嚓地打起火镰,燃着火纸,吹了吹,这才点上。虽说早有了火柴,夏爷还是喜欢火镰,说这么着吸烟才够味儿。他先狠狠吸了一口,用拇指按紧那红红的烟火,撩起衣襟擦擦烟嘴儿,将烟袋递给鱼阎王。

  夏爷抽的是上好的关东烟,辛辣、香醇、劲大。烟袋是白铜的烟锅儿,湘妃竹的杆儿,羊脂玉的嘴儿,麂皮的荷包儿。鱼阎王接过抽了两口,呛得连连咳嗽。夏爷慈爱地拍拍他宽厚的肩头,接过烟袋说:“大侄子呀,保长说的在理儿,咱是汉子,事事得为一村人谋划哩。古人言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是忠臣是好汉,嘛时候见?就这时候!你是汉子,是咱村的英雄,这节骨眼上,全村老小不指望你叫他们指望谁哩?”

  夏爷是村里最大的财主,夏家窝棚几千亩地多半姓夏。夏爷更是村里公认的善人,逢年过节,他必请人杀几口肥猪,分成若干份,夜里叫人悄悄挂到村里那些过不去年的穷家小户门上,同时放门墩上一小袋白面。就是鱼阎王家年年过年吃得不也是夏爷送的猪肉白面包的饺子?

  阎王爹原是个揽工汉,那年麦里从南乡来夏家打工,夏爷一眼就相中了他实在能干,庄稼活样样在行,就留他当了工头儿,两人还焚香磕头拜了把子,几年后又张罗给他成家。

  阎王爹后来得了痨病,延医买药都是夏爷花钱,爹死后多年,夏爷还按爹生前当工头的标准年年送粮给他娘儿俩,直到鱼阎王长大成人,夏爷虽不再送粮,却依旧变着法儿接济他们。鱼阎王桀骜不驯,耍拳使棒不务正业。他自小不喜农活,专爱在河边转悠,逮鱼捉虾,抓兔子套鸟,玩鸽子溜狗样样在行。那年发大水,他捡了条顺水漂来的木船,在马颊河上摆起渡来,既方便过往行人,亦不耽误捕鱼逮虾。靠着卖鱼和摆渡,日子过的倒也不比下庄稼力差。他长得五大三粗,膂力过人,脾气又横,加上会些拳脚,村里没人敢惹。赶集上会,本村人受了欺负,他知道了定会跟人打个不亦乐乎,五七六个围住他也满不在乎,拳起脚飞,直到对方认输,请客赔礼方肯作罢。渐渐就在十里八乡有了名气,人爱他仗义,多喜欢和他交往。他脾气火爆,与人一言不和就撸拳揎袖,没人拦得住。这时人们只得喊来夏爷。夏爷镇下脸子,轻轻咳嗽一声,鱼阎王立时像踩瘪了的鱼泡,垂下两手,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躲了。

  鱼阎王记着夏爷的好,知道他爱吃马颊河的大鲤鱼,捉到大些的就用柳条串上送去。马颊河的鲤鱼红鳍红尾,身宽肉厚,遍体金黄,和黄河里出产的一样鲜美。夏爷一见那肥大鲜艳的鲤鱼就喜笑颜开,定留他喝上两盅,临走还硬塞给他比市价多得多的票子。鱼阎王明白夏爷存心周济自己,心里感激,总想找机会回报,平日对老爷子更是毕恭毕敬,言听计从。

  听夏爷如此说,鱼阎王低下头,有气无力地说:“夏爷,俺们一家人的命都是您老给的,您说了,俺能不听?可您得先容俺思谋思谋……”

  夏爷不急不缓地说:“大侄子,这事你是为咱全村出头,别说依你的水性万无一失,就是万一有个好歹,你老娘,你媳妇和你小子日后的嚼谷由俺夏某承担,俺一年供他娘几个十石粮食,你信得过俺不?”

  鱼阎王忙不迭地说:“夏爷这说哪去啦?俺信不过老天爷也信得过您老啊!可……”

  夏爷摆摆手:“嘛也别说啦,俺想要是你爹在,不用俺们说他也得叫你干哩,你知道俺跟你爹是磕过头拜过把子的。这事你先思谋思谋咋着才能两全其美。现时这堤水泡雨淋,都成豆腐渣啦,说话就垮哩。可这河口子得开,你的命咱也得保。在俺心里,你和俺的娃一样,俺也舍不得,你是咱村难得的好汉呀!”他用枯树皮似的手背拭了拭眼角,迟缓而沉重地在鱼阎王肩膀上摁了摁说:“这样吧,俺先叫人送些麦子过来!”

  刘保长赶紧说:“那俺每年也送两石!”

  另几位老者也都慷慨地拍了胸脯子,表示马上同夏爷一块送麦子过来。夏爷冲几位说:“这事完了,咱几家凑钱,先把这几间草房翻盖成青砖大瓦房,各位看成不?”

  大家都松了口气,一时感动得豪气冲天,都说应该应该,夸夏爷谋划的周到。

  夏爷又叮嘱说:“这事儿,就咱几个知道就得,千万不可外传,事后也不能让对岸知晓,咱不能为此让人家跟咱村作下仇哩。”

  几个人都点头称是,纷纷给鱼阎王做揖告退。

  鱼阎王喊出娘,比比划划地让她先把送来的猪肉割一块煮上,剩下的腌上慢慢吃。阎王娘前些年大病一场,好后就失了聪。方才她在里屋感觉外面乱哄哄的,知道儿子在没出来。看到这么大腔子肥猪乐得像个傻子,回屋摸出菜刀就闷头忙活开了。

  鱼阎王喝了两碗粥,顾不得睡觉,心事重重地赶回堤上,看何时何地下手才能像夏爷说的那样两全齐美。他一年到头在马颊河上漂来漂去,对两岸的沟沟坎坎熟得像自家掌心掌背。日头偏西时,他游往对岸。对岸也是人声鼎沸,并没人注意他。他发现加堤筑坝的人群里多出许多陌生面孔,起初并没在意,沿堤北行,惊讶地发现堤下一个树阴里有几个日本鬼子正叼着烟或蹲或立说说笑笑,几杆上了刺刀的大枪倚树而立。十多个伪军在不远处押着从邻村拉来的民伕在取土固堤。鱼阎王正奇怪日本人何以发此善心,遥遥望见东边那座灰黑色的炮楼,炮楼上的小膏药旗在夕阳下懒懒地摆动,这才恍然大悟:呵呵,狗娘养的原来是担心自己的老窝呀,生怕这河从东岸决堤,水顺洼地一路涌去,把那炮楼夷为平地哩。嘿嘿,小鬼子再凶,也知道龙王爷不好惹,大水六亲不认,并不会因为他们是皇军而手下留情哩。

  炮楼里驻有十多个鬼子三十几个伪军,前年马司令曾夜里带弟兄过河端过一次,不巧鬼子跟随大部队扫荡去了,几个留守的伪军闻听马二皮来了,登时逃得无影无踪,单留下一个日本军曹拼死顽抗。马司令生擒了那军曹,把他塞进麻袋扔进了马颊河里。马司令本是为了日本人的小钢炮才攻打炮楼的,不想小钢炮给扫荡的鬼子带走了,只弄了两挺歪把子机枪、几枝“三八”大盖和十多箱子弹。马司令不无遗憾,说:“日本人修炮楼,就是欺负老子没有炮,奈何他不得。有了小钢炮,架起来,轰他几炮,楼倒屋塌,那据点就算拔了。”马司令点火烧了那炮楼,可鬼子扫荡回来,修补一番重又驻了进去。后来,马司令几次想再打那炮楼,却一直没找到机会。

  鱼阎王暗自点头,把挑堤的地点就选在了那里。为这次挑堤放水既能救夏家窝棚又能冲垮炮楼暗自高兴。

  两边堤上号子震天,双方暗暗较劲儿,心里都倍儿清楚:今年这大水,不淹你夏家窝棚,就淹俺们尚楼。尚楼人眼红得像兔子,有人把房子都挑了,拆了屋梁当桩子,卸下屋门做挡板,为的就是将坝子筑的更加牢固。

  鱼阎王回到西岸时太阳刚落,西天边一抹晚霞红得像血。他站在堤上,瞅着绿树掩映下迷蒙在炊烟里的高高低低的房屋,回头瞅瞅开锅似的人群:这些与自己相依为命三十几载的父老乡亲,如今个个焦灼慌恐,满面热汗淋漓,心里像打翻了油盐罐百味杂陈。

  刘保长带人抬着几口猪羊,数坛白酒,披着晚霞一路吆喝着爬上堤来。一群孩子欢呼雀跃地跟着,后面是群妇女端着扛着盛满白馍的篮筐。

  堤上的人们兴奋起来,激动地吵吵嚷嚷:“今个有肉吃,有酒喝,白馍管够哩。”即将到口的酒肉让疲乏不堪的人们陡然来了精神,阴云密布的脸上竟然有了阳光。

  鱼阎王眼睛发潮,眼前似蒙了一层烟雾,堤、人、树和汹涌的河水都变得模糊了。

  他在忙忙碌碌的人群里找到了正和唐僧抬土的郑家旺,拉他们无人处,抚摸着唐僧的脑瓜顶说:“小子,你家旺哥是个好人,你以后要拿他当亲哥,凡事多和他商量,今后他说的话就和俺说的一样哩。”见唐僧瞪着懵懂的大眼看他,笑笑,转而面向家旺:“家旺呀,你将来肯定能干成大事。记着,曲不离口,拳不离手,久练久熟哩。万一师父不在了,你要好好关照唐僧,把他当亲兄弟,该说说,该打打,该骂骂,可以代俺行事,千万记着,凡事别由着他性儿来,这孩子,貌似老实,小心眼贼多,心野着哩。”

  家旺点着头,不解地问:“师父你想去哪哩?嘱咐俺这些干嘛?”

  “没嘛,俺这不是说万一嘛。”鱼阎王笑笑,大手分别在两人肩胛上用力按了按。

  那晚四更,堤下背静处的一堆篝火旁,夏爷和刘保长端一碗酒,将一腔煮好的肥羊上供般摆到鱼阎王跟前。

  刘保长是村里唯一能与夏爷平起平坐的人物,时常吆五喝六,人人怕他。他一天到晚铁板着脸,从没理会过唐僧,可唐僧偏偏打心里敬他畏他,盼望自己长大也能像他那样在村里威风八面地挺着肚子说一不二。而夏爷则是以德服人的好好先生,没见他和谁吹过胡子瞪过眼睛,唐僧敬他因为爹敬他,心里却有些瞧他不起。心想自己若有他那样的财势,肯定会比刘保长更加厉害,谁敢不服?那时他一定先把刘大眼臭揍一顿,叫他趴在地上当马骑,还得爬一步喊自己一声亲爹。

  唐僧眼瞅着爹双手端起酒碗,仰脖儿咕嘟嘟一气干了,脸红成火碳,眼也亮成火星,抹把嘴,拧下一条羊腿递给唐僧。那是唐僧第一次吃羊肉。羊肉一直是家里的禁忌,奶奶说羊是你的奶娘,吃奶娘的肉是作孽,会遭天打雷劈的。他犹犹豫豫接过羊腿,热乎乎的羊腿在他手里滴着油,馋人的香气直往鼻孔里钻,看爹捧着一根羊腿狼吞虎咽地啃,也学着爹的样子狼吞虎咽起来。

  鱼阎王啃完,把手在大裤衩子上蹭了蹭,将短锹背在肩后,拉唐僧一起给老人们跪下:“承蒙您老哥儿俩看得起俺,请您们把心放到肚里,俺一定把事办得利利索索。只是请各位善待俺一家老小,俺就把她们娘几个托付给两位啦!”说着一头磕到地下。

  唐僧不明就里,满嘴嚼着羊肉也跟着磕头。

  夏爷和刘保长一齐跪下,郑重地回磕了三个响头。

  那夜,铁青色的天上那么多银亮亮的星星争奇斗艳。两边河堤上的点点马灯,飘飘忽忽像鬼火。远远近近的篝火卷着红红的舌头,哔哔剥剥舔舐着夜空,乱乱的火星子一闪一闪飞升而上,消失在浓浓的夜色里。黑沉沉的河水仿佛一群饿狼呜咽咆哮,声如闷雷,让人听了起鸡皮疙瘩。

  没风,潮潮的空气里飘浮着河水的腥味,芦苇的香味,篝火的烟味,还有人们的汗馊味。

  夏爷、唐僧他们随鱼阎王往下游走了好远,鱼阎王才选了蓬苇丛下水。他回头拍拍唐僧的肩膀,又深情地望一眼杨柳,紧抿着嘴微微点点头,然后像条泥鳅那样无声无息地滑入黑乎乎的水中,眨眼就无影无踪了。没人说话。唐僧油腻腻的手被杨柳攥得生疼,他听到从她紧捂的嘴里喷出半声号啕。可就那半声号啕也像爹一样立时被喧嚣的河水吞没了。夏爷时而望望黑沉沉的河面,时而望望黑苍苍的天空,嘴里嘟嘟哝哝,像在祈求老天保佑。

  天边现出一条血红的霞光,霞光上边紧压着山一样厚重的青云。对岸的灯火暗淡了,隐约可见一条条疲乏的身影在懒懒地晃动。唐僧两眼傻傻地遥望对岸,嘴里回味着羊肉的鲜香,心却空荡荡的。突然,一团耀眼的火光在对岸一闪,紧接着传来一声脆响。森人的呐喊冲过河水的咆哮乱乱地传来:“开口子啦!开口子啦!”对岸堤上像烟熏了蜂窝,一支支火把的亮光晃动着,随黑压压的人群慌慌张张齐向北涌。

  夏爷紧绷的脸释然了,重重吐出口长气。

  枪声、呐喊、混乱惊得这岸人惊呼着伸长脖子往对岸看,人们松了口气,为对岸惋惜的同时暗暗庆幸。大家明白,自己的河堤已经无须加固,开始收拾家伙,准备回家睡觉了。

  夏爷、保长、杨柳和唐僧没走,他们焦急地遥望河面,期盼鱼阎王那光光的脑袋能泼剌一声钻出水面,呲牙笑着游上岸来。

  黑沉沉的河水在曙光里像一条条抖动不停的青缎子,如烟的晨霭随水流慢慢浮动,河面上不时有上游漂来的大树、死牲口、死人的黑影,一沉一浮地顺流而下。

  夏爷的烟袋早灭了,却依然叼在嘴上巴嗒巴嗒地猛抽。

  太阳从对岸乱纷纷的人头上冒出弯弯的一芽,样子像烧红的弯刀。河面由青灰色变得似奔涌的铁水,虽说流的更急更猛,却像泄了气一般慢慢落将下去,渐次露出绿草青青的河堤。

  对面堤上挤满了呆若木鸡的人群。唐僧清晰地听到了那一阵阵号啕、咒骂和无奈的长吁短叹。

  夏爷幽幽地说:“唉,世上这事儿呀,有笑的就有哭的!没法子皆大欢喜!没法子,没法子哩!”他连连叹息摇头。

  唐僧记住了夏爷的话,记了一辈子。

  鱼阎王再也没有从河里冒出头来。

  郑家旺和唐僧天天跑到堤上,翘首踮脚向北遥望,他多么希望师父魁梧的身影出现在那天地苍茫间呀。他反复咀嚼师父那天的话,越想越觉得话里有话,莫非师父知道自己天年不永才特地留下那话做为遗嘱?

  夏爷派人沿河北上找寻,十多天后,派去的人陆续回来,他们找了十几个凉尸台,并未发现鱼阎王的尸首。夏爷说鱼阎王大概凶多吉少,怕是回不来了。他领着唐僧家旺天天站在马颊河大堤上向北遥望,灰色的小眼睛流着泪水。

  二十多天后,夏爷和唐僧一家都绝了望,相信鱼阎王再也回不来了。哀伤的阴云笼罩了夏家窝棚。大家事后并不知晓鱼阎王挑堤这码事儿,只听夏爷说,那天夜里,堤下面被水冲开个大洞,上面没法填堵,鱼阎王为救一村老小舍身下水,用自己的身体堵住了水下越冲越大的浪窝,这才保住夏家窝棚的百年基业和千把口子性命。那水没能决了咱的大堤,却在对岸冲开口子,淹了几千亩庄稼,也冲塌了鬼子的炮楼。人们纷纷跑到堤上烧纸磕头,祈求龙王爷善待这个为救全村而死的义士。

  夏爷让人抬来自己备下多年的柏木棺材,成敛了鱼阎王的一身旧衣,说无论如何也得让鱼阎王有个衣冠塚,让他魂魄有个归宿。这样的好汉,是不能做孤魂野鬼的。

  肖先生流着泪,挥笔为鱼阎王写了一付挽联:

  壮士义薄云天挽狂澜于须臾

  好汉魂归天堂留英名在人间

  挽联悬挂在两根杉篙上随风轻摇,为鱼阎王招魂。

  没人说得清何时流传下来的习惯,村里有人死了,家人到土地庙给死者报完到,夜里便折一纸船插上小烛点燃放到河里任其漂流。沾亲带故的也都自觉自愿去放盏河灯,以表达对死者的哀悼。河灯越多,死者面子就越大。那天夜里,村里很多人自觉自愿来到河边,点燃河灯放到水里,让它顺流而下,为鱼阎王的灵魂引路。郑家旺制了朵巨大的荷花,花心插几只红烛做蕊,和唐僧一同摆着渡船放到河心。点点河灯中数它最大最亮,漂漂悠悠,在千百盏小灯的簇拥下像月引群星慢慢漂去。两人跪在船上,喊声爹,喊声师父,双双大哭失声。

  据说,那是夏家窝棚人记忆里放的最多一次河灯,多得像天上的星星,又像夏夜的萤火虫,闪闪烁烁一漂十里,下游很多人挤在堤上看这盛景,好多年后,人们说起河灯对此还津津乐道。

  鱼阎王的棺材埋在死去的妻子旁边,坟起得又大又圆,坟前立尊半人高的青石碑,上书:义士唐银河之墓。

  出殡那天,全村老老少少千余口几乎人人披麻戴孝,通往坟地的路挤得好似雪地银山一般。夏爷哭得背过了气。大家哭哭啼啼道不尽鱼阎王的好。

  只有刘大胆的寡妇,抱着小姑子的遗孤,领了儿子刘大眼和他弟弟站在街边咧着大嘴看热闹,一家人那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大眼里现出惊喜,好像鱼阎王死得很及时很应该。女人笑呵呵对孩子们说:“回家,娘今儿个给你们做打卤面吃。”少不更事的孩子听说有面可吃,拖着大鼻涕拍手称快。

  村里人知道她是个浑人,跟鱼阎王作着不明不白的仇,没人睬她。

  唐僧扛着灵幡在空棺前哭嚎着摔了老盆儿。

  郑家旺做为鱼阎王唯一的徒弟,也像唐僧一样尽孝子之仪。师父是个舍己为人的英雄!人生一世,能像师父一样极尽哀荣,让全村人自发戴孝送灵,才真是不枉此生哩。他跪在坟前哭得比唐僧还痛,暗暗发誓:师父,你放心哩,俺也会像你一样为夏家窝棚的乡亲舍得性命!俺会把唐僧当亲兄弟待承,疼他,爱他,护着他哩。

  聋子奶奶没哭,她说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好的棺材,出这么大的殡,儿子为全村人而死,死得值够。

  一个多月后,宋家集纷纷传言,说有人在济南火车站见到了鱼阎王,一个漂亮的女人跟着他急匆匆地上了辆黄包车。那人还喊他,不知他是因人声嘈杂没听见还是装没听见,挥挥手催那拉车的快走。宋家集那人专跑济南贩货,胡吹海谤,是有名的大嘴,说话一向没边没沿儿。夏爷听说消息源自那大嘴之口,冷冷一笑:“那小子还说见过吕洞宾跟何仙姑一块喝酒哩,你信?”摇摇头走了。

  唐僧也不信,若爹活着,干嘛不回家而要去那么老远的济南府哩?而且还领着个漂亮女人。在他眼里,漂亮女人只有姑姑杨柳,可姑姑一直在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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