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被车撞的那一幕还是会出现在陈慕言的梦中,他无法原谅自己就这样葬送了逸森的一生。他最近的梦中都在重复出现逸森那流血的左腿,血染满了沥青路,也染满了他的视网膜。今天儿子出院,他希望一切能好起来,他也希望那样的梦境再也别光临他的眼帘。陈慕言将一副拐杖递给儿子,然后慌忙地绕到他的左手边去搀扶他。他本想给逸森买一个轮椅,可逸森坚持不坐轮椅。他知道逸森是怎么想的,甚至是有些欣喜。逸森从小是个倔脾气的孩子,对于自己认准了的事情,即使头破血流也永不回头。这是他性格的缺陷,也是他性格的优点,这让他在面对苦难和灾难的时候,也不认输。


  陈逸森从接过父亲拐杖的时候就暗暗发誓,即使少了一条腿,他也会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人类经过了千百万年的进化才得以直立行走,他不想失去这个人类的特权。他有些赌气地甩开了父亲的搀扶,“不要把我当做残疾人。”这愠怒的声音在陈慕言听来像逸森重新开始站立的宣言。他把儿子的手放开了,他要看着他像继续像男子汉一样地开始不一样的生活。


  陈逸森走得很慢,慢到像是在地上爬行,他只是看着前方,一步一步地挪过去。周边的一切他有些看不清了,或者说是不想看清,他分不清楚是额头的汗珠渗进了眼里,还是眼里的泪珠渗出了眼眶。过了很久很久,他才缓慢地到达医院的门口,上了他父亲早就为他叫到的出租车。出租车司机有些不耐烦,父亲一个劲地道歉。坐在车里,从窗外吹进来的风和变化的风景,在逸森面前都是与他无关的,他只想知道“苏薇现在在干什么?”这是他失去一只小腿后唯一想知道,也是对他最重要的事,其他的一律不重要。


  逸森在住院的时候,只和他的父亲有过一次超过三句的对话,逸森清楚地知道这个家的财务状况,更知道父亲现在的窘迫。这段对话是关于谁撞了逸森的,习惯了逆来顺受的陈慕言,竟然忘记了这个关键的问题。他太担心儿子了,当他看到儿子被撞晕的那一瞬间,脑子里就只想着救他的儿子,至于肇事车辆,他根本没来得及看,他只记得撞逸森的司机好像是个男的,他深深地为自己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而自责。他决定明天去肇事现场的商户打听打听,如果能找到肇事者,至少钱的问题不再是问题。


  四个轮子的钢铁永远显得比人类更有力量,从医院回家的这段距离,要让瘸了腿的逸森走下来,走上一天也到不了。飞速发展的科技代表着人类的意志,发明汽车走过的路程也许比逸森走回家的路还要漫长。陈慕言和陈逸森回到家,这是陈逸森长大的家,是陈慕言变老的家,是逸森妈妈郝耀阳离开的家。因为没有了女主人,家具下面满满一层灰,发黄的地板磨出了底色,风吹着窗户嗤嗤作响,看上去,这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家,然而即使这个死气沉沉的家也很快不再属于他们了。


  逸森把拐杖放下,坐到沙发上,掏出了手机,又一次把电话本滑到了苏薇的名字上。在他住院的这段时间,他曾经千万次想要给苏薇打个电话,可是每次滑到她的名字,逸森就开始犹豫起来,按电话的手指却再也按不下去。他不知道怎么告诉苏薇,怎么去面对她,他也不知道苏薇为什么那么久不联系他,他更不知道以他现在的这个状况还有没有资格和苏薇继续交往下去。他害怕,害怕听到苏薇的拒绝,害怕他和苏薇的最后一点幻想会被他的这个电话葬送了。


  陈慕言看着逸森低头看着手机,他知道儿子的心思,他也知道儿子为什么一直不肯打出这个电话。他何尝不期望有一天那个白净的女孩能再次出现在逸森面前,和逸森一同去面对人生的不幸。陈慕言这代人经历了太多不幸,饥饿、批斗、巨变、物质化,他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妻子,失去了这个破落的家,剩下的只有不幸。在那苦难的长河边,他希望儿子身边能有个纯洁的女孩搀扶着,和儿子一起走,让他不必再害怕潮起潮落,不必再感慨黄昏黑夜。


  “吃饭吧,逸森。”陈慕言从拉面馆打了晚餐回来时,逸森还在盯着手机屏幕发呆,他打量了父亲买来的食物,那是他最爱吃的,把手机放下了,扶着沙发和墙的边缘,走到桌边,埋起头吃起了拉面。他吃得很快,三下两下就把碗里的面条捞净,似乎什么味道也没吃出来,剩下一碗汤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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