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一片昏黑。
在油灯下,邢布利德正聚精会神地翻看着一部厚厚的药书。
突然,插着的门,“哗啦”一声开了,爬进来一个全身流浓淌黄水,烂烂歪歪的小姑娘,小姑娘的脸上,一块青包,一处烂肉,已经分辨不出是什么模样了。
邢布利德的心狂跳了起来,他知道患者得的是“鼠疮”,眼下连老师对这种病都没有办法,自己就更束手无策了,他下地连忙扶起患者,“你患的是鼠疮啊!”
“是鼠疮。”小姑娘有气无力地回答。
“我……”邢布利德惭愧地低下了头。
“我全身都疼,给丸药吧!”
“我……”
“你看我是谁?”
“不认识。”
“仔翻看看!”
“细看也想不起来。”
“我不是你的小妹妹吗?”
天哪,她真是死去的小妹妹。邢布利德的脑袋“嗡”的一声,仿佛要爆炸似的。
旋即,从门外,从窗户,爬进来,挤进来不少“鼠疮”的患者,她们呲着牙,咧着嘴,身上不住地往下掉烂肉,张牙舞爪地把邢布利德围在了中间。他们有的用哀求的目光,希望邢布利德给治病;有的竟伸手来撕扯邢布利德,逼着他给药……
邢布利德吓坏了,忙喊乌恩巴依尔老师。可他怎么使劲儿,就是喊不出声来……他一身大汗,从恶梦中醒来。
难怪邢布利德做这样的梦。几个月以来,他正在研究治疗鼠疮”的药方。小妹妹慘死的情景,天天在他的眼前出现,“鼠疮”患者的呻吟声,时时在他的耳畔响起。他一心想降服“鼠疮”这个恶魔,为患者解除苦。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
小屋本来就闷乎乎的:再加上邢布利德出了一身汗,觉得屋里就更热了。他伸手推开了窗子。夏夜的风带着山花的香味,扑了进来,顿时,小屋凉爽多了。啊,月走星移,寒来暑往,时间过得太快了,就像飞驰的野鹿一样,一晃儿,他在乌恩巴依尔老大夫这里学医已经四个春秋了,四年啊,老恩师呕心沥血;四年啊,他硕果累累。
一开始,乌恩巴依尔老大夫就叫他学习用藏文写成的《四部医典》①。《四部医典》全书共分总论、理论、医疗、续论四部分,系统地阐述了人体构造、生理特征及病理、治疗等内容。老师告诉邢布利德,《四部医典》是蒙医药学的基础理论,这部闪烁着奇珍异彩的药典流传到今天,已有千年以上的历史了,要想当个出色的大夫,不熟背《四部医典》,就等于往沙滩上洒油,向草甸子上泼牛奶。
乌恩巴依尔老大夫教徒弟,以先背诵药书为主,并不讲解,烈马可以套住,他说的话不能追回。他今天指定的篇数,就是一夜不睡,明早必须得背诵如流。虽然邢布利德在宝安寺当了几年的喇嘛,学了不少藏经,但藏文底子不深,加上药典枯燥无味,实在叫人难学。可是,理想的火团在他的心里燃烧,当医生的念头鼓舞着他,白天黑夜,他一字一句地背诵着、背诵着……
乌恩巴依尔是个喇嘛,只身一人生活,因此,当徒弟的邢布利德不但要完成好课业,还要承担起老师的全部家务。每天他要做三顿饭,烧三顿茶,还得割草喂驴。老师的衣服
脏了,他得洗;柴禾没有了,他要去拾;客人来了,他要前前前后后的伺候着。
一天,老师家来了两位客人。邢布利德先烧水沏茶,后烧火做饭。等老师和客人喝上酒了,他便前后斟酒,一遍一遍地热菜。吃完了饭,他又沏茶倒水,一直陪到深夜客人才离去。客人走了,邢布利德也累得手脚发软,支撑不住,倒下就睡着了。第二天刚一见亮,他又去挑水做饭,忙得没看药典,也真没抽出时间来。早饭后,乌恩巴依尔老大夫把邢布利德叫到跟前,命他背药典。
邢布利德低着头,胆怯怯地说:“师傅,昨晚上累了,没看。”
乌恩巴依尔老大夫面色阴沉,“我的话就是射出去的箭!”他操起戒尺,毫不留情的重重地打了邢布利德二十手板。
邢布利德的手立红了,肿了,钻心地疼啊!
打完了手、老师的气还没消。严厉地教训说:“你要记住,一个埋头苦学的大笨蛋,胜过一目十行的聪明人;只有苦学不止,才有大海一样的学问。”
很快,邢布利德就忘记了手掌的疼痛,但他一生也没有忘记老师的教诲。从此,他咋忙咋累,,也要完成老师留下的课业。
他捧着药典,送走了一个个黑夜,迎来了一个个黎明。在不到一年的时里,他就把《四部医典》学得滚瓜烂熟,重点章节,能像不断的流水一样,不打奔儿地背诵下来。接着,在老师地指点下,他又攻读了《玛那仁钦忠乃》②、《蓝疏璃编》③《诀窍秘籍》④《珍贵七品》⑤等医药学经典。
乌恩巴依尔老大夫的脸上露出了笑纹,开始给邢布利德讲解起来……
蒙医药学在蒙古贞有着悠久的历史啊,它的高超医术不但赢得了各族人民的赞誉,也是蒙古人民的瑰宝和奇葩。它独具因地、因时、因食、因药、因人和因病的疗法……
蒙医对人体的生理功能和病理机制,莫不以风,胆、誕的生成变化为理论基础,认为,人体内部所有三种微细成分—风、胆、誕,维持身体的七种物质基础——饮食精华、血、肉、脂肪、骨、髓、精液七体气。大、小便和汗液三垢之间相互协调的运动,乃维护人体的正常生理功能活动。其中风.胆、涎三项和同支配着七体气及三垢的运动变化,人体的正常生理活动为其所主宰,按风、胆、涎在人体内所在部位和所主功能的不同,各分为五种,即成为十五种风、胆、涎。它们性质各异,而又互相依存,构成人体功能性系统。
风、胆、涎一旦由致病因素所致,而出现偏盛偏衰,太过不及相互骚扰等变态时,便成为产生一切疾病的根本因素,成为“致病者”。它可单独致病,也可以相互致病,这时,七体气和三垢便成了“受病者”。所以,蒙医治疗一切疾病的过程,就是调整风、胆、誕,使之趋于相对平衡的过程。
蒙医将诸般疾病归纳为风、胆、誕、血、黄水⑥和虫病六大基本类型,最后分为寒热两大类……
像久饿的羔羊,盼来了母亲的奶汁;像久旱的小草,盼来了救命的甘霖。哪次老师给邢布利德讲解,他都认真地听,细心地记,脑子飞快地旋转着,消化、理解着蒙医药的无穷奥妙变化。
师傅一面给那布利德讲解药典经传,一面叫他付诸实践,没有实践经验的大夫,犹如不下蛋的母鸡。在师傅的指点下,邢布利德开始给患者切脉、开方、抓药;师傅还常常领他到山上、河边去采药。告诉他什么是远志、柴胡;什么是猫耳眼,地锦草……“据蒙药书记载,蒙药有两千多种,在学习中,对这些药不仅能认,还要了解其性能,辦认其药性,药味,还要掌握炮制和配伍制剂等方法。
邢布利德在跟着师傳实践的过程中,一直留心治疗“鼠疮”的药方。他没有忘记,小妹妹就是“鼠疮”夺去的生命,他不降服这个病魔,怎能对得起黄泉下的小妹妹呢?
有一次,来了个“鼠疮”患者。乌恩巴依尔老大夫开了一个方子,共十二味药。邢布利德把老师的方子锦记在心。可是,那位患者按老师的方子抓了药,连着服用了几副,一点效也没见。不能因为水深就不过河,邢布利德决心解开这个谜,制服顽固的“鼠疮”。他悄悄地查阅了一部部典籍,用去了几个月的时间,依然解不开这个谜,他有些灰心,感到懊丧,难道“鼠疮”是无法战胜的蟒古思吗?
这天晚上乌恩巴依尔老大夫闲着没事,给他讲了这样一个民间故事,又鼓起了他战胜“鼠疮”的劲头儿。
很久很久以前,在塞北的一个蒙古山村里,住着一位六十开外的老额吉⑦,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可汗⑧的御大夫,二儿子是个朴实的牧人,他为人老实,憨厚,是有名的孝子。
早晨拉犁的壮牛,晌午也会有病。盛夏的一天,体格硬朗的老额吉忽然病了,手脚麻木,不听使唤。老儿子急坏了,请来不少大夫,一切脉,都说不准是什么病。这可怎么办呢?老儿子忽然想起了当御大夫的哥哥。他借来一辆木轱辘推车,把额吉抱在车上,急三火四地往京城走。
京城离他们的家有一百多里路。母子两天后来到了京城。老儿子顾不得歇歇,把额吉安顿在店里,就去找哥哥,兄弟相见,弟弟向哥哥说明了来意。哥哥听后,连忙随着弟弟来给额吉看病。切完脉,哥哥的脸跟土似的,汗都流下来了。他偷偷地把弟弟叫到一旁,流着泪说:“弟弟呀,额吉不行了,你赶紧往家送,晚了很难走到家呀!我立刻奏明可汗,请几天假,回去给额吉发丧。”
弟弟听后,也哭了。他知道哥哥的医术高明,他说不行了,神医也不能治了,只好连夜推着额吉往家里赶。
走到半路,忽听额吉说:“儿呀,我太渴了,快给我找点水去,不然就得把我渴死啊。”老儿子十分为难,在这荒山野岭,上哪儿弄水去呀?但又怕额吉渴死在荒山上,只好去找水,他来到一个山洼,猛地发现不远的地方有个死人脑壳売,里面有点水,水里还有两个蚯蚓正在戏耍。他用树枝把蚯蚓挑出去,双手捧着死人脑壳回来了。额吉见到水,不管埋汰不埋汰,一口气喝下去,又继续赶路。
黑天的时候,母子俩来到一个小镇子上,投宿客店。睡到半夜,忽听额吉:“儿呀,我心里没底,特别饿。快去给我弄点饭来,不然到天亮就得饿死我呀!”老儿子急忙起来,找到了店东,恳求说:“东家,我额吉饿得实在受不了,有饭给盛一碗吧!”
“这么晚了,哪还有饭哪?这样吧,我老婆刚生下一对儿子,给她做的汤还剩点儿,还有两个鸡蛋,你拿去吧!”功夫不大,老儿子端着一碗热乎乎的鸡蛋汤送到了额吉的眼前。
次日天刚朦朦亮,老儿子就起来了。他还像昨天一样,把额吉抱到车下,可额吉说啥也不依从:“儿呀,今天我觉得手脚灵活多了,身上也有劲了,让我自已走回家去吧。”
老儿子一听,心说:“不好,人家说久病在身的人突然好了,那是真魂来家了,看来额吉今天够呛。”但他又说服不了额吉,只好推着车子随着额吉往家走。
刚一进家门,大儿子也到家了。额吉见他带来很多发丧的东西,气坏了,怒骂道:“兔崽子,连阿妈的病都看不透,还给可汗看什么病啊!”
“阿妈,不是儿没有看透你的病,是没有治这种病的药啊!”
“胡说,阿妈没吃药怎么好了呢?”
“阿妈,路上你老一定吃药了,不然怎么会好的呢?”他转过身来问弟弟,“阿妈一路上都吃啥了?”
“没吃啥呀,半路上只喝了点水,住店吃了碗鸡蛋汤。”
“那我问你,水里头是不是有两条蚯?店主家是不是生了双胞胎?鸡蛋是不是双黄的?”
“是呀,你咋知道的?”
“怪不得阿妈的病好了.原来阿妈吃了双龙洗澡水,双喜定心汤,乌鸡下的蛋,一对是双黄。阿妈,这就是专治你病的偏方啊!”
成群的牛羊缺肥膘,原来是牧法不高妙;“鼠疮”不能被制服,一定是缺少对症的药。听完老师讲的民间故事,邢布利德攻克“鼠疮”的劲头儿更足了。他对治疗“鼠疮”的成方中的十二味药,逐味分析研究。一天晚上,他发现其中有味叫大菖蒲的药,是属于热性药,而“鼠疮”是由炎症引起的,有炎症再服用热药,那不是往大火上倒油,往伤口上揉盐吗?于是,他翻看药书、一心想找一味药代替这个大菖蒲。太阳落了又升起,星星亮了又隐没,邢布利德翻阅着厚厚的药书、医典……
村子里传来了雄鸡的第一声啼鸣,天就要亮了。邢布利德身上的汗,早已消失,晨风带来了凉意,他关上窗子,坐在煤油灯下,顺手拿过一木厚厚的药典,翻看了起来……
翻着,翻着,突然,他的双眼就象雄鹰发现了猎物似的,闪着亮光。啊,小菖蒲具有安神、镇静、解毒功效。邢布利德高兴,高兴劲儿不亚于华佗第一次制出了“麻沸散”⑨ 不亚于哈维⑩发现了“血液循环”……他兴奋得轻轻地唱了起来:
天上的风永远不平静,
世上的人啊不能永生,
有喝过长生的“圣水”?
用力吧,花在开时,人正年轻!
天上的风永远不平衡,
世上的人啊不能长生,
有谁喝过不老的“仙水”?
用心吧,花在开时,人正年轻!
对镜子照照多俊俏,
和同伴们玩耍多美妙,
青春年华是这样的好,
用力吧,鹰在雏时,时光正好!
俯身水面照照多俊俏,
团聚玩耍时多美妙,
青春年华是这样的好,
用心吧,鹰在雏时,时光正好!
……
不久,来了一位“鼠疮”患者,找乌恩巴依尔老大夫看病。老大夫又按原治“鼠疮”的方子开了药。邢布利德在抓药的时候,把大菖蒲偷偷地换成了小菖蒲。换过这味药后,对“鼠疮”疗效明显。乌恩巴依尔老大夫闷在了葫芦里,同样是“鼠疮”患者,下的是同样的药,为什么效果不同呢?可邢布利德心里乐得开出了海棠花,“这个夺去妹妹生命的瘟神,终于让自已治住了。”在以后的多次临床实践中,他又在原十二味药上,加上了解热消炎的熊胆,消炎养血的西花,表毒解热的犀角,使“鼠疮”这个瘟神彻底被送走。
鼠疮”病魔的降服,使邢布利德悟出了一个道理。先人的实践结晶,固然是蒙医药学的瑰宝。但是对那些成方也不能死搬硬套,一成不变,当做佛祖的真言,因为每个患者体质情况不同,病情不同,发病原因也不同,因此在治疗中要辩证施治,因人而异,同病异药,加减药味。这种朴素的辩证的施治观念,在邢布利德学医过程中逐渐形成了,为他以后在蒙医药学上的开拓,成为四海有名的神医,打下良好的基础。
晨风杭理着青山碧野,画眉鸟在树上高声鸣唱。在那山花绚丽争艳的坡岗,在小妹妹的土坟前,邢布利德的心里有股牛奶上了盐水的滋味儿。他来祭莫死去的小妹妹。他没有给小妹妹带来烧纸,也没给小妹妹扎花糊牛,只带来一剂配制好的草药。“小妹妹,这是一副专治鼠疮”的草药啊,也是哥哥四五个春秋的心血。吃了它吧,你就不会再受鼠疮那个瘟神的折磨,九泉之下你也能得到吉样和安宁。”
邢布利德将药包轻轻地打开,把草药在坟前轻轻地扬着,扬着……
①《四部医典》:用藏文写成的蒙医经典著作。
②《玛那仁钦忠乃》:亦称《医金画》,是蒙医经典著作。
③《蓝疏璃编》:亦称《呼和贝多日推》,是蒙医经典著作。
④《诀窍秘籍》:亦称《曼阿戈扎玛》,是蒙医经典着作。
⑤《珍贵七品》,亦称(存特孔额》,是蒙医经典著作。
⑥黄水,是一种病理物质,有时也在病变部位渗出,黄水相当中医的温及混热,不完全是指皮肤湿参、疮等病变的渗出物。
⑦额吉:蒙语,母亲。
⑧可汗,蒙语,皇帝或大王的意思。
⑨麻沸散:三国时期著名医生华佗发明的麻醉剂
⑩哈维:英国杰出的医生,他发现了血液循环而把生理学(人体生理学和动物生理学)确立为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