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溪,快过来帮忙。”刚到医院的林溪还没来得及把包放下,就听见方川主任叫她。“看来又是有急诊的病人了”,林溪慌忙把外套和包往桌子上一扔,换上白大褂就跟着方主任一行进入了手术室。林溪路过病房的时候,看见昨天送儿子做手术的父亲还坐在病房外的凳子上,双眼里的红血丝密密麻麻,像墙角染红鲜血的蜘蛛网。“他应该一夜没睡吧。”林溪这样想着,她记得昨天送他儿子来医院的一幕,她还记得当听到要给他儿子截肢时他脸上的神情,甚至让林溪产生了一种困惑,她不知道他们即将实施的这个手术到底是救了他还是害了他。当然,作为一名医生,她应该相信,这是在治病救人。她还记得手术家属签字时这个父亲的名字——陈慕言,是个好听的名字。

  陈慕言昨夜真的没有睡,这一切的变化让他觉得是一场浑浑噩噩的梦境。他紧盯着病房黄旧的木门,他极力告诉自己,里面躺着的不是被麻醉不醒的儿子,而是他自己。那扇木门,就像他小时候回家的木门,当他推开时,里面有他坐在阳台看书父亲,站在灶台做饭的母亲。他在黑暗来临的时候,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快闭上眼睛,等睁开的时候,被带走批斗的父母就会安然无恙地回来了,杳无音讯的妻子像往常下班一样回来了,活泼好动的小逸森破门而入。可在梦境里,为什么眼睛看的那么实,耳朵听的那么真,为什么握笔签字的时候手颤抖地那么厉害,这些真实的感官都在提醒他,这不是一场梦,而这种提醒让他近乎于绝望。

  当黎明的第一缕光线透过窗户照向自己,他竟然开始憎恨光明,这些阳光让他的眼球恢复视力,这些光让他看到那个木门的真实,他是在医院。他以前那么喜欢阳光,习惯于早起爬山去迎接太阳,习惯于在阳台泡上一壶茶,看日落西山。现在他知道了,因为他只属于黑暗,才这么渴望光明,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再也挣脱不了这无边的黑暗了。他越渴望光明,越是被黑暗笼罩,最后,他只能跟着某种牵引,慢慢地向下坠去,那是一个没有底的地方,也是一次不能停止地坠落。

  陈慕言拿起了电话,重新翻阅了一遍通讯录,儿子的手术花光了家里最后几万块钱,接下来的住院费怎么办,他需要有一个人来帮助他。现在,他必须顶住内心被黑暗的控制打起精神,他必须撑住正在下坠的现实,唤醒逆来顺受的灵魂。因为,在那扇木门之后,还有一个更为脆弱的儿子,他现在少了一条腿,对于一个刚步入社会的年轻人来说,这是致命的打击。陈慕言推开了那扇木门,里面没有父亲母亲,没有妻子,更没有儿时的逸森,他看到的只有白色,白色的墙,白色的床,还有逸森那张惨白的脸。

  儿子静静地躺在那里,似乎还没有醒来。他放轻自己的脚步,走到了床边,坐在他的身边。逸森的嘴唇微微一动,他以为儿子要醒了,等了一会,却没看到他睁眼。陈逸森的唇线和他妈妈的一模一样,尤其是他笑的时候,陈慕言会觉得冲着他笑的不是逸森,而是他的妻子郝耀阳。他的妻子是在逸森3岁的时候离开的,20多年过去了,依旧没有任何音讯。陈慕言好长时间就当做她已经死了,这种失踪在他前半段人生里很是常见。不过,现在的陈慕言特别思念他的妻子,在这个时候,他多想一家人能在一起,帮逸森度过这个难关。

  陈逸森从麻药中苏醒后就睡不着了,他看着有些破旧的病房,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昨天跟父亲争执的那一幕:他要为失去房子的父亲讨个公道,而他的父亲陈慕言却拼命拦着他。他不明白父亲的懦弱和固执,不明白父亲为什么遭受了不公还依旧逆来顺受。虽然他除了拳头,什么也没有,但他还是打算替父亲出头。当逸森用手臂撑着想要起身,却突然发现少了点什么,他觉着自己的左边小腿有些空空荡荡。他突然想起最后挣脱父亲跑向对面马路的时候,一辆车从侧面疾驰过来。

  “我出车祸了?我的腿……”陈逸森还是不敢相信这个事实,有一种比那条断腿还疼的疼痛在他心里折磨着他。父亲进来的时候,他并没有睡,只是把眼睛闭上了,他不想面对他,他甚至在心里埋怨他,要不是他拦着,他也不会被车撞到,也不会失去一只腿。陈逸森绝望地抱怨着父亲和命运,他不知道接下来自己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尤其是想起苏薇的时候就更绝望,那种强烈地想要照顾她保护她的冲动,瞬间被眼前空荡的左腿粉碎,他再也没有能力挡在苏薇面前,告诉她“有我在不要怕”。

  林溪进来查看陈逸森的病情,她看到陈逸森执拗地转过脸去,紧咬着嘴唇,而他的父亲陈慕言,迷茫不知所措而又近乎绝望的表情,在她看来就像伤口,只是需要一段时间的愈合和适应。她知道,他们爷俩还需要时间学会接受现实,她希望这痛苦的记忆在他们脑海里快点翻过。她知道,悲剧来的时候,谁也无法阻挡,但她希望世间的这种悲剧越少发生越好。她希望自己能为悲剧中的主人公减少一份痛苦,尽一份力,这也是她选择学医的初衷。而此时,安慰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于是她选择悄悄地离开了,因为她还要抓紧时间去阻止下一个悲剧的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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