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蛇,是弯弯曲曲的;人生的路,是坎坎坷坷的。在那灾难深重的旧中国,中华民族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祖国的山河,像羔羊一样,任人宰割,残伤滴血;神州大地,满目疮痍,各族人民席啼饥号寒,呻吟在死亡线上。小邢布利德虽然步入佛门净地,但并没有得到超脱。暑去寒来,宝安寺六年的古寺青灯生活,给他留下了一本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痛苦心酸史。

  格力依斤喇嘛是个以慈善为本的人。他能背诵下来祈求幸福、太平的《甘珠尔经》,劝人从善修行的《金刚经》和歌颂诸佛出世的《天罡经》。他每天晚上,都要“乌木·玛·尼·巴达·卖·哄①……”佛祖的真语念十几遍,上百遍。小邢布利德一入庙当班弟②,格力依斤喇嘛叫他早起扫大殿,擦佛龛,烧香,帮助做饭的喇嘛烧火。早斋后,叫他劈柴、挑水,割草放驴,晚斋后,叫他点好卓拉③,教他学字,念经。

  宝安寺庙不大,只有二十几名喇嘛。没有富贵出名的喇嘛,他们的生活也比较清贫。庙里不分天短的冬天和天长的夏天,总是一日两顿斋饭,这两顿饭也不像显赫有名的大寺,早斋可以吃到炒米拌黄油,晚斋可以吃到肉粥或肉菜。这里早斋往往是喝点稀粥,辅以咸菜,晚斋高梁米或小米饭,炖点白菜或萝ト之类的菜肴。十一岁的小邢布利德别看年龄不大肚量却不小。早斋喝粥,能喝六大碗;晚斋吃饭能咽下五碗饭,他到庙上不到半个月,其余的喇嘛都不干了,纷纷来找格力依斤喇嘛。

  “新来的那个小班弟饭量如牛,再叫他闲着吃几天,我们喝香灰活着啊?”

  “格力依斤喇嘛,你叫我们去化缘④度日,靠施舍糊口,靠念经谋生,为啥不叫他去化缘、化斋?”

  “我不会念经,你叫我出去打短工、干零活糊口,为啥不叫小邢布利德去给巴彦干活挣饭吃?”

  “格力依斤喇嘛,你偏心眼,难修正果啊!”

  是啊,宝安寺庙又小又穷,格力依斤喇嘛只好叫有的喇嘛靠化缘度日;有的靠舍斋饭糊口;有的靠出去念经谋生。不会念经又无家人供给的,只好去给有钱的人家扛活做月,维持生活。格力依斤喇嘛听众喇嘛对他不满,便闭上二目,权衡利弊地思索一番,双手合十,说道:“宝勒汉,让那小班弟去干活混口饭吃吧!”

  庙上不让小邢布利德吃斋饭了。他不会念经谋生,家里又穷得吃不上一口饭,更谈不上供给他在庙上吃的粮食,他只好起早走出庙门,再一次凭自已的力气吃饭。

  那年月,巴彦和富户雇人干活,一是要看卖工的人是否有牛一样的力气,二是要看工钱是否便宜。小邢布利德虽然才十一岁,却长个又瘦又高的个头,身大力不亏,何况他干活肯流汗水,还不要工钱,只吃碗饭,有钱人都爱用他,看他的油水好榨。

  就这样,他白天出去打短工挣饭吃,晚上回到宝安寺跟格力依斤喇嘛学经文。干一天活本来累得浑身要散架子似的,开始他不爱学经拜佛。格力依斤喇嘛双手合十,劝小邢布利德说:“宝勒汉,你咏经行善,可以解脱六道轮回的诸多灾难,来世可升往佛国极乐世界呀。”

  小邢布利德听不懂格力依斤喇嘛的话,也不想来世到圣洁、清净和快乐的西天。他只想阿爸、阿妈和小妹妹都填饱肚子,阿爸的病快快的好,这就是他的最大愿望了。

  格力依斤喇嘛还说:“孩子,吃斋念佛,修好行善,可以为你的全家免祸消灾,解除苦难啊!”

  小邢布利德睁着惊疑的大眼晴问:“真的吗?”

  “怎么不真,佛门无谎言。”

  可能格力依斤喇嘛说得对,不然的话,为啥塔子沟家家供佛,户户烧香呢?只要能免去全家的灾祸苦难,就是上寒光闪闪的刀山,跳烈火熊熊的火海,小邢布利德也心甘情愿。

  从此,他每天干活回来,就一头扎到格力依斤喇嘛的经房。先从学藏文开始,认字多了,开始跟格力依斤喇嘛学经,春天,他刨一天冻牛粪,累得浑身酸麻回庙依旧捧起经文;盛夏,他铲一天大地,磨得双手血泡回庙照样摇起好日老⑤;秋天,他割一天庄稼,拽得双臂红肿,回庙不忘摇响法铃:严冬,他打零工累得双腿发麻,头也昏脑也涨,回庙还是默默的咏经。好日老摇落了星星,唤来了鸡鸣;法铃声声,送走了酷暑,迎来了春光。三个春秋过去,他熟读了一本本的经卷,能背诵完厚厚的《甘珠尔经》,已成为宝安寺不错的念经喇嘛了。在宝安寺正月十五的大型法会上,他跟全庙的喇嘛一样端坐在那里,随着“厢子"⑥的“咚咚”牛皮鼓声和“蹦蹦”羊皮鼓声,随着镲、钹、锣,笙、管、笛、箫……的节奏,开始给千百名善男信女“放经”,解除人间灾难,祈愿一年如意。在这次法会上,他得到了格力依斤喇嘛的夸奖,说小邢布利德脑子灵,经文学得快,念得好。

  虽然小邢布利德经文念得挺出色,可一天不出去干活,还得饿肚子.阿爸的病也一天比一天重了,阿妈也一天比天衰老了,靠哥哥一个人干活,家里哪能活得下去呢?光阴像急匆匆的流水,小邢布利德已经十五岁了。他个子又长高了,胳膊、大腿肌肉凸起,像小山岗子似的。他决心为父母分担生活的重担,白天去给巴彦扛活,晚上在庙里学经。

  十五岁的小邢布利德有股牤牛一样的力气。他铲地搂断了木头锄杠,便换了一个铁锄杠。他铲过的地就像用犁杖趟过的一样,又深又喧腾,尽管他岁数小,要大人的工钱,有钱人家也爱雇他,他把汗珠子掉在地上摔八瓣挣来的粮食,给庙上一些,其余的回家交给阿妈,嘱附阿妈一定要让小妹妹吃饱,妹妹骨瘦如柴,实在是太可怜了。

  小那布利德最喜欢活泼得像小鹿,长得像朵花一样的小妹妹,可老天爷偏偏把灾祸降到她的身上。1925年夏天,不幸的小妹妹得了“鼠疮”,脖子上、腋窝、腹股沟,处处起大包,疼痛发烧,躺在了炕上。

  穷人家的孩子靠天养活着,有病没有钱请大夫,只好拜佛烧香,阿妈一次一次地跑到宝安寺,虔诚地跪拜在释迦牟尼⑦佛主像前,祈求祷告着:“慈善的佛祖,为你的信徒消

  灾解难吧,保佑我的孩子太太平平的康复,我每天愿意给您烧三遍香;爱惜天下生灵的佛祖,睁开你的慧眼吧,保佑我的儿女不再受病痛的折磨,我每天都要给您上三次供……”

  每次阿妈到庙上来祈祷,小邢布利德都跟阿妈一起跪在佛祖的鎏金像前,也做虔诚的祷告,盼望小妹妹的病早日痊愈。

  不知是他们的祈祷声佛爷没听见,还是世界上就根本没有神灵。他们的祷告许愿,孩子的病不但没好,反而一天比一天严重了。小妹妹全身的串串大包,有的开始红肿,有的开始出了头,流浓淌水,有的部位已经腐烂,越烂越深,全家人都慌了神。

  深秋的一个傍晚,天色灰暗暗,阴沉沉的。寒风飒飒,落叶纷纷。落叶飘到墙角、门前、窗下,发出瑟瑟的犹如哀叹的声音。旋即,老天爷也劈里啪拉地掉开了眼泪。

  邢布利德的小妹妹只剩最后一口气了。她静静地躺在那儿,喉咙里呼嗒呼嗒的,全家人守着她,都“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小邢布利德望着眼前躺着的妹妹,心儿碎成了九九八十一瓣,多么精灵可爱的妹妹呀!记得他们都很小的时候,阿妈给一天没吃到米粒的小妹妹熬了一碗小米粥,小妹妹端着粥碗,让小哥哥邢布利德喝一半。小邢布利德不要,把粥碗往回推,叫妹妹喝,小妹妺不肯,还把粥碗往回推。小哥俩三推两推,“吧唧”一声,粥碗掉在了地上,粥洒了,他们谁也没喝到一口,可小哥俩笑了,笑得是那样的甜蜜,仿佛像嚼着甜杆一样……秋天来雨了,小妹妹去给放牛的哥哥邢布利德送蓑衣⑧。她年纪小,不披着蓑衣走,抱着蓑衣去找哥哥,浑身淋得像只落汤鸡,嘴唇都冻紫了。回家发烧,在炕上躺了半个多月……

  “不好,孩子添病了!”阿妈急促的话语,把小邢布利德从遥远的沉思中拽了回来,他看小妹妹全身抽搐起来,抽成了一团。

  “阿妈,妹妹……”小邢布利德不敢往下想,也不敢说下去了。

  “我去再烧一遍香,你快到庙上去念经。”阿妈对小邢布利德说:“只要我们心诚,佛爷是会可怜她的。”说着,阿妈下地到佛龛烧香祈祷去了。

  枯黄了的大杨树叶子,被北风抽打着,在空中忽起忽落,就像送殡的纸钱,狂飞乱舞。凉冰冰的秋雨,打在人的上、身上,使人心里阵阵发冷。小邢布利德在凉风冷雨中,迈着蹒跚的脚步,来到了宝安寺。

  自从小妹有病,他记不清跪在佛祖像前给小妹妹念多少次经了。在他开始学经文的时候,格力依斤喇嘛曾说,在佛门念经从善,可以解脱一家人的苦难,可是他念经六、七年了,家里的灾难却一个接着一个地飞来。这次小妹妹病了他越虔诚地念经祈求,小妹的病越加重,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呀?大慈大悲的佛祖啊,都说你有三千六百个化身,三千六百双慧眼,三千六百双神耳。难道你就看不见众生的苦难吗?难道你就听不见信徒的祷告吗?佛祖啊,小邢布利德凭着一颗水晶石般的心,跪下向你祈持,“我佛慈悲,救信徒的小妹妹消灾免难吧!”

  小邢布利德祷告完,便坐在经桌旁,轻轻地打开《甘珠尔经》,摇动起好日老,开始咏经:“乌木·玛·尼·巴达·卖·哄……”

  “咣——”门被撞开了,小邢布利德的哥哥一头撞了进来,“弟弟,小妹妹咽气了!”

  仿佛一个巨雷劈在了小邢布利德的头上,他手中的《甘珠尔经》和好日老落在了地上。他呆若木鸡,一动也不动。

  仿佛他的灵魂飞走了,在九天中飘飘悠悠,一直到了极乐世界,他寻遍了一层层金色的沙滩;寻遍了一层层银色的沙滩……琼楼仙阁,宝殿圣堂,都没有佛主的影子啊!原来天上没有佛主啊!他上当了,他受骗了,佛门难免灾啊。佛门不免灾,还守着古寺青灯干什么呢?隐隐的,慢慢的,一个新的志向在他的心底升起!



  ①乌木·玛·尼·巴达·卖·哄:佛教咒语,意为让天下生灵大平,驱鬼降妖。

  ②班弟:蒙语,小喇嘛的意思

  ③卓拉:蒙语,灯、佛灯的意思。

  ④化缘:佛教、道教用语。佛教道教宣称布施的人能与佛、仙结缘,故名。

  ⑤好日老,喇嘛念经的一种工具。

  ⑥厢子:嘛庙里的乐队

  ⑦释迦牟尼:佛数创始人。 

  ⑧蓑衣:用柳草编的一种雨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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