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长出来的特角,比先长的耳朵硬。

                        ——蒙古族谚语

  汤头河穿过重叠叠的山岭,流过一片片的荒滩,在塔山下拐了个弯,向贫穷的塔子沟村望了一眼,便像一四受惊的小野马,长嘶着,急急忙忙地向远方奔去。

  不怪流水都不愿意向塔子沟村多看一眼,村前村后的山,秃得像喇嘛的头顶,没有一棵招鸟停翅落脚的树。山坡旮旯子,有些零散的“挂面地”,片片都是石头多土少,沙子厚土薄,连山兔都不在这儿拉尿。全村上下几十户破茅草房子里的贫苦人家,世世代代向这些沙石薄地洒着汗水。在这个大山套子里,土比别的地方硬,石头比别的地方多,汗水比别的地方更不值钱,穷人的日子比别的地方更苦……

  村中也有两所漂亮、阴森森的青砖四合院,那是巴彦住的。除此,村西头汤头河边上,有座古庙——宝安寺,宝安寺在塔子沟算得上是最宏伟的建筑了。全庙虽不是楼台殿阁,琉璃金瓦,四角铜铃,拱背金龙,却也是设计精巧,雕梁画栋。庙上,晨钟暮鼓,诵经劝人从善之声,天天和塔子沟穷人的呻吟声,交织汇集在一起,使人迷离恍惚。

  1918年初冬的一天傍晚,空中奔跑着一群群像黑熊般的恶云,北风卷起尘沙,干牛粪沫子,乱草叶子,夹杂着蒙古山村固有的膻腥味,“呜——呜——”的狂吼着,棉花套子一样的大雪,像魔鬼的飞刀一样,铺天盖地地向塔子沟村落了下来。

    穷人多年的茅草房子,在暴风雪中抖颤,人们蜷缩在屋子里发抖。

  村西头,一家三间茅草房前,有一棵大碗口粗的杨树,正被风雪撕扯得左右乱晃。大概是这棵树干,遭到了虫害吧!也许是风雪过于猛烈吧!“嘎巴”一声,树干折断了。是听到了树断的脆响吧,屋中邢布利德怀中的小妹妹也止住了哭声。十岁的小邢布利德用双手紧紧地抱着小妹妹,守着一盏昏暗的小油灯,看着从墙缝挤进来的雪花,呆呆地等着阿爸、阿妈和哥哥回来。

  早上家里就没下锅的米了。阿妈在长袍的宽大的袖口里掖上小面袋,不停脚地走了大半天,两手空空地回来了。她没讨来吃的,只好把惟一的希望寄托在阿爸身上。阿妈等啊,全家人盼啊,盼望出去打短工的阿爸带回来半升米,哪怕两碗也行啊。天色暗淡,乌云涌来,阿爸没有回来;寒风呼啸,大雪压过来,还是不见阿爸的身影……阿妈再也坐不住了,劳累一天的哥哥再也坐不住了,阿爸是全家的顶梁柱啊,万一他……阿妈和哥哥穿着单薄的破袍子,推开房门,消失在漫天风雪里……

  在寒冷的冬天,巴彦榨干了穷人的一年血汗,该猫冬花天酒地了,还有多少活可干呢?阿爸就像不停蹄的野马一样,整整地跑了一天,也没找到一点活,只好迈着像灌铅一样的腿,空着双手国家,走到半路,他的胃病,寒突然发作,眼前千沟万壑盘旋飞舞起来,他强支撑到家门口后,便再也挺不住了,一头栽倒在风雪里……

  阿妈和哥哥顶着风的箭,雪的刀,找遍了村里村外,问遍了有钱人家,不见阿爸的影子,只好失望地回家。走到家门口,他们才看见阿爸躺在风雪里,和那棵折下来的树冠一样,一动也不动了,任凭风雪的撕扯……

  阿妈和哥哥哭喊着,把气息奄奄的阿爸抬进屋,全家人哭得都像泪人一样。粗壮壮的杨树,折断了就不能再长上,阿爸病倒一直没有起来,从此他丧失了劳动的能力。

  蒙古贞的冬夜,是冷冰冰的,黑漆漆的,月亮好像被冷掉了一块,成了弯弯的月牙。都到公鸡张嘴的时候了,裹在一件破蒙古袍里的小邢布利德还没有睡觉。他翻过来,掉过去,折腾快一夜了。阿爸病倒足足有一个月,再也不能靠身子骨换回来半升米了。全家大小五口依靠十四、五岁的哥哥扛活做月,怎能活命呢?阿妈,他那善良、勤劳的阿妈,这些日子眼泪是那么的多,头发也突然白了一半儿,她的双眼常常望着房笆,没有一点光彩,一个多月了吧,全家天天三根肠子闲着两根半,小妹妹整天拽着阿妈,哭着、喊着,要吃的。可阿妈只有流不完的眼泪,上哪儿弄吃的去呢?妹妹是那么的小,再吃不上饭,恐怕……小邢布利德不敢再往下想了,翻了一个身,闭上眼睛想睡,可说什么也睡不着,是啊,自已都十岁了,长的比大柜都高了,为啥还吃等食呢?小羊羔下生几天,不就会找水喝,找嫩草吃吗?不能再让妈妈流泪了,不能再张着嘴吃等食了,自已要出去给巴彦干活,挣口饭吃,省下米给妹妹吃,给阿爸和阿妈吃……这个念头在心头一升起,小邢布利德立刻觉得自已又长大了许多,全身也好像增加了力气。

  “喔——喔——”大公鸡叫二遍了,东方发白了。小邢布利德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下地穿上鞋,走到外屋阿妈的身旁。

  阿妈正蹲在灶坑点火,想用家里惟一的一捧玉米面,熬点稀稀的粥,给病人和孩子们喝一口,暖乎暖乎。她见小邢布利德起得这么早,納闷地问:“孩子,小鸡刚一张嘴你就起来干啥呀?回炕上躺着去吧,找不到草的羔羊,越走越饿。”

  “阿妈,我想到巴彦家找点活干,省口粥给小妹妹和阿爸喝。”小邢布利德低着脑袋,喃喃地说。

  阿妈一阵心酸,泪水涌出眼眶,孩子这么小就懂事了。可阿妈怎能让十岁的孩子,去那活地狱受罪呢?“孩子,大人都找不到活干,谁用你这个小孩子,快回屋吧!”

  “不,我要去。”小邢布利德执拗地回答。

  阿妈熟悉自已的孩子,就像熟悉自已的手纹一样,这孩子不爱吱声,心劲可强,倔得就象一条小忙牛似的,认准的道,佛爷也不用想把他拽回米。叫他跟着去讨口吃吧,你把大牛说动了,就是说不动他。他偏在家抱着空肚子挨饿,这会儿认准了干活,这股劲儿,难搬过来呀!可是,刚舍下奶的小牛犊儿,能上套吗?“唉——”阿妈长叹一声:“宝勒汉①!”都说拴在家里的牛犊,长不成壮牛,看来就顺着他,叫他出去碰碰运气也好,总比在家饿死了强,阿妈回屋拿来一件毛蓝色的家织布破夹祆,给小邢布利德穿上,“孩子,阿妈熬好了玉米面粥,喝一碗再走。”

  “阿妈,我不饿。”小邢布利德说:“留着给小妹妹多吃一顿吧!”

  “你也不是铁孩子,能不饿?阿妈知道你的心啊!”说着,阿妈淌下了一串热嚆嚆的泪珠,“孩子,找不到活早早回来,千万别让阿妈惦着。”

  小邢布利德点点头,走出了家门。

  一股股凛冽的寒风打着旋,向他扑来,小邢布利德左摇右晃地向前艰难地走着,像一只没有长满羽毛的小鹰,在狂风中忽闪着又小又嫩的翅膀。

  牛羊还趴在圈里倒嚼,巴彦还躺在热乎乎的被窝里熟睡的时候,小邢布利德就摸到了巴彦家的大门前。

  天还没亮,巴彦家的黑大门还紧紧地插着。小邢布利德不敢去叫门,只好蹲在大门石上,像冰天雪地里的小鹿一样,缩成一团,等着人家开大门。

  雄鸡最后一遍啼鸣,扫落最后一颗星星,天亮了。巴彦的院子里传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接着,“咣——当——”,大门开了。

  “喂,你蹲在这儿干什么?”开大门的家人问。

  冻得一门儿发抖的小邢布利德站起来,说:“我想到这儿找点活干,有活吗?”

  “你这个瘦成一把骨头的孩子,没有蚂蚱劲大,能干啥!”

  “瘦人才有劲呢,我啥都能干。”小邢布利德忙说。

  “干了干不了我说的也不算,你找东家去。”

  巴彦穿着闪光的绸缎,却裹着一副黑心肝。他见小邢布利德是个重眉大眼,嘴角透着倔气的小孩子,大眼皮一翻楞说:“刚下出来的小牛犊子,也上我这找草料吃,快滚!”

  胖得跟大母熊一样的巴彦婆说道:“劈柴、挑水、扫院子、喂猪、放牲口……这些活你干得了吗?”

  看着有钱人那副又凶、又恨人的样子,小邢布利德真想一甩手回家,不伺候这些黑心肝的畜牲。可他回家吃什么呢?他吃一口,阿爸、阿妈和小妹妹就得少吃一口啊。明知巴彦婆在难为他,他还是咬着嘴唇说:“干了!

  “那好,你就在这干活吧。”巴彦婆狠歹歹地说:“鸡张嘴就来,羊进圈了走,活干好了,管你点剩饭,没有工钱。”

  从此,小邢布利德给巴彦家干杂活.披着星星来,戴着月亮走,一进巴彦的院,他的双脚就不用想沾地,为吃一口凉饭,干的都是大人的活。小邢布利德在寒冬里,在巴彦的家里,熬啊熬,熬着这难过的严冬,盼望南去的大雁早早地飞回来。

  “打春阳气转,雨水沿河边。”然而,在地处塞北的蒙古贞,虽然节气到了春天,却仍像寒冷的冬天,高山峻岭,田园牧场,小溪大河……冰封雪锁,茫茫洁白。“呜——呜——”北风呼呼地吹着,卷着积雪,扬起白烟,像有千万匹雪马在蒙古贞的原野上狂奔,搅得寒潮扑天盖地。位于大山套子里的塔子沟村更冷,山遮日,冰袭人,还有那刮不败的白毛风、穿山风……大牤牛撅起尾巴拉泡粪,一股热气,到雪地上就成了冰粪坨;青山羊一哈腰撒泡尿,一股热气,到山岩上变成了冰疙瘩。在这里,柳条仍被霜缠寒裹,小草仍被雪压冰封。

  小邢布利德盼来了春天,然而并没有得到温暖。这几天,他赶着巴彦的牛群在山坡上放牧,不知为什么,他总爱唱那首名叫《云良》②的民歌:

  喷射的浪花是泉眼的水,

  班禅包古达③是佛教之王,

  因为给班禅包古达去磕头哟

  幼小的云良被皇门抢到府上。


  狮子是兽中之王,

  阿曰包古达是佛教之王,

  因为给阿曰④包古达去磕头哟,

  被万恶的皇太子抢走了云良。


  说起你从小生长的地方,啊云良,

  是东吐默特⑤东部蒙古贞族的拉格拉村庄。

  说起你被迫嫁到的地方,

  是万人聚集的北京西关仁慈衙门上。


  说起你幼年饮过的水哟,啊云良,

  是前坡流着的招束图河⑥汁浆

  说起你无奈嫁到的地方,

  是众人密集的北京皇门大营……

  每天,他都如醉如痴地唱一遍《云良》,然后坐在大山石上发一会儿呆,朝自已的家望望,便不声不响地走到一棵柳树下,把鞭子一扔,折下那带雪的柳枝,拧啊拧。手指拧红了,还拧;手指拧疼了,还拧。他多么想拧出一个柳哨,吹出一支优美的春歌啊。可是,他没有拧出一个柳哨。也不能吹出一支春歌。这天又到傍晚了,他用红肿的手,挥着牛鞭,又“啪啪啪”地赶着牛群,缓缓地下山了。可怜的小邢布利德还不知道,新的不幸在等待着他,黑了心肝的巴彦把他当药费,送给了宝安寺的格力依斤喇嘛⑦。

  

    原米,巴彦不满周岁的小少爷病了,躺在那儿跟死猪崽子似的,发烧不吃奶,也不睁眼睛。他们请来了懂得些医术的宝安寺格力依斤喇嘛,把小少爷的病治好了。抠得见个豆瓣都眼红的巴彦,为了不掏药费钱,为了感激格力依斤喇嘛,便把小邢布利德送给了庙上,做格力依斤喇嘛的“使唤人”。

  巴彦深墙大院里的保险灯亮了,小邢布利德才赶着牛群进院。他把牛群赶进圈,圈好。一回身,巴彦已站在他的眼前了。

  巴彦嘻笑着说:”小邢布利德,恭喜你同佛门有缘。明天你就别上我这几来了,上宝安寺找格力依斤喇嘛去吧,我把你送给他了。”

  “我不当喇嘛!”

  “当喇嘛天天喝肉粥⑧,多美呀,比在我这几吃残汤剩饭强不。”

  “哪也不去!”

  “不去?”巴彦笑容飞去,露出凶恶的嘴脸,“回去告诉你那要死的阿爸,不去明天把欠我的二斗粮食拿来,不然就得上庙。”说完,巴彦迈着四方步进屋了。

  邢布利德手中的牛鞭,“叭!”地落在了地上,他像根木桩子一样,呆呆地伫立在那里……




  ①宝勒汉,蒙古语,佛的意思。

  ②《云良》是一首在蒙古贞流传很广的民歌,歌中的云良是

  女人名。

  ③班禅包古达:班禅即班禅额尔得尼。包古达,蒙语,即圣

  人之意。

  ④同日,是北方的意思。

  ⑤东吐默特:旗名,指今北票市。

  ⑥招束图河,在阜新蒙古族自治县境内

  ⑦格力依斤喇嘛:蒙语,庙上的管事喇嘛。

  ⑧肉粥:用小米或粳米,加猪肉牛肉、酥油混合做成的粥,是喇嘛最爱吃的一种食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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