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春天从沈州市文泰路开始。

  那天,春风如大家所说,像把柔韧的桃木梳子,梳理着大街小巷急着脱去冬装的女生。女生真是个奇怪物种,不管什么季节,总喜欢少穿,奇怪,干脆什么也不穿得了。一街筒子各色女生不管相貌美丑身材肥瘦,都信心满满地按着自己的祖传审美标准使劲争奇斗艳,左摇右摆,眼睛瞄来荡去,一来发送自己见过世面的信息,二来寻找没见过世面的男生。她们几乎都脱去了冬装,没人再穿羽绒系列,都很轻薄,忍着料峭春寒,怀揣真诚的春意在我眼前晃啊晃的,柔软香艳,五彩缤纷,惹得我……一激灵一激灵的。

  当个男人可真不容易。

  呵呵!但我了解自己,自控力没问题,不会欲望难耐,当街出丑。什么时候、什么事情都能自控,这是男人的能力问题。不想工作,就不工作,整天街上闲逛;想工作,就工作了,在电台当小时工,偶尔代驾。自控到这种程度应该算是一种能力,可以娶妻生子了。

  从踏上文泰路开始,我眼前闪过的女生没有一万,也有几千,大多长相端庄,衣着光鲜,遗憾的是统统转瞬即逝了。说真的,楼道中,街角上,电影里,操场边,台里台外,身前身后,到处都有美丽的姑娘,我都喜欢,总禁不住去看,禁不住心里十五只小鹿乱撞。可让我喜欢得要死的女人,只有秦苹。除了活生生的秦苹,还有谁能让我心驰神往日夜幻想呢?幻想已经成瘾成魔,广播大厦装载不下时,我就走出大楼,汇入文泰路的人流,让满眼花花世界抻扯、摊平我的五彩思绪。只是无论走多远,无论看见谁,我都甩不下对秦苹的想入非非,这说明我的下意识与潜意识已成定势,且思路狭窄,再无他念。

  秦苹在此,什么样的女生能诱惑得了我?

  与成千上万女生擦肩而过时,我一直断断续续设想着一个个与秦苹超短距离相遇的迷人场景。那些场景不仅迷人,还都不重样,有时恢宏,有时甜腻,穿越古今中外,大战关公秦琼,歌德、李煜、卡列尼娜、洛丽塔等等人物都是轻量级配角,秦苹是永远的女主角,铁定。意淫是种能力,更是幸福,海浪般一波一波涌来,迷漫我,浸透我,虚实难辨,神志恍惚。


  天!我突然清醒,远远地,秦苹真的朝我走过来。

  秦苹从广播大厦方向走来,一个人,像只优秀的天鹅一样雅致,无法形容的美丽让她无论身处何地都卓尔不群。她穿了一件浅灰色呢子大衣,一条暖绿色围巾系在她挺拔俏丽的脖子上,气质无与伦比,瞬间扫荡了文泰路上拥挤不堪俗不可耐的所有女生。想谁就谁,上天待我恩重如山,我热血开始澎湃,心鼓猛敲。天气尚冷,但暖流即刻灌满我全身。我能听见自己浑身已经沸腾的热血扑扑奔流的声音,那一刻好想解开衣扣和裤钩。

  可恨我英雄气短。当秦苹渐渐走近时,我居然田鼠一样,猥琐而惊恐,嗖地闪进背后的胡同,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由着她从我面前白白走过。人家走过很远,我才缓过神来,纯马后炮般跟随过去,跟到一间女子会所。

  秦苹推门而入。我在外面傻站良久,直到浑身热血冷凝。

  能够如此天然地与秦苹邂逅在春天的街头,较长时间欣赏她走路的美好姿态,在我是一种恩赐,是我来电台后的第一次偶得。好不容易相遇街头,我竟然胆小如鼠,没敢跟我目前自爱的惟一对象打招呼,辜负了我们早就相识的大好缘分,对不起我日夜交替的幻想。我下意识里一定怕她识破我的鬼胎,怕我不够老练的面皮遮挡不住内心的意乱情迷。我跟自己说,贱人!再遇到秦苹,一定要说点什么。干啥去?吃了吗?都行。或傻笑,随便怎么都行。街头搭话,意义重大,不仅可以真正近距离欣赏她的绮丽多姿,运气好的话,没准还能送她回家呢。

  脚跟传心思。之后,我但凡有时间便去文泰路老地方等候,等候再一次的艳遇,单是在女子会所周围就徘徊了28次,期望她光临,期望她下凡仙女般一路走来,忽然抬头,看见我满是赞叹与爱怜的卑微嘴脸。是的,若上天开眼让我们再次相遇街头,我一定努力强大,创造一次四目相对的盛况,然后争取一路陪伴,送她回家。若能到她家小坐,生活就完美了。

  时至今日,太阳已经出来几十次了,秦苹却再没出现。

  牛奶一样的女人,洁白细腻。

  棉签一样的女人,柔软舒心。

  既然1+2=2+1,就应该I love you﹦you love me 。

  呵呵!就这样,我看见什么都会想起秦苹,看见什么都要比喻一番,以此抚慰单相思之苦。

  是的,没错,我全部的思念都停留在脑海里,丝毫没落实到行动上,因此我承认自己是个浅薄的理想主义者,关于未来自己能跟秦苹发展到什么程度,我没有任何计划,甚至觉得这样就挺好。通常,我十天半月能在食堂见到秦平一两次,这让我很幸福。我是凡人,她是精灵,或者说,她是凤凰,我是麻雀。麻雀能把凤凰怎么着?两人在一起能生出孔雀吗?

  是的,我从不奢望她会爱上我。这是我一个人的爱恋,全凭想象,与行动无关,甚至与秦苹无关。


  茶余饭后,我听到过一些关于秦苹的议论,知道她离异单身,前夫带着儿子生活在美国。有说她丈夫带儿子先移民,后与她离婚;有说她红杏先出墙,伤心的丈夫不得不离婚,然后带儿子出国生活。无论哪种说法都没影响到我的相思。

  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在意过别人的态度?

  我能见到秦苹的地方几乎就是午餐时的食堂,但见到了我也不敢贸然坐到她一桌,只能远远坐在一个适合堆放地瓜的卑微角落,一边进食,一边瞄向她,食不甘味,心思满满。胆怯,是我认识秦苹以后莫名生出的一种新感觉,很新鲜,很陌生,缥缈不定,好在不影响我的视觉。秦苹无论坐在哪里,都没有弯腰驼背相,永远脊椎秀挺,脖子俏立如藕白一样水润。我看不够她的举手投足,舒展,优雅,不做作。我敢说她的一招一式都在跳舞。我时刻看紧自己,不让眼神流露出半点不敬不雅之念。

  我当她是一件艺术品来欣赏。我的理想不高,只要能远远看着她就成,若能抱抱,我就不枉进电台了。

  这天午后两点钟光景,食堂人最少的时候,我在食堂独自就餐,默默陪伴并欣赏前方不远处也是一个人吃饭的秦苹。美女就是美女,就连吃饭也美到不行,美到让我忘了进食,怕别人看见,偶尔夹起点什么放进嘴里,不知其味。我相信此时如果谁给我一盘干煸蚊子,我也能浑然不觉吃下去。秦苹吃的是什么?嘴唇轻抿咀嚼,像一枚别致的巧克力花;脸色纯美、安静,光泽细腻,绸缎一般。她是上帝亲手打造的美景,用来营养我这颗壮男之心。

  谭维维的《如果有来生》唱响——“我们一起生个娃娃”,这是我手机的来电铃声。谁会在这个时候电话我?生娃娃也不讲究个时辰?这样的不分里外只有老俄,没别人。但还真不是老俄,是我老爸。他语气紧张,说我妈浑身软软,不思饮食,连换桌布的劲儿都没有了,这样的情况已经两天。

  啊?我有些吃惊,情况看来真的很严重,要知道,一天里我妈95%的劲儿都用于换桌布。

  我妈有四套桌椅罩布,一套黄花,一套绿格,一套水粉,一套米白。我妈从不成套用,她用黄花桌布时配绿格椅套,用绿格桌布时配黄花椅套,用水粉桌布时配米白椅套,用米白桌布时配水粉椅套。每有客人来,或逢节日,或心情大好,她都动情地重新铺桌,并不辞幸苦地展示,把桌布拎起,抖一下,摊开,问人家哪种好看。不管人家说哪种好看,她都跟一句“是吗?”然后双臂交叉一抖,展示桌布背面图案,最后拆套而用,不同的桌布永远搭配不同的椅套。

  我不明白我妈用意,深切怀疑我妈已由更年期步入分裂期。我爸则动情地说:“没事儿。你妈比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更有活力,更热爱生活了。”

  就是说,我妈出了状况,不再有活力,不再热爱生活了。

  情况不妥。我推开餐盘,起身开车回家。我从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能影响我妈换桌布。看来病得不轻。我有些不安,一时间忘了秦苹,忘了她身上无时不在的绿色。

  路上我就想好了,带我妈去沈州第三医院,那里患流不算大,不用排长队。


  沈州第三医院门诊医生听了心脏,量了血压,端详一番我妈的眉眼儿,大声问了我妈一个私密问题:“还有性生活吗?”

  “有。”我妈回答时举止大方,没有一丝羞怯。

  “多久一次?”

  “一周一次。”

  我倒抽冷气,在阳光照射的诊室里极力掩盖浑身上下的难为情,一为我妈的率真,二为我爸的神勇。要知道我妈五十八而我爸已经七十二,居然一周一次,我爸太对起我妈了,真真令人慨叹。

  我按耐不住遥想,我自己七十二岁时也该如此好使吧。虽然未经证实,但我有理由深得我爸亲传。我相信,在这个空前绝后的赝品时代,生殖系统的遗传是为数不多的真货之一。只是二十七岁的我至今尚无女友,雌雄同体,基本问题全靠……自爱,想到这一点我对我爸有些嫉妒。

  我大学死党老俄十四岁才初尝自爱疗法,比我晚了整整两年。若上天给我个姑娘,十二岁我就能当爹。我常暗笑我妈不了解我,她的大眼睛偶尔会暴露对我的担心,尤其是对我婚恋问题的恐惧。我拒绝过我妈同事及朋友介绍的对象达十三次之多,以至于我在我妈同事及朋友面前很没地位,大家一致怀疑我生理有问题,至少是个同性恋。我不在乎大家怎么说,只是我妈有些辛苦,近几年来,她不失时机地对外宣传我的能力、才气、气质、前途、善良、正常什么的,总希望别人高看我一眼。这次看病,她很隆重地跟医生介绍我:

  “这是我儿子。电台的小一就是他。”

  那个医生嘴唇很厚,教养很好,没追着问哪个频率哪档节目,估计跟我一样,不太听广播,否则他一准清楚,沈州城上空的电波里从来没放送过我的声音。

  医生诊断我妈属于过度兴奋,休息不好,没什么大问题,开了三盒甜梦胶囊,嘱咐她注意睡眠,不要有太剧烈的运动。我妈承认她刚刚参加了一个自行车队,每天出发远程骑行,累着了。回家后我妈躺床休息,我把诊查情况一一讲给我爸,让他放心,说我妈的心脏、血压都正常。我爸认真听我每一句话,脸色由阴转晴,再后来就乐呵呵看报纸去了。

  我爸似我老友,跟老俄一样,无论我做什么,他都支持。我爸说过我是他的第二个骄傲。他的第一个骄傲,不用多说,当然是我妈。我爸曾经是文化局的一个处长,我妈是文化宫声乐老师。我爸爱上我妈后迅速有我,然后迅速与原配离婚,又迅速娶了我妈。

  我慢慢长大,幸福健康,没有痔疮。

  我没见过我爸的原配夫人,听说她没再婚,一个人守着我的同父异母姐姐封楠过日子。楠姐原来是沈州广播电台浑河之声新闻主播,几年前先离婚后辞职,移民加拿大,嫁了个老外。


  去年楠姐回来探亲后的一天傍晚,我爸去医院看望一个患病老友,早年在一个办公室工作过,然后借道去了原配夫人家,与楠姐密谋帮我找工作。我爸这些年一直在经济上帮助楠姐母女,每月定时寄钱。楠姐上学、出国,我爸都有贡献。父女感情一向很好。我爸对楠姐说:

  “爸年龄已大,将来的日子你跟封伊姐弟俩要互相帮助一起走。封伊毕业三年多了,现在除了当夜间代驾司机,还没正经工作。你看能不能利用你原来的关系,帮他进电台,哪怕先从临时工干起,毕竟他是学播音主持的”。

  楠姐是个痛快人,当即答应。

  “爸!这事我来办。”

  我跟楠姐关系尚可,几乎每年都见面,都是我爸带着我在一些清爽、幽静的餐馆跟楠姐一起吃饭。他希望我们姐弟俩能处得跟一个妈生的一样。楠姐个头不高,估计遗传她妈,皮肤很白,声音嗲嗲很撩人,但胳膊上的毛太长太重,褪下来能织一件毛背心。

  有一天,我妈对我说,你爸这么多年一直拿钱给她们母女。你跟封楠也见过面。这些我都知道。我睁一眼闭一眼。那个傍晚你爸去找封楠,我也知道。

  我想我妈真聪明,她已经得到了我爸,得到了她想要的整个世界,不忍心再剥夺我爸的小自由和小天地。这一点上我妈表现出的智慧与宽容出乎我意料。但我不知道我爸为了我去找楠姐。他们研究好了背着我。

  我是人堆里的普通人,没什么可骄傲的,当然也不会自轻自贱,所以对我负责的话,就不该寄太大期望于我,由着我走一步看一步好了。我爸懂我,从不逼我为娼,我因此对他充满敬意,即使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一直在街里闲逛,没有一点正经事儿,东瞅瞅,西看看,甚至有一天换三趟公交就为去万象城四楼上趟厕所,绝对没用之人,我爸也心神俱安,每月主动往我卡里打一千元零花钱。他说:“儿子!不冲锋不证明咱不是战士。爸知道,你暂时缺乏的,不过是视野里的山头。”

  真没想到,一向懂我的老爸也着急了,居然背着我找楠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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