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楠姐找我去吃肯德基,文泰路IT广场那个店,离电台很近。我要了深海鳕鱼堡,还没吃上三口,楠姐就说起帮我介绍工作的事。

  “封伊!咱爸年龄大了,担心将来他不在时咱俩如何生活。他希望将来的日子咱俩互相帮着一起走。你毕业三年多了,除了当夜间代驾司机,还没有正式工作。我想介绍你去电台,哪怕先从临时工干起。你毕竟是学播音主持的”。

  我习惯性自我屏蔽:

  “我从未想过干广播。”

  “为什么?”

  “广播节目就是那么回事,乱七八糟,像个杂货铺。今天听了,明天就忘。”

  “那是你没听到过好节目。你去后,做一档好节目给大家听听。”

  “嘿嘿!没感觉。”

  “怎么会!你可是学播音主持的!”

  “其实我最想学的是妇产科。”

  “你可以业余爱好呀。但主业还得是播音主持。你不干广播,不是白学了。”

  “就是白学。专业是我妈选的。播音主持属于艺术类,分数低,好考。”

  “行!咱不干广播,想好干什么了吗?”

  “没。”

  “还是。要我说,不管什么工作,先干着再说,咱爸年龄大了,你长时间不工作,他心里老不安。”

  “幼稚!有什么不安的?一切我自会料理。”

  “幼稚!你连工作都没有,能料理什么?”

  “楠姐!跟其他动物相比,人类有一个长得不成比例的幼仔期。在灵长类动物中,狐猴、恒河猴的幼仔期分别是两年和七年,大猩猩是十年,人类是二十年。我跟其他人类不一样。我的幼仔期,也可以说是不成熟期,估计得三十年。三十年前,容我随意好吗?”

  “说得好。我信,也理解。但你要知道,你毕业至今,爸心里其实一直不安。人生无常,他担心哪天自己走了而你一切都没着落,怕你受苦。他心里急,不让你知道就是。爸跟我说,你妈比他还急,睡眠都不好,担心你离家出走——你不是离家出走过一次吗——她不敢跟你说,总背后落泪。”

  “真是的。你说他俩是不是也没走出幼仔期呢?这么不成熟!”

  “谁走出了?我也没走出。封伊!咱们试试行不?”

  “不行,我感觉自己不适合干广播。你看我,不喜欢交流,不爱说话,不爱表演,性格内向。诸事不宜。”

  “哈哈哈!得了吧你,还诸事不宜呢!不干之前谁知道自己宜什么?我宜加拿大吗?乔布斯宜苹果吗?普京宜总统吗?我建议咱们试试。我安排了一次小饭局,你见见我那几个死党,感受感受电台气氛,时间地点都定好了,不能不去呀。你要不去,楠姐没面子,咱爸也要伤心。”

  我没的选择,听从了楠姐安排,答应跟她原单位的几个密友见见面。楠姐说现在好单位都不好进,电台更不好进,她也仅仅是举荐,争取人先进去,从临时工啊实习生啊什么的做起,然后一点点熬,以青春赌明天。

  “当年姐姐就是熬了三年实习生才熬成正式主持人的。白干了三年。”她感慨地说。


  楠姐的饭局设在大连港酒店。哪里是小饭局,鲍鱼、河刀什么的应有尽有,十几位年龄可疑的电台美女花枝招展,隆重出席。楠姐说:

  “你们都是我在电台时最好的朋友。今天,我把我弟交给你们,带他去电台锻炼锻炼。我弟跟咱们一样,也没别的手艺,只能靠两片嘴吃广播这碗饭。看看你们谁接受他,或者收他为徒,直接带到频率里,从实习生干起,不用给钱。老规矩,咱以青春换明天。”

  楠姐是个好姐姐,给每人都带了礼物,有化妆品,有冰酒,有咖啡豆,一桌美女很高兴,笑容巨大,笑声响亮。礼物能使鬼推磨。

  没错,一桌美女。电台的女生,年龄无论大小,身段肥瘦,或婉约,或爽朗,个个容貌都怡人,气场都逼人。时至秋天,她们长衣短褂摆明了对夏天的深深眷恋,穿得大胆,全力时尚,精气神不同于街头俗人。到底是干广播的,个个声音出色,整个一百鸟园。其中叫米米的出类拔萃,有峭立的寒气渗出,凝静不容靠近。如果不是听到有人问她婚期,我定会对她多加留意。

  饭桌上不止有米米,还有米诺,一个学医的,学了五年,一毕业就参加了电台的招聘考试,笔试面试一路过关斩将,做了主持人,现在已经是健康之声副总监,业余时间兼任同事们的医疗顾问,不厌其烦。但不止米米跟米诺,后来我知道,电台主持人起名很扎堆,总共有六个叫米什么的,米奇、米娃、米丁、米亮;有八个叫金什么的,金山、金水、金娃、金柳、金亮……有十二个叫小什么的,小羊、小兔、小鹿、小北、小九、小亮……有十七个叫大什么的,大五、大宝、大江、大河、大山、大亮……团结的名字,执着的创意。

  一桌酒水够档次,花尽楠姐在加拿大半个月的薪水。酒是五粮液,菜都是时令海鲜。大家吃得满意,纷纷谢楠姐。楠姐说你们都是我一直到死的死党,谁再说谢我恨谁。

  凭直觉,我认为楠姐跟刘璐蕾最好,两人座位也挨着。刘璐蕾齐耳短发,五官略有棱角,是浑河之声总监,一桌数她官大。对于我的前途,她有如下说明:

  “2008年开始实施新劳动法后,电台不再允许雇佣临时工,也不允许无偿使用实习生。要么签约合同制,要么小时工。最近又有新规,小时工用满十个月,要么转正,要么辞退,不能含糊,所以台里用人非常谨慎。但楠楠你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必办无疑。浑河之声早就人满为患,你弟来了也没位置,连个导播都当不上。我建议你弟去娱乐之声。我听姜船说他们那里大夜有空缺,吕向东正到处找人呢。”

  “去哪个频率都行,只要人先进去,临时着,实习着,怎么都成。有姜船在我当然放心,只是吕向东是个问题,不阴不阳的,我们关系一般。”

  “没事,有姜船照应。再说我跟吕向东还行,别忘了我们是大学同学。没事儿!我跟她交代下,应该没问题。”

  “太好了。来!干杯!祝璐蕾前途无量,早日当上台长!祝大家美丽健康!祝电台后继有人!”

  我跟着楠姐一起端杯站立,然后一饮而尽。当时我不知道,姜船就是刘璐蕾的老公,娱乐之声副总监,少见的儒雅帅男,在不久后的几个关键日子里,我不惜一切为他横刀立马。

  敬酒后我第一个坐下,浑身不自在,开始盘算抽身。我不想被一群母爱泛滥的女生交代来交代去,我真怕她们当中哪个一失控,按住我强行喂奶。我之所以能来,是想报答我爸。他七十多岁不容易,在我离家出走康谷县时巴巴地到处找我,我回家后不时给我零花钱,又求楠姐帮忙找工作。我答应过我爸,一定珍惜楠姐的引荐,无论怎样都要参加这次饭局,新生活从白吃开始。男人说话要算数,打掉牙往肠子里顺。但这顿饭吃到半截我就改主意了,这么多女生像一群鸭子,说东说西鼓噪个没完,从服饰到饮食,从国外旅游到地沟油,我几年里也没这样热闹过,即使我小呆几个月的何塞网吧也没这样热闹过。我跟自己敲定,饭局一散,我就跟楠姐说清,电台不适合我,抱歉了。也许我要去云南,或四处流浪,总之,离热闹远些。

  就在这时,秦苹推门进来。


  这辈子我能忘记许多,但绝不会忘记初见秦苹的时间、地点、天气、时代背景、历史意义以及其他。 

  天仙样的秦苹轻轻推开门,惹起一阵叫声。彼时现场酒过三杯,大家兴奋正当时,一片来晚了要罚酒的呼声。秦苹穿着一件乳白色半袖羊绒衫,绿色筒裙,一件米色长款薄呢外套搭在手臂上,一头黑发别致地挽在脑后,蓬松自如。那脖子,天啊!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她的脖子,白净,美丽,温婉,柔顺,挺括……我悔不是学中文的,可以多些词汇。天啊!我敢肯定,我过去从未见过那样一双修长明媚的眼睛和精致秀美的鼻子,丰润的嘴唇半嗔半喜,让满桌女生颜色尽失。

  最要命的是那双眼睛,灰色的眸子,我从未见过的灰眸,让人心碎。

  我眼前电闪雷鸣,心底狂风大作,浑身热血翻涌,随即手脚冰凉,全身穴道通通被封,周遭没了声音。我感觉自己失聪了。我敢肯定,包房里如果有电视机,我浑身发出的电光雷火足以开机,并启动信号,收看世界五大洲所有国家的电视节目,每档节目播放的都是爱情片。

  半秒钟后,我对自己说,听从楠姐安排,到电台工作,无论是临时工、小时工还是清洁工。我知道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一见钟情的事情,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坠入爱河,不想上岸。也是这一天,我的人生终于有了一个明确的使命:抱抱秦苹。

  秦苹年纪不轻了,跟刘璐蕾相仿。但年纪算得了什么?她眼睛可以当眼模,手可以当手模,鼻子可以当鼻模,脖子可以当脖模。听说当一个人爱上另外一个人的时候,大脑里有12个区域会协同工作,释放出让人产生愉悦感的化学物质,多巴胺、肾上腺素什么的。我估计我大脑中至少有48个区域在同时忙活,只是我并没有多少愉悦的感觉。

  事实上我痛苦极了。

  我的心抽到一处,手脚始终没有知觉,天旋地转,万念俱没。之前的二十七年岁月,我的心从未如此满溢过,不!准确地说,是也从未如此空落过,一瞬间,我居然产生了自杀的念头。上大学,是我父母的愿望;学习播音主持,是我妈主使;去康谷县支教,是因为受不了家里的响动和我妈殷殷期望的眼神……上述一切统统不是发自我内心的主观渴望,我也的确不知道自己渴望什么。但生活从此会有不同,因为秦苹。

  上个世纪初,美国一个名叫邓肯什么麦克杜格尔的医生做了六年试验,证明人的灵魂有重量,虽然学术界对此始终褒贬不一,有人认为蠢透了,有人认为这是有史以来最重要的科学实验,但无论怎样,100年来,这一说法在大众文化中经久不衰:一个人的灵魂重21克。

  饭局后我回家量了N次体重,初步认定自己轻了21克。我对自己说:

  “封伊同学!没魂了你都!”

  秦苹来后的所有时光都很美妙。我很乖,什么都听楠姐的。她之前对我描述的大好前景真切到伸手可触,磁力超常。我看着秦苹,听着楠姐和一干人等神侃,突然痛苦而急切地渴望融入眼前的社会和女人扎堆的职场。我心无旁骛。

  秦苹脸上的微笑,照亮了我青春的夜空,我心晴朗透彻,温暖如春,血液澎湃有声。上天待我不薄,终于给了我一个梦想。抱抱秦苹,这个美梦绵延生根,根生吸盘,扣紧我全部肉身。空气有了颜色,粉色的空气,弥漫了宇宙,锁住了我的时间与空间。我心生感激,眼睛一度湿润。

  也许,美到极致,总有凄凉。秦苹眉宇间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哀婉。我的心几乎碎掉。

  “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从此我开始孤单地思念……”

  李健懂我。


  楠姐人走茶未凉,果真帮我进了沈州广播电台娱乐之声,当上一名责任重大的业余节目主持人,值守后半夜医疗专题节目,人事归类小时工。这让我爸我妈高兴得背着我流泪。我爸有思想,有见地,在我上班前找我认真谈了一次话。

  “儿子!想成为一个伟大的男人吗?”

  “不想。”

  “为什么?”

  “伟大与否见仁见智,标准不一样。”

  “想知道老爸的标准吗?”

  “嗯!”

  “男人在女人面前退一步叫风度,进一步叫粗鲁;在女人面前少说一句叫迁就,多说一句叫计较。跟女人耍横的男人最无聊最无耻。儿子!你明天就要到电台工作了。我听说那里女人多,男女比例亦如珠三角的纺织工厂。如果你能做到在女人面前少说一句,多退一步,你就是个伟大的男人,跟你老爸我一样。”

  我非常感动。我爸没把学问、礼貌、听话、贡献、善良这些堂皇虚伪的名词当成人生标准要求我,太强悍了。从不给儿子下虚妄指令,从不向儿子提非分要求,从不说一套做一套的男人难道不是最伟大的男人吗?我爸就是这样的男人。我为我有如此伟大的老爸而深感骄傲。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