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春走了,家旺杳无音信,令郑掌柜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个他本以为铁板钉钉是自家儿媳的王凤凰竟不吭不哈地突然嫁给了唐僧。郑掌柜气得浑身打颤,郑王两家虽没下聘,可谁人不知家旺和凤凰早就私订终身了呀?她王凤凰咋如此绝情,没得到家旺确切下落的准信儿就琵琶别抱,一翅子飞到人家树上做窝了哩?而唐僧做为家旺的哥儿们,岂能不知俩人相好?咋也这般不仁不义夺人所爱哩?他后悔没尽早给儿子订下这门亲事,儿子有知,不知会如何伤心难过哩。他长叹一声,烟袋在鞋底上磕得呯呯有声,唾口浓痰骂道:“下作!畜牲!这哪像鱼阎王的儿子哩!”

  说起来这世上的姻缘总是阴差阳错,垂涎凤凰已久的唐僧正为凤凰对自己大献殷勤不理不睬一筹莫展,不想机缘巧合,他无意间带民兵抓了太岁,竟然迫使骄傲的王凤凰跪在了他的面前,轻而易举地成就了他梦寐以求的好事。

  太岁从小无父无母缺管少教,养成了打架斗殴偷鸡摸狗的恶习。凤凰管他吃穿却管不住他一身野气。他本叫王玉皇,因为谁也惹他不起,就送了太岁的雅号给他。想想,谁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哩?

  想当年太岁也曾跟肖先生上过两年私塾,最终却被一向好性子的肖先生气急败坏地轰出门来。

  夏家窝棚家家茅厕与猪圈相连,大便落圈就成了猪的点心。遇上雨大,圈坑里积水满满,大解时不得不小心翼翼,屎橛子像炸弹掉进粪坑,扑扑通通砸得粪尿四溅,拉得没溅到屁股上的多。那天肖先生内急,跑到茅厕褪下裤子,心惊胆颤地蹲下,专心致志想把大便拉成细小的流线,以防粪水溅起污身。忽听身后咕咚一声,没待老先生明白发生了何事,粪水屎汤已经冲天而起又瓢泼而下,屁股之下浪滚涛涌,推着人屎猪粪急扑上岸。老先生心头一慌,脚底没根,一个利索的仰趴叉跌进粪坑,惨遭灭顶之灾。

  那粪坑深可及人,老先生又是旱鸭,落水便像秤砣直沉坑底,四肢乱舞一通,连连呛了几口粪水,这才挣扎出脑袋呼救。若不是郑家旺和高粱秸及时赶到拉他上来,只怕老先生早抱着满腹学问给蛆虫讲经论道去了。

  原来太岁背不上课文挨了先生板子怀恨在心,瞅先生去茅房大解,偷偷把茅厕墙上一大块城砖推下粪坑。那城砖长近二尺,厚过一拃,大而且沉,落水好似飞机掷炸弹,一砖激起千层浪,这浪自然也冲断了太岁的求学之路。凤凰替弟弟给肖先生磕头赔罪,可老先生上了倔劲儿,胡子撅到天上死活不应。

  学堂回不去,凤凰就让他放羊打草。太岁本不是个老实孩子,一到地里就像野马进了草原,天之下地之上尽意折腾。扒瓜溜枣,逗狗戳猫,此本庄稼院男孩儿的习惯作为,不足为奇。奇就奇在他不仅为嘴馋而偷,还为好玩而暴殄天物给人添堵。他溜进人家西瓜地,先挑熟透的吃个够本儿,再找个生瓜蛋子用镰刀切一方口,掏出瓜瓤,往里拉上泡屎,然后像做外科手术那般将切下的瓜皮原样扣上。那刀口不肖几日即愈合的浑然天成,根本看不出做过手脚,且因有了丰富的内在营养,个头自然出类拔萃。种瓜人一辈子没见过如此之大的西瓜,舍不得卖,留下自食,以便留些良种。大热天里,一家人喜滋滋地围瓜而坐,摩拳擦掌准备享用来之不易的丰收果实,一刀切开,稀汤呱嗒流泻满桌,且臭气薰天,气得一家人跳着脚骂。也就常常有人怒气冲天地找凤凰告状。太岁对告状的人投桃报李,不是堵人家烟囱,就是拆人蓠笆,或将大便抹人家门上,或偷人家鸡鸭烧了吃,甚至把人家的小牛犊儿赶到湾里淹个奄奄一息。真个是人见人恨狗见狗咬,连猫儿遇见他也会耸尾巴弓腰嘶嘶怒叫。

  唐僧大太岁两岁,说话办事像个小大人,对顽劣不驯的太岁向来不屑一顾。自从他粗通了男女之事,见女人就忍不住要多看两眼,暗自品评哪个姑娘腰细,哪个娘儿们奶大,哪个小媳妇腚圆。可满村女人里他只相中了王凤凰。她那微微斜睨的眼睛看人别有一种动人心魄的野性,让他一见难忘,做梦梦见的都是她,心心念念巴望有一天能娶她进门做媳妇。再见太岁,也不觉他像以前那般可恶,反倒有种爱屋及乌的亲切感。可当他那天听家旺说和凤凰相好,心酸得当时就想大哭一场。回村再见凤凰,更觉得她一颦一笑美若天仙,想象着家旺与她如何亲热,如何摸她的屁股奶子,那感觉竟如同自己的老婆被人奸污了一般。

  唐僧过去在郑家旺面前总感到自己像个负债累累的穷酸,头难抬,胸难挺,低声下气的哥长哥短,想起来令人羞愧。过去自己咋会那么熊包哩?承蒙武镇长看得起,让俺当了民兵队长,信心随着地位变,如今总算活出了个人样。掌管着十几号民兵,足以在夏家窝棚呼风唤雨,看哪个不顺眼,一声令喝,自有如狼似虎的手下上前码肩拢臂将其捆成粽子,然后拎到村部,吊到梁上,管他哭爹喊娘求爷告奶。真真是威风八面,跺跺脚全村乱颤,算得上人中之杰,池中之龙,何需他郑家旺再母鸡护小鸡般处处护着?就连过去老欺负他的刘大眼而今见他都像老鼠见猫,灰溜溜地躲着走。莫说郑家旺回不来,就是万一回来,也只能是自己治下的小民,事事得仰仗自己撑腰。呵呵,这才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哩。一想到此,他觉得自己确实比郑家旺强得多。而能显示自己胜过他最直接最有力的证据,当然就是赢得王凤凰的芳心。若连本村一个黄毛丫头都弄不到手,这队长当得岂不窝囊?传出去让人笑掉大牙哩。都说郑家旺做了俘虏,八成再也回不了夏家窝棚了,那王凤凰就是无主之花,自己若不早些下手,不定便宜了哪个傻小子哩。他试着找凤凰搭讪,可人家骄傲的像个公主,对他的嬉皮笑脸嗤之一鼻,让他窝火生气很没面子。

  可自从抓了太岁,事情忽然峰回路转,他开始相信头上三尺有神明了。肯定是上天感动于他一片痴情,才设计降下这好机缘,让他第一次能居高临下地面对王凤凰,把她像布娃娃那样玩弄于股掌之间。事后那天大早,他走在马颊河大堤上,巴咂着昨夜初尝禁果的滋味,回想着她带雨梨花般的万种风情,不由自主跪地抱拳,望天狠狠磕了三个响头,感谢上天对自己的垂怜和厚爱。

  事情起因于王六婶家的一只芦花鸡,那鸡又肥又大,下蛋也勤,是六婶的心肝宝贝。那天它从窝里钻出来,“个个大”地自我炫耀了一番,带着产后的满足和骄傲出门觅食,却一出未归。王六婶到处找寻不见,正满街吆喝,恰恰碰上牵着狗从堤上撵兔子回来的臭粪儿,说见太岁那小子刚刚在河边宰鸡哩,灰白相间的鸡毛让风刮得满堤都是,像是你家大芦花哩。王六婶听罢风风火火跑到堤上,像侦察员那样躲在柳丛后瞪圆眼睛,看太岁从河边挖了泥巴,将荷叶包裹的东西团成泥蛋蛋,放堆柴上正准备烧哩。风卷鸡毛满地滚,可不是自家那只芦花鸡的?心疼得她泪蛋子不挤自落,恨不得扑上去把太岁撕碎扯烂。

  她吃过太岁的亏,不敢贸然上前,连滚带爬跑到村部,又哭又嚎力逼唐僧帮她拿贼。唐僧碍着凤凰的面子本不愿踩这臭屎,又怕人说他欺软怕硬,思谋再三,只得硬了头皮带几个民兵随她赶往河堤。出村就见堤上青烟袅袅,阵阵烤鸡的鲜香随风而来。

  太岁把那泥蛋蛋从火堆里扒出敲开,撕扯着白嫩嫩的鸡腿正闷头吃得满嘴流油,根本没发觉有人近前。

  唐僧看贼赃俱获,双手卡腰大喝一声:“绑了!”

  几个民兵恨太岁恨得咬牙切齿,上前一脚将其踢倒,码肩头拢二臂捆了个结结实实。六婶满脸是泪地收拾起芦花鸡残缺不全的遗体,乱七八糟捧在怀里,颠着小脚边哭边骂。一行人腆胸叠肚,押了太岁凯旋而归。看太岁灰溜溜像猫爪下的小耗子,人人拍手称快,乱哄哄地跟在后面看热闹,越聚越多的人渐渐把村部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场未经安排的声讨大会即刻形成,百姓们争先恐后历述太岁的“罪状”,闹哄哄你方说罢我登场。这个说家里的小羊没了,准是他偷去吃了;另个说这小子夜里在他家门口掘了个陷阱,里面灌满屎尿,让他早上出门一脚陷进去,弄一身脏不说,还把脚脖子崴了,现在走路还一瘸一拐的哩,说着还夸张地走了一圈让大伙瞧;又一个说这家伙实在是咱村一大祸根,那天他家狗冲太岁叫了两声,不想第二天狗就不见了,晚上有人隔墙扔过来一张狗皮。你们说,咱村除这小子能办这缺德损人带冒烟的事还能有谁?

  唐僧初起并未意识到这将是他获得王凤凰的天赐良机,本想看她的面放太岁一马,可这小子实在民愤太大,再对他客气村民也不会答应,还显得自己软弱可欺无私有弊哩。看群情激愤脑袋发懵,突然有了当年刘保长的感觉,便想趁机抖抖威风,沉下脸一拍桌子,下令把太岁吊起来。民兵们把绳甩到梁上,用力一拉,只听哧的一声,骂骂咧咧的太岁立时双脚离地悬在半空,骂声变成杀猪似的嚎叫,汗珠子顺着下巴往下滴。

  闻讯赶来的凤凰挤进人群,气得啐弟弟一口,跳起身照他脸上狠狠抽一巴掌,横一眼唐僧,一句话没说,抹把泪气呼呼地走了。

  唐僧尴尬地望着她拧着蛮腰挤出人群,长长的辫子甩来甩去,感到那辫梢像鞭子,一下下抽在心上。他有些后悔抓太岁,这下算把凤凰得罪挺了,想和人家好,怕只有来世为人了。

  太岁悬吊在梁上摇摇晃晃像条风中的干腊鱼,脸色如同黄裱纸,汗珠滚滚,那痛苦绝望的眼神,多像方才的王凤凰啊。唐僧不由动了恻隐之心,把他从梁上放下来,重新捆到柱子上。

  太岁说:“唐哥够意思,俺王玉皇有朝一日会报答你哩。”

  唐僧轻蔑地笑笑:“你小子也忒能作,民愤这么大,怕谁都保不了你哩。”

  凤凰虽说生弟弟的气,恨他偷鸡摸狗不长脸,可毕竟是自己的一奶同胞。娘临死拉着她的手千叮万嘱,让她一定把弟弟带好带大,给他娶妻成家,保住王家这条根脉。她含泪答应了,自己吃糠咽菜省吃俭用,没让弟弟受丁点儿委屈。媒人走马灯似地你来我去,说得都是家境富裕,人品没挑,个顶个的好男人,可凤凰惦着郑家旺,任媒人磨破嘴皮,推托得给弟弟成了家才能出门,一一婉言回绝了。眼下弟弟被人当贼吊在村部的梁头上,丢人现眼挨打受罪,说不定还得坐班房。到时闹得十里八乡尽人皆知,还有谁家闺女肯嫁他哩?如此咋对得起死去的娘亲?凤凰泪水涟涟,直奔唐家找村长。

  村长杨柳正在厨房做晚饭。她知道太岁,却不认识凤凰。凤凰的出现像阴霾中射出的阳光,让她眼前蓦然一亮。唐僧已经是个大人,早懂了男女之事,十四五岁时就敢偷摸自己的奶子,裤衩上也常污渍斑斑,早该给他张罗媳妇了。她留心看了不少姑娘皆没相中,竟没发现一朵鲜花就窝在自己眼皮底下开得娇艳欲滴。

  凤凰倚着门框,满脸是泪地诉说自己的家事,母亲的嘱托,弟弟的不肖,她的难处和担忧……她絮絮地边哭边说,话语似流水下落,滔滔不绝。

  杨柳耐心听着,细细打量她的瓜子脸,细眉毛,双眼睛略略有点斜视,却另显一种妩媚。鼻子不大不小,周正细柔;嘴有点大,但唇薄有肉;牙齿又小又白,像一排珍珠闪闪发亮。中溜个儿,削肩,细腰,宽臀,一条大辫子直垂下摆。那辫子编得细密柔顺,上下一般粗细,辫梢系一方粉红帕子,一看就出自一双巧手。虽一身旧土布衣裤,但干干净净,看着利索、灵巧、俊俏。小嘴巴叨叨半天,吐字清晰,有条有理,长篇大套却头头是道丝毫不乱。

  杨柳暗暗点头,心说一村住着,咋没发现这么个好姑娘就藏在眼前这穷街陋巷哩?这可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跟唐僧不正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她灵机一动,让凤凰坐下,说:“太岁在村里得罪人忒多,事虽说都不是嘛大事,可他积怨太深就不好说了。眼下政府正到处抓坏人,你肯定也听说了。咱邻村已经枪毙好几个坏蛋啦,要说事都不大,可政府要为民除害不是?只要村里人联名上告,拉出去就毙,问都懒得问哩。要说你弟弟这事可大可小,民兵队要把他报到镇上,说不准就是死罪哩。现在关键得看民兵队那些人啦。你也知道,这民兵队是政府的武装,归镇里直接管,俺说了也不算。不过唐僧这孩子的脾气俺清楚,心慈面软,是个菩萨心肠,只是靠着武镇长给他撑腰,傲得不像话,不大听俺支使,俺说东他非往西。这事你最好直接求他,多说好话,他心一软,你弟弟这命就算有得救啦。”

  杨柳脸上漾着春意,话像春风轻轻柔柔,可凤凰却周身一颤,她根本没想到,这偷鸡摸狗也能定成死罪哩。近期邻村确有几个人被拉到镇东的河堤上毙了,有的她还认识,并没觉得人有多坏。前几天毙的那个许大棒槌,不就是爱在集上打个架抢人家点东西吗?要说也犯不着死罪呀?可那天集上就被一干民兵五花大绑地押到河堤上,一枪打了个脑袋开花。凤凰想到此两腿哆嗦得像风中的苇叶子,身不由己地跪在杨柳面前声泪俱下:“村长婶婶,你发发善心可怜可怜俺那不懂事的弟弟吧,他还小哩,怨俺平时管教不严,有嘛罪俺替他顶。只求您救下俺弟弟,俺一辈子给您当牛做马都认哩!”

  杨柳搀她起来:“好闺女,难为你为弟弟这番心意,这事俺也只能替你给唐僧说说情,最好你亲自求求他哩。咱俩两头夹攻,保不定就能成哩。”她替凤凰抹着脸上的泪,“唐僧那孩子心眼好,面不辞人,你这么漂亮的闺女给他多说些好话,凡事别扭着他,他就是不给俺面儿也得给你面儿哩。”

  “那,那他嘛时候回来哩?”

  “晚饭他总得回来吃哩。你在这等等吧,天这么晚了,他不可能连夜把你弟弟押送镇里。”杨柳笑着说。

  凤凰说:“那俺先回家给弟弟送点饭去,一会儿再来找他。”说着深鞠一躬,“谢谢村长婶婶,还请您老费心为俺弟多说好话,俺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哩。”

  看她俏丽的背影像只灵巧的小鹿匆匆而去,杨柳着实喜欢,可心却像深秋时节空荡荡的田野,一缕小旋风正夹裹着枯草残叶缓缓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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