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住进医院后,花销大得惊人。一天吃饭平均花一块钱,住院费,包括医药费在内,一天平均五块钱,加上各种检查费,一个星期花了将近两百块。

 

       自从生病以后,诗云的精神状态一直都不好,随时随地都要倒下去似的,就像刚刚出生时那样。抱着她时,如果不用手掌托着,她的头就会自动地低下去,包括四肢也是一样。怎么说呢,就跟人瘫痪了差不多,但比瘫痪的人更难照料,要时时刻刻抱在怀中。婴儿还好些,现在她已经六岁了,有二十来公斤重了,一直这么抱着,胳膊肘被空得又麻又疼。
   
       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一件事——之前我家还没有一个人因病住过院,永成和诗梅也吓坏了,老实多了,不再出去翻墙爬树、惹事生非了。通常顺儿在家的时候,会做好饭,让他俩给我送到医院来。而他俩来了之后,还会帮我抱一会儿诗云,陪她玩,逗她笑,或是轮流给她念自己所学的课文。

   

       二十多天后,医生说诗云可以出院了,因为这病即便是住一年也治不好,不如回家慢慢养。

   

       这话让人听了是如此的伤心和绝望。住过院的人都知道,医生向病人说出这样的话来,多半是没得救的了。每个病人最怕的,也是医生说出的这句话。

    

       说实话,这么多天来,每天看着诗云扎针,对我来说就是莫大的痛苦。她的小身子,被针扎得都快变成蜂窝煤了。额头上,胳膊上,脚上,屁股蛋上,凡是能扎针的地方统统扎上了针。每扎一针,我这当妈的,都是看在眼中,痛在心里。即便是她受得了我都受不了,每次护士在扎针的时候,我都会扭过脸去闭紧双眼。而诗云,刚开始那几天还知道疼了哭两声,后来就像是被麻醉了似的,不哭也不闹了,针扎完了还会让我看,并安慰我说,“妈妈不哭,看,一点都不疼。”

   

       看着她那天真可爱的面容,我想,事情已经这样了,还能有什么办法?出院就出院吧,至少孩子可以少受点罪。以后,就算是要我的命,也要把她照顾好。

 

       出院刚回到家,高静虹便来看诗云。

 

       “我给诗云带了一瓶鹿茸来。”她说。

 

       “哎呀,静虹,你太客气了!”

 

       说实在的,对她我十分歉疚,永强和玉兰的亲事没成,我实在不好意思面对她。

 

       “你看你说的,诗云住这么长时间院,我都忙得没时间来看她。”高静虹说,“这个熬汤喝,大补,对治小儿麻痹症特别有效果。”

 

       “是嘛?这个东西很贵吧?你是从哪里买的啊?”

 

       “你说对了,这鹿茸啊,是一种名贵药材,我们酒厂拿它来做药酒用的,可是因为太贵了,进货也不多。我听厂里的人说,每天用两三片熬成汤喝,或者熬粥吃,对身体大补,我想诗云正好需要这个,就买了这么一小瓶,先试试效果。”

   

       我内心充满了感激,说:“你真是想得太周到了。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我们家对不起你,永强那个不知好歹的娃儿……唉!”

 

       “没事,如意。”她大度地说道,“年轻人嘛,自己有自己的选择,我们当长辈的,应该理解他们,支持他们的想法。我们也是从年轻时代过来的,也都为了感情的事跟父母闹过。没啥,很正常的。再说这事也不能怪永强,怪只怪他们两个没有缘分。”
   
       “你的房子卖了吗?”我问。

 

       “不卖了。”她说,“我呀,准备跟你永远做邻居,哪儿也不去了,行不行啊?”

 

       “当然可以呀。”

 

       “你们两口子人这么好,我舍不得离开你们。”

 

       诗云虽然好些了,但也只是体温正常了,依旧不能坐,也不能站,要人整天抱着。可是,家里地里的活儿那么多,老抱着她也不是个事儿。

 

       于是,我们就把她用厚厚的被子裹起来,放在床上,让她靠着墙。怕她倒了,两边用几个枕头支着。平时都是诗竹看着她。

 

       诗竹现在慢慢大了,没有心思上学了,因为还有永成和诗梅在上学,家里一时也负担不起那么多的孩子读书,所以她不想上也就没让她上了。辍学在家的诗竹,天天挑水做饭、割草喂猪,一直都干得任劳任怨。她原本思想就单纯,也很听话,我们交代的事情总能一个人默默地完成,也很让人放心。

 

       时间一转眼就到了收小麦的季节。那时收小麦没有机器,全靠人用镰刀一刀一刀地割。不仅如此,晚上还要睡在地里看着,我们习惯地称此为“看场”。那段时间,我和顺儿忙得基本上都没有回过一天家。

 

       那天诗竹做好了午饭,给我们送到地里。许是赶时间,出了一头的汗。

 

       “看看你,出了一头汗。”我怜爱地看着她,“不是永成和诗梅来送的吗,你咋来了?诗云谁看啊?”

 

       “我让他们来,他们不来,要在家里玩。我就让他们看着诗云,我来送。”她随便抹了两下额头上的汗珠,就从布兜里往外拿馍馍和菜。

 

       我赶紧招呼顺儿过来吃饭。我们吃完之后,诗竹便拿过碗筷到旁边的小河沟里去洗。

 

       小河沟里的水清得透亮,在阳光的照射下波光闪闪。而诗竹那渐渐发育起来的少女的身躯,虽然依是那么瘦弱,却丝毫遮掩不住一个劲儿往外跃动的青春的气息。看着她低眉顺眼地在那里洗洗涮涮,那垂在肩头的两条黑麻花辫子,以及润白如玉的脸庞,让我突然间感到有一丝莫名的愧疚。如果家境再好一些,何至于我的女儿这么小就跟着我们受苦,干如此繁重的家务活儿?我想起了自己也是像她这么大,开始独自一人照顾妈妈,家里家外来回奔忙。难不成母亲经历的事,也会在女儿身上重演?唉,上天在冥冥之中的安排,谁能说得清!

 

       诗竹长大了,也懂事了!看着她远去的单薄背影,我不由得轻叹道。

 

       是啊。顺儿也望着她,不再说话。

 

       然而没过多久,诗竹又慌里慌张地跑来,紧张得舌头都打结了,说:诗云滚到猪圈里头去了!

 

       这话可着实把我们吓了一大跳,我顿时冷汗汩汩地往外冒。

 

       咋回事,咋回事?!我和顺儿急切地问。

 

       “我也不知道咋回事。我回去的时候,就看见姑父把诗云从猪圈那边抱上来。他说诗云滚到猪圈里了。”

 

       永成和诗梅呢?我问。

 

       不知道——妈妈你赶紧回去看看吧,诗云身上、脸上都是粪,好脏哦!我也不知道咋弄。姑父让你赶快回去给她洗一洗。

 

       顺儿急忙说,那你赶快点儿回去看看!

 

       这两个挨千刀的!看我回去啷个收拾他们!就会给老子惹祸!

 

       一气之下,粗话便从口中跑了出来。其实我以前是不骂人的,自从成了六个孩子的妈以后,不知不觉地也学会了骂人,当然主要是骂孩子。仿佛不这样,就显不出自己一个做母亲的威严来,看到他们在我的骂声中毕恭毕敬、唯唯诺诺的样子,我就有一种莫大的权威感。其实我知道,孩子们对我的骂声是毫不在乎的,他们之所以在我骂人时表现得很听话的样子,不过是一种沉默的抗议而已。很多时候,不听你的照样可以不听,即便是做母亲的,也拿他们没有办法。

 

       我一路小跑着回到了家中。只见洪思仁在院子的地上铺了一条麻袋,把诗云平躺着放在上面。她果然脸上身上到处都是土和粪,虽然已被擦拭过,但痕迹并没有完全清除掉。

 

       我急得眼泪夺眶而出,赶紧跑过去问诗云,这是咋回事呀?

 

       诗云哭丧着脸说:“我从床上滚下来,滚到猪圈里去了。”

   

       洪思仁开始手舞足蹈地描述起来,我刚进门,就看到一大团东西在往那下面滚,想着是诗云呢,就跟着追过来。她一直滚到猪圈跟前,我都来不及抱。

 

       从我家房屋到菜园是一个小坡,猪圈就在小坡下面。

   

       诗竹很快端了盆水过来,我给诗云擦洗干净,给她换上干净衣服。

   

       诗云哭着说,小姐和小哥都要走,我喊他们不要走,他们非走。

   

       洪思仁面露一丝难得的同情之色,问我,你们不打算再给她治了吗?

 

       我无奈地说,治啊。怎么治?拿啥治?

 

       洪思仁说,你去找找王祖泉呀,说不定他有办法。

   

       王祖泉是我们的大队医生。之前也曾想到过去找他看看,但又怕他看不好,再让诗云遭罪。我问,他能行吗?县医院都治不好的病。

   

       他会扎干针(针灸),让他给诗云扎扎看。说不定能治好哩!

   

       我想起了母亲的头疼病也是让郝医生用针灸的办法治好的,于是跟顺儿商量后决定:管他呢,死马当作活马医,就给诗云试一试针灸吧。

 

       此后,诗竹又多了一项任务,天天背着诗云去大队卫生所王祖泉那里扎干针。

  

       那天早晨天还好好的,这会儿快中午了,天边却堆起了乌云,几阵风呼啸而过,雨就下起来了。正在地里拔白菜的我,想着早上诗竹带诗云去扎针时没多带两件厚衣服,便准备给她们送衣服和雨鞋过去。

 

       刚走出院门,看到她们已经回来了,不过,却是一个男人背着诗云,诗竹则举着一件衣服,遮盖在他们的头上,而自己已经被雨水淋透了。
   
       她的身体右侧,挨在了那个男人身上,胸前那两个饱满的乳房,随着脚下的跑动,早已在不知不觉间,碰到了他的左胳膊上。
   
       这个男人我知道,是王祖泉家里的一个老乡,叫尚良,有二三十岁了。听王祖泉的老婆尚红梅说,是他们老家一个队上的人,今年春节过后投奔到他们家来的。在路上见到过他几次,没说过话。这人长得还算周正,浓眉大眼,但是眼睛里总是透着一股狠气、杀气,让人看了便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而和他平时阴冷的表情极不相称的是,他说话声音尖细,且嗲声嗲气的,特别不像男人。   

 

       因为诗竹穿得单薄,且被雨淋得湿透,他们紧挨着的这一幕便首先直直地闯进我的视线,竟刺得我心下顿时冒出一阵羞意,赶紧上前将她挡开。   

   

       快进屋,快进屋。我说。

   

       进屋后,我首先看看诗云的情况。还好,她身上淋得不算湿,头上和脸上的水多一些,便用毛巾给她擦干了。

 

       诗竹自己先进里屋去换衣服了。尚良兀自撩起身上的湿衣擦着脸上的水。我说,给你拿件衣服换了吧?

 

       “不用不用,我一个小伙子家,这点雨,不碍事。”
    

       他的嗲声嗲气让我浑身冒鸡皮疙瘩,既然他说不碍事,我也不再勉强。

 

       他走了以后,我问诗竹,怎么是他送你们回来的?

   

       诗竹说,是王医生让他送的。

  

       诗云这时拿出了一块糖,我一看,是那种花生牛乳糖,在当时算是一种高级糖了。

  

       我问她,这是哪儿来的?

 

       那个大哥哥给我的。

   

       我不由得冒上一股莫名之火,没好气地问诗竹,是不是尚良?

   

       她的声音低得过蚊子的叫声,最终我也没听清她说的是谁。

 

       不知是针灸的作用,还是吃鹿茸起了效果,如此这般地为诗云治疗了三个月之后,诗云竟然奇迹般地能坐起来了。与刚开始那又绵又软仿佛棉花团的身体相比,现在的身子骨明显硬朗了许多,自己可以拿着东西吃了,可以端着碗喝水了。又不知过了多久,她竟然能够站起来独立行走了,尽管还是一瘸一拐的,对她来说,这已经是个不可想象的奇迹了。每每看着她不让我们搀扶,自己努力向前走的样子,我的眼泪就忍不住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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