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家和郑家一墙之隔,墙是泥垛的,高仅及人,鸡蹬狗爬风吹雨淋早成了断壁残垣。高粱秸来郑家只需稍稍抬腿即可翻过墙上那个光溜溜的豁口。他勤快热心,一来就帮郑家推磨,喂驴,晾粉。郑掌柜像疼儿子一样疼他,常常留他吃饭,或送些做粉剩下的碎粉头给他回家做菜。

  他小家旺两岁,打记事就跟着郑家旺玩耍,拿他当亲哥哥。两人是一同走进私塾开蒙的。

  私塾里多是同村娃娃,前后街住,不是本家就是邻居,可进了学堂凑到一处就分帮结派。今天两人好得如同掰不开的烂姜芽,明天两人又成了誓不两立的乌眼鸡;上午你伙同人打我,下午我拉了人揍你,小小私塾乱得像春秋战国。在那帮人中,郑家旺,高粱秸和唐僧三人是牢不可破的联盟。他们也打架,只打那些仗势欺人的坏种。学生们在学屋里怕先生呵斥,就相约放学到马颊河堤上交战。一帮孩子在河堤上你来我往滚成一团,这时的唐僧往往像个将军,大着嗓门儿站在堤上摇旗呐喊,只有眼看家旺他们胜券在握才跑上去打几下沾光锤。得胜而归的路上,又比比划划大讲特讲自己是如何在关键时刻出手相助才扭转败局的。家旺总是嗯嗯地应和,嘴角挂着一丝笑。

  最令高粱秸难忘和不满的是那次唐僧受了刘大眼一伙的欺负,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向家旺哭诉,家旺就给刘大眼下了战书。黄昏,三人和刘大眼一伙在河堤上先是互掷土圪垃,渐渐就短兵相接战在一处,扭打成酣之际,谁也没料到刘大眼的母亲会挥舞扞面杖,披头散发地叫骂着冲入阵中。家旺脑袋上挨了一棒,起了鸡蛋大个包;高粱秸腿上吃了一棍瘸了好多天。而唐僧却没了踪影,原来混战中他一眼瞥见大眼娘疯子似地冲上河堤,本着光棍儿不吃眼前亏的原则,顾不得家旺和高粱秸,猫腰钻进芦苇丛溜之大吉了。

  大眼娘并不干休,连喊带骂找到郑家,先在大门口跳大神儿一般日娘道伯大骂一通,然后就在郑家院子里撒泼打滚儿闹了个不亦乐乎。直到眼瞅着郑掌柜拎着家旺的耳朵又踢又打,而且罚他跪在砖上才满意而去。

  当时,凤凰正和家春拿纸铰鞋样,她停住手里的剪子,倚在门框上心疼地看家旺。家旺当着姑娘的面跪在砖上,衣破脸脏,感到颜面尽丢,羞愧地把脑袋埋在胸前,眼角却一直瞟着凤凰那双泪水汪汪斜睨着他的眼睛。

  凤凰的弟弟太岁不像他姐那般招人待见,在肖先生的私塾里像只羊群里的小狼,没人跟他搭伙计做哥儿们,出入皆是单人独骑。年龄不大,人却最坏,是学屋里人人不踩的臭狗屎。以三岁看大七岁看老的古理,肖先生断言这小子长大肯定是个为害一方的活土匪。

  黑黑瘦瘦的高粱秸年纪小太岁不多,个子却高他一头,又细又长,站在人群里像秋后谷子地里的一棵红高粱,因此就有了高粱秸这绰号。他本姓高,名大宝,父亲早亡,跟了寡母两人过。高家和郑家一样,在夏家窝棚是单门独户。太岁欺他势单,最爱找他麻烦。有时高粱秸好好在那儿站着,他瞅冷子从后面来个黑狗钻裆,头扎到高粱秸胯下猛然起身,猝不及防的高粱秸被掀个仰面朝天,哇哇大哭。太岁跑到一旁,歪了头抖着一条腿看笑话。郑家旺冲他晃晃拳头,拉起高粱秸,让他跟在自己左右。

  郑掌柜最乐意听两个孩子坐在大枣树下摇头晃脑地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剑号巨阙,珠称夜光。……”那唱歌似的声音,在他耳朵里比什么戏文都好听。这时他会停下手里的活计,叼着烟袋,眯缝着眼,陶醉在这朗朗的书声之中热泪盈眶。

  后来,郑家旺考进了县中学,高粱秸也离开私塾,有了更多空闲泡在郑家。郑掌柜喜欢他实在能干,起心想把家春嫁他。左右邻住着如同一家,女儿嫁他,自家不唯没少人手,反倒添了帮手,自己老了也多个依靠。家旺念好书是要干大事的,粉房指望不上他,能有高粱秸做女婿,粉坊也算后继有人哩。

  老头子眼小心亮,早看出家春有意于高粱秸。他一来,看闺女那眉开眼笑的样子,似拾了块金元宝哩。郑掌柜不怕街坊四邻笑话,托王六婶来了个倒提媒。大宝娘巴不得这门亲事,家春嘴甜懂事,人也勤快利索;虽算不上俊俏,可结实受看。两家简简单单下了定,成了亲家。高粱秸干脆把爬来爬去的墙豁子铲成一道小门儿,往来方便的如里外院儿。

  高粱秸忙完自家地里,娘就赶他去郑家帮忙。未来的女婿给未来的老丈人干活天经地义,他自然乐意。和家春四目相望,你笑我也笑,干起活来比自家更上心卖力,汗水浸得小褂儿精湿,黑黑的脸上水洗一般热汗淋淋。家春心疼,悄悄帮他擦擦,将馍夹大大一块腌肉塞给他吃。郑掌柜看在眼里,泪眼模糊地暗暗高兴,晚饭嘱咐老伴蒸碗腌肉粉条,留高粱秸陪他喝上几盅。

  郑家旺离家那天早上,地上积雪像铺了层厚厚的棉花,灰灰的天似晴非晴,太阳躲在云层里,害臊一般若隐若现。武镇长带着几个镇干部早早赶来送行,他亲自给家旺披红戴花,让他到了前线多杀鬼子,给祖国争光,给乡亲争气。

  唐僧握紧家旺的手说:“哥,俺没法跟你一起去了,镇上不批,说地方治安也很重要,保卫好地方就是支援前方哩。哥,俺可是真心实意想跟你去哩。”说着,泪花花就在眼圈里打转。“哥,你是咱夏家窝棚的骄傲。你放心走吧,以后你家的事就是咱全村的事,俺会照应好哩。”

  郑家旺使劲儿攥了攥他的手,小声说:“兄弟,也替俺多多关照凤凰哩。”他万没想到,这句诚心实意的嘱托会让他后悔一辈子,当他躺在冰天雪地的小茅屋里和死神拉锯之时,他深信的朋友竟然把王凤凰关照进了自己的被窝。

  郑家旺抱了抱高粱秸又抱了抱妹子,流着泪要他们照顾好老人,照顾好家。他依依不舍地四下张望,这才发现凤凰面红耳赤地躲在人后犹犹豫豫。他分开众人走过去,想拉拉她的手,却没敢,嘿嘿笑道:“你,来啦?”凤凰红着脸,从袄袖里掏出个小包悄悄塞他手里,耳语似地说了句:“俺等你哩!”锣鼓锵锵,没人听到凤凰的话,但家旺听到了,也记下了,他有种要哭的冲动,咬紧下唇,使劲儿点了点头。

  眼睛一直跟着凤凰的唐僧正提着大锣噹噹猛敲,目睹这情景心里一阵发酸,那锣突然就像哑了嗓子,声音颤颤的有些发闷。

  一架马车拉走了意气风发的郑家旺。锣鼓息了,人群散了,大堤上只剩下高粱秸、家春和凤凰,当马车消失在茫茫的雪色之中,家春趴到高粱秸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凤凰没说话,扭头间一串晶莹的泪珠洒落在雪地上。

  郑家旺坐在咣咣做响的闷罐车箱里,借着头顶上方斗大的车窗透进的阳光,再次偷偷打开凤凰塞给他的小包:里面一双红色的鞋垫儿,中间绣对色彩鲜艳的小鸳鸯。鞋垫儿用丝线绣好后剪成平绒,毛绒绒的手感,摸着就温暖。这一针一线的,不知她在油灯下熬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家旺把鞋垫儿小心包好,谨慎地揣在怀中,就像将凤凰拥抱在怀,能感觉到她咚咚的心跳哩。那心跳像火车车轮在铁轨上有规律的跳动,让他想起秋天河堤下的那个暖暖的黄昏,想起夏家菴屋那个静静的雪夜……

  家旺走后,遥远的朝鲜战场好像一下就和夏家窝棚隔河相望了,那里传来的每个消息仿佛都关乎着他的生死。郑家人和高粱秸像尽责的记者,想方设法四处打探朝鲜前线的点滴信息。郑掌柜再去镇里卖货,总会特意到茶馆坐坐,不为喝茶听书,只为道听途说些与朝鲜有关的趣闻逸事。那些真真假假的空穴来风让他时喜时忧,但又舍不得不听。家春和凤凰有空就跑到村口河堤上等镇里的邮递员。对于凤凰,最最幸福的莫过于坐在郑家炕沿上,和他们一同听高粱秸念家旺的来信了。

  家旺娘颠着小脚,跑到十里外的庙里请了尊观音菩萨供在家里,早晚三柱香,跪在那里磕头作揖念念有词,祈求菩萨保佑儿子平安,祈求老天爷派天兵天将把万恶的美国鬼子早早赶出朝鲜,祈求志愿军天天打胜仗,儿子能够早日回家。

  郑掌柜已经不指望儿子念好书光宗耀祖了,只盼他能全须全尾回来就好。可郑家旺却像沉入马颊河里的一张粉皮儿,漂了几漂就再没了踪影,一家人吃不下睡不好。高粱秸几次偷偷跑到镇政府找武镇长打听。武镇长也束手无策,只能跑来安慰老人,让他们千万放心。郑掌柜木木地蹲在门槛上,一口口裹着早已熄灭了的小烟袋:唉,吃根灯草,说得轻巧,这心是说放就能放下的?谁的孩子谁挂心哩!

  郑掌柜眼珠掉到了坑儿里,原本胖胖的两腮凹成两个深坑,额上的皱纹深了密了。脸色灰黄,眼也没了往昔的神彩。高粱秸跑又到县兵役局打听,人家摇头不知,只说没事,有事儿早通知家属了。

  郑家旺生死难卜,谣言却拐弯抹角地传得有鼻子有眼儿。先是郑掌柜在茶馆里听人窃窃私议,后来村里也有了风言风语。说郑家旺在朝鲜当了美国人的俘虏,成叛徒去台湾参加国民党了;说县里马上要来人摘去郑家“军属光荣”的牌牌儿,当反属管制哩。人看郑掌柜的眼神儿渐渐变了,有人貌似关心实则幸灾乐祸,用嘲弄的口气和他打招呼,背后嘁嘁喳喳指指点点。老头儿又难过又羞愧,他不相信儿子是那种没骨头的人,儿子知书明理,咋会做那丢人现眼让家人抬不起头的事哩?

  以往唐僧时常带了民兵来郑家拥军优属,做些锦上添花的活计,谣言一起,他先不见了踪影。偶尔碰上郑掌柜也尽量躲着,实在躲不开才皮笑肉不笑地打个哈哈,转脸便满面不屑。有关家旺的传言让他亦喜亦忧,心情乱得像旋风里的茅草,他当然不愿好朋友成为人家阶下之囚,但更不愿他回到夏家窝棚成为自己难以战胜的情敌。

  郑掌柜只得再次去找武镇长,可武镇长又能说什么?只能安抚他别听那些闲言碎语,“听蝼蛄叫还不种麦子了哩,家旺的脾气为人我了解,他绝对不会给您老人家和咱父老乡亲丢脸的。”

  其实,武镇长早从毕县长那儿听说了郑家旺在无名高地失踪的消息。那是场残酷的阻击战,郑家旺所在连阻击了十多倍于我的敌人,全连打得只剩十几个人。关键时刻他挺身而出,掩护战友撤退。他抱着机枪打退敌人又一次进攻,刚想撤出,一发炮弹距他不远爆炸。撤出的战友中就有毕县长的儿子毕可法,说他在对面山上亲眼看见爆炸的气浪把郑家旺掀下了山坡,冲上来的鬼子朝那山坡下又放枪又扔手雷,估计郑家旺活下来的希望已十分渺茫。几天后部队反攻过来,派人到那山坡下里搜寻,却没发现郑家旺的尸体。之后部队又一次撤出,敌我双方进进退退,最后形成胶着状态。现在部队仍在通过地方游击队多方找寻他的下落。毕可法还说,郑家旺臂力好,枪法准,阻击战中,仅他撤出之前,郑家旺已经消灭了十七个鬼子,并且跳上敌人的坦克,揭开王八盖子把一束手榴弹扔了进去,把那气势汹汹的家伙炸成了一堆废铁。现在,战友们正联名写报告为郑家旺请功。那一仗,毕可法的腿部胸部负伤,若不是郑家旺舍命掩护,他就光荣了。信中,他一再要求父亲去探望郑家旺的家人,并尽可能给以关照。

  县里没接到郑家旺阵亡或失踪的通知,不好乱说。毕县长一再让武镇长保密,要他多往郑家看看,代他安慰安慰老人:“不知到那些小道消息是从哪来的,也许是家旺的战友因找他不到胡乱猜测,给家里来信说了,老百姓就捕风捉影,添油加醋地以讹传讹,影响很不好。有一点可以肯定,郑家旺是个勇敢的战士,是我们古城县的骄傲。”

  听了武镇长转达的毕县长的问候和对家旺的夸赞,郑掌柜的心稍稍宽慰了些。可儿子到底是生是死?这问号天天哭丧着脸站在郑家院子里,一家人进进出出都低眉臊眼像过丧事。这个家太需要有点喜事冲冲晦气了。他把高粱秸和家春叫到跟前说:“你哥回不回来咱听天由命,你俩赶紧把婚事办了吧。”家春说:“还是等俺哥回来再说吧,俺哥没成亲,俺们咋能隔着锅台上炕哩?”

  “眼下是新社会了,甭管那套老礼儿,俺现在只想能看到隔辈儿人哩。”他拉住高粱秸的手:“你哥万一有个好歹,这家就全靠你哩,俺可真就指望你公母俩给俺养老送终啦。孩子,你是俺眼瞅着长大的,俺一直拿你当亲儿子待承哩!”

  高粱秸一个头磕到地上,说:“您就是俺的亲爹,您老放心,有俺高大宝一天,俺就孝敬您老一日;有俺一碗稀的,就有您老一碗稠的哩!”

  中秋那天,高粱秸和家春成了亲,婚事办得热热闹闹,十响一麻雷的鞭炮放了十几挂。郑掌柜是想打散笼罩在家里的阴沉,冲净弥久不散的晦气哩。

  凤凰打扮一新陪伴在家春左右,脸上挂着苦涩又羡慕的笑,里外张罗,俨然郑家媳妇一般。

  武镇长亲自到场主持婚礼,他想借此给郑掌柜撑腰打气,让老人宽心哩。谁也没想到,临近中午,毕县长竟然骑着自行车风尘仆仆地赶来,他跳下车子就紧紧握住郑掌柜的手说:“老哥,我是代表我儿子来的,他和家旺是战友,家旺在战场上救过他的命哩。”他把随身带来的贺礼——一床红缎子被面送给了家春和高粱秸,祝他们白头偕老,幸福美满。随后大声向众人说:“郑家旺是个好样的,我的儿子和他一起在朝鲜打击美帝国主义侵略者。我儿子来信说,郑家旺打仗十分勇敢,是人人喜爱的文化教员,他之所以没来信,是因为运输线被鬼子的飞机炸断,信件无法送出。咱县里跟家旺在一起的战友都没来信。我的儿子是因为负伤住在后方医院才有信来。希望大家不要听信谣言,要相信咱们的郑家旺!他是夏家窝棚的骄傲,更是咱们古城县的光荣!”

  他的话让郑家人长脸提气,郑掌柜一年多来第一次有了笑脸。

  可郑家的晦气像冬天的阴云,并没被毕县长那缕阳光和结婚那阵喜庆冲散。婚后不久,家春就时常发烧,恹恹的浑身无力,身上每处关结都阵阵酸疼,吃饭也没了胃口。原本红润光洁的脸上泛起了片片红斑,而且手不能沾水,一沾就疼如针扎变成紫红,看着吓人。她干不了活计,急得心焦神乱。从镇上请来有名的老中医小神仙,老头子戴上花镜给她把了把脉,又看了看她的脸和手,低头走到另屋,对跟来的郑掌柜和高粱秸说:“这是红斑狼疮哩,不好治,不好治。”他坐到桌前,思忖良久才写了个药方,说:“先吃几付试试,若见轻再找俺改方子,要不见效就准备后事吧。说实话,得上这病十有九死哩。俺看这孩子很难吃上今年的新麦啦,可惜了这么好个闺女。”他摇摇头,叹息着走了。

  凤凰每天来陪家春聊天。家春无力地偎在炕上,拉着凤凰的手,谈得多是哥哥。到后来,她渐渐把想象和现实混在了一处,神经兮兮地告诉凤凰,她刚接到哥的来信,说麦里就能回来哩。听得凤凰脊背阵阵发凉。

  几场南风刮淡了满野葱绿,麦子黄梢了。温润的风轻柔地从南方吹来,卷带着遍野麦香,飞过密密的树林,掠过清清的马颊河,越过高低参差的屋脊,温柔地来到夏家窝棚的前街,悠悠吹进家春的小屋,爱怜地抚摸一阵她瘦脱了形的小脸,恋恋地从后窗飘然而去。

  躺在炕上的家春突然嗅到了新麦浓浓的清香,她睁大眼睛,对守在一旁的男人说:“俺想吃燎麦穗哩。”高粱秸高兴地跑到田里,捡最饱满最硕大的麦穗揪了一把,拿给她看。家春伸出肿胀的手摸摸麦穗,轻声说:“今年的麦子真好。”高粱秸跑进厨房,点把火把麦穗儿燎好,用手细心地搓散,吹去麦芒,兴冲冲地捧着那燎成青黑色的麦粒儿喂家春吃。

  家春用力嗅着火燎新麦的焦香,微微笑了,说:“俺嫁了你,这辈子不冤,俺值够,只是苦了你哩。”两颗又大又圆的泪珠从她眼角滚出,顺着蓬乱的鬓发流到耳际。高粱秸伸手帮她擦拭,埋怨道:“你这是说嘛傻话哩?”家春把男人的手紧紧按在脸上,断断续续地问:“你说,咱哥,他真得当了俘虏吗?”高粱秸肯定地回答:“绝对不会,咱哥可是个宁折不弯的汉子哩!”家春说:“嗯哪,那俺就放心啦。只是俺见不到哥,等不到他回家啦,俺想他哩……”高粱秸感到她的手越来越松,一口长长的叹息像一股暖风从他指间吹过,溶进了掺满麦香的清风之中……

  高粱秸的呼喊惊动了家人,一时哭声震天。

  郑掌柜看着撒了一炕沿的燎麦粒儿,拭着泪说:“唉,这都是命哩!”

  家春走了,她没能吃上那年的新麦。一床红色缎子被覆盖了她瘦小的身体。灰黄的小脸遮盖在一方鲜艳的红头巾下,那是家旺参军前买给她的,是她的心爱之物,病中她时时捧着那头巾泪流满面,对她来说,那头巾就像她亲爱的哥哥哩。

  柔柔的风频频跑进屋子,怜爱地拂动着家春脸上的头巾。头巾随风一阵阵抖动,高粱秸也就一次次揭开那头巾,看心爱的妻子是否起死回生。大颗大颗的泪珠儿滴落在家春脸上蠕蠕滚动,好像家春也在默默流泪。

  王凤凰跪在家春的灵床旁,抓着她冰凉的手泣不成声,她哭家春,哭家旺,也哭自己。

  送走家春,高粱秸像老了十岁,常常独自呆立在家春的坟前唉声叹气。他耳边总回响着出殡时嘹亮高亢的号子,一声声,铿锵而苍凉,震人心魄,揪人心脾。喊号子的老人站立高处,胸脯笔挺,神情庄严,左手撑腰,右手高扬,喊得抑扬顿挫。那一声声呐喊,像发自大地之腹。家春就是在那一声声庄严的号子和震天动地的应和声中缓缓走进这坟地的。一路上有这么雄壮威武的号子陪送,家春在阴冷的黄泉路上该不会孤单寂寞吧?他想着,流着泪,突然张开嘴巴亮起嗓子,学着那号子高喊起来,声音比那老人更嘹亮,更高亢,更威严,更悲壮,也更凄怆……

  每到黄昏,人们就遥遥望见如血的晚霞里,高粱秸细瘦高挑的身影立在那座孤坟前,垂头呆立一阵,而后便苍狼吠月般高昂起头,嗥出一串串送殡的号子。嘹亮凄怆的号子回荡在暮霭炊烟里,拖着悠扬的颤音传遍全村,听得人落泪,都说高粱秸想家春想魔症了。

  郑掌柜看着日渐消瘦的女婿心疼,家里做点好吃的就喊他过来同吃。爷儿俩喝着酒,劝他想开些,说强人不与命争,人的命,天注定,这人永远也斗不过命哩。黄泉路上无老少,家春就是这命,她走得心满意足,你大可安心哩。

  高粱秸默默地喝着,几杯酒下肚,黑黑的脸颊便泛起潮红,眼里也噙满泪水:“是俺没福哩,老天爷看俺配不上家春才把她领走了,是俺害了她呀!……”说着,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郑掌柜手足无措,只好听任他哭。半天,才一拍桌子说:“别这么说,家春走就走了,可咱活着的人还得好好活下去,不然家春在天上也不放心哩!虽说家春不在了,可你大宝永远是俺的亲儿子哩!”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