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老于和刚英也遇上了些麻烦事。圣诞节前,老于给儿子写信说认识了一个阿姨,儿子一接到信,马上就飞回来了。

  老于的儿子教养很好,彬彬有礼,典型的小白领,下巴刮得青青的。他请爸爸和刚英吃午饭,选在一家西餐厅,说要的就是气氛好的地方。刚英倒不怕吃西餐,医院因购买德国器械,派她去德国进修过一年微创手术,和德国专家一板一眼地吃饭她都通过了考验,更遑论中国小白领。就是老于不情愿,说是老了吃什么不重要,关键是手生,刀刀叉叉地弄不好会闹笑话。

  当天,刚英有意迟到了十分钟,一进停车场,就看见老于焦急地等在门口。

  看着穿了一件白色羽绒大衣的刚英婀娜地走来,老于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刚英说,怎么会?

  老于说,你没事吧?

  刚英问,什么事?

  老于说,紧张吗?

  刚英问,你呢?

  儿子正在打手机。他占了偏僻的一角,一圈沙发上空,灯光幽幽的,低低的。见他们过来,儿子结束通话,站起身,让进他们,自己坐在靠外面的位子。他的眼角闪着不易察觉的光点。

  老于说,这是涂刚英阿姨……这是我儿子于向学。

  你好。

  你好。

  刚英点了红菜汤和一客法式煎鱼,老于点的啤酒和罐焖牛肉,儿子点了奶油鸡丝汤和牛肉米饭,又另外点了黑面包和冷盘酸黄瓜、果酱、肝泥。

  点完菜,服务员刚要离开,刚英又叫住他,说,再来一双筷子。

  服务员见怪不怪地转身答道,好。

  儿子抬头,看她,表情复杂,好像她给他丢了脸。她对他说,给你爸爸要的,他不习惯用刀叉。

  儿子只得说,是吗?

  老于少年时候是个老实孩子,虽然认识院里所有的闹孩子,知道他们所有的英雄或狗熊事迹,大字报,大串联,抄家,打架,冲冲这儿,冲冲那儿,吃老莫,拍婆子,等等等等,一切少年冒险都听他们说过,但是却从来没有跟他们一起出去过,哪怕是看热闹。父亲过早地被批斗,把妈妈吓破了胆,精神分裂了。她每天都要把孩子拢在家里,看在眼前。老于就是在妈妈面前度过文革前三年的。后来同学们上山下乡,老于因为妈妈的病而留在城里工厂。

  六年以后,他长大成人,参加大院里同学们的聚会,才第一次去莫斯科餐厅尝了西餐,仅用叉子和牙完成了全部吃饭的过程。

  三人慢慢吃着,各自谈了自己的工作情况。儿子很有出息,刚去两年就做上了公司的技术总监。他说,爸爸还有一年就退休了,我想把爸爸接到深圳去,和我们住在一起。

  老于说,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儿子说,现在说了,晚吗?

  老于说,我并没有同意。

  儿子说,我妈妈走得早,我不想再和爸爸分开,我想天天都看见您……

  老于说,你可以回来,在北京找工作。

  那边我的事业已经起步,这边是我的爸爸,您让我怎么办?儿子带着哭腔说。

  刚英叉住一块酸黄瓜,轻轻咬着边缘,一点一点的,并不插话。她不可能去深圳的,这边医院的微创手术刚刚开展起来,各个外科科室人手都非常紧张,况且刚英已是“大拿”,连周六周日都很少休息,常常要去外院或者外地医院做手术。不行的,肯定不行。这大概就是老于的儿子要表达的主要内容。

  老于也悲伤起来,不再说话。气氛搞得有些沉重。刚英索性站起来,去卫生间了。

  老于说,涂阿姨哪点不好?

  儿子说,长得还行,怎么那么傲?

  老于说,她对爸爸很好。

  儿子问,她图您什么?

  老于说,她图我什么?!我一个破老头子!你应该问,是你爸图她什么?

  儿子说,您别忘了,您是个副部级干部。

  副部级有什么了不起?在北京一撮一簸箕!一装一卡车!

  那是您自轻自慢,老百姓可不这么看!

  老于说,我的生活不用你管,涂阿姨我是要定了!

  刚英从卫生间回来,并不急于坐下,她对老于说,对不起,我下午还要上班……

  刚英的婚姻之路一直不顺。本来和高中的一个男同学好,结果她一参军,将要插队的男生撤了,因为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他自认配不上她;到军队医院当兵,从卫生员提成护士后,就和科里的男护士长好了,结果医院一送她去上医生学校,护士长撤了,也说配不上她;在医生学校,有个上海来的男同学,毕业后通了几个月的信,莫名其妙就断了;再就是和卢主任的不清不白的猜谜活动反了她的胃;到了地方又为荣誉而战,上学,上学,还是上学,业务上去了,年龄也上去了。单身至今。遇上老于,几乎是她最后的福气了。老于的严于律己,温和善良,深情不露就像一床穹庐盖,暖暖地罩着她。

  从部队医院转业到地方,人家看她的学历只是军区医生学校的工农兵学员,虽然是21级干部,也不敢用她,就让她在外科门诊先干了半年。干外科看门诊,等于直接荒废了自己的手艺。刚英主动去北京医学院上夜大,后来又考上高级进修班。回医院以后第一次上手术台,是一例普通的阑尾切除手术。她手法之熟练利落,令周围人暗暗吃惊,从开始切皮,止血钳止血,开腹腔,找出阑尾,切除,缝合腹腔,缝合皮肤,到最后整理创面,包扎,贴上胶布,12分钟结束战斗,“震”住了在场所有的医生护士。谁也别看不起部队医院出来的人,虽然高精尖的手术做得不多,但是架不住部队病号手术量大,在速度和质量双高标准的要求下练出来的医生,个个都是神枪手。一时间,刚英美名传遍医院的每个角落,从此奠定了她在外科的业务地位。随着医疗技术的进步,外科手术在止血、缝合方面都采用了更先进的技术,过去的止血、缝皮等基本功都用不着了,但是这段佳话却在医院流传下来。


  晚上,老于下班,和儿子的谈话继续进行。儿子大概想了一下午,胸有成竹地先开口。

  他说,爸,其实两个人好,不一定非得结婚……

  当然,想结婚才结婚,不想就不结。老于边说边给自己沏了一杯茶。

  对,现在不论年轻的年老的,都特别流行同居,两个人谁也不拴着谁。有的平时各住各的,想在一起了就住到一起;有的相反,平时一起住,想单独住一段了,就各自住……

  老于说,这两种有什么不同吗?

  没有大的不同,但是说明谁都是自由的。

  哦。

  爸,你们能不能只同居——不结婚?

  老于说,那成何体统?你都说了,我是个副部级干部,能那么干?

  是必须结婚吗?

  是呀。

  是她的意思吗?

  是我们俩的意思。

  儿子说,爸,那您和她要有婚前协议!要写得一清二楚!

  写什么?

  就把各自的婚前财产、固定资产都写清楚……

  老于盯着儿子看了好久,原来他不是真的想和你在一起,他是怕你的遗产他得不到!他爹的幸福不在他的考虑之内,他自己的利益才是最重要的!

  不是!爸爸,您误会了。我是怕您被人骗了!这是最后一道保护您的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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