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几天来,先是国资委,又是区检察院,都找老蔡去谈了话。老蔡如实相告。当年确实是把这笔钱直接从奖金一项里拨出来了,直接划到保险公司,途径非常明晰。而且是他签的字。他表示,如果是错了,漏税了,可以补交税款,但是花这笔钱无论如何都不能算作私分国有资产。对方问为什么第二年没有继续买保险?老蔡回答,第二年业绩回落,无年终奖。第三年?第三年以后就改发第13个月工资了,成为固定项目,不再单发奖金了。

  走出检察院,在停车场找到自己的野战绿大切诺基,心中倍感亲切,它像一只等候着主人的忠诚的大狗,有它在,主人就有了定心丸。坐在驾驶台前,阳光从西边照进车窗,将落未落时的强度足够温暖了。老蔡长舒了一口气。老蔡,目前你还是自由的。事情将如何向下发展,却未可知,也许这短暂的自由你不久就要失去。如果真是这样,父母亲将如何是好?他们可能就活不下去了,尤其是妈妈,她做不到爸爸那样遇事不慌。还有步步,她的后方支援就要断流。女儿在英国的博士后读不了就索性不读了,让她回国找工作,自力更生吧。

  说做就做,路上,在一家自助银行,他把卡上的二十万“活钱”划到了曲步步的帐户上。然后直奔干休所而去。

  妈妈正在厨房看着保姆小燕做饭,絮絮叨叨的,一会儿这个了,一会儿那个了的。老蔡推开厨房门说,妈妈,又折磨小燕呢?你让她自己做呗,做成什么吃什么……

  妈妈说,那可不成。

  小燕就笑,说,叔,你来了?奶奶新从电视上看的,让我在面里和上奶粉蒸馒头,还老嫌我放得少……

  老蔡说,妈妈,小心高血脂啊……

  妈妈走出来,说,放奶粉好吃……你怎么回来了?

  老蔡说,想你了呗。

  妈妈“哧”的一声,说,想我?想我还不回来和我们一起住,步步又不在……

  老蔡说,老在一起住就不想了……妈,我刚从你老家蓬莱回来,带了点儿鱼干给你……

  妈妈说,你留着吃吧,我都咬不动了……

  老蔡说,我没时间吃那个……

  要不,给步步吧。妈妈说,山沟里缺碘……

  老蔡笑,说,妈,你也没调查研究,怎么就知道人家那儿缺碘?

  妈妈说,不用调查,肯定缺!

  老蔡又说,就算是缺碘吧,你怎么知道鱼干里碘就多?

  肯定多。

  每次回家和妈妈贫嘴是老蔡的一大乐事。可是这次,他觉得这少有的快乐就要失去了,说着说着,竟有些悲伤。你做了这么多年的好儿子好干部,除了在单位拿的工资高点儿,没多拿过国家一分钱。可是你当一把手的,不知道这一辈子什么雷在哪儿等着你,不知道走到哪一步,那雷就炸了。

  晚饭就在家里吃的。父亲问了问蓬莱的情况,工业呀,渔业呀等等。听说旅游业已经成为城市经济的重要支柱,风景能卖钱,父亲还感叹了半天。又说起长岛的月亮湾、望夫礁、九丈崖什么的,父亲和妈妈都没听说过,就记得岛上最高的山叫烽山,上去的路又窄又险。估计那些景点都是后来起的名字。

  妈妈说,打仗的时候谁还顾得上看风景呀?

  老蔡说,不对,毛主席还写诗“这边风景独好”呢。

  妈妈说,那是毛主席。

  老蔡从父母家离开的时候,新闻联播的前奏曲刚刚响起。他心想,谁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次见他们呢?

  到了停车场,开了车门,刚要跨上去,只见旁边有辆红色的雪佛兰越野车,与赛男的十分相似。想起赛男,还有老于,觉得还有件事没给人家办。老蔡就给老于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已经回北京了,可以约个时间见面了。

  老于说,好啊,那就明天下午吧……找家茶楼怎么样?

  老蔡说,行啊。

  老于说,晚上再一起吃个饭?

  老蔡说,你不怕赛男说你用扶贫的钱大吃大喝呀?

  老于说,都是我自己的钱,真的,我保证不开发票……


  如今北方城市里也像南方一样是茶楼遍地了,一条街上好几家的还不少见。不是因为人们更悠闲了,而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问题,隐私多了,私下交易多了,家里去不得了,就找个有单间的茶楼,谈话,交易,玩玩纸牌,甚至只是发发呆。它不是南方的那种热闹的、带说书的、有演出的、全体茶座齐聚一堂的茶室;它是极其安静的一个所在,窗口下着细草帘子,外面的人是看不到里面的。斜阳透过一根根细秸草照进来,喝茶的人就会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是在浊世中的一片净土之上。

  老蔡和老于先到了。老蔡叫了一壶普洱,老于叫的是龙井,接着就有服务员给老蔡摆上一个小壶,给老于的只是一杯茶,茶叶都竖着漂在里面。

  老于说,我还叫了刚英。

  老蔡说,哦,随便你。

  老于说,刚英这个女同志比起赛男来,要成熟一些。

  是吗?

  是。她俩过去在同一家医院,刚英那个时候就是医生,赛男一直是护士。

  老蔡说,哦。

  老于又说,刚英是工农兵学员,组织上送去学习的。说明她一直是表现比较好的。她这个人非常要强,后来恢复高考,自己又考上了研究生,……

  老蔡盯着老于看了一会儿,说,老于,不对头啊!

  老于说,怎么了?什么不对头?

  老蔡说,怎么这么半天了,你一直在说刚英?

  老于有些尴尬,说,没有呀,咱们不是闲聊呢吗?

  老蔡说,关键是你对刚英还这么了解……单独见过面了吧?

  老于看着老蔡半天不说话。

  老蔡立刻摆摆手说,不问了不问了,个人隐私,应该保护。

  老于这才说,不是我想瞒你,是刚英不想这么早就让赛男知道……

  哦,果有其事啊!老蔡说,是认真的,老于?

  是。

  老于在和大家去古驿城之前到刚英的医院看过一次病。学车的时候他就说过他的胃疼了好几年了,刚英非常重视,一直催他去看病。后来他去了,刚英尽心尽力地带着他去内科找主任,陪着他去做胃镜,看化验结果,直到最后诊断出来,她还和内科主任反复讨论。临走的时候,那主任小声问她,刚英,你老公啊?刚英镇静地说,啊。主任大声说,放心吧,没问题,但是得按时吃药,精神放松……

  老于对老蔡说,人家刚英对我这么好,我不能装没看见呀,我就问她,愿意不愿意和我好,她就答应了。她没孩子,我也没负担,两个人老了一起过日子,不是挺好吗?

  老蔡问,刚英多大了?

  老于说,四十多,也快五十了。

  老蔡说,看着不像啊,像三十七八的。

  老于禁不住得意地嘿嘿笑了两声,说,有个女人在身边,真好啊!

  自从妻子癌症去世,十几年来老于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带孩子的紧张生活。但是当孩子远走深圳以后,他越来越觉得身边的孤单。不仅是孤单,而且是精神上的苦闷。就像一个人在世上,除了儿子偶尔的电话,似乎世界上就没有人再关心你。刚英进入他的生活以后,他觉得自己就像又有了一次新生命一样。白天无论走到哪里,都知道晚上会有刚英等着你,就什么困难都不怕。

  老蔡笑,问他,什么困难能让你怕?

  老于说,比如赛男那次发脾气……

  老蔡一听就更笑得厉害,说,哟,还真给你造成精神压力了?

  现在我什么都不怕了,真的。老于说,真没想到啊。我以前也想过找个老伴,以为就是油盐酱醋凑合着过后半辈子,谁想……

  老蔡说,那就好啊……是不是已经一起过了?

  老于说,是。他又小声叮嘱,刚英对外绝不承认的啊。

  明白。你们准备结婚吗?

  当然,一定要明媒正娶!到时候请你当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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