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赛男能准确地上长岛的月亮湾找到老蔡,是一个偶然。前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她听会议上的说,有人准备回烟台,马上就走。赛男立刻提着行李等在门口,找到那人搭车。到了烟台已经夜深。当晚住下,一早赶到蓬莱,只用了一个小时。看看天气,还算晴朗,如果风大浪大,船就无法开。所以猜到老蔡应该先上长岛游览,就来了,居然就找到了。

  赛男说,人还是需要点运气的。

  老蔡说,我可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什么样的?

  老蔡说,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

  哎!算你狠,答对了,加一分。赛男说着坐到旁边的礁石上,加了一句,说,老蔡,你还算有眼力。


  赛男38岁退休以后,部队在干休所给她分了一套两居室,使她成为干休所最年轻的退休干部之二。另一位也是38岁,是文工团的杂技演员,由于伤到腰,提前病退了。赛男的新两居室不大,只有59平米,可是自己的窝就得自己收拾。她踏上了平生第一次装修之路。从空间设计到选材,从门到窗,从色彩到材质,从底漆到涂料,直到与装修队斗智斗勇,统统都是她自己打理,三个月下来,新家成了干休所的样板间,她成了所里的装修专家。干休所的老头老太太们纷纷来参观,问了价格问设计,紧接着,那位退休杂技演员把家也交给了她,她兴趣盎然地再次投入战斗。

  一天,她和杂技演员聊天,说到下半辈子怎么过的问题,那演员坦然地说,你没问题啊,你是护士,懂医,去哪儿都行,大不了还可以成立个公司,专门帮人搞装修呐!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赛男果真去注册了一个公司,自己任总经理、总设计师、总会计师等等一切总……

  可是,在注册公司的时候,工商局的一个年轻人告诉她,你最好找个有资质的专门搞设计的人给你戳着,还得有理论基础,否则谁敢相信你?这虽然让她重视起来,但是她怎么请得起人?后来她听说工艺美术学院出过一本书,专门讲装修的,就到处找,走了几家书店,都没找到,索性就直接去工艺美术学院买。

  到了工艺美术学院,只见大门口就贴着这家卖书的公司的牌子。那时公司注册特别松,工艺美术学院里边雨后春笋似地挂着各种公司的牌子,连某个学生宿舍都可能是一个公司所在地。赛男左找右找,空忙一上午,终于累得坐在了马路牙子上。这时,她看到了那则改变她命运的招生告示。

  某公司通知,下月开办家庭装修装饰中级培训班,授课教授谁谁谁、谁谁谁,学费多少多少,学期三个月,要求报名时带作品几幅,个人简历等等。赛男立刻冲回家,把杂技演员和自己的新家上上下下拍了遍,然后就带着钱和“作品”报名去了。

  在报名处,负责接待的学生先就笑了,说,老师,作品指的不是装修作品,指的是绘画作品,素描就行。

  赛男说,什么素描?实际的成果比什么素描都强,要不你去给我装修一个试试?

  招生的学生客气地说,老师,关键是这几张家装照片无法证明就是您装修的。

  我拿一张素描来就能证明是我画的吗?赛男马上反驳,她可是不饶人的。

  正吵着,一个老头走过来,看了看照片,听了几句吵,就对学生说,收下她。

  老头说完转身就走了。简直就像上帝降临一样,只为了赛男而来。

  后来赛男就一直跟着这位姜教授学习,从三个月的培训班到一年整的成人班,两年下来,拿了个结业证书。姜教授说起当年为什么收她上培训班的原因,就是因为她的装修照片中有些地方很有才气却并不规范,他才认定真的是她自己的作品。当时,家庭装修的概念在中国改革开放以后刚刚进入百姓家庭的,是全新的概念,谁也没有多少经验;再说,凡是艺术,包括设计,都需要有些天赋。他认为赛男是有天赋的。

  然后,赛男靠着她的结业证书开始了她的装饰装修生涯。先是干休所的零星活,再是干休所周围的小饭馆小铺面,经验积累得差不多了,想有更大的发展,却总是打不进大一些的重要一些的工程。每次去见甲方,人家常常是看看她的公司介绍,就把材料放到一边。一次,全国建筑材料和装饰装修展览会开幕,她买了票去参观。中午时分,在一家非常有名的装饰装修公司的展台前,她看到一个小伙子正吃着盒饭休息,就和人家聊了起来。她讲她的小公司小工程,想和大些的公司联手做事,小伙子就笑了,说,阿姨,不瞒您说,你的小公司在大公司眼里,和那些街边的农民装修队差不了多少,最多差的就是你是有庙的和尚,他们是跑了和尚找不到庙的人。

  赛男一愣,此前她以为自己还是个搞装饰装修“事业”的人,现在才明白自己在别人眼里的地位。她说,我装修的房子都很漂亮,人见人夸呢!

  小伙子说,那没用,阿姨,你既不是工艺美的正式学生,又不是中央美的,也不是清华、北工大建筑系的,还不是建工学院的人……插进这个行业恐怕是很难。现在干什么事情都是有圈子的,圈里的人才互相照顾,你圈里没人就不行。

  赛男不信命,她决心一定要打出一片天地来。去留学!然后回来,给国内这群势力眼们看看!

  听她讲完,老蔡说,好样的!赛男!我没看错,你就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

  本来老蔡准备在长岛找个农家住个三两天,可是因为赛男穿得太少,又没带其他衣物,只好迁就她,天黑之前,两人踏上了回程的船。整个航程不过十几分钟,赛男始终躲在船舱里,紧裹着她的驼色风衣。老蔡在甲板上,站在靠近赛男的一边,不时地招呼一下赛男,让她出来透透气。海风有些大,而且非常强硬地刮着他的眼睛、脸颊、脖子、手,等等一切露在外面的部位,没商量地把咸腥的海水捎到他的全身。既然赛男来了,老蔡只好把行程的计划改变一下。其他只能以后再说,可以再在蓬莱城里玩几天,然后回北京。

  短信。“今天来了三拨记者。汇款越来越多,有三千多了。”

  老蔡回复。“要记账。”

  回信。“记了。”

  到了码头,老蔡开车把赛男送到她住的一家四星级饭店。下车的时候,赛男说,老蔡,你住哪儿?

  老蔡说,住海边。

  赛男说,你也搬到这儿来吧。咱们明天活动也方便。

  老蔡不置可否,说,明天早上我来接你。

  赛男用哭腔说,好不容易找到你,你又走了,如果你明天不来找我怎么办?

  老蔡笑,说,那就继续哭呗。

  赛男扭扭身子,说,不嘛。

  好了!就这怎么着!明天等我电话!老蔡果断地关上车门,一脚油门就走了。

  老蔡明白自己和赛男之间早晚要有事情发生,是早是晚,听天由命。但是看赛男那个样子,她倒是没把你当作假想敌,所以敢那么肆意地撒娇耍赖。女人只在她认为安全的男人面前放松自己。她究竟是怎么看你的呢?



  二十二、

  “黄鹤西北去,衔我千里心。”这天早上一开手机,曲步步看到一条短信,竟是Log来的。

  曲步步回复。“谁的?是你自己作的吗?”

  回信。“抄古人的。另外还有一句: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李白的。我最近要去延安,一定去看你。”

  “欢迎。”

  Log要来延安的消息令曲步步有些吃惊和兴奋,但也有些担心。他是为了工作而来?还是专门为了看你?“黄鹤西北去,衔我千里心。”真是感人的诗句。然而,是他有意选的,还是偶然拣来的?还有李白的“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都涉及到一个“我”,一个“心”,Log究竟是什么意思?他知道你是有“板凳”的,为什么还要这样?他来这里,会发生什么事情?看来只能是随遇而安了。

  一段时间以来,梁家岔希望小学和小学里的北京老师成了当地报纸杂志的热门话题。来自各界的关怀、资助和荣誉都集中过来。已经有两三个延安市退休的小学教师自愿每周来一天做义务教学。这样就可以分班教学了。而毕业于师范学院的记者小谢只能每个星期六来给低年级的娃娃们做辅导,娃娃们都很喜欢她。曲步步因此顺势把学校的休息日推后了一天,改在了星期日和星期一。

  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曲步步对自己如此快速的适应能力感到骄傲,也为梁家岔希望小学的前景而振奋不已。小谢的《陕西现代教育》是杂志,出来得比报纸慢一些。昨天星期六,小谢拿了校样来,曲步步看见了上面的自己。她暗暗吃了一惊。虽然小谢的用光、构图和角度都不错,但是那位在灯光下批改作业的曲老师一头花白的头发却极其醒目!一个年老体衰的形象跃然其上!

  曲步步从不知道自己有了白头发,实话说,是她从来没有注意过。从家里带来的小镜子只有一张脸的大小,根本照不到头发。难道真是“一夜白发生,千里多烦恼”了吗?晚上,回到屋里,她悄悄地把镜子举起来,照到头顶,终于证实了照片的真实性。她有些沮丧,颓然坐在灯前,想自己面临的最迫切的问题:要不要染头发?是保持自然,维护天然,还是保持一个好心情,维护一个健康形象?最终,她选择了后者,决定第二天去延安染发。

  这个星期轮到水旺和他的同班同学国梁去洗澡。到达延安以后,曲步步带上他们先去了一家超市,买了一个国际品牌的染发剂,顺便给两个男娃买了消毒皂和毛巾。

  按照染发剂的说明,使用者要先把头发洗净,吹干,然后上染发剂,再等15分钟,洗掉即可。这样的顺序唯一的缺点就是费时间。曲步步用了半个多小时才洗完澡,吹干头发,抹上染发剂后的15分钟她用来洗衣服。待她再洗净吹干,全部收拾完毕,走出澡堂女部的时候,眼前的景象让她愣住了。

  她听到水旺和国梁的嚎啕哭声响彻澡堂中厅,但是见不到人在哪里。

  曲步步惊住了。她大声喊道,水旺!国梁!水旺!水旺……

  从卖票窗口伸出一张女人脸,问她,这两个娃是你带来的?

  是我带来的!他们俩呢?他们怎么了?曲步步厉声问道。

  那女人说,他们在澡堂洗衣服咧!那么脏的衣服,费多少水嘛!

  那你们也没有权力关押他们!快放他们出来!你们在犯法!知道吗?知道青少年保护法吗?曲步步上手就去推售票处的门,门立刻就开了。

  水旺和国梁衣着不整地走出来,手里拎着湿淋淋的衣服。曲步步把他俩搂在怀里。她冲着那女人就喊起来,你是女人吗?!你看他们,是多么可怜的娃!他们的村子里没水,缺水,一天只喝得上一杯水,怎么洗衣服?不就是到城里来洗个澡,交给你钱,借你的水嘛!

  那女人不说话,眼睛看着别处。

  曲步步突然想起什么,又说,你们是不是专门欺负娃!我就是在里边洗了衣服的……

  那女人说,我们这里规定是不能洗衣服的……可是……你不是北京来的曲老师吗?

  一听此话,曲步步一下子泄了气。她轻轻地说,他们是我带的娃娃嘛……

  最终的解决办法是,曲步步又买了一张澡票,亲自去把两个娃的衣服洗了。前两次带娃们来洗澡,都是六年级和五年级的娃,他们进去洗的时候,就先把衣服踩在脚底下了,边洗边踩,再把领口袖口打上肥皂,再踩……这次是因为曲步步买染发剂而忘了交代给娃。

  离开澡堂的时候,曲步步主动向卖票的女同志说了一声,谢谢,再见。

  晚上,曲步步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满头黑发,有些不好意思。太黑了,就显出假了;下次再买要选择棕黑或棕色的。再说,如果Log来了,看到这么黑的头发,他会怎么想?管他怎么想,我就是我曲步步。

  桌上有一摞新来的信,她信手撕开一封,是来自甘肃的。


  敬爱的曲老师:

  您好!在报纸上看了您的事迹,非常敬佩。

  我和您现在一样,也是一名乡村小学的教师,但我是土生土长的教师,已经在这里教了二十年的书了,却没有人注意我们,没有人捐款捐物给我们。入冬以后,我这里的娃娃也一直没有袜子穿。我们的娃娃也是非常努力的娃娃,他们之中已经有人考上了大学,虽然只有一个,但是他做出的榜样,力量是无穷的……


  曲步步的心不知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你无忧无虑,有吃有喝,按老蔡的说法,是豪华插队来的,却受到了那么多的注意和帮助;可是长期在山区和农村坚持教育工作的同行们,就像野草一样靠自身的意志和对教育工作的忠诚努力着,反倒被视为平常。尤其今天染发的事情,怎么感觉都不是滋味。步步,你开始浮躁了,虚荣了,是不是?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