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曲步步等公共汽车等了一个小时,上午10点多回到延安城边上的招待所,自己开了个房间洗了热水澡,就在屋里等Log的消息。

  昨晚和老蔡在电话里说得不很愉快。

  曲步步说,老蔡,我必须做回我自己,我都退休快两年了,时间已经不多了,但是我必须去做我想做的事情,过我想过的生活了……

  这是什么话?难道说,和我老蔡在一起的日子都是你违心的生活吗?

  曲步步说,是,就是,每天做饭打扫卫生,就是违心的……

  老蔡问,那我呢?谁来管我?

  你那么大了,还不能自己管自己?

  老蔡说,我说的是,我不是大了,我是已经老了,老来老去,你才不要我了,我怎么办?

  曲步步说,你……暂时自己照顾自己不行吗?也可以再找一个阿姨……照顾你的生活……

  保姆啊?还是老婆?你都想跟我离婚了?

  不是,那你说……怎么办?

  是吗?是真的吗?你嫌弃我多少年了?

  曲步步说,没有嫌弃,就是……反正我要到这儿来……

  老蔡说,算了,不跟你吵了,回来再说!

  在窑洞里睡得还算好,冬暖夏凉的窑洞里,有股年月久远的味道。和两个婆姨聊了会儿天,说些孩子大人的家常话,早早就睡了。今天一早,她刚打开手机就接到Log的电话,Log说,步步,你在那边情况还好吧?

  曲步步说,还好。

  Log说,今天能回来吗?

  曲步步说,有事吗?

  Log说,这边出了点儿事……你能马上赶回来吗?

  Log的声音有些疲惫,但是听得出来是急事。曲步步问,什么事?

  回来再说吧。Log说。

  曲步步说,不,现在就说吧。

  Log告诉她,昨天晚上,那个甲方代表被派出所抓了,因为嫖娼。派出所半夜给Log的房间打电话,让他去交罚款,领人。Log不明白为什么要他去交罚款,电话那边说,是你的人,当然要罚你。Log心想,怎么是我的人?再说,自己人生地不熟,别进了什么人的圈套,就答说,天亮再说吧。然后拔掉电话插头睡到天亮。可是天亮了一醒,问题仍然堆在脑门上,去不去领人呢?如果不去的话,不仅这单生意要泡汤,而且以后在陕西的合作都要受影响;可是如果去领了人呢,交罚款倒是小事,反正是Log个人出,可是公司的名誉就要受到严重损伤,美国总部知道了也会问罪下来。今后在本地的合作也照样会出问题。怎么办?

  曲步步一听,的确难办,但是原则是不能变的,不能去领人,该谁领就让谁去领。

  可是回到招待所这么长时间,Log却不知去了哪儿,打手机也不接。直等到将近中午,Log的电话才来了。

  Log说,步步,我在601。你能来一下吗?

  曲步步的房间是402。她从楼梯上楼,在楼梯转弯处,竟然遇上那个昨天叫她嫂子的甲方代表!

  曲步步一愣。那人也一愣。

  曲步步刚要问他怎么出来了?话到嘴边忍住了,说,哟,不认识了?

  那人立刻说,啊,啊,是曲老师……

  曲步步说,我正要去6楼……

  那人竟然啊啊了两声就下楼去了,全然没了昨日的客气。曲步步想,Log终归是去领了人。为了生意出卖原则,商人就是商人。

  到了601,门虚掩着,敲门进去,Log站在窗前,人显得高了,神色有些疲惫。曲步步进来,说,你还是把他救出来了?

  Log转过身,说,不是他,是他的上司。被抓的是他上司。

  上司?

  昨天晚上,Log依照惯例,在这里的一家星级饭店请甲方代表和他的上司吃饭,说是他们给他接风,实则是自己给自己洗尘。饭后他们就建议去洗浴中心,然后去歌厅……

  Log不习惯这一套所谓“夜系列”,但是又不便离开,须知人家玩是需要你买单的。跟着他们出了饭店,来到后面的一条街。这里的景象令Log大吃一惊。白天灰秃秃的一条街,多是民房,房门紧闭,一到晚上竟然灯红酒绿,彩旗飘飘!街边停的车都是顶级豪车,奔驰350、宝马7系、奥迪600、“奔跑”、“法跑”……豪车密度绝对超过北京上海广州!也有个别小面包车夹在其中,起了个衬托作用,拉低豪车密度而已。

  甲方代表告诉他,说是因为大批香港投资人在这边开发油井,他们雇佣当地人干活,自己每天做的事情就是数钱,此外白天打麻将,晚上泡歌厅,有的香港人唱陕北民歌比当地人唱得都好……

  Log说,应该向所有开油井的人收取环境保护费。

  甲方代表和他的上司听了这话就哈哈一笑,说,收可以,收多少?多了人家不来投资,少了无济于事……

  从歌厅出来的时候,已经半夜两点多,这才各自回去睡觉。谁知道才睡了一个小时,派出所的电话就来了。

  刚才曲步步在楼梯上遇到的那位甲方代表还是来劝Log交罚款的,说是他的上司上有60老母下有6周小娃,如果被公司知道嫖娼被抓不仅名声扫地,而且会丢了工作;而Log如果以美国公司的名义去救了他,他会把罚款全数赔给Log,况且只是请Log出面作个保人,丢的是美国人的脸,又不是你个人的。费尽口舌说了一上午,Log还是没答应,那甲方代表只得悻悻离去。

  Log说,咱们准备走吧,自己找车回西安……

  曲步步说,好。

  Log一问,你那边怎么样?村里的事情完没完?

  曲步步说,没关系,反正我不久还会来……

  还要来?

  曲步步说,对,我准备到那儿教书去。

  Log盯着曲步步看了好一会儿,说,步步,你从小就是个特别好的人!

  一个人随着年华渐渐逝去,原来身上所有没意义的东西也都渐渐褪去,什么美貌与否,学习好坏,身材高低,名声大小,金钱多少都随着时光销蚀了,留下来的就是你最本质的东西,品德、善恶、骨子里的高尚与低下。



  十三、

  老蔡一夜没睡好,头顶有些疼,整个脑袋昏昏沉沉的。步步在电话里说的事,让他感觉自己突然被无辜地抛弃了。她没退休的时候曾经也说过要去贫困地区当志愿者的话,他都没有当真,他还调侃她说,你是不是觉得,你去陪着人家受苦,人家就不苦了?她当时只是笑笑说,去你的! 

  可是谁曾想,这念头竟然真的在她脑子里扎了根。

  一早起来,老蔡就给曲步步的中学同学、住在郊区的阔太太小新去了个电话。接通电话的瞬间,他听见第四套广播体操的音乐声。小新正在她的树林子里做体操。

  小新吗?我是步步的“板凳”老蔡……

  小新说,啊,听出来了!老蔡!这么早打电话,是步步的事吗?

  似乎闻得见林子里的新鲜空气。老蔡说,是呀。

  她不是去陕北了吗?

  老蔡说,是呀,她在电话里告诉我,她回来以后还要去陕北,支教去,当志愿者,你知道吗?

  小新一听,就大笑起来,啊,步步太伟大了!她就是个理想主义者嘛!哈哈!

  老蔡说,她已经五十好几了!

  小新说,你就让她疯狂一次吧,都五十好几了还不放手?还管着人家?

  老蔡说,那是年轻人的事……

  可年轻人要是不干,或者顾不上的话,咱们就不能干干吗?

  老蔡气急败坏地说,那你为什么不去?

  我?我就愿意在家当保姆!人各有志嘛……老蔡。小新十分苦口婆心地拉着长腔,说,你呀,先高高兴兴送她走,放个活话儿给她,让她如果不行了就回来,随时随地回家,这样效果会比较好,她想回来呢就回来了;如果你翻了脸,她可能一时不去了,但是心还在外面;也有可能非去不可,那你就算鸡飞蛋打喽! 

  老蔡喃喃地说,我不会翻脸的。

  那就顺着她吧!

  放下电话,老蔡自己去厨房热了杯牛奶,拆开一包不知什么人送的蛋黄派盒子,连吃了三个,还不解气,又撕开一个,发现实在吃不下了,扔在桌子上。

  刚认识曲步步的时候,是在学校合唱团的成立大会上。说是合唱团,也就二十多个人。大家在分声部,高声部、低声部什么的。老蔡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声部,就站在圈外面等待分配。那个时代里,男女高音都非常时髦,李铁梅、郭建光的几段唱腔风靡全国,连李奶奶的段子不是高音都唱不上去。工农兵学员中多的是慷慨激昂之人,唱高音的也多。最后剩下愿意唱低音的没几个人,其中就有老蔡和曲步步。他们互不相识,谁也没理谁。后来,学生会从专业团体请来老师进行了一次甄别,在钢琴旁,让每个人都唱几句歌或样板戏,几句就行,重新分声部。当轮到曲步步唱的时候,她的歌声把全场都震惊了,“提起个家来家有名,家住在三十里铺村……”抬头就是高亢的长音,虽然不是很圆润,但是那来自红色圣地的气息一下子感染了全场,工农兵学员们一齐鼓起掌来。大家都熟悉这段曲子,在芭蕾舞剧《白毛女》中它被改成3/4的节奏当作了青年大春的主题。于是老师重重地敲了一下琴键“砰……”结束了她的歌,把手臂一挥,说,去高音!老蔡眼睁睁地看着曲步步从自己身边离开,去了另一边。

  那段时期,特别注意曲步步的男同学很多,尤其早锻炼在操场跑步的时候,跑在曲步步前后左右趁机搭茬的男同学真不少。但是工农兵学员有纪律,上学期间绝对不许谈恋爱,否则就退学,哪儿来哪儿去。大家都是吃苦吃出来的,好不容易上了天,哪还愿意自毁前程再吃二遍苦?所以这项规定也让老蔡很安心,虽然曲步步暂时还不是他的,但是也肯定不是别人的。老蔡那时是一身军装的复员兵,肩膀平绷,身板挺直,军容风纪标杆,惹眼得很,好多来自农村的女学员都喜欢他。这是曲步步后来告诉他的。他们俩只在合唱团活动的时候能说上几句话。几句话就够了,老蔡觉得。因为,这几句话句句都是他处心积虑想好了的,不是字字珠玑也是掷地有声,绝不耽误每次机会。起码做到让曲步步重视他的想法了。

  看着曲步步一次比一次信任的目光,老蔡志在必得,胜券在握。在他眼里,他的女朋友一定要优秀,而漂亮与否,活跃与否,都在其次;曲步步恰恰同时具备这两样,那是他的运气,至于其他的温柔与否家务能力怎样,他还没有经验,从没考虑过。

  后来毕业的时候,水到渠成,他终于和曲步步交换了联系地址,临分手时才第一次握了手。两只手相接触的一刹那,打了电一般,曲步步哆嗦了一下,突然责备地瞪着老蔡问,你干吗?老蔡说,不是我,是物理现象,两性相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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