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月就这样嫁了出去。


       我没有想到,我生命中的第一个孩子,第一个女儿,就这样忍辱负重地离开了我。我这个做母亲的,真的是好无能、好失败。想起来我就会扇自己的脸,狠狠地骂自己一顿,并不依不饶地向顺儿哭诉,责怪他没有男子汉大丈夫的血性,比起瘦瘦弱弱的全有简直差远了。不管怎么说,全有还能拼着命地在土匪面前保护我,可是我对全有又做了什么?我们的女儿,我都没能保护好她,以后到黄泉之下见了全有,我该如何向他交待?


       那一段时间,我真的是生不如死,死又没有勇气。


       可是顺儿又能怎么办?人在屋檐下,谁敢不低头?我们在这里势单力孤,除了忍气吞声之外,还能怎么样?再举家重返老家吗?更是不可能,诗月已经眼睁睁地在我面前落入虎口,如果我走了,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在这里,岂不是更惨!


       好几年后我才知道,洪思仁之所以对皮子的事这么上心,原因是他一直拖欠着皮子挖药的工钱,他也早就打好了用诗月“抵账”的如意算盘。


       我可怜的诗月!竟然成了父母柔弱性情下的牺牲品!

    

       知道真相后,我们便不再与大妹和洪思仁来往了。尽管大妹和这事没有直接关系,但他们毕竟是两口子,爱屋及乌,反之亦然。在潜意识里,我总觉得大妹也参与了其中,是洪思仁的帮凶,因此也渐渐地对大妹冷淡起来。我经常叮嘱几个孩子,不许去大姑家玩,她家有再好吃的东西也不许去,谁要是瞒着我偷偷地去了,回来就打断谁的腿。然而,尽管我再三恫吓,没出息没记性的永成还是会带诗梅去,被我狠狠地打过两次,顺儿因此对我表现出很大的不满,我也跟他怄了不少气。    


       自从诗月出嫁后,我感到不能再对不起永强,加上当时的条件根本就不可能让所有的孩子都上学,就让顺儿想办法为永强找个师傅学门手艺,至少在今后出生社会能找到饭碗,自己能养活自己,也不受人欺负。


       为了找个最适合永强学以及他爱学的手艺,同时找个好师傅,顺儿费了不少心思,找了很多人帮忙,终于找到了一个姓代的老木匠师傅。代师傅说老也不老,只四十出头。因祖上就是木匠,他自打能干活起就跟着自己的父兄做木工,算起来也有三十多年的经验了。他带了很多徒弟,在县里颇有名气和声望。


       现在永强已有十九岁,学木匠也差不多有两年了。代师傅很赏识他,说他聪明,悟性高,而且有钻劲儿。跟他学了一年的时候,他就经常会分一些简单的木工活儿给永强自己做,而别的徒弟是得不到这种特殊奖励的。如今永强正跟着代师傅赶一批活儿,都是做大件家具。我们也希望永强借此机会好好深造一下手艺,准备出师了。代师傅应该也是这个想法,否则他就不会把永强带在一起干这批活了。            


       又是一个春天来临。新疆伊犁的三月,冰雪正在融化,昼夜的温差也很大。白天化成了水的冰和雪,经过一个晚上的冷冻,又凝结成了冰。第二天、第三天……依是如此,化了冻,冻了化。倘若早晨出门,晚上就会踩一脚的泥水回来。那段时间,我总会为调皮的孩子们一双双连水带泥的鞋而发愁不已,洗不及,干不及,穿不及,于是便抽些空闲时间来给他们做鞋。


       无论是做衣裳还是做鞋,我一般都是先给诗竹做,因为在家里的孩子们当中,她现在算是老大,她穿小的衣裳和鞋子,可以留给弟弟妹妹。再加上她穿衣穿鞋都比较小心,给她做一身新的,穿一两年都显不出旧来。她很懂得珍惜、呵护自己喜爱的东西,这一点上,诗云和她差不多。


       相比之下,永成和诗梅就差得很远了。这对兄妹是最能捣蛋的,成天翻墙爬树,打来斗去,几乎每天都能找回一大筐的麻烦事,使得我天天都有给别人赔不完的礼道不完的歉,以及断不完的官司、磨不完的嘴皮。


       但是孩子们无一例外地怕他们的父亲顺儿,别看顺儿一天到晚对他们嘻嘻哈哈的,可一旦发起火来,他们个个都只会缩着脑袋站在一边,乖乖的一声也不敢吭。


       我常常会为此而想不通:为啥在管孩子的问题上,我拿出三倍的精力都抵不过他仅半成的精力?是我太软弱太温柔?好像不是。是我太暴躁太武断?好像也不是。有时候想想真的很好笑。孩子们顺着他,他顺着我,我又顺着孩子们,三方力量如此比拼,并循环往复,才使得整个家庭得以平衡。


       这次我想给诗云做双新鞋。因为前些天碰到斜对门的邻居高静虹,看到她的女儿田芳芳穿了一双非常好看的红色的绣花布鞋。芳芳和诗云年龄相仿,我就一直在想,如果诗云穿上这样一双鞋,一定也非常可爱。


       我拿出准备好的红布和彩色丝线后,才发现已忘记了那鞋子的鞋样儿。于是便牵着诗云到高静虹家,想再去看看那双鞋子。


       高静虹个子不高,但长得很标致,小圆脸,下巴略方,皮肤白皙,一双不大不小的杏仁眼里,总是若隐若现地流出一些哀哀怨怨的东西来。她剪着当时比较流行的齐耳短发,经常戴着一个浅灰色的头箍,使整个人显得文静而干练,一看就不是农村妇女,尽管穿着很普通。


       是的,按当时的说法,高静虹是一名公家人,在县国营酒厂当会计。她本来住在酒厂的职工宿舍,五年前离婚后,带着刚出生的女儿芳芳再嫁到了我们队。她的前夫也在酒厂工作。听说两个人离婚,是因为第三者插足。


       高静虹现在的丈夫叫任化龙,他长年累月不在家,一年中很少见他几面,具体在做什么队里的人都不清楚。据说他父母双亡,以前不知在哪里当官儿,离世时给他留下了很多钱。他其实不是我们队里的人,早在我们到新疆来之前,他就在我们队里买下了一处宅院,因此相比起我家而言,他算是队里的老社员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他失去了双亲,貌似也没有别的兄弟姐妹、亲朋好友,但家境仍是全队最好的,这一点看看他家高大气派的红漆院门就知道,因为在队里这样的院门是独一无二的,连队长甚至公社书记都没得比。他看上去要比高静虹大十好几岁,五官比较端正,但身材很胖,一看就是过惯了养尊处优生活的主儿。


       站在高静虹家紧闭的院门前,正准备抬手敲门时,门“吱呀”一声开了,高静虹急急忙忙地闪出身来,手里提着饭盒,差点与我撞个满怀。


       “哟!你要出去啊?”我问。


       “嗯。没撞着你吧?”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就在这一笑之间,脸色微微发红。


       “没有、没有。”


       “你来——有事?”


       “也没啥子事,就是想看看芳芳那天穿的绣花鞋,我想照着剪个鞋样儿,回去给诗云也做一双——要不然你先忙,我改天再来剪也行。”


       “哦——没事,你先进去吧,芳芳在家,鞋子在床底下放着的,你尽管看就是了。”


       她似乎很急的样子,边说边要抬脚走。


       “你干啥去?咋让芳芳一个人在家呢?她行不行啊?要不然让她到我家里去玩吧?”


       本来我是不打算问她出门干啥去的,但听她这样一说便有些不放心起芳芳来。


       “没事,我的外甥女也在家呢。你进去吧。”


       说话间,她已走出了十几米远。什么事这么急?最终她也没有告诉我。


       进了她家后,见芳芳在院子里自己玩皮球,诗云立刻就高兴地跑过去跟她一起玩起来。


       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坐在窗户边洗衣服。看到我之后,姑娘赶忙站起来,又是喊“阿姨”,又是搬凳子让我坐。


       她的热情和礼貌让我心中顿生好感。我问她:“你是静虹的外甥女?”


       “嗯。”


       “啥时来的?我咋没有见过你呢?”


       “来了十几天了。一直待在家里也没有出去过。”


       “你叫啥名字呀?”


       “我叫王玉兰。”


       “哦,王——玉——兰。”


       在问话的间隙,我快速、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这个姑娘,她看上去特别干净、清纯。爱笑,一笑就会在嘴角现出两个小酒窝,把那张本就漂亮的瓜子脸衬托得更加娇羞可爱。再加上她像鸟叫一样的江浙口音,让人感觉她又是那么的温柔。


       “你一个人来的吗?是咋样来的呀?”我感觉自己的好奇心越来越重了。


       “三姨妈回家去探亲,然后带我一起来的。三姨妈一个人在这里,外婆外公和家里人都不放心她,让我来陪她。我也是刚上完初中。”

    

       我告诉了她我的来意,她就进屋去把那双鞋拿了出来。


       我边在纸上画鞋样儿,边问她:你三姨妈急急忙忙地出去,是为了什么事啊?


       我三姨父病了,住院了。她头也不抬,继续洗衣服。


       是啥子病啊?


       高血压。三姨父这次病得很重,把三姨妈都快愁死了。


       回家后,我向顺儿说起这事。顺儿说,这也怨不得别人,都怪他自己。他这个病又不是住一次两次院了。医生每一回都让他少吃荤腥,多吃芹菜,他哪里肯听?我们一起摆龙门阵的时候他自己都说,连煮鸡蛋都能当顿,就是不吃芹菜,说那种菜不是人吃的。农村人不吃菜,还叫不叫农村人?现在病来了,造孽的是谁?还不是他自己嘛。


       我问顺儿,你们还在一起摆过龙门阵?我啷个不晓得呢?我觉得你都没见过他吧,做邻居这么多年,我也才看到过他三两次。


       啥子都要你要晓得呀?顺儿的口气中,有一些得意和嘲弄,大队开会的时候见过他几次。


       听他这么一说,我更纳闷了,不由得刨根问底起来:“那你晓不晓得他究竟是做啥子的?看上去总觉得他和队里面的人都不一样。”


       顺儿说,我也不清楚。听说是满族人,祖爷爷是跟林则徐来的新疆。他好像在南疆还是哪里开矿,挖玉石的。对,是和田,他说过,是和田!


       难怪哩,一年到头都很少看到他。我说,现在最忙最累的就是高静虹了,天天都要跑那么远的路去医院服侍他。幸好她的外甥女在这儿,可以帮她照管一下芳芳。


       说到这,我脑海中又浮现出她外甥女的模样,情不自禁地对顺儿说:你还莫说,高静虹的外甥女真的很不错哎!又勤快又懂礼,还是个初中生,要是能说给我们家的永强——不错,不错,真的不错!


       顺儿说:永强才多大,她才多大?都是娃儿,你就急着要说儿媳妇了嗦?!你就急着要当婆婆了嗦?!


       谁说我急?这不是说到这儿提起她来了嘛?再说,先说到这里又啷个不行?两个人也不会立马结婚,不是还要耍一耍,看合适了才定吗?


       顺儿说:那个女娃儿真的有那么好吗?八字还没一撇,就让你这个婆婆喜欢得不得了了。哪天我一定要好好看一看!


       当晚夜幕降临的时候,高静虹来到我家,面露难色地对顺儿说:医院让把任化龙拉回来,说他的病在医院治已经没有意义了,拉回来在家好好休养。我想你家有毛驴车,你能不能帮我把他拉回来?


       顺儿二话没说,当即套上毛驴车去县医院把任化龙拉了回来。


       谁知到了半夜,高静虹又急促地来敲门:老林,老林,老任不行了,你再把他拉到医院去看看吧!


       于是,顺儿又连夜将任化龙拉到医院。


       天蒙蒙亮的时候,顺儿又把任化龙拉了回来——他已经死了。


       此时的高静虹已哭成了一个泪人,坐在顺儿的毛驴车上一动不动,眼睛珠子也似乎凝固了一般,一眨不眨。


       我们看着顺儿赶着车直直进了她家大门。


       紧接着,高静虹家的灵堂设起来了。里里外外都是顺儿在张罗,一来他本就热心,办丧事也比较有经验;二来高静虹一个女人家确实也不适合抛头露面地去做那些买棺材和祭奠用品的事。那时“四人帮”已倒台,没有了被扣上搞封建迷信大帽子的顾忌,队里人办丧事再不用遮遮掩掩,烧纸、烧香,磕头、作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在给她家帮忙期间,我和顺儿也时不时地留意着玉兰这姑娘。她在待人接物时显露出的彬彬有礼、落落大方,让我们暗暗伸大拇指。比如一见门口进来了人,她会赶紧迎上前去,鞠躬,引路;送客一直送到门外,看着别人走远才进门,态度既热情又坦诚,不会冷落任何一个人,而且任何一个人都感觉这个小姑娘非常懂事。


       办完丧事的第三天,高静虹来到我家,提了很多旧衣服,大部分都是任化龙的,还有一些是她自己和芳芳的。


       我不明白,她把这些衣服拿到我家来干什么。


       高静虹说,老任走了,她在这里住着也没意思,准备带着芳芳回酒厂职工宿舍住。这两天她收拾出了一些家里的旧衣服,看我和顺儿还有孩子们,如果能穿就穿,穿不成就扔了。


       “你走了,你的外甥女怎么办?还送她回老家吗?”我问。


       “我已经给领导说好了,让她在我们酒厂工作。”


       “哦。”我一听心里有些踏实了,但仍犹豫着要不要说出自己的意思。想了想,还是鼓起勇气开口道,“你外甥女不回老家了?”


       “目前回不了。我也没有路费钱给她。等过一阵子吧,她愿意回就回,不愿意回就在这里给我作伴。”


       我说:“她也有十八岁了吧?”


       “没有,还差半年。咋了,你该不是想给她介绍对象吧?”她笑了。


       “你还就猜对了。”我说。


       “谁啊?只要合适,我就一定把她留下来。”


       “你看——我们家永强怎么样?”


       “永强?”她抬起头来想了想,“就是学木匠的那个大儿子吗?”


       是啊。我点点头。


       “可以啊,没问题!可我只见过他两次。对了,他现在在做什么?怎么好久都没有见到他了呢?”


       “他跟着师傅一起赶家具活,这些天忙得很,就没有回来。”


       “那赶紧让他回来见见我们家玉兰呀。让他们见个面,谈一谈。合适了就发展,不合适的话,做朋友做兄妹都没关系的。”


       我没想到她是这么爽快,这么干脆的人,心里顿时乐开了花。


       “好,好,我明天就让老林去把他喊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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