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稀疏的小雨下个不停。山区的气候说变就变,特别是夏天,面积不大的县城里,经常是阴阳两重天。东边还能看到太阳,可一到西边,一块云彩遮住天,就下起了阵雨。

  早上,我又冲个澡,精神头稍好。最近,一名退休老干部上访,天天缠着我,让我给他高中毕业的儿子安排在开发公司工作。我跟吴德总经理汇报多次,吴总经理都拒绝安排,还拍拍肚皮说:“当年,我当财务科副科长时,这老爷子是我们开发公司的副总,整天牛逼哄哄,正眼都不看我一眼。我副科长五年,当科长本是顺理成章的事。可他,硬是把他的小姨子从文化公司调来给我当科长,为他个人谋私利,直至退休,把我耽误了三年,恨死他了!如今,他还想安排人?做梦吧!你就应付他,磨他,直到他死了这心!”

  老爷子脾气大,摔东西,骂街,我跟办公室主任好言好语相劝,他还扬言要到上级告我们,说我们敷衍了事、弄虚作假,有腐败行为。连续几天,他滔滔不绝的诉说旅游局的历史,滔滔不绝的讲他当副总时的丰功伟绩,听得我的头都大了,实在不愿去单位再碰上这位老爷子。

  我给经理吴德打个电话,说要到学校给儿子送衣服,还说身体不太舒服,想休息一天。吴经理答应得很痛快,还交代说:“县里刚调来一个主管旅游文化的副县长,姓刘,叫刘仁德,是从省里戴帽下来的,年龄跟你差不多,他明天要到赤河乡的娘娘庙调研,你陪着去吧,我去市里有个重要的事,辛苦你……”

  赤河乡的娘娘庙是清代建筑,县里的文化遗产保护单位,近年来,一直说开发保护,可维修资金总是不到位。听说陪副县长到乡下调研,我立刻来了精神:也许,这是一个契机呢。

  再说了,下乡虽然脏点、累点,可我一到乡下,就像回到家,心情立即舒畅。我本来出身农民,下乡也算是对了我的心思。心里一踏实,就感觉困了,我美美地睡了个回笼觉,中午时分才起床,来到离县城50公里远的私立学校,把儿子的衣服交给值班老师,并问了一些孩子的情况。

  快下班时,我回到公司里,办公桌上堆着一些文件,我草草看了一遍,划上自己的名字,算是已阅。这时,妹妹蒲杰给我打电话,说她栽的果树像是生了病,只长叶,不结果,让我请个果树栽培方面的专家,给指导一下。

  我打电话给办公室的朱主任,联系上县里管果树栽培的专家老吴,三个人找了一家饺子馆,要了几个小菜,喝了半个晚上的酒,跟专家老吴定了妹妹接他的时间,顺便问了问朱主任刚来的副县长有关情况。

  第二早上,我见到戴着眼镜满脸书生气的副县长刘仁德时,着实吃了一惊。论年龄,跟我差不多大,但是跟我一比,人家起码年轻了五岁。刘副县长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省人大机关工作,后来给省人大主任当了8年秘书,一年前,人大主任即将退居二线,把他安排在顺昌县挂职一年副县长,上个月才正式调到我们县担任副县长。

  赤河乡的娘娘庙离县城30公里,建在风景秀丽的半山腰上,娘娘庙的对面是赤河子村。据说,以前的赤河,每年夏天发大水,闹水灾。清朝嘉庆年间,有一大户人家花大钱给他儿子娶了城里一位貌若天仙的姑娘,不知为何姑娘死活不从,当花轿抬到赤水河时,正遇发大水,姑娘从轿上跳入赤水河,再无踪影。可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赤水河里的水小了许多,雾气锁山,连日不散,山上还时而传来姑娘的悲泣。奇怪的是,从这天起,大户人家的儿子中了风,卧床不起。大户人家遍请神医,儿子的病却无起色。后来,来了一位神僧,说他儿子怨魂缠身,必须建一座庙,才能化解。

  大户人家耗尽家中钱财,在村对面半山腰的山洞旁建了一座庙,仿姑娘的模样,塑了一个石像,摆放在山洞里,供人们拜谒。奇异的是,庙建成后,赤水河再也没有发过大水,只是每年清明时分,山上还会传来断断续续女人的悲泣声。

  后来,这娘娘庙成了远近几十里祈神免灾求福的圣地,香火不断。只是文化大革命期间受到了冲击,娘娘身边的八大金钢被砸,娘娘的脸也被泼了黑墨,后虽经修复,却一直没有焕发以前的风采。

  近些年,县旅游开发公司对娘娘庙进行了部分修缮,我们从外县请来了两名尼姑,还申请了国家文化遗产重点保护场所,娘娘庙的香火又热了起来。只是,这赤水河上没有大桥,只有一座晃晃荡荡仅供单人通行的绳索木板桥,开车去娘娘庙必须翻山越岭,交通不便,对娘娘庙的开发影响很大。

  从娘娘庙出来,已是中午,陪同的赤水乡乡长很是激动,拉着我和刘副县长非要到乡里吃飞禽走兽,还说为了迎接县里的领导,乡里的神枪手打了好几天猎。飞禽走兽是各乡接待领导的最高规格,有的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

  我一听,皱起了眉头,刘副县长也面露不悦。去年,市里的一位领导到山里吃娃娃鱼,被记者曝光,在省里引起了很大的轰动,这位领导被党内警告处分,差一点被降职。

  我提议去对面的赤河子村吃农家饭,刘副县长当即同意。可过桥时,刘副县长不敢了,他说自己从小有晕高症,怕摔下去。我二话不说,背起还算瘦的他,一步一晃,很小心地走过了近百米的桥,汗水已湿透了后背。

  也许我从小在山村长大,爬山梁走小道成了一种习惯,看到刘副县长和乡长敬佩的眼光,我有点得意,也让前来迎接县长的赤河子村党支部书记开了眼界。支书激动地说:“领导们好!在我的记忆中,来这儿拜庙的大领导不少,可是过绳索桥到赤河子村的领导,几乎没有,十几年来,刘县长是第一位来到我们穷乡僻壤的县长,欢迎欢迎!”

  我拉住支书,让他安排吃顿农家饭,书记面露难色,赶紧给一名村干部交代。我说:“这样吧,你不用特殊安排。正是吃饭的时间,这个小组也就是30多户人家吧,你带着我们各家各户走走,老百姓吃什么,我们就跟着吃什么,顺便看看各家的生活情况,你看行吗?”

  书记挠半天头,等着乡长发话,乡长可能也没有见过县领导到各家各户转,怕出问题,又不能不听,一时半会儿没有了主意。听到我的提议,刘副县长很高兴,跟乡长说:“走吧,这就是最真实的调研,我喜欢。”

  村支书领着我们来到一家小院,低矮的院墙都是石头堆砌起来的,墙头码放着一排排的柴火,院子里,一头牛、两只羊顾自吃着草,听到院墙外的动静,连头也不抬。

  推开虚掩的门,我们进了小院。站在石头砌成的低矮的房子前,我喊:“有人吗?”顺手摘了一个挂在房门口的红平辣椒,放到嘴里,一嚼,特辣。

  “喊啥子?我早看到你们要进我的院,就赶紧跑了回来,有啥子事?”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身后飘来。我们回头一看,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老者,背着一筐草,满头是汗进了院子,他放下筐,伸长了脖子喊:“老妈子,来人了,出来一下嘛!”

  房门开了,从屋里出来一位扎着围裙的白发老太太,她躬着腰,眯着眼,举着菜刀,吃惊地看着我们,不清楚来了什么人。

  村支书赶紧说:“三叔,三婶,这是村里来的贵客,是县里的县长,刘县长,还有旅游局的蒲局长,专门看你们来了,做饭了吗?”

  “已做好了,在锅里呢。”三婶乐呵呵地回。

  村支书介绍说,两位老人有两个儿子,都在南方打工,因为穷,都没有娶上媳妇。当地的女孩子,一般只上几年学,有的结婚,有的到外面打工。外面呆几年,见过大世面后,都想方设法在城里找个人嫁了,再也不想回到穷山沟里,像这样的娶不起媳妇的家庭,村里差不多有一半。

  屋子里黑乎乎的,我掀开冒着热气的锅盖,里面熬着半锅稀饭,旁边的菜板上还有切碎的青菜。等稀饭好了,把菜往里一放,再加点盐,放点香油,就可以吃了,这是当地人惯常吃的咸饭。

  刘副县长可能从没有见过这么穷的乡亲,吃了一碗咸饭,就放下了筷子,问了一些村里的情况,坐在那儿沉思,似乎乡亲的生活,对他的触动很大。

  返程的路上,刘副县长说:“蒲局,没有想到这儿的老百姓还这么穷,其他乡呢,会不会好点?”我淡淡一笑,极其伤感地说:“全县有一半的乡,跟这个差不多,最穷的是边贵乡,您有时间去看看吧,更是触目惊心……现在,全国各个地区大繁荣、大发展,都想尽办法把城市建好了,建漂亮了。可是,乡村呢?可以说,每年的投入资金看似不少,但相对于农村来说,都是九牛一毛,很多贫因县的老百姓,依旧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刘副县长若有所思,问我能否跟他去一趟省里,找有关领导说说这儿的情况,也许是刚来,刘副县长对县里的情况不是很了解。假如县委书记、县长和吴德总经理长知道我们私自接触大领导,心里肯定会不舒服。

  但是,我没有办法推辞,只能坐着刘副县长的车来到了省会。到省会时,已是夜里。刘副县长回了家,我与司机睡到了宾馆。司机说,刘副县长的爱人在省财政厅工作,他肯定找爱人想办法去了。

  果不其然,第二天中午,我们在一家酒店宴请省财政厅农业处的李清处长。据说,这个李处长是前省委副书记的儿子,人长得风流倜傥,脾气也挺大,说话办事,有点狂妄。

  不知为何,一眼看去,我对这个处长有点喜欢。他直率坦诚、放荡不羁的个性让我按捺不住,跟他连喝了三杯酒。酒店的菜很丰盛,钱花得有点心疼,一只龙虾,居然2000多块,这可是一个农村壮劳力一年的收入了,也不得不咬牙点了一只,既然是请客,面子上必须过得去。

  可是,这位小财神爷似乎对大鱼大肉不感兴趣,专门点了炒土豆丝和素炒鸡毛菜,让我一下子喜欢上了他。现在是经济社会,投资要跑发改委,要钱要跑财政局,这李处长不管到哪儿,不管在哪个市、哪个县,肯定是前呼后拥接待他,想吃什么,想收点礼,是最自然的事,大家没准还求之不得,会庆幸烧香能找到庙门呢。

  刘副县长拿出来的酒,是洋酒,是省城最流行的高端酒,一瓶一千多。这酒喝起来顺口,可后劲足,喝多了感觉好几天都有酒意的。我们三个人喝得很兴奋,刘副县长喝得已是脸红脖子粗,他的爱人扶着他,到洗手间去吐酒,可李处长还意犹未尽,越喝越高兴。

  “李大处长,我说句酒话吧。一看到您,就感觉眼前一亮,您很义气,够朋友,认识您很高兴。只是,我有点不胜酒力,陪不住您,您看,我都脸色发白,都要晕了……”

  “哈哈,蒲经理,我感觉,你的性格不错!今儿,我喝得高兴,喝得开心。刘县长的爱人,是我的校友,她叫我来,我不敢不来呀!听说你们那儿特穷,想弄点资金建座桥。那好,今天,我也说个酒话,看哥哥你爽快,我也要参与扶贫,从现在起,你喝下一杯酒,我就多给你一万,怎么样?我保证,明天就兑现,你行吗?”

  李处长说完,还甩了两个响指,让服务员摆上了两个一两的杯子,都倒满了酒。听到钱,我本已眯起来的双眼,立即直了,大了,重新放出贪婪和快乐的光,脑子里浮现出背着刘副县长晃荡着过绳索桥的镜头。

  假如在娘娘庙与赤河子村中间架一座桥,在赤河子村开发农家院、宾馆和停车场,那么娘娘庙的旅游开发成了很简单的事,也能带动周围的群众致富,这是多么英明的决定呀。

  我仿佛看到了站在桥上的村民向我欢呼招手,仿佛看到了站在我背后的昱莱莱露出了开心与赞美的笑。对了,在省城喝酒,我怎么会想到昱莱莱呢?这两天,昱莱莱并没有联系我,我也没有联系她,可我隐约感觉,她总像跟在我身边似的,看着我的一举一动,给我助威壮胆。

  “王大处长,您说话算数?”我抄起酒瓶,站了起来,心想,这座桥最少需要10万块钱,我只需要把这瓶酒灌到肚子里,那么,这十万块钱,就到手了。刘副县长想建桥,县里不可能安排预算,也只能靠歪门邪道,我必须冲锋了。

  “蒲经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不相信我?”

  “好!痛快!”我激动得心狂跳,嗓子眼冒烟,举着酒瓶子说:“李处长,这是十杯,对吧?”李处长点点头,得意地笑,表情十分复杂,他肯定不敢相信,我会一口气把一瓶烈酒喝下。

  我捏着酒瓶笑了,在我看来,喝下去势在必行,这是一桩十分划算的买卖。此时、此刻,我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是冲锋陷阵的先行官,更是为民办实事的好干部。刘副县长和爱人站在旁边,吃惊地看着我,更是让我豪情万丈,不经大脑思考,我仰起了脖子,像喝可口可乐一样,把一瓶酒咕嘟咕嘟都喝了下去。准确地说,是倒进了肚子里,口感很好,热呼呼的。

  我喝完,笑着把酒瓶倒过来,向李处长展示“成绩”,并十分清醒地跟李处长说了十万元的用处,以及下一步开发娘娘庙,要为周围的老百姓做好事、做善事,让村里的贫困百姓富起来的构想和思路。

  李处长认真听完,也站了起来,端起之前倒满的两杯酒,一杯一口,也喝到了肚子里。然后,他打电话给我市财政局的局长说:“大昌县有个娘娘庙旅游开发项目,省里下拨20万专项资金,用于建桥和修缮,你们先划拨给县财政,省里会随后给你补划,这个钱,市里县里,一分也不能挪用!”

  钱,真真切切地兑现了,而且是专款专用,娘娘庙有了希望,周围的老百姓有了致富的希望,我心里的热浪升了起来,酒劲也涌上了头,瘫坐在地上,再无知觉。

  我足足睡了一天,醒来时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甚至想不起来怎么回到家的。

  刘副县长拉着县长来家里看我,吴德总经理对着我挑大拇指,还说:“娘娘庙的资金到帐了,县里让我们赶紧出设计图,这些事,我已交给郑副总办理,你在家,就安心休息吧!”

  终于爬了起来,冲了一个澡,看手机,手机里有两个未接电话,还有几条短信,有王莹的,还有昱莱莱的。

  想到昱莱莱,我眼前一亮,精神立即振作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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