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去梁家岔的路上,司机提醒曲步步说,你要是愿意的话,最好买上两箱水带上,怕你去了那儿不习惯……

  曲步步大大咧咧地说,没事,习惯,我在那儿呆了五年呐!

  司机欲言又止,没再说什么。可是上山之前,曲步步还是在路边小卖部停下来,买了一些真空包装的吃食,包括糖果和糕点,准备给当地的孩子,同时还买了一箱纯净水装到车后。三十年过去了,村里不知道还有没有认识自己和自己认识的人。

  上山又下山,下山又上山,路不平,车子颠簸得很厉害,中午路边小铺吃的面条在胃里翻腾起来。看着车窗外弥漫飞舞在周围的黄土阵,曲步步怎么也想不起来当年插队时的黄土有没有如此嚣张。随着车子在一条三岔路口转弯,曲步步才逐渐找到了过去的影子。这条路是她熟悉的路。村里送她上大学的推荐理由之一就是因为她提出的这个建议——修路,利用冬闲时间修一条通到公社的能走汽车的宽路。当时有一部分贫下中农是反对的,认为反正也不会有汽车来,够村里的牛车和手扶拖拉机走就行了;知识青年中的反对之声更高,因为冬闲时期正是大多数人回城猫冬的时候。

  曲步步把建议提出来就完了,也并没有积极地催促和组织。可是恰恰这时,西安来了一个技术下乡活动队,除了能测路,还专门帮助各村解决修路时的黄土不结实的问题。村里不愿错过这个机会,索性把技术队请来,给村里带了几天徒弟,曲步步就是徒弟之一。

  技术队负责测路的张童是测绘学院的毕业生,长着个典型陕北地方的方方正正的脸,喜欢唱民歌,陕西、山西,青海、甘肃,一股脑都会。尤其是陕北民歌,从榆林小曲到信天游,从道情到对花,从碗碗腔到秧歌调,从《高楼万丈平地起》到《抗日将士出征歌》,从《想亲亲》到《蓝花花》,一个接一个唱,不断气。

  他第一天就留下了曲步步,让她跟着自己跑前跑后。他的山曲也唱了一整天。那首“骑白马,扛洋枪,三哥哥吃的是八路的粮……”本是《东方红》的原曲,就是他告诉曲步步的。他悄悄考她,你知道下面的词儿是什么吗?曲步步问,是什么?他摇摇头,说,不能说给你,说下就完蛋了……

  随着张童听了几天的民歌,曲步步也从张童那儿学会了如何搅拌混土料,如何打地基,如何制作垫土,什么地方用什么样的垫土……为了春天不翻浆,为了夏天不沉陷,为了冬天不板结,他一点点地教她。一次拌土的时候,他站在边上看着她做,嘴里又唱起来:“小手手红来小手手白,洗着个衣裳甩过水来,小亲疙瘩……”

  不料,这歌被偶然路过的同村女知青听到,立刻汇报到村里,民兵连长马上赶到一里外的路边来了。民兵连长名叫长福,三十多岁,是个非常认真严肃的复员兵,他盯着曲步步的手说,你的手怎么了?曲步步奇怪,答道,我的手?没怎么呀!连长说,咋就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了?曲步步说,没有呀?!连长又问张童,你看见了?张童也说,没呀?咋了吗?连长斩钉截铁地告诫他,说,不要摸,不要看,不要耍流氓!摸知青是要犯法的!

  一半天后,技术队要去下一个村了,送别的时候,张童笑着对曲步步说,再不走的话,我就要犯法了!一句话把曲步步逗笑了,说,唱歌犯什么法?你的歌我还没听够呢!张童说,我们经常在野外跑,不唱歌就会憋死的;以后路过西安的时候来找找我,我接着给你唱,要是我不在就留个信……曲步步答应了。

  可是她从来没去找过他,每次到了西安,时间紧得就来得及吃一碗泡馍,吃完就匆匆上火车了。

  给张童汇报到村里的女知青就是后来的“阔太太”小新。她对曲步步说,我就是怕你吃亏嘛……如果真的爱上了,又进不了城,那可怎么好?曲步步告诉小新,虽然我喜欢他,但是还没爱上他。

  可是三十年后再想起这个张童,心里还留着思念,而且是温暖的快乐的记忆,也许你真是爱过他?

  张童对曲步步的影响,曲步步当时还没有认清。其实无论是男人女人,在成长的过程中,都有可能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被另一个人所改变。只要你还记得他,还有好的或不好的印象,他就已经改变了你。即使是个平常的人,只要他的平常留在了你记忆里,他就已经改变了你,起码改变了你对世界的认识。

  曲步步曾经是个规矩死板的女孩子,学校规定所有应该学会的东西她都会,但是其他没有被老师或长辈提倡的东西,她就很可能不太会。比如唱歌,她当然会唱,儿童歌曲,队列歌曲,她会不少,爱情歌曲也会一些,但是她没有感觉到歌曲与心灵的关系、与自己身体的关系、与生命的关系,她对音乐的体会只达到好听或不好听的层次。但是张童不一样,他把歌是用来倾诉的,就像每首歌都是他的故事,三哥哥、二妹妹都是他自己,崖畔畔、沟渠渠就是灵魂的寄托,他把自己托付给每一首歌了,他唱着它们,它们就是他的生命了。

  从认识张童起,曲步步对北方民歌的兴趣日渐增长。她是个学习能力很强的人,只需师傅带进门,修行就靠个人了。加上她又有一个细细的尖嗓子,她找歌本,找文化馆,找老农,把学习民歌当做一项大事来做,以致上大学当上工农兵学员以后,她便成了同学中的民歌权威,每次学生下乡、下厂、下部队和工农兵联欢,都有曲步步的民歌表演,而且一唱就是好几首。民歌让她在大学里出尽风头,尽管她知道自己连张童的小指头的百分之一都不到。

  那时老蔡是同一所大学里锅炉专业的学生。曲步步起初以为他们毕业以后一定是去烧锅炉。老蔡追曲步步的方法就是找她谈话,谈思想,谈业务。第一次谈话,老蔡就分析曲步步的缺陷,说是她嗓子不好。曲步步不服气,我嗓子哪儿不好了?老蔡说,要是你嗓子好,早就去专业唱歌了。这是曲步步的心病,那个时候进文艺团体是每个小有才华的青年人的梦想。曲步步不理他了,他又找她谈第二次话,又分析她的事业走向,不应该沉迷于唱歌,而应该去当老师,既可以教书育人,又可以发挥歌唱才能。曲步步赌气反问他,我有才能吗?老蔡说,当然有,可是如果放在专业团体里,你的才能就显得小一些;如果放在不专业的团体里,你就是拔尖的人才……

  曲步步内心里觉得他说得还是有道理的。

  和老蔡结婚,生活了一段时间以后,有一天老蔡对她说,我现在认为,我就是在你的人生中的一个关键时刻拨正船头的人。曲步步一时不懂,问他,什么意思?老蔡说,其实你对唱歌的兴趣就是那么回事……曲步步问,怎么回事?老蔡说,我以为和你结婚以后会天天听着你的歌声吃饭睡觉呢,可是这么长时间了,我也是偶尔才听到你唱一两句歌……曲步步还是不明白,没唱歌又怎么了,我骗你了?你上当了?老蔡说,不不不,这充分说明唱歌不是你生命中的一件大事,你没有对唱歌有粮食和水一样的需求……就是说,你本来就不是热爱唱歌的人,你对唱歌的兴趣是被人影响的,而这决定了你如果到了专业团体就必败的结局。曲步步正在打扫房间,叱了他一声,不再理他了。

  司机把曲步步撂在梁家岔的曾经的房东家窑洞前,卸下水和两大袋食品后,掉头就回去了。曲步步让他带话给Log,她可能要在这儿住两天。

  眼前的梁家岔已经是个翻了新的梁家岔。好多窑洞的土门都砌成了砖面,原先黄土暴腾的院子铺了水泥和石子儿。看起来生活好了好多。房东家没人在,门上挂着锁。曲步步就坐在门前等,穿着城里衣裳的妇女和孩子过来看她,全是不认识的。也有老汉走过,看两眼就离开了,也不知道认得不认得。曲步步撕开纯净水的包装塑料,拿出一瓶水喝起来,就有几个娃娃走过来看着她喝,小手塞在嘴里,好像很馋的样子。曲步步一人发了一瓶水给他们,继续喝。于是就有娃娃奔走相告,来了更多的娃娃。她站起来,躲开他们,靠在门上等主人,心想,就一箱水怎么够发的?

  这时,有个八九岁的娃娃大声说,姨,他们家没人!

  怎么了?为什么没人?

  娃娃说,都走了,都去了外面住!

  为什么?

  娃娃说,村里没水了!井干了!

  曲步步问,你为什么没走?

  娃娃说,有钱的都走了!不回来了……我们没钱的没处走! 

  水!难怪司机劝她带水。

  而最紧迫的问题就是,今天晚上住在哪儿?曲步步走过去拉住那大声说话的娃娃,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你爸爸和爷爷叫什么名字?

  娃娃叫水旺,他爸爸叫志红,他爷爷叫长福。长福?原来就是那个严肃的民兵连长。

  曲步步说,水旺,我认识你爷爷。我今天晚上住你家,好不好?

  水旺一听,受宠若惊地左右看看,不怎么确定地说,好……

  曲步步背起带来的东西,跟着水旺就走。她注意到,水旺一路上都在挠脑袋。也许他家没地方住?可是事到如今,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水旺家有两孔窑洞,在坡下边的凹凹里。门口坐着个老汉在晒太阳,曲步步想,这一定是民兵连长长福了。水旺一见老汉就拐着弯跑开了,撂下曲步步远远地看着老汉。

  曲步步走近他,说,连长,你好啊,我是曲步步。

  老汉一听来人叫他连长,眼睛里放了一下光,站起来,说,你叫啥嘛?

  我叫曲步步咧!

  老汉说,曲步步……步步嘛!

  曲步步说,是我。

  老汉说,小手手红,小手手白嘛!说完就自己咳嗽着笑起来了,又说,也老了嘛。

  曲步步也笑,说,当然老了……连长,你还记得那个歌呀?

  老汉说,是我赶他们走的嘛!怕他们犯错误……

  曲步步说,连长,今晚上我住你家了啊!我没地方住了……

  老汉扫了一眼她随身带的东西,说,住就住,还带啥东西嘛……

  曲步步说,给娃的嘛。

  傍晚,曲步步带着水旺上了崖畔。望着远处连绵不断的黄土塬塬,还有脚下远远近近的田地,夕照下,青春的影子在眼前舞动。那时,他们几个知青为了学大寨修梯田,一连几天几夜不下山,就在地边露营在地边吃,村里送的吃食不够,他们常常饿得半夜醒来,睡不着了就索性一起唱歌,唱悃了再睡。想家,想吃饱,怕吃苦,等等委屈当然有,可是众志成城这几个字就是针对个人委屈来的,缺你一个就是少了一块砖,你一个人委屈不忍着,众人的事业就垮了。曲步步从来不说自己的委屈,不诉苦,时间一长,别人觉得她这个样子就是应该的。所以最早招工走的,调到公社知青办走的,脱产当民办教师走的,一个一个走,都不是她,和她一起落榜的几个人都快疯了,有的天天哭着找支书,有的抄着家伙就去了……她还是那样子,不说什么,什么也不说。

  水旺在一边嘎巴嘎巴地嚼着曲步步带来的锅巴糖,他看这景色看惯了,已经不当景色看了,之所以时而来此无非就是放放眼。除非等他长大离开以后再回来,他才能体会到曲步步现在的心情。黄土高原上的傍晚,除了落日,还有凄惶,不知道明日为何日的凄惶。光秃秃的塬上,一小片一小片的耕地,的确难以把它们与人生联系在一起。曲步步至今都不能忘记当年的绝望。

  曲步步问水旺,你现在上几年级了?

  水旺说,二年级。

  又问,除了语文、算术,还有什么课?

  水旺说,不知道。

  曲步步笑,说,怎么不知道?上了课都忘了?

  水旺说,还没上。

  都快冬天了,还没开学?

  水旺说,没有老师了。

  水旺告诉她,前些年这里曾经新起了一所希望小学,是全国各地的捐款盖的,红火了一段时间。可是老师都是来了就走,来了就走,没有久长的。原因是什么?是村里发不起老师的工资。二三百的,人家瞧不上,再多了,村里也给不起。现在村里说,要等大学新毕业的志愿者来,教一年算一年。可是到如今,也没个人影来。

  在水旺的引领下,曲步步去看了一里外那所希望小学。那就是半洼洼里的六孔窑洞,门前有个小操场,外面用栏杆围着。栏杆已经七倒八歪,窑洞的玻璃窗有的破了,有塑料布挡着,窑洞的门都锁着。


  当晚,曲步步和长福家的两个婆姨住在了一起,一个是水旺的母亲,一个是长福新娶的媳妇,算是水旺的新奶奶,才四十多岁,从四川来的。长福原来的媳妇三年前病死了。

  刚灭了灯躺到床上,手机响了,是老蔡。老蔡问她当地的情况,一连串问题,油田情况、农民收入、吃的、住的,就好像他准备投资似的。曲步步问他昨晚在哪里,他说了古驿城之游,只是没提同行的女士。

  曲步步边说边披上一件衣服走出窑洞。外面的风有点硬,一阵一阵的,来得快走得快,鬼都不肯久留似的。

  老蔡问曲步步,你什么时候回家?

  曲步步说,还得几天吧。

  他说,那我就再找个地方玩玩去……

  曲步步说,老蔡……

  老蔡问,嗯?

  我想到这儿来教书。曲步步说。

  老蔡在电话那头愣了片刻,问,怎么,那个地方很……合适吗?

  曲步步说,很穷。

  老蔡说,步步!你赶快回来,回来咱们再谈!千万别先把大话说出去!千万别!影响不好!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