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家旺模样做派酷肖其父,只是个头比郑掌柜高出许多。在村里跟肖先生上私塾时少言寡语,从不惹事生非,同学有意无意冒犯他多一笑置之,却见不得恃强凌弱,常为人出头抱打不平。很有一帮孩子追随左右,唯他马首是瞻。肖先生说:“扬头老婆低头汉,家旺这孩子,主意大着哩,以后是个干大事的料儿。”

  旧时私塾多设在闲屋破庙里,一班学生大小不一,大的十三四,小的六七岁。正如古人打油诗说的:“几间黑屋连猪圈,大小顽童坐一片,一个先生一本书,天地玄黄念一年。”夏家窝棚的私塾用得是夏爷捐助的几间旧屋,肖先生十几岁上就中了秀才,原本想举人进士步步高升踏入仕途,为朝庭效犬马之劳,治国安邦平定天下,哪知他秀才的纶巾戴上不久,朝庭就在武昌起义的枪炮声中寿终正寝。肖先生一腔热血结成冰砣,心灰意懒沉寂了十多年,父母宾天后,家事日渐凋零,日子有点朝不保夕。夏爷就捐出几间老屋让他办学,他不想辜负夏爷厚望,一心想让村里出些栋梁,书教得上心上意。

  郑家旺的同桌叫唐僧,小家旺一岁,天天跟着家旺不离寸步,像个贴身的小跟班儿。他管家旺叫哥,是村东马颊河上摆渡的老大鱼阎王的独子。唐僧眉清目秀,面如满月,细皮嫩肉,长相酷似戏里的唐僧,两眼滴溜溜转,双眼皮扑噜噜闪,透着聪明灵秀。自己觉得也比其它孩子明白透亮,凡事都要说说道道,或出些妖蛾子另起一条街。却又胆小怕事,惹下麻烦就往家旺身后躲,推家旺在前面顶雷。郑家旺不得不替他出头平事儿。家旺天天帮爹推磨压粉练得臂力过人,又跟鱼阎王学了几趟拳脚,同学多敬他畏他,只要他往唐僧前面一站,表明自己是护着唐僧的,对方便低声下气地申辩几句不了了之了。

  刚上学时郑家旺并不喜欢唐僧,嫌他忒多事,而且娘娘们们,说话说半截,做事像便秘。可唐僧却喜欢家旺,不只因为他能护着自己,还因为他兜里常有粉疙瘩或碎粉条儿,放到嘴里溜溜滑喷喷香,孩子们都爱吃。郑家旺为人大方,谁要就给。唐僧嘴甜,一口一个哥地叫,郑家旺面不辞人,不愿拂了人家送上门的友谊,拿他当弟弟待承,对他有紧有让,处处关照。帮家里放驴,就让唐僧骑到驴背上,自己在前面牵着。唐僧双手揪紧驴棕,在驴屁股上摇摇摆摆好不得意。不上学时唐僧也去找家旺,为的是能在家旺家吃上碗腌猪肉炖粉条儿。往往临到饭时唐僧嘴里说要回家,两脚却磨磨蹭蹭像踩在糖稀上,郑掌柜留他吃饭他又假装客气连连推辞,眼盯饭桌,倚着门框咽口水。非得郑家旺上来强拉硬拽,他才做出盛情难却的样子端起碗来,脸扭向一边,扭扭捏捏地吃个碗光盘净。

  唐僧无以回报,只能带家旺去渡口玩,炫耀自家的木船和爹撑船逮鱼的本事。郑家旺坐在鱼阎王的渡船上满心新奇,在马颊河东西两岸来来回回地漂,惬意的像坐在云端,看船下碧波荡漾,心似水里的鱼儿一般快活。

  家旺话语不多,却和鱼阎王投缘。鱼阎王自小拜白家庙通臂拳高手白啸天为师,学过几年功夫,那天闲来无事在渡口走了两趟拳,不想家旺喜欢的不得了,缠着他非拜师学艺。为此郑掌柜特意请鱼阎王来家,摆了一桌拜师宴,让家旺郑重其事地给鱼阎王磕了头。郑掌柜想:兵荒马乱的,郑家单门独户,孩子学身武艺不算多余。

  从那,郑家旺每天下学就往渡口跑,忙了就帮师父撑船,闲了就跟师父学艺。唐僧对那吃力费劲的拳脚却没甚兴趣,鱼阎王说练武讲究缘份,无缘之人,硬逼着学也是赶鸭子上架,就不勉强他。郑家旺跟鱼阎王在柳荫下练拳,唐僧或趴在河边玩蚂蚁叼小虫儿,或跟洗衣裳的姑娘媳妇花喵调嘴,或躺在草地上看《三国演义》。三国里乱世袅雄曹操,足智多谋的孔明和诡计多端的司马懿令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发誓今生要做他们那样的人。练拳使棒有何出息,到头还不是替人卖命?他欣赏的是以计制胜,像诸葛亮那样手摇鹅毛扇,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一计翻天,一招覆地,那才叫本事。

  和郑家旺一同念私塾的还有高粱秸、刘大白话、刘大眼、太岁和肖先生的儿子肖大夯等。有的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的是从不缺勤也从不读书;有的干脆就是专门去调皮捣蛋的。在那拨学童里,郑家旺最勤学上进,深得肖先生赏识,先生有事出去,班里的事多交他管。他坐在讲桌前,双手捧书,俨然小先生一般,课堂秩序比肖先生在时还好。

  那年郑家旺在县中学报名参军,直到穿上军装临走之时,郑掌柜方知儿子已经参加了志愿军,而村里最先知道此事的却是唐僧。

  一九四四年马颊河发大水,鱼阎王为救一村百姓免于水患淹死在河里,唐僧跟了后娘杨柳一起过。土改前娘儿俩的吃喝皆由村里的大户夏爷张罗,土改时工作队驻在唐家,唐僧的后娘杨柳竟鬼使神差地当了夏家窝棚的一村之长,唐僧也扛起大枪参加了民兵。那年冬天,刚刚当上民兵队长的唐僧去县里参加集训,顺便找家旺玩。两人跑到学校门口的小酒馆要了一盘煮花生,一盘酱牛肉,外加一壶老白干,推杯换盏,喝了个面红耳赤。

  酒至八成,家旺问:“兄弟,你来时见王凤凰没?”

  唐僧说:“你说太岁他姐?你咋想起问她哩?不知为嘛,那丫头片子见了俺傲得像个大小姐,连眼皮儿都不夹一下,娘的,也不知这妮子心里惦着谁哩?”

  家旺笑了,笑得很神秘也很自豪:“兄弟,俺对你说你可不兴外传,王凤凰心里惦记的就是俺哩。”

  唐僧干干地笑了两声,有点不相信,看家旺满面得意,两眼嫉妒得渐渐汪满泪水:怪不得这小妮子那么目空一切,原来勾上了郑家旺?自己可是一直惦记着她哩!他苦苦一笑,喝下一盅酒,清清嗓子,声音有些酸涩:“哥,真好,真好,这才是才子配佳人儿哩。哥哥好福气,俺以后见了凤凰得管她叫嫂子才是哩。”他勉强朝家旺挑挑大拇指,那大拇指伸得不直,而且有些发抖。

  “别价,兄弟,现在为时尚早,咋也得过了门才能叫嫂子呀!嘿嘿。”想到凤凰家旺满心高兴,压根儿没注意唐僧的表情,“俺本想毕业就叫家里托人说媒,俺爹俺娘挺中意她,可现在学校动员参军,说美国鬼子在朝鲜打得忒凶,把战火都烧鸭绿江边了,说不定嘛时候就冲过江来,进攻咱中国哩。保家卫国是咱年轻人的职责,俺刚刚报名参军了,俺要跨过鸭绿江,把美国小鬼子打回老家。咱新中国刚刚成立,可不能受他们狗操的气,再当亡国奴哩!”

  唐僧突然变得豪情万丈,端盅酒仰脖儿干了,用拳头擂着桌子说:“家旺哥,上前线打鬼子,咱不出头谁出头?保卫新中国,保卫胜利果实,咱得一马当先哩!俺回村就去镇上报名,俺跟哥一起去!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打败美帝野心狼!”

  家旺叫声好,也干了一盅,紧紧抓住唐僧的手:“好兄弟,咱一言为定,一起去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打败美帝野心狼!”

  唐僧热血沸腾着踏上回乡之路,能和家旺一块到部队并肩作战让他心潮澎湃。一路上他规规整整地把步枪扛在肩上,迈着受训时刚学会的军人步伐,像个跨上鸭绿江大桥的志愿军战士。那首正响遍中华大地的《志愿军战歌》从他的口中一遍遍地涌出:

  雄赳赳,气昂昂,

  跨过鸭绿江,

  保和平,卫祖国,

  就是保家乡。

  中华好儿女,

  齐心团结紧,

  抗美援朝,

  打败美帝野心狼!

  唐僧的歌声由强渐弱,步子也由大渐小,当他疲惫地蹬上马颊河大堤时已经黄昏薄暮,遥遥望见炊烟缭绕的夏家窝棚,猛然想起了王凤凰——那个每次遇见都令他怦然心动的姑娘,他仿佛看到郑家旺搂抱着她又摸又亲,她微闭双眸,好看的脸蛋溢满幸福……又仿佛看到两人像他小时偷偷瞧见的爹和后娘那样,一个压着另一个,男人屁股耸动着,女人舒服地呢喃着……

  王凤凰就在那里,一天天在他眼前飘来荡去,直到现在他才感到她是那般美丽可爱,简直无与伦比,她是为自己才下凡人间的天仙呀。他心口好像压上块石头,他喘不上气,身上没了丁点气力,一屁股坐到河堤上,一路上沸沸的热血刹那间变得冰凉。

  冰封如镜的马颊河冷冷地映着灰蓝的天空,风撩动着河堤上的枯草,凉得像马颊河里的冰。一块貌似人脸的土圪垃,傲然蹲在他的脚边,似嘲弄又似冷笑。他狠狠踢了一脚,本以为那圪垃会应声而碎,不想却冻得硬如石头,硌得脚指生疼。他咧咧嘴,生气地用枪托狠砸几下,眼看那圪垃四分五裂,方得胜般恨恨啐口唾沫。倒霉!为何事事是他郑家旺蹬高枝占鳌头,就连自己相中的姑娘他也捷足先蹬抢了去哩?

  他用枪托捣着地,一想起王凤凰将嫁入郑家就心似猫抓。如今自己已然是个堂堂的民兵队长了,为何还要像小时一般窝囊?他是个汉子,是个人物,是个能主宰自己命运的爷们儿。想今后没了王凤凰,日子会像雨水般没滋没味,生不如死哩。那王凤凰是自己看中在先,命定就该是自己的人,想象里他早就和她互通情款,两心暗许了。郑家旺不顾兄弟情谊半路杀出横刀夺爱!太不仗义,太不够哥儿们,饭可让,衣可让,心爱的女人焉能让哩?

  他突然巴不得郑家旺远远离开夏家窝棚,离开自己,离开王凤凰了。

  本不想遵守的承诺他遵守了,绷紧嘴巴,没把郑家旺要参军的事对郑掌柜泄露丝毫。

  郑家旺赴朝后,每封来信郑掌柜都如获至宝,让高粱秸给他念上五六遍,念到倒背如流,念到新一封信来到。信中皆是令人鼓舞的好消息,不是打了胜仗,就是受了嘉奖,就连入党和被提拔当文书也说了。让一家人听了高兴得流泪。郑掌柜把那些信宝贝似地藏到炕头席下,压得平平展展。可是,打从那次儿子来信说部队要往前开拔后就再没了音信。

  树叶绿了,黄了,又落了,郑家旺依然杳无消息。

  郑掌柜没人时就从席下取出那些信一遍遍抚摸,像抚摸儿子的脸颊。他老是回想那天家旺从城里突然回家的情景:那是个阴天,有北风阵阵刮来,自己赶集回来,正就着粉条蒸咸肉啧咂有声地喝小酒,突然一群孩子叽叽喳喳簇拥着一个军人出现在门口。当那人得意而又羞怯地叫“爹”时,他竟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耳背了,听差了,站起来,疑惑地问:“长官,你,找谁哩?”

  孩子们挤在郑家旺身后朝屋里探头探脑,听郑掌柜问哄然而笑。他揉揉眼,这才看清来人那对笑眯眯的眼睛和黝黑的国字脸,问:“嗨!你这孩子,咋弄了身军装穿?小心给人家弄脏哩。”又左右端详儿子赞叹道:“这人是衣裳马是鞍呀,这么一穿,精神!真像个兵哩。”

  郑家旺笑笑说:“爹,俺现在就是兵呀!俺参加了志愿军哩!”

  郑掌柜把小眼睛挤了又挤,觉得像在梦里。他早听说中国人在朝鲜跟美国人干上了,只说那是千里之外的事,跟自家无干,说话不及,儿子咋就掺和进去了哩?他一下跌坐在椅子上,半天才怯怯地问:“你说嘛?可不兴跟爹开这玩笑哩!”

  郑家旺把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不等爹说话,赶紧解释道:“爹,俺是共青团员,得响应祖国号召呀,不打败美帝国主义,咱还得像当年受日本人的气给人家当亡国奴哩。”

  朝鲜在哪郑掌柜说不清,反正在很远的北边,听说那里是冰天雪地,天冷得能冻掉耳朵。在那地方打仗,枪子儿炮弹不长眼,打不死也能冻死哩。儿子自小未出过远门,这一去能否回来谁说得准?实指望让他读书成器,光宗耀祖,这书念得好好的咋突然就当兵了哩?他两眼直直地盯着地,思思谋谋地用烟袋从荷包里挖着烟叶,吭哧道:“理儿是这个理儿呀,可国家有的是兵,舞刀弄枪,哪用得着你们学生哩?”

  郑家旺蹲在爹的面前,双手抚着爹的双膝,仰面看着他说:“现在打仗都是先进武器,需要有文化的人哩,俺们同学这次可是争着报名上前线,表现不好的,人家还不要哩。俺的同学,毕县长的儿子也参军了,跟俺一同去哩。爹,您老是个明事理的人,从小就给俺讲,好男儿就得学岳飞尽忠报国,现在,俺正是要听您老的话,学岳飞保家卫国哩。”看爹沉吟不语,笑笑站起身来,“俺在家只能呆一天,看看您和俺娘,明天就得回县里集结开拔哩。”

  郑家旺用爹的话堵了爹的嘴,郑掌柜明白木已成舟,不好再埋怨儿子,抹抹眼泪说:“儿啊,既然连人家县太爷的公子都去参加了,俺也拦不住,这也是命数定好的。只是到了队伍上,爹就帮不了你啦,一切得听天由命哩。”

  妹妹家春从锅里淘出些热水,张罗让哥洗脸。

  高粱秸听这院乱乱哄哄,就从墙豁子里跳将过来,兴奋地拉家旺一把说:“哥,你真行,不言不语突然就成志愿军了哩。”他围着家旺转了一圈,摸摸这动动那,把家旺的栽绒军帽摘下来扣在自己头上,“嘿,这军帽儿戴着就是暖和哩。”

  家春一蹦,伸手从高粱秸头上抢过军帽扑打扑打,说:“看你那一头土,小心给俺哥弄脏了,你可没处赔哩。”

  高粱秸看着家春,不好意思地嘿嘿两声。

  家春把军帽放到里屋,出来时手里就多了两个酒杯两双筷子,招呼高粱秸:“就你鼻子尖,是闻着香味跑过来的吧?”

  高粱秸说:“哪里,俺是听这边孩子们吵吵过来看看哩。”说着打横坐了,忙活斟酒。

  家春瞟他一眼说:“你们先喝着,俺和娘再炒个鸡蛋嘛的。”又说,“起身饺子落身面,俺先扞面,晚上得让俺哥吃上滚蛋饺哩。”

  家旺端起酒杯敬爹:“爹,自古忠孝难以两全,您老放心,儿子不会给您老丢脸,俺一定干出个样儿来,让您老脸上有光哩。”

  郑掌柜喝下一盅酒,抹抹嘴说:“国家兴旺,匹夫有责,这理俺明白哩。你既然已经参加了,俺嘛话也不说了。只是到了队伍里要多长个心眼儿,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听当官的话,和弟兄们处好关系,都说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这老话不老哩。”说着,眼里已汪满泪水。

  郑家旺一再让爹放心,又转身对高粱秸说:“你是俺最好的兄弟,以后这个家俺可就交给你了,凡事多替哥操心哩。”

  高粱秸端着酒杯站起来:“哥,你嘛也甭说,这是你家,也是俺家,你在队伍上放心就是哩,家里嘛事俺全包了。”

  两人从小交心,家旺和凤凰的事,他似乎比家旺还清楚。吃过午饭,家旺把他叫到里屋,让他约凤凰晚饭后到河堤下夏家菴屋里碰面。他不清楚家旺那夜何时回的家,他相信凤凰必定去菴屋等家旺。他把家旺参军的事儿告诉她时,她怔了,将信将疑地盯他看了好半天,才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那天夜里下起了雪,雪片子像漫天飘舞的鹅毛。没风,空气湿润润的,好像比白天温柔了许多。

  吃过晚饭,家旺对爹说串串门,跟乡亲们告告别。郑掌柜眨巴着泪汪汪的小眼睛摆摆手,让高粱秸陪他同去,一再叮咛早点回来。

  两人出了胡同,家旺说:“兄弟,你和俺妹的事别慎着了,俺走后你们尽早成家吧,那样俺会更放心哩。”高粱秸点点头,借故有事,让他独自幽会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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