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此时,道济和陆象杉问讯匆匆赶来,将众弟子呵斥了一顿,走到南一安身旁,见南一安已是奄奄一息,道济赶忙将他扶到床上,随即又替他运功疗伤。

  陆象杉见此情景当真是怒发冲冠,喝道:“动手的,起哄的,都给我站出来!”

  那几名闹事的弟子低着头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俱是不敢出声。

  陆象杉又道:“曲万里,雷镇川,站出来!”

  这雷曲二人果然便是适才带头挑事的,两人战战兢兢走上前来,接着又有几名弟子陆续站出。

  陆象杉脸色铁青,狠狠瞪了他们一眼,道:“为师平日教你们仁义爱人之道,你们便是这样对待同门师兄弟的?”

  那曲万里低声道:“夫子,是那小……是南师弟先动手打伤了陈师兄,咱们打抱不平才教训了他一番。”

  陆象杉向一旁众人问道:“确有此事?”

  众人连连点头。陆象杉又道:“便是如此,要教训他也是为师的事,几时轮到你们动手?你们几个,罚抄《大学》五十遍,明日此时交给我。”

  几人虽不情愿,但也只得应下,灰溜溜的回了房去,其余众人也陆续散开。

  道济道:“还好还好,只是皮外伤,不过这孩子两日不进食,身体有些虚弱了。”

  陆象杉道:“那便烦请济公照料,我明日再来看看。”

  道济道:“你且放心去罢,我来看着他。”白日间道济趁南一安睡着,又亲自去煎了几副草药。直至日落西山,南一安方才醒转,见道济坐在一旁,手里拿着重新热过的饭菜,只觉肚子咕噜噜直叫,抓起一根鸡腿便大口嚼咽,接着又是吃了两大碗米饭,这才拿袖子抹了抹嘴角的油腻,怔怔瞧着道济。

  道济道:“孩子,你不该动手打人的,他们都是你的同门师兄弟,而且,而且大都和你一样,也没爹妈陪在身边。”

  南一安一听,心中又是一阵难过,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道:“他们……呜呜……他们说我爹妈是魔头,说我是小魔头……我……我咽不下这口气……”

  道济闻言便将南一安揽在怀里,道:“孩子,我知你爹爹妈妈是有情有义的大英雄,你也是个好孩子。”

  南一安擦了擦脸上的泪水,道:“真……真的么?那为什么他们都说我爹妈是魔头,还要将我们都杀了?”

  道济道:“一安,这世上很多事啊,别说你不明白,我活到这把岁数也仍是糊里糊涂。不过你且记住,你爹妈离开你,不是不爱你,他们爱你得紧呢,只是这世间纷扰,从无始以来便不休止,俱是因为世人无明颠倒。”他顿了顿,又道:“你瞧这是什么?”说着用右手食指便往窗外指去。

  南一安道:“是你的手指。”

  道济笑道:“错啦,那是月亮!”南一安顺着他手指方向一瞧,果然有一轮明月高悬。

  道济的话蕴含着深刻禅理,不过南一安此时却又哪里明白,还道是道济说个笑话逗他开心,可他知道眼前这位老和尚是个大好人,他不会因自己的身世而对自己另眼相看,念及此处,心中不禁添了几分暖意,便又昏昏沉沉睡去了。

  到了第二日,南一安醒后睁开眼,但见道济仍坐在自己床沿边,想是昨晚一直陪着自己,一宿未眠,心中甚是感动。

  道济见南一安醒来,笑道:“怎么样,好些儿了罢?快把药喝了。”说着端起一碗热滚滚的药汤,服侍南一安吃下。

  堪堪喝完,门又是吱呀一声打开,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陆象杉。

  南一安之前见道济为人和善,总是笑颜相对,于他便不排斥,昨夜又同道济倾诉良久,便已心生好感。可见到陆象杉,却仍是有些抵触,只因陆象杉总是神情肃穆,不苟言笑。那日在无名厅中又见他对父母甚是冷漠,让人不敢接近,又有些害怕。

  陆象杉走到床边,又对他细细打量一番,道:“我看你也好得差不多,国有国法,门有门规,今日罚你将纹枰轩十八副棋的每一颗云子擦拭干净,倘若有半粒灰尘,你便将这些云子都吞进肚里去罢!”说着转身便要走,道济忙将他拦住,道:“哎,我说陆夫子啊陆夫子,你何苦总是这样表里不一,昨晚不知是谁半夜三更来看这孩子看了三次,你分明在意得紧,干么让人家讨厌你?”

  陆象杉听罢狠狠瞪了道济一眼,道:“哼,我是来看这小子是死是活,他若死了,谁去给我擦云子?”

  道济深知陆象杉脾气,向来顽固执拗,只是摇了摇头,当下也不再多言。

  忽听得南一安道:“师傅,我想学功夫!”说罢一双眼睛怔怔瞧着陆象杉,神情颇是恳切。

  陆象杉冷笑一声道:“那你便想想罢,让我教你功夫,好让你出去为非作歹么?”

  南一安闻言忙从床上起身,径直跪下,磕了几个响头,道:“求师傅成全!”

  陆象杉道:“也并非全然不可,三个月后你我对弈一局,我授你三子,若你能胜我,我便传你武功。”说罢长袖一拂,兀自离去。

  南一安长叹一声,甚是失落,心想自己如何懂得围棋之道?便是在三个月之内学会,又岂能胜得过他?当下垂头丧气,不住摇头。

  道济问道:“一安,你为何要习武啊?”

  南一安道:“我不想被人欺侮,更不要爹妈被人欺侮。”

  道济道:“孩子,这世上有许多人受人欺凌,使人屈服的方法不只一种,保护自己的方法也不只一种啊,以暴制暴,是下下之策!”

  南一安道:“那还有什么办法可以保护自己?保护自己爱的人?”道济道:“你爱着别人,那便是最好的方法。”

  南一安道:“济公胡说,我爱别人,别人未必爱我,人要杀我,我爱他他便不杀了么?只有我自己强大,别人才不敢欺侮我!”

  道济听罢摇了摇头,正欲说话,南一安却外跑疾奔而去,径直往纹枰轩去了。

  他来到纹枰轩后,用了大半日辰光,将十八副棋的黑白七千多枚棋子一一擦拭干净。之后又到纹枰轩暖阁里的书架上翻寻围棋相关古籍。但见书架上大多是儒释道三家经典,翻寻了良久,才找到三本有关围棋的书籍,分别是《棋评要略》《忘忧清乐集》和《呕血谱》。

  南一安当下也不顾腹中饥饿,寻思即便希望渺茫,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便首先从《忘忧清乐集》开始翻阅。自棋诀开始,书云“盖布置之先务,如兵法之先阵而待敌也。意在疏密得中,形式不屈,远近足以相援,先后可以相符……”读了半晌,虽是一知半解,倒也尚可勉力维持。于是便夙夜研习,起初只为学到陆象杉高深武功,无奈为此,几日后却觉这对弈之道颇是耐人寻味,于个中“长跳飞虎、爬打拐扳”,“大龙死活、弃子取势”自己倒也是深解义趣,读来津津有味。

  如此倏忽过了一月,转眼已是炎炎夏日,烈日当空,蝉虫嗡鸣。这日南一安亦如往常一样,来到纹枰轩,此时《忘忧清乐集》已读完,正翻阅那《呕血谱》,忽觉燥热难耐,难以静下心来研习棋道,于是索性去往后山阴凉处,以消昼暑。

  到得后山,登时精神百倍,心情也甚是愉悦。但见后山一处凉亭中,有七名十五六岁的女弟子个个身着淡粉长锦衣,外披素白薄纱,头戴步摇冠,棕色丝绒在衣料上绣出节节枝干,一袭罗裙约腰,浑似七仙女下凡一般,其中六人翩翩起舞,一人缓缓唱道:

  亭皋正望极,乱落江莲归未得,多病却无气力。况纨扇渐疏,罗衣初索,流光过隙。叹杏梁、双燕如客。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

  幽寂,乱蛩吟壁。动庾信、清愁似织。沈思年少浪。笛里关山,柳下坊陌,坠红无信息。漫暗水,涓涓溜碧。漂零久,而今何意,醉卧酒垆侧。

  正是姜夔的《霓裳中序第一》词,这舞便是霓裳羽衣舞。

  南一安瞧得出神,竟不知词已唱完,舞也跳罢,众女子见南一安在一旁呆呆伫立,不禁格格娇笑。

  南一安听到笑声,这才回过神来,问道:“不知姐姐们跳的是什么舞?真是好看。”

  一名女子道:“这舞名唤《霓裳羽衣舞》,方才骆姐姐唱的那首词,是姜白石的《霓裳中序第一》。”

  南一安道:“原来如此,却又不知姐姐们在此练舞,所为何事?”

  只听那姓骆的女子道:“下月初三是陆夫子八十大寿,姐妹们这是要为夫子送上一支舞曲,为他祝寿呢。”

  南一安见这姓骆的女子约莫十五岁上下,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眉似翠柳,肌胜白雪,淡雅处却多了几分出尘气质,便直勾勾盯着她,那骆姓女子见南一安如此发痴,不禁脸颊微红,双眸瞥向一旁。

  南一安顿觉自己甚是无礼,忙道:“啊,是了,我姓南,名一安,我妈说取这名儿,是让我一生专一一名女子,安稳度日,还未请教姐姐芳名?”

  那女子道:“我姓骆,叫骆雅诗,你别叫我姐姐了,兴许咱俩年纪一般呢。”

  南一安忙道:“是,骆姑娘。”

  说罢其中又一名女子道:“好了好了,今日差不多便这样吧,时日还早,过几日咱们再来练练。”

  众人也都道天气炎热,于是尽皆散去。南一安见骆雅诗临走时朝自己微微一笑,嫣然如一朵娇艳欲滴的花卉,登时心扑通扑通直跳,自己十几年从未有过这等异样之感,既紧张,又欢喜,嘴角挂着笑意,脸颊也胀得通红。众人离去后,南一安一人直在这凉亭呆坐至酉时,方才缓缓回了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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