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孝庄太后吃完晚饭后,突然觉得恶心,呕吐。

  她扶住床头,定了定神,好一会儿,还是想吐。她明白了,她担心的事情又发生了,她又怀孕了。仔细想想也有三个月了。她慢慢地躺下来,静静地思考着。她必须再次把胎儿打掉。可是,佳木苏御医说过,再次堕胎可就有生命危险了。但她必须再冒一次险,请佳木苏再一次保她平安。此事万万不可让多尔衮知道。不然,他又要再提她嫁给他的事。她是自打住进紫禁城那一天起就注定不可能再嫁了。因为她是大清朝母仪天下的皇太后。可是,多尔衮始终不听那个邪,不死那份心。看来她必须做出决断了:彻底抛开儿女情长,彻底斩断情缘。她要健康地活着。她必须辅佐好皇帝。顺治皇帝刚刚亲政,重整河山,百业待兴,需要君臣合力,万众一心。而这合力首先来自她这个母仪天下的皇太后。她自知大家对她的敬重。对她的信任和信心。她不敢低估自己的影响力。她万万不可倒下。她必须不但把顺治扶上马,还得再送一程。不然他那稚嫩的双肩怎么能扛起君临天下的大任。如此,她这个母亲怎么可以倒下。她是死不得,死不起的。再说,她和多尔衮的事万万不可让顺治知道。他怎么能承受母后的大逆不道、失节不贞。

  孝庄太后辗转反侧,思来想去:以前,皇儿小,不谙世事。可是他现在已经长大了,君临天下了。她与多尔衮在这样继续下去,早晚会出事。何况,本来,这样的事就是掩耳盗铃。

  孝庄太后,思来想去,彻夜难眠。她越来越觉得这深宫大院淹没了她的快乐;淹没了她的幸福;必将彻底淹没她与多尔衮的爱情。到头来,对她个人而言,只剩下凄凄、惨惨、戚戚。她不禁潸然泪下。满屋的燃了大半截的红烛,仿佛也都在陪着她流泪。她决定今晚就放任自己泪水横流,痛痛快快地为自己哭一回。从明天开始,她就连哭的资格都没有了,她必须做出抉择。

  孝庄太后边哭边想:西山玉泉寺,那里住满了侍候过皇上的女人。皇上死后,她们只能终身为尼,不可再嫁。这是什么礼数?这本来就是违背阴阳和谐,天地人伦的呀!可是,还要把这种礼数作为维护皇帝尊严的礼节来推崇,并且代代相承。这到底是何道理?她疑惑,她愤懑,她又无可奈何。可是,蒙古族和满族就不是这样。不但叔嫂可以通婚,就是王爷用过的女人,也可赏赐给臣子和下人。可是在汉族,尤其在中原就完全行不通。

  眼泪已经哭干了。她又想到多尔衮。她想,这次堕胎,更不能让他知道。可怜的多尔衮哪,至今还没有一儿半女。他是多么渴望有自己的孩子呀。特别是他们俩的孩子。然而,这是她第三次瞒着他堕胎了。他曾经央求她,再有一定要生下来,当然要偷偷地。他可以把孩子送出宫去,找人偷偷地抚养。要不就抱回睿王府,让他的福晋抚养,就说这孩子是从乡下要来的,反正要千方百计把孩子留下来。如此看来,这回更得瞒着他了。

  “哎——”孝庄太后长长的叹了口气,索性坐了起来。她又想:我这辈子,注定就是为皇权而生,为皇权而活,为皇权而牺牲。嫁给皇太极,我为他而活。儿子当皇帝,我为儿子而活。我早就不是布木布泰了。而是大清朝堂堂正正的皇妃、皇后、皇太后、太皇太后。“哎——布木布泰死了!”她长叹一声说。

  月亮闻声走了进来。看了看太后那憔悴的样子,心想:“她准又折腾了一宿。”月亮刚想出去准备早茶,太后叫住了她:“月亮过来,陪我说说话。”孝庄太后让月亮做到自己的床上,拉过月亮的说:“月亮,你就是我的亲人啊,我们从小就在一起,你就像我的妹妹。”

  “太后,那可使不得。那不乱了规矩了吗?”月亮受宠若惊。

  “规矩是人定的,今天,咱们就乱它一回。月亮,早饭后,你去把佳木苏御医叫来,说是我找他。”

  月亮每天与太后形影不离,她知道为什么找佳木苏,就鼓足勇气说:“太后,我看您就嫁给摄政王吧!”

  “大胆。那不乱了红尘、失了贞节吗?”

  “这在咱们蒙古人和摄政王的满人是合情合理的。”

  “这不是草原,不是白山黑水,这是大清朝北京的紫禁城。”

  “您呀,一直推崇中原文化,到头来,这中原文化却像绳索一样把你自己先给紧紧地捆住了。”

  “这话有点儿道理。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那不能改改吗?像不剃头留辫子,起初汉人都不肯,后来,还不是都从了。”

  “这可比不得留辫子。留辫子是在外表。而传统观念是在心里,看不见,摸不着,抓不住,而且根深蒂固。你想想看,从山海关,往南,贞节牌坊越来越多。人心不可违呀!违了,人心思变,甚至天下大乱,这比刀枪还厉害。”

  “那,就永远也不能改了?”

  “我以为,凡是不符合人性的东西,早晚都得改。不过,这个,要改,也得几百年以后。”

  “哎呀——”月亮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和月亮的交谈使得孝庄轻松了一些。皇上请过安后,她又睡了一场。醒来,又吃了东西,就让月亮去找佳木苏御医。

  佳木苏医生把完太后的脉,轻轻地摇了摇头,又长长地吁了口气。孝庄太后明白这一次有多危险。上次之后,佳木苏医生已经说过,人体对这种摧残的抵抗力是很有限度的。所以,她明白地对佳木苏说:“好心的佳木苏医生,你从小看着我长大,又伴随我一同进了皇宫。为我治病解难,已经有十多年了。你就如同我的长辈,忠心耿耿,劳苦功高,我得怎样谢你才好。”

  “小姐,不,太后,快别这么说,这会折煞老奴的。能为您做事,是我佳木苏最大的福分。”

  “那你就大胆地用药把!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你就告老还乡吧!回到科尔沁去,那里的天最蓝,那里的水最清。真是隔窗听鸟语,推门嗅花香的天堂啊!回去多教些徒弟,为草原百姓治病。”孝庄太后这样说,意味着她下定决心与多尔衮分手。

  “我一定把小姐的病治好,不然我无颜去见草原父老。”

  “那就开药吧!我这就跟你去熬药。”月亮催促说。

  “不用。我要亲自为小姐熬药。就让我再服饰太后一次吧!”佳木苏说着,老泪纵横。

  佳木苏御医原来是长白寺满阿格法师的大徒弟,后来到科尔沁王府当医生,又跟随布木布泰进宫,当了御医,这么多年了,他一直是布木布泰的私人医生。布木布泰走过的路,他比谁都清楚。他对小姐热爱、尊重又同情。回到御医房,他亲自给布木布泰熬药。他守在火炉旁,深情专注地看着不大不小的火苗。他想:这人啊,看来是最有福的,其实是最不幸的,可怜的小姐就是。

  佳木苏把药送过来,亲眼看着太后把药喝下。就急忙回到御医房,准备止血、滋补的药去了。

  月亮寸步不离地守在太后的身旁。整整折腾了一宿,终于把“病”拿了下去。不过,由于失血过多,布木布泰的脸色像白纸一样。人也有气无力了。

  月亮处理好一切,把太后安顿好,又在她脸上抹了一层胭脂,准备迎接早晨皇上的请安。

  顺治走进慈宁宫,见太后还没起床,便在床前给太后请安:“皇儿给母后请安。”请过安后,问月亮:“太后怎么了?是不是有病了?怎么不找御医?”

  “佳木苏御医来过了,说太后偶感风寒,用过药,安养几日就会好的。”月亮急忙说。

  顺治走到床前,见母后的脸色还不错,回头嘱咐月亮:“好好伺候,要仔细些。一会儿,再找御医来瞧瞧。”

  月亮答应着,早已急出了一身冷汗,一直到顺治走出宫门,她才松了一口气。

  佳木苏御医,用他那精湛的医术,用他对布木布泰极大的同情和爱怜,用他对皇太后极大的忠心,再一次让布木布泰与死神擦肩而过。经过精心的调理,太后的身体逐渐恢复起来。佳木苏医生如释重负。

  即将告别太后的佳木苏御医,心情极为复杂,她甚至想请求太后再让他留下来,因为,他分明地看到了布木布泰呆滞的眼神和一脸的茫然。她和多尔衮真是一对苦命鸳鸯,他们都不到四十岁啊!太后她刚好是一朵芬芳四溢的牡丹。她这个皇后当的,还不如咱草原挤奶的婆娘呢,再苦再累,好歹有男人爱抚、有男人疼啊!可怜的太后操着天下人的心,做着顶天立地的大事,再苦再累都得自个守着这清宫冷院。想着想着,佳木苏禁不住又落泪了。

  “你怎么了,佳木苏御医?”

  佳木苏一转身,见月亮站在了自己的面前:“没什么,我就是舍不得离开太后。再也不能侍候她了,我可怎么报答她呢?”

  “佳木苏御医,请不要难过。太后让我给你打点了两千锭银子。让你回草原去传播医术,为百姓解难,治病救人。按太后希望的去做,就是对她最好的报答了。”

  “太后心里装着科尔沁、装着大草原、装着全天下,就是没有她自己。月亮,你可要好好侍候她呀!”说着拿出了一张食谱,“按这个食谱给太后调理饮食,她会好起来的。”佳木苏又老泪纵横了。

  月亮按着佳木苏御医留下的食谱,精心地给太后调理饮食,悉心地照料她的起居,孝庄太后的身体很快好起来了。但是,如果不擦胭脂,脸色依然很白,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像被风雨摧残过的牡丹,更加让人爱怜。

  多尔衮从南方视察回来,就急忙来慈宁宫看布木布泰,跟刚好要出宫的佳木苏相遇。得知佳木苏马上要告老还乡,回科尔沁,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急忙阻拦说:“你不能走。佳木苏御医,太后需要你,你是知道的。”

  “摄政王,恕老奴不能从命。回科尔沁正是太后的旨意,老奴不敢违背。”佳木苏说着给多尔衮深深地鞠了一躬,“您保重了,皇父摄政王。”佳木苏说着,一脚踏出了宫门,连头也不敢回,一直向前走去。

  多尔衮更加疑惑,甚至有点儿不知所措。她大步流星地向慈宁宫走去,刚踏进宫门就觉得有些异样。当他去撩那不知道撩了多少次的帷幔时,不禁有些诧异。原来那绣着龙凤的大红锦纬,变成了素雅淡蓝的绸幔,上面绣的都是空谷幽兰。多尔衮有点儿黯然神伤。他轻轻地撩开帷幔,见布木布泰,端坐在荷花鼓墩上,一动不动,根本没有像往常那样迎过来,只是朝他怡然地淡淡地一笑。

  孝庄太后指使月亮说:“月亮,给摄政王看座。”

  孝庄太后一反往常地客套,让多尔衮觉得很不自在,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上前请安:“太后万福。”他的动作,口气都很不自然。

  布木布泰听后,不禁正襟危坐,心儿噗噗地乱跳。

  多尔衮抬起头看布木布泰,见她只是茫然地目视前方,她的眼神一动不动地,没有往日的热情。多尔衮心想:这是怎么了?他眼前的布木布泰竟然像一尊冷峻严肃的菩萨。看了好一会儿,他慢慢地走过去,想拉住布木布泰的手。

  “月亮,给摄政王看茶。”布木布泰这一句,又把多尔衮拒于千里之外。

  多尔衮只得缩回手,慢慢地坐下来问:“近日,身体可好?”

  布木布泰只是点了点头。看得出来,她在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感情。

  好一阵沉默。

  多尔衮满心狐疑,思绪倒海翻江,他实在忍不住了,募地站了起来,一抬头,却又发现,往日悬挂在壁中央的长白雪莲图不见了。那是他请赫图那拉的著名画师特意为布木布泰画的,是他亲自给他送来的。画的意境是令人向往的,那巍巍长白山是他多尔衮,那长白雪域上傲雪怒放的雪莲就是她布木布泰。他俩曾经说过的,他们永远与那雪山雪莲同在,与日月同辉。多尔衮有点儿怀疑自己的眼睛,他定了定神,再仔细看了看,果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书轴,上面分明地写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一看那书写的笔力,就知道是范文程的墨宝,多尔衮完全明白了。他突然觉得心疼,急忙用双手捂住胸口,慢慢地瘫坐在软塌上。

  多尔衮的一举一动,都让布木布泰看在眼里。就在多尔衮捂住胸口的一刹那,她募地站了起来,想去问询他,抚慰他。可她急忙又坐下,没有开口。

  厅内死一样地静。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多尔衮开口了:“在这个世界上,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的一份爱,都不可以吗?”

  “可以。永远可以。不过……”

  “不过什么?”

  “只能都装在心里。”

  “那算什么?有名无实。我们是有血有肉的人,不是神。”

  “多尔衮,不要说了。我懂。请你让我留下尊严吧!让我堂堂正正地面对我的皇儿;堂堂正正的面对文武百官;堂堂正正的面对百姓黎民!”

  “我们真心相爱,就没有尊严了吗?”

  “是的,但不是我们相爱的本身,而是传统。根深蒂固的传统。我们无法改变,我们只能改变自己。”

  “我不明白,我也不要改变自己。”

  “这其实很简单,大清国母仪天下的皇太后,不可以下嫁他人,更不可以失节私通。”

  “什么贞节烈女?让他见鬼去吧!那是毫无人性的。”

  “不要动怒,我也认为那不讲人性。但是几千年形成的传统观念,太深入人心了,怎么能够一朝一夕就改变得了?你没听说吗,民间的失节女人是要沉江的。更何况我是皇太后。”

  “皇太后怎么了?皇太后就没有了爱的权利?”

  “对。没有了。在我嫁给皇太极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有了。”

  “那,我就非要打破这传统。我多尔衮能打天下,也能打破传统。那大唐的唐明皇,还能娶儿媳妇呢。我就娶你。难道,天会塌吗?”多尔衮愤然站起说。

  “唐明皇因此引来了‘安史之乱’,天会塌的。”

  “为什么?”

  “因为这关系到人心所向、国之兴亡、民之安生。为国为民,我们必须做出牺牲。”

  “哎呀,布木布泰,你真伟大!我可没有你那么伟大!”

  “那你,就跟我一起伟大吧!”

  “我不!”多尔衮说着,腾地站起来。冲过去一把将布木布泰搂在怀里,疯狂地亲吻她。

  布木布泰拼命地抑制住自己的感情,挣扎着。此时此刻,她的心宇里仿佛有无数的杜鹃在啼鸣,有无数的子规在泣血。她奋力地吞咽着这一切……她突然觉得耳鸣目眩,晕倒在多尔衮的怀里。多尔衮惊愕地将她抱紧,大声呼喊:“布木布泰……布木布泰……别这样,别吓唬我,我听你的,我听你的……”

  月亮再也忍不住了,哭喊着跑进来:“太后,太后……”她为太后哭,为多尔衮哭,也为自己哭。

  月亮帮多尔衮把布木布泰轻轻放下。布木布泰慢慢地醒过来,她再也没有力气说话了。任凭热泪从眼角滚流。多尔衮不停地为她拭泪,这泪水让多尔衮明白,她跟他一样痛苦。他觉得,她胸中燃烧的爱的火焰,一点一点地被这泪水湮灭着、湮灭着……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此时此刻,纵然有千言万语,多尔衮也不想说了。他明白,他最担心的一天真的到来了。而且不可逆转。他再一次把布木布泰轻轻地抱在怀里,看着她,他痛彻心扉。多尔衮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的无奈,这样的无助,这样的无望。

  多尔衮把布木布泰轻轻地放在床上,俯下身去,长时间的吻她的额头。然后,他起身,毅然地向外走去……布木布泰猛地挺起身来,一手拄着床沿,一手伸向前方,“喊”了声:“衮哥哥——”然而,这却是无言地呐喊、憋在心底的呐喊。

  就是这一次无言的呐喊,定格为永恒的雕塑。因为,这一次竟然成了他们的永诀。

  多尔衮一出门,月亮急忙跑进屋来。月亮见太后像一尊雕像一般的拄卧在床上,她—个箭步过去将她抱住。太后 瘫倒在月亮的怀里,有气无力地说:“他不会再来了。”

  “会的。摄政王会回来的。”

  “不会了,我已经把话说绝了。”

  “您为什么要这样?这对摄政王、对您都是最大的遗憾。”

  月亮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太后先是有点儿吃惊,又一想,这是她的真言,月亮她也是这样抱憾终生的。布木布泰在月亮的怀里休息了好一会儿,思考了好一会儿说:“月亮,你说的很对。这的确是人生最大的遗憾。但是,只有遗憾的人生,才会无以伦比的深邃、刻骨铭心地令人震撼。月亮,你不也是一样吗?可怜的宝尔丹——”

  “我们可不是,我们都是奴才。怎能与太后相提并论?”

  “不,你又错了。奴才也是人,你和宝尔丹都是有感情、有灵魂的人,你们也都是值得骄傲的草原儿女。”

  布木布泰慢慢地躺在床上,休息了—会儿。她尽力不 去想多尔衮,一想就觉得喘不过气来。

  月亮无限感慨地看着孝庄太后。此时,月亮觉得,太 后她就是一尊普渡众生的活菩萨。可是,菩萨怎么会有如 此的不幸呢?

  多尔衮走后的许多天,陪伴太后最多的是多尔衮送她的狼毫笔和皇太极送她的古筝。她有时在案头反反复复地书写辽代萧太后写的《绝命词》中的最后四句:

  呼天地兮惨悴, 恨古今兮安极。 知吾生兮心惑, 又焉爱兮旦夕。

  要么就用古筝反反复复地弹唱,还是这四句:

  呼天地兮惨悴, 恨古今兮安极。 知吾生兮心惑, 又焉爱兮旦夕。

  多尔衮那天失魂落魄地从慈宁宫走出来时,险些跟迎面走来的范文程撞个满怀。

  范文程现在是太师太保。由于孝庄太后特别重视教育,尤其是皇族后代的教育,就减少了范文程秘书院的工作,不是重大的事,他可以不用亲自去管。但是,皇子皇孙们的教育,非他太后是不放心的。最近,他又按着太后的旨意,特意从众王爷的贝子、贝孙中选了一些品学兼优的童子,专门给太后最喜欢的孙子玄烨做陪读陪练,还特别嘱咐,不但学文,还要习武。为此事,范文程这几天忙得是不亦乐乎。今天范文程是来慈宁宫向太后回禀办学情况的,才跟多尔衮不期而遇了。

  范文程见多尔衮如此垂头丧气的样子,心里似乎猜到了什么。但是,还是先向多尔衮请了个安:“摄政王可好? 视察辛苦了!”

  “不好!”多尔衮一见范文程,凉透的心好像有了一丝暖意,又像是垂死的人遇上了救命星,立刻作了回答。

  “什么事让摄政王如此不快?”范文程有点儿明知故问。

  “天大的闹心事。你能帮忙吗?”

  “帮忙老臣不敢说,谈谈心还是可以的。”此时,范文程完全明白了天大的闹心事是什么,因为这是迟早要发生的。

  “那就有劳太师一同到文津阁茶楼一叙。”多尔衮说。

  “好,好,好。”范文程急忙答应。

  文津阁茶楼向来都是文人雅士、达官显贵交往会客的最佳场所。这里并不奢华热闹,却充满浓郁的文化气息。楼台殿阁,雕梁画栋。厅堂内,历代名人书画悬挂其中,就连茶桌、茶椅、茶壶、茶碗都极其讲究。多尔衮邀范文程到此一叙,这是他对范文程与众不同的礼遇,也是他对范文程最大的信赖,因为在他心里,范文程才是真正能成人之美的正人君子,是可以吐漏心声的人,而这已不是第一次了。当初,大军挺进北京城时,他也曾请范文程来此品茗,向他请教治国安民的方略。


  宾主落座后,多尔衮端起一杯清茶,说:“如若没记错,我这是第二次请太师来此品茗。那是刚进北京时,与太师共商治国之道。如今算来,已是十几年了。太师乃三朝元老,今天我就以茶代酒,说一声谢谢。”

  “不敢当,不敢当。文程得遇明主,仅尽微薄之力。应该,应该。”范文程此时此刻也感慨万分。他伴随多尔衮和太后一起打天下,除了共谋国事,多尔衮与太后的关系他不但十分清楚,而且很是同情,甚至钦佩他们忠贞不渝的爱情。

  多尔衮沉思良久,终于谈及主题:“我与布木布泰青梅竹马,誓定终身,有神鹿为证,有雕翎箭为凭。可是,我父皇与蒙古王爷的一纸盟约,彻底毁掉了我们的终身。为了大清国,她成了皇嫂。我忍了,我认了。多少年来,我爱不能爱,恨不能恨,我……”多尔衮泪流满面。

  英雄有泪不轻弹。范文程被多尔衮这位盖世无双的英雄的铁骨柔肠感动着,一时间不知如何安慰多尔衮,其实,也真的无法安慰。他只得起身,亲自斟了一杯热茶为多尔衮奉上。

  范文程心想:当初在盛京,多尔衮也曾向他表白过与太后完婚的心愿。那时,按着满、蒙叔嫂可以通婚的习俗,办也就办了。可是那时的太后说什么也不肯。她全身心投入到宫里宫外的事务

  她的意思是皇儿太小,大业未成,她不能考虑儿女私情。如今,大局已定,多尔衮一路血雨腥风,还让了皇位,让顺治坐上紫禁城的宝座。可是,现在,多尔衮再与太后完婚,比在盛京难多了。因为太后做得太大了,权位太高了。今天,准是太后拒绝了他,而且,这次恐怕连退路都没有了。这是我早就预料到的,太后为了皇帝的威名,为了民心和国家的稳定,再次做出了牺牲。这才是布木布泰,这才是当今的太后,这才是她不同于则天武后的更令人敬重的所在。看来,摄政王是没有任何希望了。

  想到这,范文程看看多尔衮失魂落魄的样子,禁不住发出了感叹:“真是个情字了得!”

  范文程这个博学多才、善辩能言的大太师,真的不知 如何劝慰多尔衮,因为那些大道理,多尔衮都懂。正所谓明人不用细讲,响鼓不用重锤。记得在盛京学汉学的时候,多尔衮就问过,唐明皇纳儿媳为妃,不是乱伦了吗?什么纲常礼仪,见鬼去吧!如今,他要是真的叫上劲,文武百官、王爷、贝勒,谁还都奈何不了他,可就是太后这一关他过不了。想到孝庄太后,范文程开口了:“摄政王,不必太 难过,一切都得看太后的态度如何。当今太后,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她超过了历代后妃。她的思想,她的为人,她的才智,她的使命感,她的母仪天下的爱心,令百官折服,令万民敬重。”

  “你别说了。她已成为神圣的偶像了!”多尔衮一拍桌子,怒吼道。

  “摄政王不必动气。有什么过不去的,请跟老臣一吐为快。”

  多尔衮原本就知道,跟范文程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他就是憋得透不过气来,想找个人发泄发泄,正好遇上了范文程。他可是当今的饱学之士,正是他发泄的好对象。可他真不愧是当今的大儒,一脚把球踢到布木布泰那里去了。可是,布木布泰今天已经把话说绝了。正如范文程所言,皇儿、皇室、大清国,已经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灵,心中已没有她自己了。可怜我多尔衮,也同样没有了。

  此时此刻,范文程也百感交集:可怜的多尔衮,可怜的太后,他们也算做到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可是却不能“后天下之乐而乐,”。如今,大清一统,国泰民安,可算是天下人乐了,可是,他们却不能乐。为什么呢?范文程也弄不清了。“有情人难成眷属。这倒是千真万确!”这正是范文程发自内心的感慨。

  几杯清茶,就令多尔衮烂醉如泥。真是茶不醉人、人自醉。范文程还是第一次看见多尔衮如此的无奈、如此的软弱。“无情未必真豪杰”,但是,像多尔衮这样痴情的英雄,世上真是罕见。范文程感慨无限。

  范文程这位大儒陪着多情的英雄多尔衮,在文津阁茶楼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夜晚。但是,范文程万万没有想到,这一晚,竟然成了他与多尔衮之间的永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