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那些天,鲁西北时断时续下了好几天雪,仿佛老天要把积蓄一冬的雪趁新年抖落净尽。夏家窝棚街上雪深没膝,小树扛不动积雪腰弯背驼,不少就累趴在地。老树顶着厚重的雪帽摇摇欲坠,嘎吱吱的呻吟像咬牙切齿,凄凉森人。

  麻雀羽毛蓬松成绒球,瑟缩在牲口棚的窗棂上,不时飞进食槽,冒着老牛云雾般的鼻息叽叽喳喳抢食草籽。

  王凤凰一连几夜都被同样的噩梦惊醒:一个男人满身血污远远地站着,提杆长枪,一身军装烂似蓑衣,打呵欠似地大张着嘴,似在呼喊什么,却没一点声音。那人一忽儿像郑家旺,一忽儿像陌生人。她大喊家旺的名字,那人却聋子般不理不睬,依旧桩子样立在白雪皑皑的山包上。

  一团浓烟吞噬了那身影,硝烟散尽,满目雪白,仿佛那人已随云烟飘去。漫天彻地升起浓雾,浓得像奶,白得似雪,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远方唤她,是郑家旺么?可是,她眼前除了浓浓的白什么都看不见。她想寻声追赶,四肢却像绳捆索绑动弹不得。

  她哭醒了,天还黑,怔怔地望着灰蒙蒙的窗子,泪还顺着耳鬓流淌。她相信这一定是家旺在朝鲜遭了不测,托梦向她求救哩。

  前年冬天,郑家旺从古城中学参军去了朝鲜,初期来过几封信,之后便石沉大海。她寑食难安,往郑家一趟趟跑,名义上是找家旺的妹妹家春唠嗑,实则是希望得到家旺更确切的消息。她不敢对家春和老人说自己的梦境和担心,暗暗抱怨家旺念书念傻了,若他不去当兵,两人或许早已结婚成家,小日子过得蜜里调油了。

  她一遍遍回忆着和家旺的相识相爱,心里苦涩得像嚼了满嘴黄莲叶子,可这苦涩再难下咽也比没啥滋味好,至少让她觉得自己还活着,与家旺以往的卿卿我我是真实存在过的。她家住夏家窝棚后街,本和前街的郑家没甚来往,两人的缘分竟起自一个不值仨瓜俩枣的瓦盆儿。家旺十五岁那年陪爹去宋家集卖粉条,看一群人围着一瓦盆摊吵吵嚷嚷,也挤进去看热闹。却是凤凰和那卖瓦盆的正剑拔弩张,两张嘴犹如机关炮对着冲锋枪。家旺知道她是太岁的姐姐,只不曾说过话。同村人有麻烦焉能不管?便挤到近前探问究竟。

  原来凤凰想挑个瓦盆,那人拿盆递给她时不知是她没接住还是那人故意,瓦盆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卖盆人一口咬定是凤凰打的,非让她赔。凤凰不依,便争执起来。家旺看那人尖嘴猴腮一脸邪气,断定他没安好心,本欲上前揪住他脖领子来个左右开弓,想想,松开了攥紧的拳头,大度地笑笑说:“掌柜的,没事,十里八乡的,值当为一个瓦盆吵得脸红脖子粗?俺妹妹少不更事,您多担待,那盆算俺的,您再拿个让俺挑挑吧。”那人怒容立马换成笑脸,说:“一看这小哥就是明白人,嘿嘿。”按家旺的指点,拿了个更大的琉璃盆儿。两人离得远,那人怕旧戏重演,尽力将身子前探,胳膊前伸,把盆儿递与家旺。家旺抓住盆沿儿,暗里较劲往后一拖,盆子拿在手里,卖盆人却失了重心,整个趴在一摞盆上。但听稀里哗啦,一摞瓦盆便四分五裂成了瓦砾。家旺把盆儿递给凤凰,将两个盆的钱扔到趴地未起的卖盆人脸前,拉起凤凰笑嘻嘻地走了。那人嘴咧如瓢,心疼得差点儿大哭失声。

  家旺解了凤凰之难,替她出了恶气,凤凰感激不尽,斜睨着一双妩媚的眼睛看他。当村人在集上受了委屈,郑掌柜也心疼,那天中午就在旋饼铺给两个孩子每人要了三张旋饼。那饼是软软的面皮裹上羊肉芫荽和成的馅儿,先放鏊子上煎至金黄,而后在豆秸烧热的小石子儿上烘烤得外焦里嫩,肉美菜鲜里夹带着豆秸的烟香,咬一口满嘴流油。旋饼虽是当地特产,没爹没娘的凤凰却是第一次品尝,那烟熏火燎的鲜香让她记了一生。从那,她有事没事就往郑家跑,还跟家春结拜了干姐妹们儿。

  郑掌柜两口子打心眼里喜欢这个俊俏利索的丫头。凤凰一进门,家旺娘就喜上眉梢,拉着她嘘寒问暖。家旺娘说:“俺家旺要能娶凤凰这么个媳妇娘就称心如意了哩。”家旺红着脸,只是嘿嘿地笑。他从凤凰的眼神里能感觉到她对自己满心的爱恋,心里暖暖的。

  那天黄昏,家旺在河边放驴,凤凰背着一箩头青草路过,没话找话地问:“干嘛哩?”家旺说:“俺看俺家这坟地里有你百年后住的地方没。”凤凰一怔,白他一眼:“你坏哩,变着法儿编排人家,俺不理你了。”家旺拉住她的箩头,趴她耳边悄声说:“俺娘想要你当她儿媳妇哩!”凤凰娇羞地瞥他一眼,脸红得像西天的晚霞,问:“你娘是你娘,你哩?”家旺嘿嘿地笑:“俺听俺娘的。”“那你起誓哩!”凤凰说着伸出细长的指头,勾住家旺的小指,两只扣紧的手来来回回,一齐赌咒发誓。家旺稍一使劲儿,凤凰就扑进了他的怀里,背上的箩头滚到地上,青草散了一地。小毛驴挤上来,得意地哇呜几声,大口享用起胜利果实。

  郑家旺在朝鲜久无音讯,一个可怕的消息却不胫而至:“郑家旺让美国人俘虏啦!”消息似寒冬腊月的小北风,夹针带刀,不知不觉刮遍了马颊河西岸。

  马颊河是条古老的河,据传为禹疏九河之一。因其上阔下狭,状如马颊而得名。数千年来,沧桑屡变,古河已堙,故道难寻。现河源出河南黑羊山,一路由涓涓细流汇成浩浩之势蜿蜒流经山东奔入渤海。两岸土地多沙或盐碱,不高的河堤上自然生长着蓬蓬簇簇抗沙耐碱的红荆。它们黑绿的叶子,暗红的枝条,茁壮而顽强。夏未秋初,红荆花开,花小若米,颜色粉白,像枝叶上落满细雪,衬着潮湿的河滩上那片片寒霜似的白碱更显荒凉。

  流经鲁西北平原的马颊河河面并不宽阔,水清流缓,水边芦苇丛生,岸边野草凄凄,缀满五颜六色的点点野花。

  夏家窝棚就座落于马颊河下游西岸,村子不大,二三百户人家的茅屋草舍挤挨在河堤下的绿树丛中。村中散布着几个迂回相连的大湾坑,面积几占村子一半。夏季碧水汪汪,冬天则干涸见底。参差不齐的土坯房傍水而立,房前屋后矗立着高高的白杨和榆树。湾边的斜坡上长有许多耐涝的老柳树,树杆苍黑粗壮,茂密的枝杆斜伸水面。几处小些的湾坑则长满密密的芦苇,郁郁葱葱像团团阴云。

  两条直通河堤的小街将夏家窝棚分成前村后村。小街也就分别称为前街后街。后街住的多是王姓,街道坑坑洼洼,忽宽忽窄,且凹陷如沟。多雨季节,街即为河,泥水滚滚穿村而过。前街较为平坦宽敞,房屋也大多青砖砌基,白灰抹壁。刘氏族人多居其间。村中男女老少千余,王刘二姓居多。

  那谣传当了俘虏的郑家旺,就是后街郑家粉坊郑掌柜的独生儿子。

  传言飞进夏家窝棚,王凤凰心里就烧起了火,她吃不下,睡不着,联想起过年那些天的梦,嘴唇急起了燎泡。难道家旺真的当了美国人的俘虏,再也回不了夏家窝棚?那自己岂不成了望门寡?凤凰想起这些就偷偷地哭,后悔临别那夜没坚持把身子给家旺,说不定他会留颗种子在自己腹中生根发芽,为郑家保下一棵根苗。那样,自己就可守着孩子到郑家,名正言顺地替家旺为老人养老送终哩。

  郑家是夏家窝棚的殷实人家,老辈儿留下间粉坊远近有名。粉房设在家院东厢几间草房里。五间金镶玉笆砖漫顶的北屋住人。粉房活儿多活儿少都是自家人忙,从不雇人,一头比羊大不了多少的小毛驴帮忙拉磨。那粉皮粉条皆以绿豆为原料,从不掺杂使假。做出的粉皮圆似月亮薄似纸,绿莹莹放到眼前能对面看人。见水即软,久煮不化,吃到嘴里筋道爽滑,清香四溢。粉条儿又细又长,绕着胳膊缠三圈不迸不断,炖在菜里青灵灵透明见亮。放泡多久都不坨不粘,条分缕明。

  郑家人集空里做,集上去卖,多是镇上的饭馆包销,一般人不提前招呼很难买到。照理儿货不够卖就得多出,多出才能多赚。可郑掌柜有他一定之规,货多货少,卖完拉倒,挑了担子回家喝小酒睡大觉,绝不多做一斤。靠了粉房的下脚料家里每年养两三口肥猪,到年杀了,肉腌上平日用,下水过年吃。一年四季,桌上有馍,菜里有油,盘里有肉。一家人关起大门朝天过,和村里王家不远,刘家不近,人情礼往互通庆吊,没事没务从不去哪家串门闲唠或吃吃喝喝。村里人猜测郑家做粉有绝活,不雇人,不与人往来过密是怕人偷了绝招,抢了生意,断了子孙财路。

  郑掌柜为人谦和,寡言少语,整天叼个小烟袋笑模悠悠,对谁都和和气气,就连乞丐上门都客气地让进院里,给个馍,夹些咸菜,再端碗水,和声细语地要人家慢慢吃,别噎着。

  郑掌柜斗大字不识一筐,为人处世却极有见地,讲古论今自有独到见解。他一心要让儿子读书上进,以期出人头地改换门庭,省吃俭用地供家旺从肖先生的私塾学起,一直送进县学,成了夏家窝棚为数不多的“秀才”。

  可郑家旺偏偏辜负了老子的厚望,没有一路上到大学或者留洋,高中没毕业,就从学校直接参加了志愿军。入朝给家里来过几封信后便消失在那三千里的茫茫雪原上没了音讯。而谣言却像秋天里的麻雀飞得铺天盖地,弄不清来源和真假。郑家人惴惴不安,郑掌柜再挑上粉条赶集,觉得双腿拖着两盘磨,扁担挑着两座山。向来挺直、自信而骄傲的腰板塌成了虾米,脸色灰黄,双眼无光,似老了许多。他卖完粉条不再坐在金家茶馆喝壶酽茶听书解乏,做贼似地来去匆匆,脑袋耷拉到胸口上,生怕熟人搭话。他感到以往满街的羡慕和崇敬都换成了讪笑和鄙夷。儿子当了俘虏,几乎就是当了叛徒,真正有骨气的战士是宁死不当俘虏的,像狼牙山五壮士,像八女投江,像……他想不起更多,这些还是听书听来的呢,可惜儿子没像那些英雄,却可耻地当了美国大鼻子的俘虏!

  他再也睡不塌实,整夜整夜盘腿坐在炕头上,一袋接一袋地巴嗒烟。他从炕席下摸出儿子先前的来信,借着荧荧如豆的油灯看上面遒劲有力的钢笔字,老泪扑嗒嗒滴落在信封上,浸花了字迹,嘟嘟念念唏嘘不已:“家旺啊,你咋不给爹来个信儿哩?”

  他不愿相信那些谣言,知子莫如父,儿子知书明理,人虽老实,可有主意,自尊自爱,知道好坏,分得清香臭,绝不会干叫人戳脊梁骨的事体,至死不会当俘虏让人羞辱哩。可家旺已近一年没来只言片语,是死是活不得而知。他有些生儿子的气:“你没空写信不打紧,就是给家里来个空信封也好呀!”他认识的官儿只有以前在村里搞过土改的武镇长,那人朴实,没有架子,和谁都谈得来。他不止一次找他问询,武镇长总是笑眯眯地让坐让茶,要他放心,别听人瞎嚼,说家旺若真有什么镇里会接到通知的,再三保证郑家旺不会有事,“没信来可能是交通线遭到破坏,或者邮件丢失了,你想呀,那美国鬼子的飞机天天像蝗虫似地乱飞乱炸,鸭绿江大桥都炸断了哩,有信也难送出来呀。是吧?”郑掌柜虽然将信将疑,还是愿意相信武镇长所言不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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