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杰办完辞职手续后没有立刻就走。他在网上发了帖,耐心与看房的人讨价还价,要把房子卖个好价钱,家具也处理掉才动身。好在郭絮不会催他的。他没有跟郭絮说过这些人事斗争,只说左思右想还是在上海能有更大的发展。郭絮很高兴,生怕他反悔似的,半个月前就叫他趁周末去上海与老总见面,带上代表作品和D市作家协会的会员证。双方都很满意,作为第一次合作,老总交给他写的情景剧就写得相当有水准。这样顺理成章地签了约,权利和义务全在合同上一一列明,先小人后君子,干脆爽利。这都是开会前的事了。他从文广新局的朋友那里打听到,祁院长打报告申请对他展开“进一步”的调查,这就使他去意更坚。

  他不曾先走一步,是存心要看看对方能无情无义到什么程度,能把戏唱到什么份儿上,而他出其不意的痛击和出走,他们又会有什么表情。于茜说单位在紧急招聘中文系的大学生,许杰冷冷一笑。

  家里的电脑是台式机,无法带走。二手电脑卖不了几个钱,他就转送戚棋了,说随他爱怎么用。戚棋笑说:“临走还帮我省点钱。”

  送戚棋之前,许杰想着要把电脑清理一下,一些重要的文件、照片上传到网盘,一些不想留下的就清空。他打开一个加密的影音文件。画面里洪哲赫然在内,与他一起颠鸾倒凤的是A市宾馆的小姐。那次他们出去旅游,许杰听到洪哲与同事的对答,出钱买动了小姐去勾引洪哲。洪哲简直求之不得。独守空房,即使一个晚上他都寂寞难耐。许杰给了她针孔摄录机,叫她趁洪哲洗澡时先装在窗台的花盆上,把一切尽收眼底。

  洪哲“玉体横陈”,从头到脚,一览无余。宾馆小姐的头部则被许杰用马赛克隐没了,以便诬指她是曹院长。就算身材不像,小道消息满天飞,杀伤力是一样的。如此一来,变成了洪、曹在宾馆里开房。

  他尽管痛恨洪哲,憎恶曹院长,这段录像却始终捏在手里。到巷子里找个小网吧上传一下倒容易,公开后会有什么后果却难预料。洪哲才三十多岁,曹院长是个女人,也许他们的工作、家庭会因之崩溃,亭湖文化界沦为D市笑柄。收买小姐时他一鼓作气,收到录像后却顾虑重重。斗归斗,他不想越出底线,牵连太多人。

  他停止了播放,对着影音文件沉思。后来他想到前不久的病,想到确诊后的如逢大赦,想到吕瀚洋的话,想到该出的气已经出了,想到洪哲将长久生活在怕被他揭发的恐惧中,也想到他以后与洪哲将不再有什么交集,他把鼠标动了动,右键,点击,删除。回收站里又删了一次。除非遇到“艳照门”里的电脑师傅,否则这件事将从此了结。他以为他会感到可惜,结果却是轻松。他不用再犹豫是发还是留,是攻还是守,放了别人一条活路,也断了自己的念想,遍身愉悦。

  许杰笑了,开心地删除着许多东西。有些是不相干的,有些是通过各类渠道殚精竭虑搜集到的洪哲、洪父、曹院长的言行、材料。一路删过去,谈笑间灰飞烟灭,在D盘E盘F盘G盘里纵横驰骋。像小时候打游戏打通关一样,他消灭敌人消灭得得心应手。敌人不再是洪哲,而是长期困扰他的复仇还是宽容的两难。

  他万万没想到,恰在这当口田明辉来电话报喜:“史艳红真把秦局供出来了,说得还很彻底!秦局这下吃不了兜着走了!”许杰愣住了,说:“这么快?还就做成了!”田明辉笑道:“退休后被抓起来的又不止他一个,都是被老朋友老部下牵进去的,有什么稀奇?史艳红是秦局一手扶上去的,这会儿反咬一口,秦局大概怄得要吐血了。”许杰挂了机,默然良久,百感交集。

  G盘里好多文件夹,信口取的名字,看了都不知道什么意思。许杰没精打采地继续检查,要么存,要么删。有个文件夹标题“舞”,打开后又有四五个小文件夹,其中一个名叫“许洪”。

  许杰心中一动,点开一看,却是一段视频,是他表弟谢荻拍的。大学时代,在洪哲学校的绿草坪上,夕阳如金,“老兄弟”乐队在伴奏,许杰在唱周华健的歌,洪哲在伴舞。许杰唱的是《难念的经》。

  “笑你我枉花光心计,爱竞逐镜花那美丽,怕幸运会转眼远逝,为贪嗔喜恶怒着迷……”那时候他是青年,洪哲稚气犹存。他们配合得很好,充满激情。偶尔会笑起来,一股纯净的生之喜悦。

  “责你我太贪功恋势,怪大地众生太美丽,悔旧日太执信约誓,为悲欢哀怨妒着迷……”十多年前的事了,谢荻拍了传给他,他随手一存,转发了一份给洪哲,洪哲大概早就忘记了吧?在这样的夜晚,与过去不期而遇,许杰猝不及防,愈觉一种难言的惆怅。

  他把这件事跟于茜、戚棋说了,在他俩为他举行的送行宴上。于茜说:“人是会变的。”戚棋说:“再发一次给洪哲那小子,他要是还有良心,就该给你道歉。”许杰说:“道歉就不必了。大家互有亏欠,用的手段都够瞧的。”于茜说:“你呀,好大的涵养,另外找了好单位,事先一个字不提,害我们为你白担心。”许杰笑道:“非常形势非常应对,于姐息怒,小生这厢赔罪了。”他做了个揖,于茜被他逗笑了,说:“你当干部的时候不叫姐,下了台嘴就甜了。”戚棋笑道:“这叫职位决定语言,屁股决定脑袋。”许杰笑了,对于茜说:“你放心。我虽然走了,洪哲不敢把你怎么样的。他以为我手上有他旅游时乱搞的证据。”于茜说:“我才不担心,我干我的活儿。你不在,曹院没人约束,你当祁院会由着她和洪哲坐大啊?就像你以前说的,曹院这个‘不倒翁’,祁院就没一天真正信任过她。我做好我的一块就是了,管他们那么多呢。”许杰笑道:“这话透彻,自己修炼到一定境界,小人很难上下其手的。”

  吃过饭,于茜、戚棋依依不舍,不肯放许杰走。许杰说:“那么到‘戚氏作坊’唱歌去。”戚棋首先赞成。

  戚棋打开卡拉OK厅,待许、于二人进去,关上门,开了电脑,把备选歌目给他们过目。全是影视剧的主题歌、插曲,电影又占了大部分。戚棋是带着红酒来的,当下就唱了《干杯朋友》。他唱田震的歌,声部嫌低,胜在情真,也没有人去计较。于茜点了《滚滚红尘》,屏幕上是林青霞、秦汉的悲欢离合,还有张曼玉生动的一颦一笑。于茜特意站得正正地,如同在舞台上那么正式。许杰歪在沙发上,和戚棋默听着,喝着酒,各自回想前尘往事。

  于茜唱得十分投入,最后声音稍有点抖。许杰用力鼓掌,戚棋说:“歌星啊!我感动坏了!”于茜拭了下泪笑道:“舍不得啊,三人小团队,无拘无束的,热辣辣地就拆开了。社会上的朋友处到我们这地步的能有几个?”许杰也为之唏嘘。

  他点了《刺马》的主题曲《戏说人生》:“风吹衣袖,月上西楼,昨夜的梦中;几番往事,几番忧,无人懂。你说你将要远游,不需人相送;留下今夜的梦中,你和我……”

  戚棋叹道:“还是老歌好听呐!”于茜笑道:“瞧你那老气横秋的样儿。”许杰继续唱了几句,便到了高潮:“寻寻和觅觅,冷冷又清清,不知下一站将驶向何方;是是与非非,不想再多问,只愿每个有我的明天,不再有泪。”

  他在歌声中告别了D市,告别了这一段时光,而在回老家的车上,不停响着的是年轻一辈的歌了。

  许杰朝车窗外发呆。这些时下的新歌他不大有共鸣。他想他们这一代人,不同于《洪湖水浪打浪》、《红梅赞》、《南泥湾》,也不同于《双节棍》、《爱的就是你》、《看我七十二变》,是中间的独特的一代。他和他的同龄人没有抗战、文革、拨乱反正的宏大的国家族群记忆,也不像八五年后出生的更小的一批,张扬个性,偏向叛逆,受欧美、日韩的影响至深。由于缺乏伤痕累累的过去可以展示,显得“历史底蕴”不足;由于缺乏与传统、崇高、圣洁彻底决裂的决心,显得独立、现代不够。集体主义、理想主义他们不能完全认同,个人主义、唯尊小我又不能顺利接受。如他一般在83版《射雕》、《葫芦兄弟》、“四大天王”中成长起来的一拨人,在风气、观念的急剧转换中,仿佛永远处于陪看的境地;就连在大大小小、五花八门的文艺作品里,也因为缺少“典型性”而不被关注,乃至淡出。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旅客们大包小包,看来是提前办了年货回老家的。许杰的箱子放在下面车肚子里,倒是无物一身轻。有旅客说:“师傅,开开暖气吧,冻死了。”司机不答。有人阴阴地一笑说:“油价多贵啊,省钱最要紧,冻死没抱怨。”司机爆了句“畜生!”全车一静。许杰心想:“不会吧,大过年的,为这点小事骂人?”司机说:“开上一班的人是个畜生,把好好的空调弄坏了,叫我跟你们一块挨冻!你们是买了车票的,这点暖气不能保证,他真是王八蛋!”许杰笑了。司机的确是个人物,把旅客要抗议的话全说完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空调还是不开,太高明了。草莽之中多豪杰,确是至理名言。

  到S市下了车,就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他觉得每个城市有不同的气味。D市有工厂机油的淡淡的香,香得钢硬果决;S市是法国梧桐加上草与花与历朝历代古迹的复杂的气息,清凉加阴凉,暗绿的,软而绵长。这是他从D市回老家的中转站,D市没有直达外省县城的车。

  S市是省会,是他度过大学生涯之处,相隔数年,改变不大,公交车路线稍有调整,但他很快就摸清了道路。他给从前的室友崔俊发了消息,说“到了”,就一路坐到校园旁的一站。校门两侧呈坡状的几十盆花盆仍在,只是风摧雨折,一片萧瑟。萧瑟中他看到了崔俊,忙带笑迎上去。

  二人找地方把许杰的行李寄存起来。友谊是在的,只是近几年见面不多,有种熟悉的陌生。不过这再次熟悉的过程是愉快的,像春天,阳光消融了河水,水流不断冲刷着未融的冰面,直到一条河全部解冻,亮闪闪的新生的欢喜,畅流无阻的奔放的快乐。

  二人在教学区逛了逛,在民国时建的教学楼前合了个影。苍蓝、苍绿的背景前,是两个面目全非的中年人,许杰的头发尤其掉得厉害。

  他们到对面的宿舍区去。景物依旧,但那些拿着饭盒、课本、MP3的大学生,都是许杰的下一代人了。两人到以前的宿舍楼下,崔俊说:“上去看看吗?”许杰摇头:“算了,你以为赵鸿舜、单昆会在里面?”崔俊笑道:“说起这两个人,单昆毕业就没消息了。赵鸿舜刚开始一周一个电话,怀念大学生活,要死要活的。过后就一月一联络,再后来逢年过节问候一下。”许杰伸手摸摸宿舍楼的墙壁,脑中浮现出1003宿舍的格局:“他跟我也是。你的话可以修正为‘逢年’发消息,过节已经不发了。”崔俊笑道:“好像是的。”

  绕过宿舍楼,往喷泉那里漫步,路经女生宿舍。许杰说:“江雪凝跟戴文忠结婚没有?”崔俊说:“结了,孩子好大了,在戴文忠老家办的酒,同学一个没请。”许杰说:“这班长,够绝情的。”崔俊说:“也够本事的,我们班就他们一对修成正果。”他脱口而出,立刻后悔了。许杰鉴貌辨色,也就明白他的担心,因此笑笑说:“没事,这么多年,我早放下了。”崔俊松了口气说:“那就好。”

  许杰说:“你是一直在本地的,知不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崔俊说:“不大清楚。背弃你的女人,我会理她吗?”许杰点点头说:“也说得是。不过她……有她的难处。”许杰平时几乎想不到孟婷,但到这个环境里,当年的一点一滴如在眼前。她是他的第一个女人,光是这一点就叫他终身难忘。有一瞬他还想到:“孟婷妹妹的肾病该好些了吧?”小孟是喜欢他这个“姐夫”的,他想孟婷要与他分手,小孟说不定曾激烈地反对过。

  他正在出神,崔俊手一指说:“看!”

  许杰一看,是食堂一侧的凹陷处,一架缝纫机,一筐碎布,闵婶在那里专心地补衣服。许杰远远瞧着她说:“她倒没大变。”两人走过去打招呼,许杰说:“闵婶,还记得我们吗?”闵婶擦擦老花镜,仔细辨认,看了半天。许杰笑着模拟闵婶的口音,说起当年的笑话:“民国十八年,姑娘我十八岁,地主要讨我做小老婆哎……”闵婶“啊”的一声:“你是许……许……”崔俊笑接道:“许杰。”闵婶说:“对,许杰!”

  许杰在她摊边的矮脚凳上坐下:“闵婶都没老,你看我头发都稀了。”闵婶实话实说:“还胖了。许杰啊,那时候人家坏心眼的,要发告示赶我走,你和你们班同学一块帮我的忙,贴传单,打报告,我心里记着呐!”许杰笑道:“那回我们还有幕后军师,就是我们班主任。”他问崔俊:“孔老师呢?”崔俊说:“连出了几个学术成果,被复旦大学挖走了。”许杰笑道:“我校的损失啊!”闵婶拿手摸摸许杰的风衣,说:“扣子松了,脱下来我加固一下。”许杰也不客气,脱了外衣递给她。闵婶仔仔细细地界线,运针,弄好了还给许杰披上。许杰说:“谢谢闵婶。”闵婶看看他,嘴颤颤地要哭,憋了半天才说:“你看看,你也有皱纹了,这是从哪儿说起!”许杰穿好风衣说:“帅不帅?”闵婶吸着鼻子说:“帅。”许杰笑道:“那么有皱纹有什么关系?别的没有,气质还有嘛。”闵婶咧开嘴笑了:“对,对。”

  许杰同她道了别,与崔俊往校外走。崔俊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祖孙。”许杰说:“自从好婆、外公去世,我看哪个老人都像自家人。”

  一阵歌声传来,是学生的手机铃声,音调极怪。许杰说:“是《忐忑》吧?”崔俊笑道:“网上封为‘神曲’,据说王菲都觉得难唱。”许杰说:“虽然怪怪的,但是不难听,是西藏民歌、京剧花脸和西洋女高音的结合。”崔俊暗中钦佩,分别多年,许杰在这方面的修养和灵性不减当年。二人找到学校里以前常吃的一家特色小店“小银河”吃饭。许杰观察了一会儿笑道:“你怎么光吃菜不喝汤?”崔俊怔了怔笑道:“习惯了。我现在像骆驼,特别耐旱。”又谈了半个多小时,许杰看了下手表。崔俊付了钱,有点不大想走的样子。许杰笑说:“别啊,以后我到上海,离这边就近了,往来方便得很。”

  出了饭店,走了一截子路,校门口遥遥在望。崔俊说:“你等下是到你舅舅家是不是?”许杰说:“来一趟总得看看舅舅和表弟,正好住一宿,明天早上的车票我买好了。”崔俊笑道:“安排得丝丝入扣。”许杰说:“我是正式跳槽了,你要是在石化公司干得不开心,也不用绑在那棵树上。四十多怎么啦?男人的黄金时段。别忘了你是我们那一届唯一的双学士,难道就找不到一家识货的?”崔俊这次见面,全程笑着,这时才叹了一口气说:“跳槽,谈何容易。你现在没有婚姻的牵绊,来去自如,又现成有对口的公司高薪聘你。像我这种情况,拖家带口,又不及你有天分,手上还剩下多少资本?轻举妄动等于自杀。‘双学士’更别提了,谁拿它当回事就是天真。我拿着文凭换了三家单位,结果怎么样?绕了一圈还是石化公司。”许杰说:“看来没几个人是真正活得舒心的。”崔俊笑笑说:“不舒心的事多了。上个月我夜班,尿结石疼得发寒颤,工友把我送到医院,又是打‘杜冷丁’,又是做‘碎石’。”许杰责备他说:“你是这种体质,平时就要注意多喝水呀。”崔俊说:“天天盯着监控器,一盯都是几小时,一个环节都不敢大意,哪顾得上喝水啊。”许杰黯然道:“你跟我各有各的难,都难。”崔俊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笑道:“是的,都难。” 

  许杰在大厅给崔俊挂急诊时,有种荒诞之感。崔俊的病竟是说发就发,倒让许杰半扶半抱地把他一路送到邻近的医院。

  崔俊在里面做“体外碎石”,许杰在门外等着。隔着一道门,是学生时代最好的两个朋友。崔俊的呻吟和冷汗,当时使许杰惊悸,这时交了费,一切托付到医生手里,平定下来,只使他觉得难言的伤感。那个英华内敛、聪敏诚笃的青年室友,跨入不惑时,就是这么一副模样。

  许杰到底不放心,打电话叫了表弟谢荻过来。谢荻在医院有熟人,不免又走后门请人格外精心照应。兄弟俩在走廊的长椅上坐着说话。许杰见谢荻皮肤黝黑,颇现风霜之色,暗想:“表弟这些年也不容易。姐姐不在了,我妈这一系的兄弟姐妹也只有他了。”不由感到一份手足之情。

  天色暗了,但还没暗到开灯的程度,倒有淡淡月光提前从尽头的窗子里斜透进来,让许杰想起“旧时月色”。谢荻不认识崔俊,这时便问问他的来历;一面又说起洪哲,咬牙切齿地后悔当初不该介绍给许杰认识。许杰说:“你不介绍我们也会撞上,而且都过去了。”谢荻刚想接口,忽然眼望那头,愣住了。

  许杰一回头,笑容凝在脸上。那人也止了步,但随即快步走来,口气轻快得异样:“许杰?真是你?真太巧了,真没想到在这儿碰见!”她连用三个“真”字,十足泄露出内心的激动。谢荻说:“哥,我下楼买点东西啊。”径自去了。许杰竭力镇定着心神招呼:“孟婷。”

  孟婷胖了些,发型、衣饰是中年妇人的端然,神采风韵依然出众,但少了一层灵动,比起大学时的清雅绝俗,逊色不少;不知是不是思虑过度,肤色不够光润,脸上更有许多细碎的纹路。二人彼此打量,均觉得沧桑岁月横在他们面前,万千感慨一时无从说起,多少风景如同昨天,却已相隔无数个日日夜夜。

  许杰强笑道:“我变得厉害,你还认得我?”孟婷在他身边坐下惋叹:“变的何止是你?”许杰在脑中飞速调动着词汇,没话找话:“来看病?”孟婷摇头说:“不是我,是……严伯伯。在医院进出了几次,这次的势头有点险。”许杰道:“他儿女没来照料?”孟婷顿了顿才说:“他儿子女儿有意想支开我,我就出来转转。”许杰沉默片刻方道:“那你以后怎么办?”孟婷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人,才低声匆匆说了句:“正在想办法。”许杰心想差点忘了她是个怎样厉害、有决断的女人,大约总有法子在遗产分配上争到她应得的那一份的。想到“应得的”,初见她时的震动渐趋平缓,面对她也不再那么失措了。孟婷转了话题说:“在等谁?你爱人吗?”许杰说:“为什么这么问?”孟婷笑道:“要不然你可不会这么上心,专程把你表弟请来陪护。”许杰暗想和慧芬的事一言难尽,何必对她详说,因此含糊应了一声。孟婷不便直问,侧面探询:“你孩子几岁了?儿子还是女儿?”许杰胸口一阵刺痛,眼前却浮现出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的面影,顺口说道:“女儿,上小学了。”

  孟婷沉吟未答,医生恰在此时把门拉开一线,在里面叫道:“病人家属,进来扶一下。”许杰忙站起来说:“来了。”向孟婷说,“我进去了。代我向阿姨和小孟问好。”孟婷叫了声:“许杰!”许杰驻足看她。孟婷凄然道:“我妹妹不在了。”许杰心里“咯噔”一下。孟婷望着他说:“她还是记得你,说你好,说你才是……”

  她的话给手机声中断了。她听了几句,迅速掐断手机,起身就走,边走边侧过头半解释地说:“叫我过去了。”想来是严伯伯那里又有了新变化。许杰点点头,目送她消失在走廊转弯处。她走得太急,竟忘了要他的联系方式;他明明记得,却没有出言提醒。两人同属于本能反应,等他回过神来才真正确信,她始终还是那个实际的孟婷,而他早不是那个为爱盲目的许杰。他能理解她,虽然不能认同;也会祝福她,隔着远远的距离。这样一想,他体味到一丝杂着轻松的惆怅。

  他推门迎向虚弱的崔俊。他没有在孟婷面前提崔俊,也不打算在崔俊面前提孟婷。崔俊叹道:“这病总是断不了根。”许杰扶着他说:“能断根的,只要下得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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