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朝鲜冰天雪地,天冷得冻裂石头。夕阳紫红着脸,怕冷似地早早溜进了被窝,没了太阳的北风更加阴冷,一阵阵尖利得如同蒺蓠。无名高地的北坡上,全副武装的郑家旺扛着一箱手榴弹,哈着团团白气跑得大汗淋漓,脚下的碎石一步一滑,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扒着岩石或矮树棵子。往上看是一个个笨拙而匆忙的屁股,往下看是一张张火车烟筒般呼呼直喘的大嘴。耳边除了粗重的喘息声就是枪械相碰的叮噹声。情报说美军一个摩托化师将于夜半时分沿无名高地下的公路向北运动。他们连的任务就是在此设伏,阻击敌人到天亮,拖延其北进速度,为新入朝部队的展开和大部队反击赢得时间。

  以一连之寡对付装备精良的一师之众,犹一只蜜蜂飞入虎口,即便蛰肿其舌令其抓狂,却难以脱身。团长明确地告诉周连长:“记住,没有援军,你们要靠自己的力量阻击敌人到天亮!不看到两红一白三发信号弹不能撤离阵地半步!”连长说:“为拽住这只老虎尾巴,俺就算以卵击石,粉身碎骨也要溅它王八羔子一身鸡蛋黄。团长放心,俺周老大的兵个个都是钢蛋铁卵,砸不死狗日的,也得硌下它几颗大牙,就是进了龟孙儿的肚里,也得叫小子得绞肠痧,痛得满地打滚儿哩!”

  出发时团长亲自前来送行,两箱“祖国亲人慰问团”送来的壮行酒每人分了半茶缸。团长带头一饮而尽,和大家逐一握手。夕阳的余辉照着他黑黑的脸庞,郑家旺看到他泪莹莹的眼中闪烁着两粒夕阳,明白此役必是恶仗,九死一生都是幸运,说不定……

  队伍呈蛇形拉开距离走出老远,他回头看见团长还立于原处目送,敬礼的右手依然没有放下。

  无名高地不高,海拔仅三百多公尺,方圆不过千米,状似馒头,上皆风化的碎石砂砾。半腰高的小灌木零零星星散布于山坡之上,铁青色的枯枝干杈像焦墨画勾勒的一般。那是冬眠中的金达莱,与祖国的杜鹃花同属同宗,花色多种,以红居多,每到春天,迎风怒放,漫山遍野像燃起熊熊大火。

  连长观察地形后指挥大家修筑工事。地冻似铁,刨开表层,越往下挖越硬,镐头砸在石头上震得虎口发麻。郑家旺站直身子,伸伸酸胀的双臂,这才感到汗湿的内衣贴在背上湿冷如冰。系袄扣时他特意摸摸胸前,内衣兜鼓鼓的,那双鞋垫还在,忍不住掏出来放到眼前。天黑如墨,可他分明看到了红艳艳的鞋垫上那两只相亲相爱的小鸳鸯呼之欲出。鞋垫毛茸茸的,温润光滑,像王凤凰娇美的小脸。

  阵阵北风摩挲着山包上几棵孤零零的老松树,声音似劳作一天的老爹坐在炕头上巴嗒着烟袋深长的叹息。上山时天刚擦黑,几棵老树衬着苍灰色天幕下那抹如血的晚霞,如皮影戏的影子。扭曲的树干,痉挛的枝杈,仿佛几个历尽沧桑的老人瑟缩于一处,样子恓惶而凄凉。

  他站起身,努力伸长脖子眺望,四周漆黑一团,遥远的夜空时有亮光一闪,闷闷的炮声似隆隆春雷悄悄滚过,更显得此处阴冷寂静。他把鞋垫仔细放入贴胸的口袋,难耐的思乡之情像初春马颊河的绿水漫上心头,让他觉得这远离故乡的无名高地上就孤零零地站着自己,似墨缸里一粒无人知晓的砂砾。

  现在是除夕,在山东老家,此时家家户户正张灯结彩辞旧迎新,欢天喜地地放爆竹吃饺子哩。这是他离家赴朝的第二个春节。四百多个日日夜夜里,家乡——那个座落于马颊河畔美丽幽静的夏家窝棚,无时无刻不闪现于他匆匆忙忙的行军路上和披星戴月的睡梦之中。他想爹,想娘,想妹妹家春,想好友唐僧和高粱秸,更想恋人王凤凰。离家那天大雪初霁,凤凰嘴贴在他耳朵上说:“早点回来,俺等你哩。”声音细软温柔,时犹在耳。每次打仗他冲锋在前,就想早日把可恶的美国鬼子赶出朝鲜,尽快回到夏家窝棚和亲爱的姑娘完婚。而此时此刻,她是否正和他的家人围桌而坐,沾着鲜辣酸香的腊八醋吃着饺子念叨他哩?不然自己眼皮何以啵啵跳个不停?饺子肯定是娘最爱包的猪肉拌韭黄,咬一口鲜美无比,顺着下巴流油,好像鲁西北的春天全包在了饺子里。醋是腊月初八那天妹妹剥了蒜瓣儿用宋家集陈家老醋泡的,洁白如玉的蒜瓣儿腌成青绿色,鲜辣溶于醋中,闻闻都口水长流……他咽口唾沫,因为怕点火暴露目标,晚餐他只吃了两块压缩饼干,和连长伙吃了一听猪肉罐头。罐头里的白油厚有一寸,抹在饼干上绵厚酥松,真香。听说美国人就爱在面包上抹黄油,黄油是什么?是不是也像这白油,只是颜色不同哩?

  连长爱酒,别人水壶装水,他水壶装酒,得空便闷上两口,抹抹嘴巴:“嘿嘿,解渴又顶饿,好物件哩。”晚餐时他用匕首插着一块红烧肉,喝水似地灌了几口酒,把水壶递给家旺说:“过年哩,开戒,小子,来口喝喝。”家旺闻见酒味就咽口水,接过来仰脖猛喝一口,喉咙里立时像灌下一股铁汁儿火烧火燎,呛得连连咳嗽。连长乐了:“够劲吧?这可是原浆,至少七十度哩。”

  那口酒喝的太大太猛,头有点眩晕,让他想起自己初次喝酒的糗事。十二岁那年春节,爹在镇上订了坛烧酒,让小他两岁的邻居高粱秸和他同去镇里抬。两人抬着酒走到离村不远的大柳树下,高梁秸脚步就有些踉跄,说:“哥,歇会儿吧,反正快到家了。”他应了,把酒坛小心翼翼放在地上。高粱秸趴那坛口闻闻,问:“哥,这玩意有嘛好?咋大人都愿意喝哩?”他掀开坛口的塞子,浓浓的酒香扑鼻而来,说:“肯定不坏,兄弟闻闻,可香哩。”说着跑下河堤,折根干苇子,插进去吸了一口,咂咂嘴说:“确实不赖。”高粱秸也凑上来喝,开始还有紧有让,后来便你争我夺,两个秃脑袋挤在坛口喝得啧咂有声。再抬起坛子想走,双腿拧麻花,身子打晃悠,飘飘然如腾云驾雾一般。说不清是谁绊倒了谁,反正两人一东一西躺倒在地,坛子碎了,酒洒满地,人仰躺在堤上魂游四方,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日头偏西,爹久等他们不来,跑到堤上去接,老远就闻到酒香,走不多远,先看见路上碎成八瓣的酒坛,后看见两个席地而卧的孩子,脸皆红若猴腚,哈拉子流了一地。又好气又好笑,唤醒他们,提上空扁担,押解俘虏般将踉踉跄跄的两人押解回家。爹没打也没骂他,只是从那起,家里的酒桌上就有了他的一席之地。

  他想着,好像重又嗅到那阵阵酒香,说:“连长,等打完仗回国,俺请你去俺家喝高粱老烧,那酒可是够劲够香,包你一喝一个不言语哩。”

  “有好酒老子一定去,这喝酒的事俺可忘不了,咱一言为定,到时可别说了不算哦。”连长话音未落,夜空深处便传来飞机的轰鸣,由远及近,两颗亮点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亮,似流星划过黑暗直冲过来。

  “侦察机!隐蔽!”连长粗哑的喊声刚刚落地,飞机黑乎乎的影子便像个巨大的蝙蝠从头顶上嘶叫着掠过,几颗照明弹悄无声息地由天而降,整个山包立时笼罩在青白色的亮光里。侦察机盘旋一圈呼啸而去,排山倒海的炮弹却呼啸而来,小小无名高地刹时笼罩在震耳欲聋的闪光里,像筛子上的馒头颠簸跳动,仿佛整个山包就要粉碎、裂开。

  郑家旺捂紧耳朵,从时明时暗的闪光中看到战壕里那一张张紧张、冷峻的脸,不无担心地问:“连长,是不是敌人发现了我们?”

  “没事儿,这是瞎打,怕这山上有埋伏哩,呵呵,这可是老美惯用的招子啦。弟兄们隐蔽好就是,山下的地雷不响,你们就趴着甭动。”连长的声音浑厚,乐观,让人踏实。“狗日的这会儿可该让老子抽袋烟了吧,老子的烟火再亮,也亮不过他的炮弹哟。”

  连长是个老八路,大小战役身经无数,拿他的话说就是从阎王殿里进进出出如履平地,可狗日的阎王爷怕他在那里惹事生非,死活不愿收他,他也就只好继续在阳间折腾。

  郑家旺参军就在连长手下,深得连长器重。连长喜欢他那笔遒劲有力的钢笔字,老文书牺牲后就让他当了文书兼文化教员。连长没上过学,给家写信就叫他代笔。连长坐在对面笑眯眯地摸着满脸黑森森的胡茬子说,郑家旺龙飞凤舞地写,之后接过来上下看看,喜滋滋地说:“这信寄回家,就这字,能震倒一片,让他们看看,咱当兵的也有文化人哩。俺孩他娘见了,准以为是俺写的,不乐得她屁颠屁颠地才怪。”

  郑家旺开始还数着落下几发炮弹,数到三十,爆炸连成一片,再数不清。他隐约听连长喊:“文书,人家放了多少炮啦?日他奶奶的,这年三十过得可够热闹,可惜没饺子吃。”又自言自语地感叹:“乖乖,美国鬼子就是有钱哩,没弄清黑白就扔这么多炮弹,日他娘的,这一发炮弹卖了够庄户人家好吃好喝过一年哩。这个年狗日的是不让咱过消停了,记着,俺欠弟兄们一顿饺子,等打完这仗,让炊事班宰口肥猪,一兜肉丸儿的饺子连吃三天,叫你们这帮臭小子撑翻肚脐眼儿,放屁崩油花儿,嘿嘿。”

  郑家旺笑了,心里一阵轻松。山头上有棵松树被炮弹炸燃,像火把一样熊熊燃烧,红红的火光照亮了整座山包。

  炮声像突然被人扼住了喉咙,夜一下变得死寂,似乎刚刚铺天盖地的炮火已经把这山包炸成了地狱。郑家旺以为自己被炮弹震聋了,用手指挖了挖耳朵,欣喜地听到了那棵老松树闪着火光正噼叭作响,声音像放鞭花。

  临近半夜,远远的黑暗里闪现出无数亮光,仿佛天上的星星排队赶来。连长举起望远镜看了看:“嘿!狗日的还真来了哩。”他叼着烟屁股猛吸几口,犹舍不得扔掉,用手指掐着,让郑家旺沿战壕统计一下炮击中伤亡情况。郑家旺背上苏式步枪,弓着腰,从战壕这头往另一头摸,边走边轻声问:“各班情况怎么样?有挂彩的吗?”

  黑暗里传来毕可法的声音:“俺三班挂了一个,新兵蛋子,娘的,炮一响吓尿了,没摁住,哭爹喊娘往外跑,炸没影了。”

  毕可法和郑家旺是同班同学,两人一同参军,现任三班班长。

  郑家旺借着松树燃烧的亮光,看他倚着壕壁歪躺着,怀里抱着那挺捷克机枪,像抱着心爱的姑娘,手揣在袖筒里,颇有临危不乱的大将风范。他伸手摁摁他的帽子,关切地问:“你小子没事吧?”

  “嘿嘿,你巴着老子出嘛事哩?”毕可法反问。

  郑家旺笑笑,真是什么样的连长带什么样的兵,想不到一向文质彬彬的毕可法几次战斗下来,竟也学着连长张口闭口老子长老子短了。刚入伍时听连长讲话,他皱紧眉头,对连长一肚子成见,说他粗莽,像个老军阀哩。

  山下,雪亮的车灯如同一条闪光的巨龙蜿蜒在公路上,一眼望不到尾,更像条灯光汇成的大河轰隆隆奔涌而来。趴在战壕里,能感到身下的山在隐隐震动。

  郑家旺小声向连长汇报了伤亡情况,连长“嗯”了声,双眼没离开望远镜:“操,瞧那坦克上的美国兵,像逛会哩,那大嘴一个劲地嚼啥?狗日的还不知道老子前面摆了大席等他龟孙儿享受哩。嘿嘿。”

  郑家旺明白,山下不远公路的狭窄处,连长派人埋下不少反坦克雷,地雷一响,几辆汽车坦克瘫痪在那里,后面的便成了瓮中之鳖,擎等挨揍吧。

  轰!轰!

  两声巨响山摇地动,为首的两辆坦克几乎同时轧上地雷,两团耀眼的火光闪过,山包跟着跳了几跳,一辆坦克登时起火。郑家旺看到火光里一个鬼子头朝下趴在炮塔上,两条胳膊面条儿般无力地垂着。这或许就是刚才连长从望远镜里看到的那个嘴里不停乱嚼的家伙吧?公路上的车灯突然统统熄灭,响起叽哩哇啦的喊叫,数发照明弹腾空而起,青幽幽的亮光像凝固了的闪电,把山包照得亮如白昼。公路上,十几辆坦克的炮塔正缓缓转向郑家旺所在的方位,惊惶失措的鬼子纷纷从十轮大卡上跳下,躲到坦克和汽车后面架起枪来。

  连长喊:“鬼子要进攻了,弟兄们做好战斗准备。迫击炮,给老子照那汽车坦克使劲儿楔!狠揍狗日的!”又扭头对郑家旺说:“文书,把你看家的本事拿出来,给老子多撂几个。”

  郑家旺自信地拍拍手里的枪,笑笑回答:“放心吧,俺这枪可不是吃素的,准叫狗操的有来无回哩。”

  几门六零迫击炮像开香槟酒瓶般脆脆地响过不久,山下公路上就腾起数处火光。爆炸的亮光里可以看到抱头鼠窜的敌人和歪七扭八的汽车。

  五六辆坦克在照明弹的指引下对准山头排炮齐轰,山下亮光闪过,山上便是一片火海。紧随那步步向后延伸炮火扑上来的是黑压压的鬼子,那黑黝黝亮闪闪的钢盔,让郑家旺想起夏夜月光下马颊河畔的西瓜地。炮火一过,敌人就到了跟前,随着连长一声怒吼,机枪冲锋枪齐射,手榴弹和迫击炮弹在鬼子群里频频开花。

  郑家旺单瞄那发亮的钢盔打,枪声响过,那钢盔就像西瓜摔在地上。敌人料到此地不会有大股部队,依仗人多炮猛,对小小的高地发起轮番进攻,潮水般一波推着一波往上涌。打退几次进攻郑家旺已经记不清了,只觉得身边的枪声越来越稀,人越来越少,好一阵没听到连长粗声大气的叫骂了。

  敌人调来了火焰喷射器,条条火龙嘶叫着从这里那里喷射而来,整座山似乎都在燃烧,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汽油味,皮肉的焦糊味和好闻的火药味,浓雾似的硝烟团团笼罩着山头。郑家旺看一个黑影躲在一块石后不时向阵地喷射,先一枪将他惊起,趁他扭身欲逃之际,一枪打爆了他背上的燃料桶,那人登时燃成一个火球,惨叫着满山坡乱滚。

  天大概就要亮了吧?郑家旺提着枪,猫腰顺战壕往连长所在的位置跑。熹微的晨光和爆炸的火光里,很多战友或趴或躺在战壕内外似在小憩。山坡上有负伤未能撤下的鬼子在哭嚎。他心里突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悲怆和惆怅像团浓重潮湿的阴云包裹着他。

  毕可法抱着机枪趴在壕边,身上的棉袄处处开花,露着白白的棉花。副射手头上缠着脏污的绷带,满手是血地往弹匣里压子弹。家旺在毕可法身边趴下,问:“咋样?”

  “嘛咋样?没事,腿让炮弹咬了一口。”毕可发满脸黑污,只有白牙十分醒目。

  敌人又一次扑上来了,打急眼的毕可法一跃而起,两眼也像他的机枪在突突喷火。郑家旺忽听日地一声嘶叫,声音像撕裂一块丝绸,经验告诉他有炮弹冲这飞来的,他猛然一跃将毕可法扑倒,就势一滚把他压在身下。那炮弹就在毕可发刚刚站立的地方爆炸,掀起的泥土差点将两人活埋。郑家旺呸着嘴里的土,冲毕可法吼道:“你小子不要命啦?”

  连长依旧趴在壕沟边,苏式冲锋枪直指前方,身边散落了一地弹壳。他喊了两声“连长”不见回答,轻轻一推,不想连长竟软绵绵地倒下了。他这才发现连长满脸是血,后脑勺上的血冻结在棉帽上,身体已经冰凉。像一颗炮弹在脑袋里轰然炸开,他浑身一颤,只觉天旋地转。他不能相信这样一个身历百战乐观开朗的人会悄然而去,他可是几出几进阎王殿,怎么这次就无声无息地留在了那里哩?

  那个他十分熟悉的几乎掉光漆的水壶躺在一堆弹壳间,样子有点瘪,他拿起来晃晃,没有声响,这才发现壶底有个枪眼。里面的酒不知是漏光还是喝光了。“若是有酒,连长或许不会牺牲。”他抹把泪想。

  风从北方刮来,夹带着零零星星利如刀片的雪花。

  他将连长缓缓放平,把水壶摆他腰间,脱下自己的棉袄,跪下,轻手轻脚地盖在连长身上,好像生恐惊醒连长的甜梦。泪眼濛濛中,他隐约看到北方夜空腾起两红一白三发信号弹——是上级通知撤离的信号。

  他们连的阻击任务已经完成。

  他跑到毕可法所在的战壕,让他收罗一下活着的战友,赶紧撤出战斗。

  全连集中到郑家旺身边,他数了数,七十多号人只剩下十九个,而且差不多人人身挂数彩。十九个人里,竟然没有一个干部。郑家旺沉默片刻难过地说:“弟兄们,咱们的阻击任务已经胜利完成了,现在由三班长毕可法同志带领大家撤退,我来断后!”

  腿上受伤的毕可法和副射手相互搀扶着,想说什么,郑家旺瞪他一眼,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现在听我指挥,撤!”拍拍毕可法的肩膀,“放心,我随后会跟上的。”

  战友们按郑家旺的命令把剩余的弹药分散摆放在战壕里,这才随毕可法往另一高地转移。

  天光大亮时,敌人又上来了,学乖了的鬼子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呈战斗队形相互掩护着扑将上来。郑家旺把方才收集起的手榴弹一个个投出,又端起毕可法的机枪不停地点射,跑来跑去不断变化射击位置,以造成此处还有很多人的错觉。

  鬼子退了,炮击又开始了,黑乎乎的炮弹在晨光里像一群老鸹尖叫着飞来,山包上一片烟云火海。气喘吁吁的郑家旺透过硝烟遥遥望见毕可法和战友们已经转移到另一高地,不无留恋地看看横七竖八倒在战壕内外的战友的遗体,抱着机枪一跃而出,像只穿云破雾的燕子,借着累累弹坑和硝烟的掩护跳跃着后撤。当他再次回望躺着亲爱的连长和战友的阵地跃出最后一个弹坑,眼前忽地红光一闪,身子腾空而起,仿佛飘浮在了云中……

  远远地,似有熟悉的集结号悠悠响起。

  他看到心爱的王凤凰站在白雪皑皑的河堤上,像送他参军时那样摇手;朝霞染红的马颊河里一对色彩鲜艳的小鸳鸯在静静地嬉游……

  他大声喊她,她竟不理不睬,像风中的一片苇叶儿,凄惶惶飘然而去,消融在无边无际的迷茫之中……

  雪,像朵朵白色的金达莱,纷纷扬扬洒满群山,遮盖了鲜血,填没了弹坑,也掩埋了漫山遍野的尸体……

  雪,白茫茫一片,雪的世界,洁白无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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