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正值。

  却说南京地处江南妙境,追溯起来,极少有这般凛得厉害的夜。

  洪武门以北五里的街口,平地耸着一栋巍峨的三层高楼,硕大的乌木门匾上题着“隆封楼”三个大字,百姓惯常叫其“不思蜀”,是宫里的官员时常饮酒寻乐的地方。酒,未必能胜过宫里的,但秦淮腰肢所温润出的乐子,却远非宫里能比。

  三更刚过,隆封楼内一、二层漆黑一片,一百余军士整齐排列在内,悄无声息。第三层却灯火通明,远远望去,倒像是浮空一般。这第三层的正中央,有一幅巨大的轻纱画屏,居中绣着唐代大诗人李白的《行路难》一首: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画屏之后人影婆娑,只听一尖细的声音说道:“这<行路难>是乐府旧题,数不尽的诗人用过此题,可还当属李太白的三首,堪称千古名篇。”

  话音一落,西侧烛台旁的一名僧人哂笑一声,便不再做声。这画屏之后,聚了十名僧人,或坐或立,正自谈笑,唯独这哂笑一声的僧人,蹙眉盘膝而坐,闭目不理人。这十名僧人草选自民间,出家日子短长不一,奉旨为诸藩王讲经荐福。此时诸藩王未至,众僧按捺不住,纷纷议论哪个王爷更有钱,哪个更有权,哪方水土贫瘠,哪方物阜民丰。

  那尖细嗓子的和尚,听得有人哂笑自己,不觉转头望去,只见西侧烛台旁那僧人,五十岁不到的年纪,粗衣旧袍,两鬓泛白,肩宽而脸小,坐在烛台旁岿然不动。这僧人是长洲人,原本出身高贵,是显赫的吴兴姚氏后裔,十七岁出家为僧,法名道衍。

  尖细嗓和尚双手合十,道了一声佛号,问道:“大师有何高论?”

  道衍张开双目,一双三角眼饱含精光,看向画屏上的绣字,道:“李太白一遇险阻,便只顾酸溜溜躲回草堂。登山过川,全在纸上。感慨来感慨去,却又有何用?”

  那尖细嗓和尚正欲再问,忽听“噔、噔、噔”脚步声自下而上,急传进来。不一会儿,两个蜡黄脸的军士按着跨刀,侧身立在三楼门口。只一盏茶的工夫,藩王们先后神采奕奕地走了进来。

  道衍原本闭合的一双三角眼,又缓缓张开,目光移到一个黑脸藩王身上。那人二十余岁年纪,威风凛凛,脸上轻展笑容,正是就藩北平的燕王朱棣。朱棣健步走向茶座,并未留意道衍。就在他行将经过之时,道衍突然开口轻声道:“燕王殿下,贫僧道衍,愿追随殿下!”

  朱棣一怔,回望这自荐的旧袍和尚,微微一笑,问道:“为何?”

  道衍并不起身,只略将身子前倾,道:“贫僧有大礼相送。”

  朱棣闻言,不禁失声哼笑,想自己贵为藩王,王府里珍奇古玩如山,虽说不上包罗万象,却也件件俱是世间珍品,这穷和尚能送自己什么?回过头正待要走,道衍忽然目露精光,沉声道:“大王若肯,贫僧愿意送一顶白帽子给大王!”老秃

  朱棣听了这番话,不觉浑身一颤,勃然变色!他本是藩王,这“王”上再加一顶“白”帽子,赫然是个“皇”字!他左右看了两眼,一步迈到道衍身前,低声怒斥道:“疯和尚,胆敢胡言乱语,不要命了!”

  道衍含笑闭目,不再理会朱棣,竟自顾自打起坐来。

  余下九僧与藩王们交谈正酣,朱棣左右望去,好在无人留意这僧人言论,当下脸色稍有缓和,回身便走。

  朱棣何等样人,脸上笑容骤起,似全然忘却了刚才的对话,在茶座间与两位藩王谈笑起来。

  此时,那三楼大堂北角,两根巨烛燃得正旺。尖细嗓的和尚一脸堆笑,面朝晋恭王,也正侃侃而谈。忽然余光瞧见朱棣坐下,这和尚猛地大袖一抖,双足不动,竟整个人横蹿出去!晋恭王只觉眼前黄影一动,尖细嗓和尚早已蹿到六丈之外!但见他右掌下翻,一掌向朱棣心口拍去!

  这一掌狠辣异常,竟不带风声,若拍在心口,朱棣哪有命在?

  眼看燕王命将不保,忽的又一影闪起,一根手指奇快无伦,向那尖细嗓和尚右耳的“听宫穴”点来!这听宫穴是手、足少阳、手太阳三经之会,乃人身要害所在,一旦遭高手点中,非同小可。

  尖细嗓和尚见来指奇快,不敢怠慢,右掌轻轻落在朱棣心口,左掌骤然挥出,向来人的胸口疾速打去。那人一指点空,就势也起左掌,硬生生向来掌拼去。只听“砰”的一声闷响,两人同时向后倒退几步。朱棣脸若白纸,嘴中含了半口茶,竟吓得忘了咽下,定睛一瞧,救下自己的正是那穿旧僧袍的道衍和尚。

  尖细嗓和尚站定后,望着四丈开外的道衍,诡笑一声,道:“和尚,坏我大事!”

  道衍迟缓不语,像是受了内伤,稍歇片刻才念了一声佛号,道:“大师这一掌非同小可,贫僧见识浅薄,若所断不错,可是‘准提妙功’的内力?”

  尖细嗓和尚见他道破自己武功门路,倒也不避讳,大方转身,便欲破窗而去。

  两个和尚相斗太快,门口两名军士原本目瞪口呆,毫无反应,这时才仿佛元神归体,慌忙向楼下疾呼:“拿刺客!拿刺客!”一齐拔刀冲来,举刀便砍。

  谅这两名军士的武艺,怎砍得到那尖细嗓和尚?那和尚身形微动,早已闪开丈余,扭头冲朱棣,呵呵一笑,破窗而出,遁入夜幕中,转瞬便没了踪影。

  朱棣心口适才被这尖细嗓和尚手掌轻轻一按,不禁浑身一颤,麻麻痒痒的,此时渐渐有如一块冰坨贴上肌肤,倒也不怎难受。道衍强理内息,待气息吐得匀称了,忙上前一步,躬身道:“殿下受惊了。”

  朱棣回想起方才险境,禁不住又捂住心口,盯着救了自己一命的僧人,声色俱厉地问道:“那和尚是谁,为何行刺本王?”

  道衍双眼望向地面,缓缓摇头,道:“贫僧确不知殿下如何得罪了这等高人,想那‘准提妙功’深不可测,贫僧不知好歹,替殿下与他对了一掌,也非得静养月余不可。当今世上能将‘准提妙功’练到这般境地的,除却‘宝掌千岁’之外,只怕再无第二人。”

  朱棣不晓江湖事,但晋恭王平素好习武,更常以江湖人自居。道衍话音一落,晋恭王便扯开嗓门,瞪着道衍喝道:“我听说那‘宝掌千岁’翁都妙,乃是前辈高人,早已隐遁山林,谁能招惹出偌大仇怨,要他亲自来当刺客?”

  这话明着问道衍,实则却是在问朱棣。

  朱棣思来想去,没理出个头绪,禁不住心生烦恼,登时一脚踢翻茶桌,甩袖便走。

  被刺客这般一闹,余下藩王们便也无心久留,各自携了投缘的僧人,先后离去。转眼间,脚步杂乱声不绝于耳,一名校官不动声色地从门外进来,匆匆走至道衍身旁,伸手挡在他耳边,低声道:“大师,燕王让你随他前去。”

  道衍道了一声佛号,转身跟随那校官下楼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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