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二十四贴福字”,这是下官屯老年间的规矩,秦二正特意从镇上买来两个金灿灿的福字,回来贴在大凤的院子门上。大虎也放假回了家,虽然上次跟娘闹了气,回来大凤也没说别的,学校里早就放了假,二婷也在家。

  “二婷,看看哥给你买的啥?”大虎说。

  “啥?”二婷听了问。

  “你猜猜?”

  “猜啥你就给我看看呗?”二婷说着去抢大虎手里的包。

  大虎从包里拿出一个塑料袋子,里面是一条牛仔裤。二婷看了高兴的说:“我们班同学好几个都有呢!”说着就穿上了。

  大凤走进来正好看见说:“这是啥?”

  “婶子,我哥给我买的牛仔裤,好看不?”二婷转着身子说。

  “兜着个腚沟子,女孩子穿上不好看。”大凤说。

  “你知道个啥,现在的孩子们都穿这个,你的眼光忒老。”秦二正贴完福字进了屋说。

  “你去磨一口袋面回来我好蒸馒头。”大凤说。

  秦二正转身出了门,大虎说:“妈,今年我想在镇上过年。”

  “放屁,哪有过年不回家的?”大凤说。

  “我三十晚上在家,初一就回去跟我的同事们过年。”大虎说。

  “他们不回家了?”大凤说。

  “他们家都住在镇上,有两个外地的也不回家,招呼我去跟他们过年呢。”大虎说。

  “哥,我也跟你去。”二婷说。

  “我知道你俩都烦了娘了,都想躲着我。”大凤说的是气话也是心里想的,说着难过起来。

  “妈,你看你,我这不是跟你商量吗?不行就拉倒,这是干啥?”大虎看娘难过说。

  “我知道你们烦你二叔,你说你二叔跑前跑后的帮咱们,他有啥不对?再说了大人的事小孩子掺和个啥?”大凤借着这个机会想劝劝他们。

  二婷听了低头不语,大虎说:“妈,我没说别的,你们的事我们不管,我们的事你也别管,个人过个人的日子。”

  “小犊子,翅膀硬了要跟娘分家是咋地?”大凤说。

  “分啥家?我们不管你的事,你也别管我们的事,这不公平合理吗?”大虎说。

  “嘿!俩小犊子,你俩合起伙儿来气我是不是?”大凤说。

  二婷听了害了怕说:“婶子,我可没气你。”

  看着二婷的样子,想到了这个没娘的孩儿,大凤一阵爱怜搂过二婷说:“我跟你逗着玩儿呢,谁说你气我了?二婷才是听话的孩子呢,不像你哥混小子。”

  二婷听了问:“婶子,我姐过年能回来不?”

  “我叫你二叔打电话问去了,能回来当然是好了。”大凤说。

  “婶子,咱家不安电话了?”

  “你二叔说头年装电话的人都回了家,过了年就装上,装上了咱们就可以跟你姐说话。”大凤说。

  “二婷,走,跟哥去买鞭去!”大虎叫走了二婷。

  天黑的时候,老秀回到了家,屯子里过年的气氛很浓,家家披红挂绿的,时常传来心急的孩子放炮的声音,空气里飘着火药和炖肉的香味。

  老秀走进村里,没有去大凤的家而是直接奔了自己的家。推开大门走进院子,一阵清冷的风吹了过来。老秀在院子里转着,一切和过去一样,不过是多了荒草,猪圈里积满了厚厚的雪。老秀听到隔壁的大凤家院子里大虎正在喊:“二婷,躲一边儿看着,我放这个麻雷子,可响了!”

  “哥,你等着我捂着耳朵,我害怕!”这是二婷的声音。

  震天的一声响后,传来大虎的笑声:“看那小样儿,胆子忒小了。”

  “大虎,二婷!进来吃饭了!”这是大凤的声音。

  “快进屋,今天你娘炖的肉可香了。”老秀仔细的听着,听出了这是秦二正的声音,秦二正怎么跑到大凤这来了呢?

  老秀推门进了屋,由于很长时间没有人住,屋里一股冷气袭人。老秀放下东西想拉开灯又停了手,走到院子里抖落了一下秫秸上的雪,抱了一捆走进屋来添在灶坑里,打开水缸想舀点儿水,水缸里竟是表面冻了一层冰的半缸水。老秀拿斧子砍开了冰舀了水放到锅里点上了火。

  趁着火亮老秀反复看见了老婆那消瘦的面孔,老婆走了三年了,真是委屈了她。

  水开了,炕热了,屋里开始有了热乎气。从早晨到现在,老秀只吃了胖子娘给他热的饺子,现在肚子里有点饿,他知道 ,这屋里是找不到吃的东西的,因为已经不住人。

  老秀从炕柜里拿出被子,脱了外衣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家里虽然有些尘土的味道,那是多年不收拾的结果,但是,必定是回到了家里,老秀躺在炕上看着黑暗中的家,心里百感交集。

  肚子饿,脑子乱,老秀怎么也躺不安稳,不去大凤那看孩子当然闹心,可是一直更让他闹心的是自己现在这副样子。怎么面对大凤?怎么面对孩子?怎么面对乡亲们?

  老秀下了地,灌了暖壶在柜子里摸了半天竟然有了收获,半瓶子茶叶,闻了闻还没有异味,老秀竟然找到了半瓶子酒和一块咸菜。咸菜表面上结了一层白霜,石头一样的硬。

  老秀啃一口咸菜就一口酒,就这样看着窗户外边喝着,村里还是不断的传来放炮的声音,必定这就是要过年了……!明天不管自己多发愁,既然回到家里是一定要见大凤和孩子们,可是老秀乐意拖到明天甚至是后天,如果他的家平日没人进来的话。

  大锅里的水哗哗的开着,老秀没有去管,他想用这热气暖和暖和屋子,柴火烧到了灶坑外,灶间里一片火亮,老秀站起来费力的走过把柴火往灶坑踢了踢。

  大凤的家里,吃完了饭大虎要出去找二栓子,大凤嘱咐说别喝酒,二婷坐在那看电视,秦二正靠着炕柜把腿放在炕沿上半躺着跟着看,大凤收拾完了桌子给秦二正沏了茶。

  “你说过年监狱里也过吗?”大凤想起了老秀问。

  “过,那咋不过?就是吃炖肉和馒头跟家里是不能比的。”秦二正心不在焉的说。

  “我让你给娟子打电话问她回来过年不,你打了吗?”大凤说。

  “哟,忘了,明天我打吧,现在打也晚点儿了。”秦二正说。

  “你心里净寻思啥?老没正事儿呢?”大凤埋怨道。

  “我还没正事儿?我这一天闲着了吗?上镇上卖过年的东西,又给你磨面,剔肉,洗菜,我都成了保姆了,你咋不知足呢?”秦二正说。

  想起了秦二正这样的忙碌大凤也觉得难为他,笑着说:“行,你有了功劳了行了吧?不过,明天你一定得给娟子打电话听见没?”

  “知道啦!有完没完?”秦二正不耐烦的说。

  秦二正话音刚落,大虎跑了进来:“妈,娟子家的烟囱怎么冒上烟了?”

  大虎的话叫大凤听了一愣,屋子里的人都愣了神,秦二正坐起身来说:“别扒瞎,你见了鬼了?”

  二婷听了就要出门大凤一把拉住说:“你干啥去,别听你哥瞎说。”

  大虎说:“真的,我出了门要上二栓子那,扭头看了一眼我老秀大爷的院子,真的就看见烟囱冒了烟,是不是他家着火了?”

  “这孩子大过年的咋胡嘞嘞,就是着火也没有光是烟囱冒烟的?”大凤瞪了大虎一眼。

  “我看看去!”秦二正从炕边站起来说。

  秦二正出了院子转身来到老秀家院子门前,抬头一看果然从烟囱里一股白烟直升夜空 ,因为天上没有月亮,天空几乎是黑色的,那白色的烟非常显眼。

  秦二正心里一惊,这会是谁去了他家呢?想着悄悄的走进院子,后脊梁一阵发凉。秦二正没敢进屋,探着头扒在窗户上往里看,因为屋子里没开灯,什么也看不见。就觉得身后有人碰了他一下,吓得秦二正几乎叫出声来,转身一看是大凤。

  “你干啥?吓我一跳。”秦二正悄声说。

  “你看那烟囱就是在冒烟呢,你看见啥了?”大凤小声的问。

  “屋里黢黑啥也看不见。”秦二正一边说一边接着往里看。他缓了下一下眼睛果然看到炕上睡着一个人。

  “大凤,炕上睡着一个人。”

  “啊?是路过的看着门没锁跑这寻宿来了?”大凤说。

  “我说了多少回把门锁上你就是不听,这咋办?”秦二正说。

  “进去把他叫起来轰走呗!”大凤说。

  “你说的轻巧,来着不善,善者不来。你知道他是啥样的人,既然那么大胆子敢睡别人的家里,就一定不是个好人。”秦二正说。

  “他咋知道这家里没人?”大凤说。

  “他咋知道?他也是摸进来看看,没准想偷点啥一看啥也没有,这么冷的天不想走路,就睡在了这。”秦二正分析道。

  “他不知道家里没人,他就不怕这屋里的人回来?”大凤说。

  “所以说这个人不是善茬子呀?”

  “那咋办?”

  “我去叫几个人来。”秦二正说着转身走了,大凤也不敢久留,跟着秦二正出了门。

  原来,奔波了一天又累有乏,加上刚才空着肚子喝了半瓶子酒,老秀一下子就睡着了。

  秦二正找了几个青壮的小伙子,一人手里拿着根棍子来到老秀家,推开门秦二正用手去摸门口墙边上的灯绳,不小心碰到了老秀放在炕沿边上的双拐,双拐倒地的声音惊醒了熟睡的老秀。

  老秀坐起身来问:“谁?”

  秦二正这个时候也拉亮了灯,看见是老秀愣在那。几个年轻人看见老秀也是一愣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 

  秦二正看见老秀,这一惊吃的不小,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前些日子还去打听老秀的下落,分明听那个管教说他加了刑,怎么就回来了?难道是他又逃跑了?可是看老秀这个样子摔断了腿,他是长了翅膀飞回来的?

  “老秀哥,你啥前儿回来的?”秦二正半天才从嘴里蹦出几个字问。

  “本来昨天应该到家,我半道儿上去看了一个朋友,在他家住了一宿今天后晌回来的。”老秀撩开被子披上棉袄说。

  “老秀叔,这就是说你给放出来了呗?”一个年轻人问。

  “就算是吧。”老秀说。

  秦二正因为对老秀能够回来还是不相信,只想知道原因忘了客气和顾忌,一心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说:“那咋还算是,放回来还有含糊的?”

  “我在那表现好,监狱里减了刑,加上我的腿出了毛病,监狱就批准我回家,剩下的刑期监外执行。”

  秦二正听明白了一大半,再往下不好问了只好说:“那可好,这下回家养着了。”

  “大伙儿坐下吧?”老秀说着要下炕。

  “老秀叔,你刚回来又有伤,我们就不多待着了,你好好养着。”有人说。

  人们说着就要往外走,正在这时,大凤和二婷大虎从外边进来,二婷看见爹扑到老秀怀里大哭起来。

  老秀抚摸着女儿心里万分难过,只是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大凤也跟着掉眼泪说:“哥,你啥时候回来的,回来之前咋不吱声?”

  老秀拉起二婷说:“快别哭了,爹这不是回来了吗?”接着老秀对大凤说:“我也没啥东西拿着,告诉你们大老远跑一趟,这大雪泡天的图稀啥?”

  “哥,你吃饭了吗?”大凤问。

  “在家里找到了半瓶子酒啃了几口咸菜。”老秀说。

  “家里有现成的吃的,你咋不说话?”大凤说。

  “本来想去看看你们,道上走累了,想在炕上歪一会子不想就睡着了。”老秀说。

  “正好我们也是刚吃完,大凤,去把饭菜热热给老秀哥端过来,再把我的酒拿过来我和老秀哥喝几口。”秦二正说着坐在炕沿上递给老秀一颗烟说。

  老秀掏出烟袋说:“我还是抽这个,你那烟卷抽着燎嘴。”

  “哥,要不过那院子里吃去吧,这屋里灰土狼藉的,也不暖和呀?”大凤说。

  “你看你还磨叽啥?老秀哥的腿下地走路不方便,你就给端过来得了呗?”秦二正说。

  “我倒是不饿呢。”老秀说。

  “不饿,不饿咋行?好容易回家了,我给你接风。”秦二正说。

  众人听了跟老秀告辞都走了,大凤领着二婷大虎他们去端饭菜,屋里只剩下秦二正和老秀。

  “老秀哥,我还是没听明白,你这是算刑满释放了还是咋的?”秦二正说。

  楚老秀对秦二正从刚才就显得特别关心他的释放纳闷儿,现在听到他又问说:“我不是说啦,监狱里给我减了一年刑,我在里面已经呆了三年,剩下的一年因为我这腿在监外执行。”

  “你这腿是咋回事儿?”秦二正明知故问的说。

  老秀把黑胖子越狱的前后经过说了一遍,大凤和孩子们端着饭菜走了进来,大凤放上桌子摆上饭菜 ,秦二正打开了酒瓶子给老秀倒上酒。

  二婷坐在爹的跟前好像唯恐爹再走了,大虎也坐在那。

  “来,老秀哥,咱哥俩整一口,欢迎你回家来!”秦二正说。

  “你们都吃啦?”老秀看着大凤和两个孩子说。

  “我们都吃了,你吃吧。”大凤说。

  老秀和秦二正喝了一口酒,大凤往碗里给老秀夹了口菜。秦二正用眼睛看了大凤一眼没说话。

  “主任,我这监外执行按说还有手续,先上村委会报道开个证明,然后村委会到乡派出所签个担保协议,这事我就拜托你了,我这腿不方便。”老秀说。

  “老秀哥,说啥呢?这些事你就不用操心交给我就是了。”秦二正说。

  老秀又看着大凤说:“大凤,这些年可辛苦了你了,两个孩子亏了你给照顾着,你对我是有恩的。”

  此时大凤心里百味杂陈,听见这句话又流了眼泪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妈,我老秀大爷回来了,你只管哭啥?”大虎说。

  “让你娘哭,她心里委屈。”老秀说。

  大凤听了眼泪更加止不住,秦二正说:“大虎说的对,老秀哥回来了,二婷又有了爹,这几年你就没白忙和,你应该高兴才是,老是哭天抹泪的干啥?”

  秦二正说完给老秀倒上酒说:“老秀哥,这几年你在里边,外边的事你不知道,咱们屯子也跟以前不一样了,首先这种地就不要交粮食了,国家还给补助,村里的人打工的打工,在家里的人也寻思着干点儿啥挣钱的营生,过几天村里也通了电话,今年还要修路,把咱村的路一直修到乡里,再和102国道接上,那个时候可就方便了。”

  “好!馒头山也修了水库,以后咱们也不用为了水和上官屯的人干仗了。”老秀说。

  “大虎让我给弄到镇上的铸造厂里上班,你家娟子也在北京跟着我那丫头大芹干的挺出息,前些日子还往家里寄钱来,二婷也考上了羊镇的高中,你说这是不是好事?”秦二正说。

  “多亏了你呀兄弟,这几年你也没少帮忙。”老秀说。

  “这话说的,官私两面儿我都应该帮忙,这也是我份内的事。”秦二正说。

  两个人说着离别以后的话,渐渐的夜深了,大虎回去睡觉,叫着二婷走,二婷说什么也不走要跟爹睡,大凤收拾了屋子又拿回二婷的被褥,还特意给老秀找了一套被褥。

  “哥,你先凑合着用这个,等着我明天来彻底的收拾一下屋子,这屋里好几年也没住人了,不收拾不行。”大凤说。

  “不着急,慢慢的来,到家了就什么都好说了。”老秀说。

  吃完了饭,大凤收拾了桌子碗筷,秦二正说:“老秀哥,我先回那院了,你好好歇着明天咱们再唠嗑儿。”

  秦二正说的“那院”显然是指的大凤家,再加上刚才老秀看到的秦二正看大凤的眼神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只是不明白大凤怎么和秦二正走到一起?

  秦二正和大凤也走了,二婷给爹打了洗脚水,爷俩洗完了上炕睡觉。真正的回到了家和孩子在一起,老秀心里又难过又高兴。难过的是老婆离开了自己,高兴的是自己又回到了家和孩子的身边。

  二婷不住嘴的把这几年的事跟爹说着,老秀静静的听着。已经到了后半夜老秀说:“闺女,睡觉吧,爹回来了说话的时候有的是。”

  二婷说:“爹,你回来了,应该告诉我姐。”

  “看看方便不方便,城里人都忙,拿着过年不像咱们乡下那么当回事,她要是没时间就不用强拉着她回来,反正爹也不走了,睡吧!”

  二婷也真的困了,也许是心里踏实了,不久就睡着了,即使是睡着了她仍然抱着老秀的胳膊不撒手,老秀看了心里难过起来,这几年孩子该是多么的想父母?她又受了多大的罪?想起了在外边的娟子不禁长叹一声。老秀又想起到将来,自己这样的身体怎么能担负起养家糊口的任务,今后怎么办?

  秦二正和大凤走出了老秀家,大凤埋怨道:“你咋说你回我家?大虎在家呢?”

  秦二正说:“我说顺了嘴儿了,咋啦?你不乐意让老秀知道?这也不是瞒的事呀?”

  “肚子憋不住粪的玩意儿,你老早的说这个干啥?”大凤说。

  秦二正其实知道今天是不能住在大凤家的,因为大虎在,他之所以当着老秀这样说就是为了给老秀听,因为这事总得开个头。秦二正知道,老秀不是等闲之人,他能听得出是怎么回事。

  “你看你,动不动就急眼,我也没说错啥呀?”秦二正说。

  走到大凤家门口大凤说:“快回去死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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