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我跟小孙子回了家,回到我的老本行,接送孩子做饭。虽然我认头了,因为小孙子真的把我吓了一跳,可是难事接着来了,票房排戏进入了紧张阶段,特别是老康,拖着那样的身体披挂上阵,大家都很感动,我怎么能耽误了呢?外边一台戏,家里一台戏我都得唱。早晨起来送小江,转过头来就往前门跑,下午无论多忙我都是雷打不动的赶回来接小江,对这点老康颇有微辞。

  “老祺,咱们要干就得像点样儿,你这身在曹营心在汉可不成。可着这几个角儿就是你底子差,特别是身上要什么没什么,你还老是惦记家,这哪成呢?”老康说。

  老康是一根筋倔脾气,可是他说的话我听着心里不是滋味,我又不能说,一个剩下半条命的人还这样努力,我还能跟他说什么呢?

  “老祺,这样真不是法子,你这两头的跑不折腾坏了吗?老康是为了戏着想,我是替你着想,你跟家里说,早晨起来送孩子,晚上让他们接不成吗?”宋茹君说。

  “小江丢了不就是他们给接的?”

  “一个是他们大意,主要的是孙子想你,是因为你不在家才有的这件事,何况他们是亲生的父母,总不能拿孩子当筹码吧?”

  对付看来是不行的,宋茹君说的对,我得有个法子才行。

  晚上回了家吃了饭我对儿子说:“我这回回来又给你们当了这么长时间的老妈子了,我现在票房准备拍戏,年底就得演出,我两头跑不过来,我早晨送小江你们晚上谁给把他接回来做点饭怎么样?”

  儿子抽着烟看半天没说话,儿媳妇听了站起身来电视都不看了,转身回自己屋里。

  这下可好,给我来个咸鱼晒太阳干搁这了,我心里一阵恼怒,正要发作儿子说了话:“爸爸,您干嘛去我不打听,别说您还是个票友,您就是下海到了京剧团我也不干涉,可有一样儿,我们叫您给接送孩子也不过分,您现在是老觉得不上算,他可是您的亲孙子,您不是当雷锋呢!”

  “你要是这样说可就不是人话了,父母有抚养儿女的责任,可哪条法律也没有爷爷看孙子的规定,给你们接送孩子做饭不是应当则分,我把你养成人娶妻生子我已经完成任务了,我没让你养活着你怎么还反过来这样说话?”

  “是呀,您就甭管了,接送都不让您操心了,没功夫做饭我们买着吃,您就安心的唱您的戏去这行了吧?”儿子说。

  “我能安心吗?小江是怎么丢的?”

  “再丢了绝对不麻烦您,别说是丢了,就是让人卖了我认倒霉,我值当是为了国粹做贡献了!”儿子说完站起身来要走。

  “你别耍混蛋!”我听儿子的话气的浑身哆嗦。

  “我混蛋成了吧?刚踏实两天,您别拿我找事。”儿子说完转身进了屋。

  儿子的态度告诉我,其实儿子他们没有我照样过日子。

  第二天儿子就自己送孩子了。我还真是贱骨头,看着空空荡荡的屋子居然想自己是不是有点过分。

  不用接送孩子和给家里做饭的确轻松了很多,老黄却给我一个任务:“你离着老康近,你每天跟他一块来,顺便照顾他一下。”

  老康已经完全进入了角色,即使是坐在车上也是满嘴的排戏。

  “老祺,虽然你的嗓子不错,可你没经过师傅,唱的不规矩。余派是最难唱的,这也是为什么四大须生最开始都宗他的原因。你闲着没事也买个盘听听,特别听余叔岩本人的。听听他的发音吐字和行腔。”老康说的眉飞色舞,满车的人都看他,他却旁若无人。

  我心里想,因为我排戏家里都唱了《闹江州》了,我还在家里放京剧?想到这我觉得我自己也可怜,虽然我不承认我怕什么,我是儿子的爹,可我处处受限制我并没真正的反抗。

  到了老黄那大家坐在喝着茶,宋茹君递给我买好的早点,我和宋茹君的关系在票房不是秘密,可是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呵,宋姐,给老祺大哥买的什么早点哪?”肃琴问。

  “我们家门口有买马蹄烧饼的,两个茶蛋,也没什么新鲜的。”

  “现在还有马蹄火烧?”老黄听了说。

  “有啊,你想吃我明天给你带来。”

  “老祺,吃一个就得,饱吹饿唱,吃多了气口不够了。”老康这话听着是玩笑,其实他却是认真的。

  “就着热茶吃,干往下咽呀?越活越傻了!”宋茹君递过茶水说。

  宋茹君的话引来哄堂大笑,这时候她才意识到这个话给大家找了乐,我知道她这是太专注了。

  我不在乎大家拿我找乐,因为他们没有恶意,相反我觉得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惦记我,心疼我,我知足,我应该活得有滋有味才对。

  戏越排越好,大伙都挺高兴,排戏让我跟宋茹君在一起的时间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尽管是这样,我还是乐意跟她多呆一会,散了的时候我就陪着她走回家去,陪她到楼门口。她说的话就跟她给我喝的“茉莉大方”一样,清香浓郁。我没提跟她结婚的事,我知道不是时候,就她的性格,如果要是到了时候她会告诉我,我要是猴急都对不起我这岁数,其实我们现在在一起我就知足了。

  回到家里常常很晚,儿子媳妇不言语,我也开始觉得心安理得,小孙子只要没睡觉一定会跑到我的小屋来,后来我发现他也来的越来越少了。这不用说我也明白,是儿媳妇安排的。

  这天排完了戏送宋茹君,半路上接到了顺芳的电话,说姑爷叫公安局抓走了,虽然姑爷不是东西,但是这个消息还是让我吓了一跳。

  “因为什么呢?”

  “赌博,爸,我倒是不着急,要是把他枪毙了我还解脱了呢!”

  “先管你自己吧。”我说完撂下电话。

  “怎么了?”宋茹君说。

  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就这样的家让她怎么想?我还眼巴巴的盼着结婚呢?

  “没事,闺女来个电话问问我。”我敷衍说。

  “老祺,你说瞎话都不会,你离着我这么近,顺芳说的可不是这个。”宋茹君瞪了我一眼说。

  “姑爷让公安局抓起来了,因为耍钱。”既然她听见了我只好实话实说了。

  “人心似铁,官法如炉,你有什么办法?”宋茹君说。

  “我不着急这个,我是想我这样的家委屈你了。”我一着急连心里想的也说了。

  演出的日子提前了,定在了十月二号,老康的病却越来越重。虽然咬着牙来,但是却坚持不到排练结束,我每天陪着老康到这来,现在必须每天陪着他回去,因为看这他虚弱的像个风筝,谁也不放心。

  终于老康来不了了,那天我象以往一样到了他的家,走到门前看到门上了锁,跟街坊打听半夜老康病的厉害打电话叫了120。

  我听了到了医院老康正在急诊室里抢救,儿子守在身边。肺癌晚期引起的肺部大量积水老康发着高烧,水已经抽的差不多了,脸色却铁青。

  “叫祺大爷!”老康不糊涂看见我跟儿子说。

  儿子叫了我一声,我仔细的看了看他,是个文绉绉的人。

  “你爸爸怎么样?”我问老康儿子。

  “您出来我跟您说吧。”老康儿子说。

  “甭用,就在这说,我不在乎。”老康说。

  “大夫说已经扩散了,现在也没什么好办法。”老康儿子低着头说。

  尽管老康说不在乎,当着他我还是觉得这样说的明明白白的总不好就说:“咱俩还是外边说吧。”我和老康儿子走出了门,老康闭上眼睛也没再反对。

  “大夫说无论是手术还是化疗都没意义了。”老康儿子说完眼圈红了。

  “早要是看看你爸爸呢?”我对老康儿子说。

  “我爸爸不让我进门,来一回就嚷一回,说怕乱,我看他是呆独了,弄的我媳妇都不敢来了。”老康儿子无奈的说。

  “我也没仔细问问他吃了中药到底是管事不管事,要是真不见动静早就应该再上医院。”我说。

  “不管中医西医,病到了这个时候都没辙,我爸爸忒抝,谁的话也不听。”

  正说这宋茹君来了电话:“老祺,怎么还不来呢。”

  “老康在医院抢救呢!”

  “我就猜到了,你别动我这就过去。”宋茹君说完挂了电话。

  一会的功夫,包括宋茹君老黄在内大伙都到了,十几个人挤在急诊室的门口。

  护士吓了一跳:“怎么来这么多人?”

  来了这么多人把本来就热闹的急诊室弄的走路都不方便,护士有点不高兴。

  宋茹君和老黄走到老康的病床前,老康睁开眼睛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身后的人笑了一下说:“没到瞻仰仪容的时候呢,不排戏都跑这来干嘛?”

  “师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拿大伙开涮?”宋茹君说。

  “你们都来站在我这我也坐不起来呀?”老康说。

  “二哥,安心养病,还等着你给我们把场子呢!”老黄说。

  “但愿吧,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们别松劲,还得好好练,上台不是闹着玩的。”老康说。

  老康的话叫大家心里酸极了,蝼蚁尚且惜性命,生死面前无英雄。能在这个时候还想着大家的事,老康的坦荡和无畏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人。

  没有人再往前挤了,实在是说不出什么了,也怕影响了老康的休息多数人都走了出去,跟前就剩下宋茹君老黄老康的儿子和我四个人。

  “金风未动蝉先觉,暗算无常死未知,我这回怕是在劫难逃。人是早晚得死的,怕也没用。我努力熬过这关,哪怕是再活几天,看着你们的演出,也算不辜负了大伙对我的信任和你们下的功夫。”老康说到这气喘吁吁。

  “二哥……有你这句话兄弟我心里就踏实,你走不了,有我们大家伙等着你,你不能说话不算数……。”老黄说完扭头走出了门外。

  宋茹君和我跟着老黄出了门,老黄已经泪流满面。

  “我以前最瞧不起的就是哭,特别是老爷们,哭没用还伤人。”老黄双手抹了一下脸说。

  “你也别跟着添乱,我师哥怕是不成了。”宋茹君眼泪汪汪的说。

  “把肃琴留下看着,有什么事咱们好知道。”老黄说。

  肃琴听了说:“那我今天就不走了。”

  “对,在这盯着,有事你就给我打电话,老天爷睁眼吧,总得让他看见咱们的演出。”老黄说。

  几个人说着话,老康儿子走出来老黄看见说:“ 你干嘛去?”

  “缴费去。”老康儿子说。

  “有钱吗?”老黄问。

  “有。”这句话问的老康儿子找不着头脑点头答应着。

  “小子,没钱就言语,我把你肃阿姨留在这,有事你就朝她说。”老黄说。

  老康儿子点着头走了,老黄叹了口气一个劲的用手抹着脸。

  “我在这盯着得了。”我说。

  “不用,叫肃琴盯着,何况排练也不能没你。”老黄说完有转身到了急诊室门口,扒着头往里面看着。

  宋茹君站在窗口看着外边,我知道她难过,必定是有师承的师兄妹。

  “你别难过,有事还有大家呢。”我走过去劝着说。

  “老祺,你说是活人难受还是死人难受?”宋茹君转过脸来看着我问。

  她的表情让我想起了东来顺她坐在路边哭的情景。

  “要走就都走,别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世界上!”宋茹君说。

  “干嘛想那么窄?去留原来就不是咱们说了算。”我没法说清楚我的想法。

  “老祺,明天咱们再早点,一定要抓紧时间排练好,争取能让老康看个好玩意儿!”老黄走过来说。

  从医院走出来我要送宋茹君,宋茹君说什么也不让,老黄说:“不让送就算了,我们俩打一个车,你明天来之前先上这来看看老康。”

  看着他们俩上了车我往家走,心里头乱作一团,宋茹君说的话始终就在我耳朵边上不停的响着。快到家的时候我抬头看了看自家的窗户,灯亮着,儿子再大的怨气他还没忘了他还有个爸爸。

  正要上楼黑影里走过来一个人,定眼一看是姑爷。

  “爸,我求你救救我!”姑爷说完“扑通”一声给我跪下来。

  姑爷跪在我跟前下了我一跳,我赶紧扶起他来。

  “这是干嘛?有事就说,你跟我家去吧。”我说。

  “别价,您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再说了,小江他爸爸和我不和,他也不能容我进门。”姑爷跪在地上不起来说。

  “这让人家看见算怎么挡子事,你跟我回去有我呢。”我说完把他搀起来。

  我虽然是这样说,我心里也没底,儿子跟姑爷是死对头,俩人谁看见谁眼珠子都是红的,现在姑爷这个样儿,我把他带回家去谁知道儿子会怎么想?再说出几句难听的话怎么办?可总不能就这样站在大街上啊?不管怎么样,他和顺芳还是两口子,我还是他的老丈人,不能看着不管哪?

  俩人一前一后的走进了楼道,上楼我开了门姑爷站在门口迟疑着不进来。

  “进来呀,我给你找双拖鞋。”我说着递过一双拖鞋去。

  姑爷身子进来一半,光顾了探头往里头看,半天脚找不着拖鞋。

  “看什么?他们都睡了,你快进来!”我催着他说。

  我打开了客厅的灯,姑爷坐在沙发上,我这才看清楚姑爷的模样。已经入了秋,他还穿着个汗衫,不知道多少日子没洗,看不出是灰的还是白的,脖子上的金链子也没了踪影,裤子皱皱巴巴,两只脚没穿袜子,十个脚趾头有五对儿是黑的,现在看见姑爷和以前趾高气扬的样儿判若两人。

  “你这是从哪来呀?”我递给他一杯热水说。

  “刚从圈儿(监狱)里出来。”姑爷喝了口水说。

  “你吃了没呢?”

  “没有!”看来人到了落魄的时候,面子就得朝后放了,姑爷也真实在。

  “你等着,我看看厨房里还有什么吃。”我说这转身走进厨房,儿媳妇爱干净,厨房收拾的是四面见线干干净净,就是什么吃的也找不着。我想起了儿子说的话,做不了饭我们外边吃去,看来这是真的了?或者是给我来个对付日本人的招数,坚壁清野?

  “有方便面也成。”姑爷在客厅里说。

  打开冰箱都是生的,现做是来不及了,我说:“这样,咱们俩上外边找个地方吃点什么去?”

  “馒头都没有吗?”姑爷看来是饿极了。

  真不容易,找到俩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馒头,比石头子都硬。我最近不管他们做饭,冰箱里有什么我也不摸门儿了。

  拿过馒头姑爷啃了起来,一边啃一边喝水,要不然嚼不动。俩馒头下肚姑爷精神了点说:“您给我颗烟抽吧?”

  我递过烟卷,姑爷点着两三口就抽了半根儿。又抽了几口一根烟就剩下烟头,姑爷又从烟盒里掏出一根用烟头对上火接着抽了两口。

  “你慢点抽,烟有的是。怎么成了这样?”我说。

  “进公安局要是跟上姥姥家似的,他还乐意去!”儿子什么时候从屋里出来说。

  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儿子的话要是在平常,姑爷肯定是你有来言我有去语的,可是现在姑爷坐在那什么也没说。

  “爸,我现在是虎落平阳实在是没辙了,但有一线之路我也不能给您添乱。”姑爷说。

  “看来公安局是能教育人,你从娶了我妹妹也没叫过爸,现在嘴怎么这么甜?”儿子说。

  “你别跟着起哄,到底是一家子,他有难处咱们就该帮。”我怕儿子招急了姑爷说。

  “我不跟他计较,落了水的狗谁不想踹一脚?要不怎么显得自个儿优越呢?”姑爷终于忍不住了。

  “你别理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跟姑爷说。

  “我现在是彻底瓢底了(没钱),房子也押给了人家,现在我就是个真正的无产阶级。”

  听了姑爷的话我心里一冷,那么大的房子没了,他到底输了多少钱?

  ”那怎么办呢?”

  “我在东单三条那租了一间房子,没住几天就进去了。房租还欠着呢,您给我俩钱先把房租交了,我得有地方睡觉啊?”

  “睡醒了要是饿了是不是我们还得给你拿饭钱?”儿子仍然是不依不饶的说。

  “哥哥,此一时彼一时,谁没有倒霉的时候?你干嘛这么幸灾乐祸的?”姑爷变了脸说。

  “你少跟我称兄道弟的,打从我妹妹跳楼那天起,我就不认识你了,我没把你告下来就便宜了你!”儿子也不示弱的说。

  “我不跟你一般见识,爸,我知道顺芳不能跟我过了,可是我还没离婚,跟这个家还有关系,我跟您就是借俩钱不是要,我给您打借条。再说了,顺芳手里还攥着我的钱呢,我没找她要也是夫妻一场的情分。”

  “我给你拿钱,可你从今以后得好好地过,别耍钱了, 你要多少呢?“

  “您先给我拿两千。”

  “这大半夜的我上哪找那么多现钱去?”

  “三五百的也成,我先把这几天过去。”姑爷说。

  “你凭什么找我们家要钱,你的哥们呢?”儿子说。

  “你少说两句。”我说完掏出钱来给了姑爷。姑爷拿了钱站起身走了。

  “爸爸,我也看了,您除了给我拿钱以外,给谁您都痛快着呢!这人能理吗?”儿子不满的说。

  “那怎么办?我不能把他轰出去呀?”

  “早就该轰出去!”儿子说完转身进了屋。

  姑爷的出现让我心乱如麻,儿子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可是看到现在他走到这个地步,我又一时狠不下心来,其实我是怕他再去难为我的女儿。第二天早起我到了医院去看看老康。老康已经转到住院处的病房,我走进去的时候他的病床跟前围着大夫和护士,我心里一惊,是不是厉害了呢?老康闭着眼睛,老康儿子看见我拉着我走了出来。

  “你爸爸怎么样了呢?”

  “看来是不成了,昨天开始吐血,血压都没了,早晨大夫给打的血浆和升压的药,现在刚稳定下来。”

  我走到老康的身边看着他,大概是感觉到了我来了,老康睁开了眼睛。

  “老祺,今天几号啊?”老康声音微弱的说。

  “二十八号。”

  “就要到日子了,你干嘛没去排戏?”

  “我先来看看你,一会儿我就去。”

  “最好叫老黄带着你们再串一遍,直工直令的(认真)。”

  “你好好歇着养病,我们大伙都盼着你快好了咱们还在一块堆儿。”

  “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我这回是出不去了,老祺,我想回家了。在这光花钱不治病,不如回去躺着好。“老康说。

  “那哪成?你病成这样,回家怎么行?”

  “老祺,你回去告诉大家伙,别往我这跑了,我刚才把肃琴打发回去了,这几天把她累的够呛,我儿子也请了假在这盯着,你们只要把戏排好了我就高兴。”

  我怕老康说话多了不好就点了点头走了出来。

  从医院出来心里沉闷,人这个东西太脆弱了,好好的一个大活人说完就完了。

  老康终于没能挺到时候,当天晚上就走了。大家来送行,哭得最凶的是宋茹君,这也难怪,必定是师兄妹。

  老黄流着眼泪说:“二哥,等我们演出完了,我刻一盘光盘放给你听听,不能让你黑不提白不提的(没有结果)。”

  送完了老康大家心里很难受,老黄说:“今儿歇一天,明天接着排练,争取拿奖,不等老康到阎王爷那报道就给他送信儿去!”

  这话听着不好听,老黄的意思我明白,老年间有个说法,人死了有七天阴魂不散,老黄说的意思是,老康能看见我们。

  老话的说法有没有道理不重要,都是人们心头之想,说有就有说无就无,所以孔子说“信鬼神而远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老康儿子要谢酒大家哪有心思去,我就想,人有的时候会极端,在老康的嘴里,儿女好像是不孝顺,可看儿子的表现又不能下这样的结论,到底孰是孰非?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

  “不用了,这个酒我们演出完了跟你爸爸一起喝。”老黄说。

  大家散了各自回家,我和宋茹君走了一道,她只是低着头不说话。我想她还是难过安慰说:”人死如灯灭,本来也平常,别哭了。”

  宋茹君说:“我师哥这个人一辈子就是小心眼一根筋,所以才得了这个病,人活着其实是应该随方就圆,争强好胜没有好下场。”

  我听了宋茹君的话心里觉得纳闷,这样的话出自宋茹君的口听着新鲜,我知道这是老康的死影响了她的心情或者叫有感而发吧?

  “其实就是想开一点,那也不能变成二皮脸哪?”

  “我师哥学胡琴的时候整天整宿的拉,晚上怕吵了别人,琴桶里塞上棉花,拉的手指头肚都露出鲜肉来,所以练出了一手的好胡琴,也伴过名角,文革把他下放让他留下了心结,恢复剧团的时候说什么也不去,所以,这疙瘩就解不开了,脾气古怪和儿女也上不来,加上和老婆分手,这都是他的病根,要是心眼宽绰呢,不至于这么个岁数就撒手走了。”宋茹君说着又难过起来。

  “是呀,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活着的人要好好的活着就是了。”

  宋茹君擦了擦眼泪说:”老祺,咱们结婚吧!"

  宋茹君的话吓了我一跳,这是怎么了?这也是老康的走让她这样想的吗?

  “我问你话呢!”看见我愣在那宋茹君说。

  “你别太难过了。”我想宋茹君是让老康的走引发了很多想法,比如知道老之将至,时光苦短吧?

  “什么话呢,这都挨不上啊?”我的话叫宋茹君有点生气。

  “我明白你的意思,老康走了叫你伤心,也觉得无依无靠挺苦的,我不知道你是真打算这样还是一时兴起。”宋茹君瞪着俩眼看着我的样儿让我有点找不着北。

  “老祺,我一直就是这样想的,我是等着你说,你没说我才说的。”宋茹君的话有点像小孩子。

  “是,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不过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家里这个样叫我想起来就为难,要不就等我把家里安排好了?”我说。

  “你要是安排不好呢?”宋茹君说。

  “安排不好咱们也结婚。”我的话是我自己的意思,现在说是想让宋茹君觉得我想结婚的想法一点也不比她差。

  “那不跟没说一样吗?还安排什么呢?”

  “我得明媒正娶的让你和我走到一块堆儿,我得跟我的儿子闺女说明白。”

  “老祺,我没想到我说出来你有这么多的事,我不在乎你儿子他们怎么想,我要是在乎,这么长时间我看见的,我早就打消了,那好吧,我等着你安排好了再说。”宋茹君说完走到马路对过打了个车走了。

  我站在那一时不知道怎么好,我没招她呀?商量结婚应该,这么个商量法也忒特别了?今天她这是怎么了?我是真的了解宋茹君吗?

  宋茹君说的也有道理,尽管她提出来的太突然,要是反问我自己,我为这个事做了什么准备了呢?和她认识以来,我一直就把我的生活里有了她作为活着的动力,我其实并没认真的想想我应该为我们的将来做点什么。无论是家里外头我都像个没脑袋的苍蝇乱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应付,难怪她问我“你要是安排不好呢?”,你什么也没做让人怎么相信你?虽然我们这个岁数是找老伴,仍然是后半生的一件大事,我做的太少了。

  心里责备自己想起了女儿,必定她知道这件事见过宋茹君,我让她给我拿拿主意,顺便也看看她,这些日子光顾了老康和排戏了。

  坐车到了酒仙桥给姑娘打了个电话,顺芳说在李晴的店里。到了店里看到,李晴的店大变了样,门脸装修的体面,店面也收拾的利索,还添置了很多新设备。

  因为快十一了,来这的人很多,椅子上坐着很多等着做头发的顾客。

  李晴正在忙着做活儿,女儿和小玲子也在给烫发的上发卷。

  “爸,您先坐会儿,我这就完事。”女儿说。

  “大爷,坐里面那个沙发椅上,新买的您坐着试试舒服不舒服。”李晴也打着招呼说。

  “这门面重新装修了?”我问她们。

  “是呀,我和顺芳合股干了,这回要大干一场。”李晴说。

  “爸,我现在和小玲子一样是李晴的徒弟,跟着她学徒呢。”闺女说。

  “人过三十不学艺,你都三十多了,你能行吗?”

  “行,顺芳可巧了,叫我看她早就该干着个,学的快极了。”李晴夸这女儿说。

  “大爷,一会儿也给您收拾收拾怎么样?”小玲子说。

  “你们这都是做女活的,我用不上啊?”

  “男活我们也做,剃头刮脸都行,一会儿我给您弄。”李晴说。

  闺女的腿看着还有点不方便,可看着她兴高采烈的我心里痛快,这些日子难得有高兴的事。

  “爸,您从哪来?”

  “从八宝山。”

  “啊?您上那干嘛去了?”闺女听了吓了一跳问。

  “有个朋友没了,去送送他。”

  “大爷,这样的事情像您这个岁数一般都不去,怪影响心情的。”李晴说。

  “得去,他是我的好朋友。”

  谈到了心情我想起了宋茹君,也许就是心情的问题,她才跟我有了今天的那一幕。

  李晴忙和完了手里的活走过来说:“大爷,该你了,快过节了我给你打扮打扮,也好和宋姨一起出门儿呀?”

  “你是说我现在不能跟她一起出门儿?”我听了觉得是不是在她眼里我配不上宋茹君呢?

  “不是,我是说你应该打扮的精神点,这样也提气呀?”李晴笑着说。

  “我爸从来不爱打扮,老工人嘛。”闺女接茬儿说。

  “那哪行?人活着的就是质量,你等着我今天使出看家的本事给大爷打扮打扮。”李晴说。

  “你就给我把头发剃短点儿,胡子刮干净了就成。”我说。

  “你就甭管了,交给我吧。”

  李晴用了俩钟头在我脑袋上忙来忙去,又给我刮了脸然后说:“大爷,看看镜子,是不是和原来不一样了?”

  老话儿说的好:“勤剃头常刮脸,有点倒霉都不显。”叫李晴这么一捯饬(打扮)我自己都觉得年轻了。

  给我干完了活,李晴对小玲子说:“你去买饭来,去对面的炸酱面馆买三份炸酱面再买点酒和酒菜来。”

  “不用,你们忙你们的,我给你们买饭去,我剃头就不给钱了。”我站起身来说。

  “哈哈,大爷,我们也没打算要你的钱哪,这个店有你闺女一半呢!”李晴乐着说。

  我出去买了东西,没有去买炸酱面,因为我知道李晴的意思是为了我,炸酱面他们未必爱吃,何况现在的炸酱面不但不是味儿还贵的出奇。

  买完了饭我走回来,大家轮流着吃,我吃完坐在那看着她们忙和也插不上手。

  “爸,您今天怎么这么闲在?您不是排戏呢吗?”姑娘递过茶坐在我旁边说。

  “我找你有点事说,这不是说话的地方。”我说。

  “那咱就回家说去。”

  “ 你这这么忙?”

  “不在乎这会儿。”

  “我跟你宋姨商量好了准备结婚呢。”回到女儿的住处我说。

  “什么时候?”女儿一边给我沏茶一边问。

  “越快越好,我们这样的岁数总不能老拖着呀?”

  “爸,您是不是上了八宝山吓出这么个打算?”女儿的话说完了好像觉得后悔,吐了一下舌头。

  “那倒不至于的,既然俩人乐意在一起过日子,拖着干嘛?我们又不是年轻人?”

  “谁先提出来的呢?”

  闺女的话叫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合适,实话实说怕她有什么想法,要不她干嘛这么问?说我先提出来的那是说瞎话。

  “这还用谁先提出来?我们俩都乐意还不成吗?”我找了个折中的回答。

  “我没意见,就是不知道我哥哥怎么想。”

  “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他拦得住我吗?”

  闺女没意见我早就知道,我现在发现其实我不是在征求她的想法,我是想和她商量儿子的态度问题和对策,女儿是不是个合格的探讨对象放在一边,因为我还能跟谁商量呢?我这样说是我的心结,儿子是最让我担心的,所以我的话说的有点愣,也有给自己打气的意思。

  “万一我哥哥不同意那不别扭啊?将来怎么走动?”

  “他要是不乐意我就不能找老伴儿了?”

  “所以您要想个法子呀?宋姨那边的儿女没意见吗?”

  “人家的孩子早就同意,还张罗呢,看看人家的孩子多明白。”

  我说完了女儿笑了说:“爸,您的意思糊涂人都留在咱们这了?”

  “所以我找你商量。”

  “爸,我没主意,我哥哥他能听我的?可是我是这样想的,和他说明白,实在不成也就算了,您走您的路他能怎么着呢?大不了就是个疏远,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总得顾一头儿啊?倒是你得跟宋姨说明白咱们家的情况,让人家有个准备,别到了啃节儿(关键时刻)上弄不好了叫她伤心。”

  “我跟你宋姨这么长时间了,咱家的事人家也经历了不少,她不往心里去,人家找的是老伴儿,不是找儿子。”我现在想,我们这样的岁数结婚跟年轻人正相反,年轻人结婚为没孩子发愁,我们是为有了孩子发愁。

  “您跟我哥哥说了吗?”

  “还没呢。”

  “打算什么时候说呢?”

  “我想今天回家就说,反正说和不说都一样。”我对儿子不抱希望。

  “那不对呀,说了和不说当然就不一样。说了是明的不说是暗的,说了他的态度是他的问题,不说他的态度就是您的问题了。”女儿说。

  “我才不在乎他的态度呢!”

  “爸,这样好不好,我想您要是跟他说难免爷俩就蹭了(急了),不如我跟他说,看看他怎么说,即使态度改变不了,他能说他的打算,这也叫您有个准备不是?”

  女儿的这个主意我倒真没想到,看来是个办法,我其实也最想知道一旦我和宋茹君结婚儿子会怎么打算,特别是他身后的那个军师儿媳妇能出什么主意。闺女跟他说了他一准是会跟他媳妇说,她媳妇就有应对,有了应对儿子就得执行,顺芳就能打听出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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