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车子到了地方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时分,沿着山路走到了农家院。农家院建在离公路不远的地方,院子后面是个果园。公路对面就是山,山的那边就是密云水库。

  下了车, 大家安顿好以后就被主人带到了果园子里,原来,这家主人把就餐的地方安排在果园里。桌子摆在了果树下。抬头就能看见果实累累的树枝,小孙子看着苹果和桃子觉得新鲜,因为在他的脑子里,苹果只能是摆在市场的货架上。

  “ 爷爷,这些苹果能吃吗?”小孙子问。

  “怎么不能吃?你在家吃的苹果都是从这样的树上摘下来的”。我跟他说道。

  “我能摘一个吗?”孙子问。

  “能,爷爷抱你摘一个”。

  我抱起他来摘了一个苹果,乐的孩子合不上嘴,看着苹果说:“爷爷,我咬啦?”

  看来他还是不相信,这个苹果和他平时吃的一样。

  桌子上摆满了菜,侉炖水库鱼,农家炖柴鸡,各式各样连我都叫不上名字的野菜。一路颠簸,大家早就饿了,加上这样香气扑鼻的饭菜,一个个都来了精神。

  “来,大家举起杯子来,为了咱们《联谊票房》的郊游,也为了欢迎老祺这位新朋友,大家干一杯!”老黄举杯提议到。

  大伙儿吃着喝着,小孙子满园子的跑着,他新鲜的根本就顾不上吃饭。我不放心,不住的抬头看着,喊着他。

  宋茹君说:“老祺,你别管他,把他交给我,你和大家好好的聊聊,认识一下”。

  大伙儿吃着聊着,谈的最多的还是京剧。老黄说:“老祺,听宋大姐说,你的老生唱的不错,今儿给大家露一手吧,这也算你‘拜山’的晋见礼呀?”

  大伙儿一听鼓起掌来,我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我看着宋茹君想让她给我解解围,宋茹君笑了笑说:“你别看我,我推荐了这么些日子,大家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你今儿不露一手,你连我都对不起。”

  “老祺,咱们都是爱唱的,不让唱自己还不干呢,你怎么扭扭捏捏的?咱们票房最近要攒几出折子戏,还真缺个好老生,宋大姐过去干过专业,她要说你好,那就错不了,你来一段儿吧”老黄说完拿起了胡琴儿。

  我所以紧张,一个是这么多不认识的人,必定是票房,不是公园里的乱唱,自己对自己的那点能耐没底,再者说了,我这些日子是什么心情,我能唱好了吗?

  虽然心里头没底,到底架不住大家的盛情,特别是想到宋茹君的反复推荐,我要是不露脸,谁也对不起。

  “我来《击鼓骂曹》里弥衡的四句西皮原板吧”我对老黄说。

  胡琴响了,我唱到:“平生志气运未通,

  似蛟龙困在浅水中。

  有朝一日春雷动,

  得惠风雨上九重”。

  真不含糊,我觉得我唱的是尽了力也显出了能耐,大伙儿一个劲儿地鼓掌。

  “不错,不错,老祺受过点播,气口吐字都很地道,真有余派的味儿,宋大姐没说瞎话”。老黄赞赏道。

  宋茹君端过一杯啤酒递过来说:“我敬你一杯,唱的真不错。我就知道你有好嗓子。”

  “哪里,哪里,我是个棒槌,不过是喜欢而已,以后跟大家伙儿多学学”说完了端起酒来喝了。

  “爷爷,您刚才喊什么呢?”小孙子走过来问。

  “爷爷唱戏呢”我说。

  我开了头,大家的戏瘾都上来了,连着就有好几个人唱开了,忙和的饭菜全凉了,老黄赶紧说:“诸位,吃了饭,大伙儿歇一会儿我们上水库看看,今天晚上吃完了饭,我们好好的唱一晚上怎么样?”

  大伙儿吃完了饭,各自走到自己的房间休息去了。小孙子新鲜,说什么还要玩儿,并且拽着宋茹君不撒手。

  “好孙子,爷爷跟你玩儿,叫奶奶歇会儿去,待会儿还上水库看鱼去呢”我对孙子说。

  谁知道他就是不答应,宋茹君说:“没关系,你歇会儿去,我带他玩儿会儿,孩子好容易出来一趟”。

  “您也得歇着呀?”我说。

  “你们刚才唱戏的时候,我不就歇着呢吗,你去吧”宋茹君领着小孙子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想,小孙子怎么鰾(北京话,意思粘)上了她了呢?

  下午看了密云水库,回来的时候正好开饭,中午大伙儿没唱过瘾,晚饭吃得快。

  吃完了饭,在果园子里开了戏。我唱了《文昭关》,宋茹君来了段儿《诗文会》,小孙子开始还前窜后跳的,到底熬不住,睡在了宋茹君的怀里。果园里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游客,连农家院的老板也跟着来听。唱戏的都是人来疯,看有这么多人看,大伙儿来了精神,越唱越来劲。

  老黄说到:“难得今天咱们这么痛快,我提议,让老祺和宋大姐来段儿《武家坡》寒窑怎么样?”

  “张派的《武家坡》可不好唱,老祺又是余派就更有听头儿了。”有票友评论着。

  “让老祺唱吧,我就免了吧,这孩子睡着了”。宋茹君说。

  大伙儿一个劲儿的鼓掌,没办法,宋茹君把孩子放在椅子上,脱下外衣给他盖上。我们俩唱了起来。

  《武家坡》是个吃唱工的戏,唱下来,我们俩都弄了一身的汗,到底卖了力气,我觉得效果出奇好,心里美滋滋的。

  农家院的老板说:“我看哪,以后诸位多到我这来,我管吃、管喝、管住,明儿我在这果园子里搭个戏台,就请各位在这唱戏,不白唱,我给钱怎么样各位老板?”

  周围的人听着欢呼起来,票友们也很高兴,老黄说:“这可是个好主意,我们既过了戏瘾,你还招了买卖,我看行.”

  不留神,天已经很晚了,大家都散了,宋茹君把小孙子抱到我的屋子里说:“老祺,你看多乐呵?以后这样的活动你就多参加,别把自己老栓在家里,多出来走走。”

  “哎,我听你的,有时间我就找你去,你快歇着吧。”

  宋茹君答应着往外走,我忽然看见衣服还在小孙子身上盖着,就拿着衣服走出门。从我住的房子离她那还要绕过果园,我得送送她。

  “你出来干吗呀,快歇着吧”宋茹君说。

  “这不比城里头,深一脚浅一脚的,黑灯瞎火,你不怕?”我说。

  “我一老太婆怕什么?不过,我还真怕那狗,一叫唤我的腿就打软”宋茹君说到这有点不好意思。

  “说的是呀,我送送你吧”。我把衣服递给她一起走着。

  “老祺,忙和半天净剩下玩儿了,也忘了问你了,你在儿子那过的怎么样?”宋茹君问到。

  这话真的叫我没法开口,说不怎么样,除了儿媳妇一时半会儿的给脸子看,儿子还可以。说过的好,我觉得我特憋屈,究竟是我要求的太高了,还是他们有毛病,我也说不清楚,就糊里糊涂的说:“还好,每天给他们做点儿饭,接送孩子以外,也没功夫想别的”。

  “能动弹,帮帮儿女这没什么,我的小外孙女就是我给看大的,后来让她妈带到了香港。到现在连个电话也听不见,不知道是她妈不让打,舍不得话费,还是她把我给忘了。回来的时候也不那么亲了。我就想,帮他们虽然没有错,咱们不能喊冤,可是,他们也应该为咱们着想,我今天说你心眼儿不宽绰,你可别在意,我就是怕你老这样觉得憋屈落了病。找个时间就出来走走”。宋茹君说完打了喷嚏。

  “这准是刚才脱衣服给我孙子盖上,你着凉了,快回去喝点热水,早点儿歇着,这山里头的风硬着呢!”我替她担心起来。

  “不要紧的,这些年,我没少头疼脑热的,有了病我也能自己对付,谁让咱就是孤鬼的命呢”宋茹君笑了笑说。

  说着话就到了她住的院子跟前,一阵狗叫把宋茹君吓的抓住我的胳膊躲到了身后。

  “不碍事的,我跟你进去”我拉着她的手说。

  虽然我这样说,其实我也怕狗。只是壮着胆子送她到了屋门口。我出了院子转过头来看见,宋茹君还站在那看着我,我冲她招招手,她才进了屋。

  第二天早上,大家到了餐厅吃早点,小孙子嚷着要找宋茹君,我用眼睛一扫,唯独不见了她,想打听又觉得这里谁都比我认识她早,不问又想知道,只能一边安慰着孙子,一边留神看着进出的人。早点快吃完了,仍然没有她的人影。按照安排吃完了早饭就该出发去司马台长城,我想一定是她有了什么事情,好歹也等到上车的时候就知道了。

  上车的时候,宋茹君终于出来了。见她面色难看,无精打采,我也顾不得想那么多,径直走向她问:“怎么了这是?”

  “昨天可能应了你的话,真的就着凉了,晚上一个劲的哆嗦,知道是发烧了,吃了药熬到天亮却睡着了,这才起来”。宋茹君一边说一边咳嗽。

  “我说什么来着?要紧不要紧哪?”我问她。

  “不碍事的,好在今天不就回去了吗?”宋茹君强打精神的说。

  上了车,小孙子跑到她跟前闹,我赶紧拦着说:“快别闹了,奶奶发烧呢”

  “不是我不跟你玩儿,我是怕传染了你”宋茹君强笑着说。

  我这一句话让车上的人听见了,大伙儿都来打听,闹的她应接不暇。

  老黄说:“宋大姐,要紧不要紧呀?这么样儿,一会儿到了司马台,您要觉得还不合适,您就别上去了,我在车里陪着您,大伙儿也抓紧时间溜达完了就下来好吧!”

  大伙儿都说好,我心里想着,她是为了小孙子别着凉,把自己的衣服给他盖才感冒的,按理说应该我陪着她,可是又一想,都知道我是个新来的人,我张罗这个怕不好,心里犹豫,嘴上就没说话。

  宋茹君赶紧说:“别,痛疼脑热的不要紧的,我在车里待会儿,大家去玩儿,别因为我扫了兴。”

  车子到了司马台,大家下了车,老黄没走。我怎么想怎么也应该是我陪着他,就走到老黄跟前说:“老黄,司马台我去过,我这腿脚也爬不上去,我来陪着她,您去吧!”

  “也行,你看着她,把你孙子交给我,我领他上去”老黄说。

  小孙子开始不乐意,到底是孩子,玩心比什么都大,跟着老黄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我从保温杯里倒了杯热水递给宋茹君说:“喝点儿热水,感冒了就得多喝水,你躺在后座上歇着,坚持一会儿就回家了”

  宋茹君接过水喝了一口说:“我说你心眼不宽绰,没冤枉你吧?”

  宋茹君看我没听明白继续说:“你刚才上车的时候怎么不跟老黄这样说呢?你别不说话,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是觉得你是个新来的,别人都比你跟我熟,你不好意思,怕别人多想是不是?”

  我听见她这么说心里想,这个人把什么都看透了,浑身都是心眼子。

  “我是觉得谁照顾你都是一样的,你跟他们熟悉。”我勉强找了个理由。

  “我跟你也熟呀?老祺呀,我不争你这个。我也没有嗔(埋怨的意思)着你的意思,我这样说就是想告诉你,别把什么都想的太复杂了。这样思想负担就少,人要是没了思想负担,身体就好。就比如你跟儿子过之前你还犹豫,现在看起来不是挺好的吗?”宋茹君说。

  “你叫我怎么说呢?儿子不错,可做不了媳妇的主,我得冲这他就和(将就)儿媳妇,你想我心里能痛快吗?可是不这样我上哪去呢?”

  “将就也罢,就是不能往心里头去,现在能做媳妇主的老爷们儿不多,特别是年轻人,你看不惯不行。”

  “过去我伺候老伴儿,我没怨言,老伴儿伺候了我一辈子,现在我给他们当老妈子,我不心甘。”

  “瞧瞧,又来了不是?你干吗当老妈子,跟他们说好了,平常在家里忙和点儿就忙和点儿,他们休息你就给自己留点时间享受,这个总公平吧?”

  “这还用我说呀,他们自己就应该知道,可没人说这个呀?”

  “你自己不说谁知道你想的什么?话说在明处大家都好。你不能让人猜谜语”

  看着她说的满脸通红,我说:“你先别管我的事了,先躺那歇会儿吧”

  我找个软和的包放在她的头下,然后脱下外套说:“你要是不嫌弃我,就盖上这个睡一会儿。”

  “又小心眼儿?”她咳嗽着说。不一会儿,宋茹君真的睡着了。

  人们终于下来了,大家上了车,到了城里我看着她打了车才和小孙子回到了家。进门之前我就想,一会儿给她打个电话。

  进了门,儿子和媳妇儿正在包饺子,小孙子忙和这跟他妈说这到哪去玩儿,我走到电话跟前,刚要拨,儿子走过来说:“爸爸,跟你说点儿事,林大爷没了”。

  老林病成这样,按说听了这个信儿,我就应该有准备,可是,心里还是“咯噔”一下。

  “多咱的事?你听谁说的?”我问儿子。

  “我今天上街买东西碰见燕子了,看见她左胳膊上戴着黑箍,就知道个大概齐(差不多的意思),一问果然是林大爷没了”。

  “他们怎么不给信儿呢?”

  “要是娶媳妇告诉亲朋好友,老街旧坊的大伙儿跟着沾点儿喜气儿,这个事除了亲戚哪有逮着谁告诉谁的?”儿子说。

  不行,我得上老林那去一趟,我穿上衣服往门外走。

  “您干吗去?”儿子说到。

  “我上他们家瞅瞅去(看看)”。

  “您吃了饭再去呀,这说话就煮了”儿子喊道。

  “爷爷,您干吗去,我也去!”小孙子追到门口说。

  “回来,跑疯了心了你!作业做完了吗?”这是儿媳妇的声音。

  到了老林家天已经黑了,进了院子正碰出来倒水的燕子。燕子叫了声“祺叔”眼泪就下来了。

  “你爸爸什么时候走的?”我也觉得我说话费劲了。

  “前天……”

  “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呢,我也送送他呀?”

  “告诉您干吗,您这么大岁数了,难受一回何苦呢?”

  “你妈怎么样呀?”

  “从我爸爸走了就一直在炕上躺着没起来”。

  “走,瞧瞧她去!”

  跟着燕子进了屋,一眼就看见了老林的老伴儿张玉琴。俩眼哭的桃儿似的,人都瘦的走了形儿。

  “老祺……”张玉琴看见我就要起来,眼泪哗哗的流着。

  “嫂子,别起来,不是外人”我连忙按倒了她说。

  燕子拿手巾给她擦着眼泪说:“妈,您别老哭了,这样您也活不了”

  “我不如就跟了你爸爸去呀……”张玉琴哭着说。

  “嫂子,别这样,你要这样叫孩子们怎么办?”我劝着说。

  “死老头子心真够狠的,就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世界上……”

  “事儿办的怎么样呢?”我回头问燕子。

  “人来了不少,烧完了就存在火葬场了,等着跟我哥哥他们商量着买墓地呢”燕子端一碗茶放在我跟前说。

  “他死了也好,省得活受了,老祺呀,你可没看见哪,那褥疮在屁股两边儿,一边儿烂了一个大窟窿,都有小拳头大小,整夜的疼的鬼哭狼嚎的。请了大夫到家来下‘药捻子’,我都不敢看。后脊梁上都烂的把褥单子粘在身上。”张玉琴说。

  我听着真是揪心的难受,我说:“得啦,嫂子,人活百岁终有一死。你可得好好的活着,要不我哥哥死都闭不上眼哪!”

  “你搬到你们老大那怎么样呢?”张玉琴问我。

  “能怎么样?接送孩子,做饭,都赶上保姆了”我说。

  “你好歹还有个好身子骨儿呀?儿媳妇乐意你去吗?”

  “能乐意吗?可我上哪呀?”

  “老祺,人家养儿子都是烧了高香,偏赶上咱们烧麻秸杆儿了,一个比一个畜牲!”

  张玉琴的话叫我感觉着有点不对劲,可也没法问,我准知道这是跟儿子们生了气。

  “妈,您别说了,您自个儿还顾不过命来呢?”燕子拦着说。

  “怕什么?你祺叔看着你们长大的,我可有个人说了,不说能把我憋死!”张玉琴说。

  张玉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简直就是在控诉,原来,老林死了以后,一家子商量给他买块墓地。张玉琴就说了一句,燕子是出了门子的人,就不让她摊钱的话,买墓地的事儿,就一直放到现在,谁也不提了。

  “老祺,你说我这不是养活了两只狼呀?给他爸爸买墓地他们不言语,怎么把房子的拆迁钱拿走了就不说呢?”张玉琴说。

  想老林,为房钱可没少下辛苦,临了儿一个子儿没看见,连葬身之地都成了问题,听着多让人寒心?

  “嫂子,正在这啃节儿上,先别跟他们硬碰硬的了。人死了,他什么也不知道了,到是活着的人得好好照顾自己”我劝道。

  又劝了半天,张玉琴总算止住了哭声,我也站起来告辞。

  燕子送到门口说:“还给我爸爸买墓地呢,他们俩为了那房子的拆迁钱,打的狗血喷头,都不来往呢”

  “好孩子,咱不学这个,你好好的照顾你妈比什么都要紧”我嘱咐燕子说。

  “这么晚了,都没车了,我给您打个车走得了”燕子不放心的说。

  “不用,你好好的照顾你妈比什么都强。你哥哥他们指不上,你可得上心”。我说。

  回来的路上,我心里跟有块铅一样沉重。都说养儿防备老,要是养活这样的儿子,能指望谁呢?不由得想起了我自己,儿子虽然还没到这个份儿上,可也不见得让人放心。老话儿说的好“年轻的有家,到老了就没家了”。

  回到家里开了门,回到我的小屋越想越寒心,我自己现在是能动,要是不能动了,我的儿子能怎么样?老伴儿病的时候,儿子那样儿我可瞧见了,想着想着,忘了儿媳妇的规矩,掏出烟来抽起来。

  小孙子睁开眼睛看见我说:“爷爷,您还抽烟呢,我妈说了,您要是再跟屋里抽烟,就不叫我跟您睡了”。

  “那上哪睡去?”我问他。

  “门庭里支一钢丝床”。孙子说

  支钢丝床?儿媳妇想让我睡门庭?

  儿媳妇的话叫我堵心了一宿,早上送完了小孙子赶紧给宋茹君打电话。

  电话那边传来了宋茹君有气无力的声音:“你到底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

  “好点儿了没有呀?”

  “昨天上医院打的点滴,今天烧退了,就是浑身没劲儿呀。老祺呀,我真羡慕你呀,你好歹跟前儿还有个人,我这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呀!连给我端口水喝的人都没有呀。”宋茹君说话都哭声了。

  蝼蚁尚且惜性命,生死面前无英雄,宋茹君这么响快的人,如今也服了软儿了

  “你别瞎想,头疼脑热的,过几天就好了,要不我看看你去?”我安慰她说。说完了这句话,我觉得有点过分,虽然说是这么大岁数了,可她必定是一个人,我这样说人家乐意不乐意呢?

  “算了,你自己还忙不过来呢”。

  “我昨天上老林那去了一趟,老林没了”忽然觉得我这样说有点不合适,她正有着病,我告诉她这个干吗?

  “怪可惜的,有七十吗?”宋茹君说。

  “没有七十呢”我说。

  “哎,也好,活着也是受罪,象我这样的,应名儿是有儿女,还不是没人照顾,万一我哪天也动不了,死在屋里都没人知道”宋茹君叹气的说。

  从见到宋茹君就是个精明强干的人,现在听了这些话,我才知道,原来她这样都是强打着精神:“你别灰心,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你不是还有我这么个朋友了吗?”为了安慰宋茹君,我也没顾得多想。

  “老祺,有你这句话,我心里头就热乎乎的。”宋茹君说。

  “你等着,我今天下午接完了小孙子,我就去看看你,给你弄口吃的”我说。

  “别麻烦了,你昨天刚跑了半夜,今天出来,儿子会不高兴的”。

  “不碍事的,再怎么着,他得管我叫爸爸”我说道。

  不管怎么样,我都得去看看宋茹君,人家没少帮我的忙,人不能没良心。今天接完了孙子我就去!

  接回孙子匆匆忙忙做了饭,儿子两口子也进了门。

  “我出去一趟”我跟儿子说。

  “您又上哪呀?”儿子问。

  “有个朋友发烧,我去看看”。

  “去看宋奶奶?爷爷,我也去”孙子说。

  儿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孙子说:“什么宋奶奶,”

  “我在公园里一起唱戏的朋友,这回出去玩的时候发了烧,我去看看她”我说完穿上衣服走出了门,

  背后儿媳妇问孙子:“哪来个宋奶奶?”

  坐上汽车想了起来,我只知道宋茹君在西单住,可具体的地址不知道,这可上哪找去呢?

  西单下了车,走进超市买了点东西,找了个公用电话打给她。宋茹君听说我要去,显得又惊又喜,告诉了地址。

  按照地址在一座高楼下停了下来,正在四下寻觅,听见背后有人叫我,回头一看是她。

  “老祺,你还真来了,这么晚了,跑什么呢?”宋茹君跟我上了电梯说。

  下了电梯,宋茹君掏出钥匙打开门,一股香气和药的味道扑鼻而来。门厅足有二十多米,头顶上的玻璃吊灯珠光宝气,地板擦的锃亮。落地窗拉着紫色的窗幔,玻璃砖的茶几周围围着一圈淡黄色的真皮沙发。

  我站在门口看着屋里的摆设说:“找拖鞋吧”。

  “没关系的,就这么进来吧”宋茹君接过我手里的东西说。

  “让儿媳妇训练出来的,住楼房的人进门儿就得换鞋”我说。

  “年轻管着儿女,老了儿女管着,我这还真没有预备男人穿的拖鞋,你要不嫌弃,就穿我的吧”。宋茹君说。

  “小心眼了不是?”听着她这句话儿熟,想起我在司马台给她盖我的衣服时她就说我的话,我今儿还给她。

  宋茹君拿过一双毛茸茸的拖鞋,我伸进脚去,脚后跟儿在外边露着,她把我让到沙发前落座。

  宋茹君给我沏茶,我连忙拦着说:“别忙,我呆不住,看看你我就走”。

  “那削个水果吃吧”宋茹君说。

  “我没那毛病”我说。

  “我这没烟”宋茹君说。

  “你这屋里头这么讲究,你有我也不敢抽啊。儿子那比你这差远了,儿媳妇还不让抽呢,昨天我回去的时候,听孙子说,再抽就让睡门厅了”我想起了昨天孙子说的话说。

  “儿媳妇真这么说的?”宋茹君削着苹果说。

  “小孩子不会说瞎话呀”。我说。

  “老祺,别想那么多,什么叫寄人篱下呢?入乡就得随俗,再说了,抽烟也没好处”。

  “我抽了一辈子了,我也不能为了她有这个规矩我就忌了呀?”我想着儿媳妇的话生气的说。

  “我这不怕,你抽吧”宋茹君说完把苹果递给我,站起来拿了一个烟缸放在我的面前。

  我忽然想起,我是来看病人的,怎么叫她伺候起我来了?忙说:“你坐下歇会儿吧,我给你买了点儿吃的,你猜我买的什么?”

  “什么?”宋茹君看这我笑着说。

  “我在超市里看见有卖豌豆黄儿的,给你买了几块儿”我说。

  “真的?我都没留神,我得尝尝,我可有年头没吃着这个了”宋茹君说。

  “你这可够阔气的”我打量这屋子说。

  “我跟你说过,这是我那死老头子给我留下的唯一的东西,没让我睡在马路上”宋茹君说。

  我拿出了豌豆黄儿,宋茹君说:“这可是好东西,老祺,我那还有点儿好的‘茉莉大方’(一种高档的茉莉花茶),我给你沏点儿,吃豌豆黄喝茉莉花茶,香甜还去甜腻,你尝过这个滋味吗?”

  茉莉花茶的香味叫人神清气爽,豌豆黄香甜可口,宋茹君的主意果然不错。

  “这都赶上过去的茶馆儿了”我说。

  “本来,喝着茶,吃着点心,这可是个乐子”宋茹君也满脸得意的说。

  我看这她满脸高兴的样子就说:“我瞅着你好点儿了似的”。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有你在这跟我聊天,我这病就好了一半儿。其实,你说我们这些人,图什么,就是图跟前有个人不闷得慌。前些日子上公园里,看见有个人训练黄雀,打开笼子门,那鸟在外边飞,一会儿落在树上,一会儿飞到地上,就是不知道逃跑。我就想,我们是不是就跟那训傻了的鸟是的,瞪着眼睛往笼子里钻”宋茹君说。

  听了宋茹君的话,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这么大个房子,吃喝不愁,可是就跟在笼子里的鸟一样活受。

  “你闺女有钱,该给你雇个人,这样有个病有个灾儿的,跟前也有人哪?”我问宋茹君。

  宋茹君喝了口茶说:“别提了,我手里这俩钱还是我老头子死了给留下的,闺女嫁了个香港人,钱是有,半点儿主都做不了。香港是什么地方?那就是拿钱当尺子量的地方。来了吃喝我一顿,蹦子儿也不拿”。

  宋茹君的话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女儿,这么些日子光和儿子媳妇孙子捣乱了,她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呢?

  宋茹君看这我愣神问道:“想什么呢?”

  “你一说你闺女做不了主,我想起我闺女来了,好些日子没听见她的信儿了”我说。

  “平常给她打个电话呀?”

  “从到了儿子家就跟打仗是的,白天闺女上班,不能打扰她,晚上想打,又怕儿媳妇心疼电话费”

  “至于的吗?”宋茹君不解的问。

  “就我那儿媳妇,钱是没眼儿,有眼儿能钻进去。连我儿子要打个电话都要俩眼看着她的眼色”我又把小孙子学琴的事情跟宋茹君念叨一遍。

  “你自己买个手机,想什么时候打,什么时候打,想在哪打在哪打,你得给自己找方便”宋茹君说。

  “买了我也不会用呀?”

  “等我好了,我跟你买去,我教你怎么用”。

  不知不觉,我们俩就聊过了头,抬头一看,已经十点多了。

  “不行了,太晚了,你也早点儿歇着吧”我站起身来告辞。

  “认识门儿了,以后就常来,你下回来我给你做点儿好吃的,让你尝尝我的手艺。”宋茹君送到门口说。

  走出了宋茹君的家,心里想反正也是晚了,不如自己走走。从老伴儿没了以后,我的日子都是糊里糊涂的过来,除了着急,生气,忙和,难得自己清闲一会儿。顺着马路走到了故宫的护城河,我点上烟索性坐在护墙边儿上的石凳上。天边挂着一钩月牙,角楼在黑乎乎的夜里永远的张望着。我从小就在这河边儿上玩,钓鱼,钓虾。那个时候,这角楼就是这个姿势,转眼间我变成了以个老头,角楼却依然如故。人为什么活着?我现在心里糊涂起来。短短一年不到,我跟前就走了俩人。先是老伴儿,后是老林。我不怕死,人早晚得死,怕也没用。可是我现在怕活着,因为这活着的滋味真让人揪心。想起老伴儿,到死都惦记着我的后半辈子,她没得到答案,她是担着心离开我的。老林呢,苦业了一辈子,到了儿还是一场空,撇下老伴儿走了。俩人都有一肚子的委屈和念想儿,难道说人就应该这样走,我走的时候是什么样儿呢?

  要说我们是让穷给闹的,那宋茹君呢?那么好的条件,她也不快乐,她也是没人管,她病了也是自己咬牙熬着,我眼前的三人,谁也没得上儿女的济。养儿防备老,这句话到今天怎么就不管用了呢?真的应了《红楼梦》里“好了歌”的那句话了吗?“世人都说神仙好,唯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的父母古来多,孝顺的儿孙谁见了”。

  人都是往下疼,自己的儿女眼珠子似的,怎么就不想,你的父母也是这么疼你的呀?“羊羔跪乳,乌鸦反哺”,怎么人倒不如畜牲了呢?

  越想心里越窄,烟卷一颗结着一颗,点上最后一颗烟卷的时候,我站起身来往回走。护墙边儿上黑乎乎的一堆东西,走进一看,是个老者,盖棉袄席地而卧,我看着他心里想,看来我还得知足,不是还有这样活着的吗?

  夜里一点,我回到了家。自己掏钥匙开了门,轻手轻脚的走了进去,走进卫生间洗脸漱口的时候,儿子站在身后门口。

  “爸爸,您怎么刚回来?”儿子问。

  “去看个朋友,多说了会儿话儿,出来没车了,就走回来了”我擦着脸说。

  “您干吗不打个车?”

  “打车得多少钱呢?”

  “什么朋友半夜半夜的聊呀,您要出点儿事可怎么好?”

  “出点儿事你就好了,拔了萝卜地皮宽了”我还没从刚才自己的情绪中缓过来。

  走到门厅,儿子说:“您这是跟谁呀?我们没嫌弃您哪?”

  “你们没嫌弃,我都嫌弃我自个儿,人老了,把儿女养活大了,就该死了。要不我说秦始皇伟大,那个时候,人过六十不死就活埋”反正也是生气,我索性就把话说痛快了。

  儿子看我说话横着出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坐在沙发那瞪眼看着我。

  “说真的,我跟你们这过的这日子不痛快。我跟你妈受一辈子罪,吃了一辈子苦,我没觉得什么,现在这日子过的叫我堵心”

  我说完了话,顺手就掏烟,烟抽完了,再回我那小屋拿怕孙子醒了,忽然就想起了小孙子说的那个睡沙发的话。

  “您哪不顺心您说”儿子说。

  “就拿这抽烟来说吧,我抽了一辈子,怎么到你这就不行了呢?”我说。

  “谁说不行了,谁也没限制您抽呀?”

  “那怎么小江说,我要是再抽烟就叫我睡门庭里呢?”

  “没有的话,这孩子净瞎编排”儿子不承认。

  “反正是有影儿的事,不然他一小孩子编不出这样的话来”我说。

  “那天他妈说了,您老在屋里抽烟对孩子不好,要不叫小江睡门庭里得了,咱这不是没那么多房子吗?爸,现在人活着就将就个健康,二手烟最有害,我媳妇说的也不是没道理呀?”

  想想儿子说的也对,可是心里头还是别扭,我说:“那怎么办?我因为这个把烟戒了?让你们都健健康康的活着”。

  “没说不让您抽,您不会象我似的,到凉台抽去?”儿子说。

  “我不能因为抽口烟一天跑八趟凉台,你去你的,我不去!”听了儿子这个主意,我又来了气。

  正说着话,儿子屋里传出媳妇的声音:“睡觉不睡觉呀,明儿你不上班儿呀?”

  儿子小跑着进了屋,我也回到我的小屋里,开灯一看,孙子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