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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鸡叫头遍的时候,楚老秀披上衣服坐了起来,装了一袋烟望着窗户外还没亮的天“吱吱”地嘬着,烟锅的火亮照亮了他那半拉满是落腮胡子的脸。

  媳妇欠起身子说:“老秀呀,咋不睡了?”

  老秀含着烟袋说:“睡不着”。

  其实老秀早就醒了,坐起来实在是因为躺不住了,他想到今天就要抢水去心里老是跳。

  朝河从远远的馒头山流出来,经过上官屯到了下官屯,接着向东流去。多少年来,每到春天河水开了化,上官屯和下官屯的人就要开沟引水种庄稼。近十年来,朝河的水不足,河水流到上官屯的时候就被他们截断了,下官屯的人们老是浇不上地种不上庄稼,就因为这个常常引起纠纷,以后就发展到了殴斗。

  那个场面既壮观又惊人,几百号人聚集在河边,人们挥舞着铁锹等家什互相地打着,河岸上卷起了滚滚的尘土。等人们散去的时候,总是躺着受伤的人,有的人成了残废。公安局除了在殴斗的外围等着打完了架抓走几个领头的,别的也做不了什么。楚老秀就是下官屯的领头人,今年春旱,朝河的水更浅,老早的,屯子里的人就开始议论,今年的水怎么个抢法。这样的议论每年如此,每年都是一个样,大打一通伤了人结了仇,到底抢了多少水,到底这殴斗起到了什么作用,谁也说不清楚。倒是领头的人换了好几茬,换到老秀这已经做了五年。

  老秀做这个头领时间最长,屯子里的人都佩服他,愿意听他的,老秀也是重任在身,觉得这抢水的事情天经地义的就是自己的。倒是多病的媳妇年年担心,生怕老秀有个好歹。

  媳妇披了衣服下了炕,给熟睡的两个孩子掖了掖被子,走出屋外抱进一把秫秸点着了灶坑,她要给老秀熬一碗粥。

  火光照亮了媳妇消瘦的脸,她一边往灶坑里添着柴火一边说:“老秀呀,加小心哪!”

  老秀喝了粥,抗着铁锹出了门朝河边走去。天已经亮了,可是还没出太阳,河边雾气蒙蒙,隐隐约约能看见聚集在那的黑哑哑的一群人。

  老秀走近了人群,人们闪开一条道,他向不远的石桥望去,雾很大,什么也看不清楚,孙琢磨跟在他的身后。孙琢磨个子不高,但很结实,由于有头脑,爱寻思,人们就给他送了这么个外号。

  “他们的人来了么?”老秀一嘴白气地问孙琢磨。

  “应该快了,老秀哥,咱们的人一年比一年少,老些人都不来了,光等着打下水来,他们擎受现成的呢?”

  老秀回过头来看了看身后的人,发现是比往年少许多。他点上烟袋抽了一口说:“不怕的,去年他们的人也没有头年多。”

  孙琢磨点了点头说:“我估摸着,咱们有一百多号人,不知道他们有多少。”

  老秀吐了口烟说:“兵来了将挡,水来了土掩,咋也不能草鸡了(软弱)!”

  对面的桥上渐渐渐渐地看清了有晃动的人影,甚至听到了说话声,这动静叫老秀身后的人有了反映,蹲着的站了起来,站着的都凑到了老秀的身后。桥上的人越聚越多,看得出来,明显的多于下官屯的人,老秀一眼就看见上官屯领头的于大头。他站在人群的最前头,头上带着一顶歪歪帽子,个子高出别人半头,特别是那大脑袋分外的显眼。身上披着一个绿色的棉袄,这是他当兵复员的衣服。于大头手里并没拿着家伙,叼着烟卷往这边张望着。

  上官屯的人多,让下官屯的人有点紧张,孙琢磨哆嗦了一下说:“哥,我咋看着他们比去年的人多呢?”

  楚老秀目不转盯地看着桥上的人头也不回地说:“怕啥?老虎一个能劫道,耗子再多也是喂猫,你咋先就拉稀了呢?”

  孙琢磨笑了笑说:“我拉啥稀?这几年我不是老跟着你,我怕过啥?我是怕大伙吃了亏,明年就更没人来了”。

  老秀在鞋底子上磕了磕烟袋说:“听我的号令,我走在头里,咱们上去就要猛冲,别让他缓过神来,我一举起锹,你们就随着我上。”

  孙琢磨到人群里去布置老秀的话,前边单单就剩下了老秀一个人。对面的大头也在和他身后的人说着什么,桥上的人往桥下走来。老秀也朝他们走去,孙琢磨还在和大伙说着话,看见老秀走过去赶紧说:“老少爷们儿抄家伙跟着我,老秀上去了。”

  人们像醒了梦一样跌跌撞撞地跟着他凑到了老秀的身后。

  两边的人走到距离两三米的时候都站住了脚,两群人的前头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于大头,一个是楚老秀。

  于大头看样子昨天没少喝,到现在眼睛还是红红的:“老秀哥,今年还是你?你们下官屯就找不着一个领头了啦?”说到这,于大头哈哈哈地笑了几声,笑声在雾蒙蒙的空气里转了一圈,两群人里鸦雀无声。

  楚老秀下意识地两手攥着铁锹把看了看于大头说:“大头,我们屯子能耐人都干正经事去了,有道是,杀鸡不用宰牛的刀,有这几个人还不中么?”

  于大头再次哈哈大笑地说:“大哥,俗话说,牛逼不是吹的,火车也不是推的,泰山不是堆的,罗锅子不是葳的。你看看你带这些个人,就这样的也敢找我麻烦?我看你还是老早地叫他们回去,等会子,咱哥俩找个地方整上两盅子酒,啥都好商量,这水的事你就不用寻思了,还是老规矩,啥时候我们上官屯浇好了地,啥时候归你们用。”

  楚老秀冷笑着说:“这个你说了可不算,告诉你,不给我们水,你们上官屯也别想消停!”

  于大头冲后面一伸手,就有人递过一把铁锹,这个铁锹和庄稼人使的不一样,是军队的用品。长不过二尺,乌黑的锹把子,锹头的上部还带着军绿色的油漆,锹刃雪亮。于大头手攥锹把,锹头朝下猛的向河边的一棵胳膊粗的柳树插去,刷的一声,那柳树拦腰折断,露出白生生的茬口。

  于大头砍完了树用手摸了摸锹头说:“小样儿!你的脑袋有柳树头硬?这是啥,军用的铁锹挖地雷的,真正的好钢口,比你们手里的老笨锹快得多,谁要是摊上它,轻的开膛破肚,砍掉了你的脑袋,连流血都不赶趟!”

  人群里有些骚动,老秀一脸的轻蔑地说:“你这是唬谁?你咋没把冲锋枪拿来?别说是把破锹头子,就是手榴弹,我也照样跟你干!”

  楚老秀的话刚说完,于大头一挥手,他身后的人群就涌了上来。楚老秀也一挥铁锹朝着于大头扑了上来,两群人打在了一起。

  楚老秀直奔于大头心里想,于大头个大力气猛,手里又有那个快家伙,让他整到谁准是没轻的,自己先就要放倒了他。他挥舞着铁锹直朝于大头扑过去,照准脑袋就是一锹,于大头偏过身子用那把军锹去挡楚老秀的铁锹,两个锹头撞在一起“铛!”的一声直冒火星。于大头挡开了楚老秀的铁锹,一哈腰就到了他的跟前,那锹直接奔老秀的前胸而来。老秀急闪身子,就露出紧跟在他身后的孙琢磨。孙琢磨一看不好猛地退了一步,那锹还是划上了他的肚子,他只觉得肚子一热就倒在了地上。孙琢磨穿了件灰棉袄,那下半截一下子就变成了红色。楚老秀回手一锹拍在了于大头的屁股上,于大头站脚不稳趴在了地上。就有七八把铁锹同时落在了于大头的脑袋和身上。于大头开始还用手护着脑袋,一会儿功夫就不动了。  

  老秀走了,老秀媳妇往脸盆里倒好热水叫起了两个孩子。大女儿娟子在离屯子十里地的羊镇上初中,二女儿二婷就在本村读小学。两人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三岁。照着老秀的条件供着两个孩子上学是件困难的事情,老秀原本就是让她们上了小学,认识两个字也就算了。在农村,这样的供女孩子上学,都觉得不划算,因为她们早晚是人家的人。老秀也有这样的想法,可是怎耐娟子读书就是好,在学校的成绩总是前三名,两口子就狠不下不让她再念的心。老秀媳妇是多年的肺病,按照现在的医疗条件,肺病已经不是什么疑难症,只是没有抓紧治疗,说到底还是钱的问题。

  两个孩子洗了脸坐炕桌前喝着粥,媳妇嘱咐着孩子:“娟儿呀,放了学赶紧回家,你爹今天又带着人去抢水,闹不好就得动家伙,妈老闹心了。”

  孩子们喝了粥背上书包出了门,二婷往北去了村里的小学,娟子骑上车子往南走去到镇上。走到村口停了下来,因为她每天都要在这等一起念书的大虎。大虎是孙琢磨的儿子,也和老秀住街坊,两家只隔着一道院墙。从小两个人就一起长大。大虎比娟子小几个月,可是身量却高出娟子一头。

  娟子等了半天,还是不见大虎的影子,这在平时是没有的。眼看时间来不及了,正当娟子自己要走的时候,大虎骑着车子满脸通红地冲了过来。

  没等娟子埋怨,大虎跳下车子说:“娟儿呀,我刚才从屯子里出来,就听说河边上咱们的人跟上官屯的人干上了,还出了人命,上官屯有人被打出了脑浆子,咱们屯也伤了一个,不知道是谁。”

  娟子听了大虎的话,心里“咯噔”的一下,想到爹是领头的,一时慌乱起来,她问大虎:“你没听说咱们屯是伤了谁?”

  “没听说呢,要不我咋着急,我听了就想奔河边,一想你还在这等我,就先来跟你说一下,我可是不去上学了,我要去河边上看看,看看我爹咋样?你要是不去你就先走,我爹要是没啥事,我后头追你去!”

  大虎说完了掉转车把就朝河边骑去,娟子紧跟在后面喊到:“大虎等等我,我也跟你去!” 

  当两个人来到河边的时候,太阳已经出来,雾也散去了河边上挤满了人。这里有上官屯的人也有下管屯的,男女老少都有。显然,这些人都不是参与抢水的,而是两个屯子里的乡亲。

  大虎和娟子的到来,让人们把视线都集中在他们的身上。从人们的眼神中,他们感觉到今天出的事情不小,跟他们俩有关系。

  村主任秦二正朝他们走过来,他拉着大虎的手说:“大虎呀,叔告诉你你可得挺住呀!”

  大虎连忙问:“啥事,我爹他咋了?”

  秦二正夹着烟卷的手一个劲地哆嗦,好半天才说:“你爹受了伤,叫于大头拿锹豁了肚子。”

  大虎瞪大了眼睛说:“我爹他人呢?”

  主任说:“叫警车给送医院了,刚抬走的。”

  大虎用眼睛在人群里寻找着说:“那于大头呢?”

  人群里有人搭腔说:“于大头脑浆子都叫人给砸出来了,也叫车拉走了!”

  “那孙琢磨也够惨的,肚肠子都流出来了,哎,这可咋整?”

  大虎听到这抓起车子说:“我找我爹去!”

  主任在后面喊着:“大虎,先别告诉你娘呀!”

  娟子看着大虎远去的背影问:“我爹呢?”

  主任说:“你爹拣了条命,那于大头的锹本是冲着你爹来的,你爹闪开了,就戳在孙琢磨肚子上,现在你爹和那些抢水的人都叫公安局带走了。”

  听到爹没有受伤,娟子长出了一口气,可是爹让公安局带走了,又叫她很担心。这回出了人命,爹又是带头的,她感觉到这回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同时,她也为大虎担心,大虎爹肚肠子都流了出来,他会不会也死了,要真是这样,大虎怎么办?

  一阵撕心裂腹的哭声叫所有的人朝那个方向看去,一个女人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地从石桥上朝河边冲了过来:“我的天哪……这可叫我咋活呀!大头呀……你怎么这么糊涂呀,你们下官屯的人咋这么狠哪……!”

  人群里有人认出了这是于大头的媳妇,有人说:“真是的,想起也是够惨的,这家子可是散了。”

  胆子小的说:“咱快躲躲吧,知道她跟谁拼命呢?”

  那女人哭着,两眼在人群里找着,嘴里喊着:“是谁打死了我孩子爹,我要跟你拼命!”

  说着话,一头朝下官屯的人群里冲来,人们哄地往后退去,上官屯的人也随着这女人靠拢过来。

  主任秦二正挡住了那女人说:“这里哪有打人的?打人的都叫公安局抓走了,你先消消气儿!”

  那女人越发地大哭起来说:“我就不活着啦,我今天就死在这给你们看看……”。

  说着话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昏厥过去,几个女人忙蹲下身子扶起她的上半身,又把腿给她盘起来,捶胸抹背的好半天,那女人苏醒过来大哭着:“孩子他爹呀……你可叫我们娘俩怎么活呀……!”

  看到这情景,上官屯、下官屯的人们都落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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