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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穿上的鞋,出了胡同口叫出租:“出租车!”

  “上哪儿老爷子?”

  “医院,快点儿……!”

  “您甭着急,您倒是把门关上呀……”。

  到了医院我下了车就跑,出租在后面喊:“老爷子,您还没给钱哪!”

  进了病房,就看见围着好多的大夫,我走到跟前,闺女满脸的眼泪,老伴儿双眼紧闭着。

  我问大夫:“大夫,这是怎么了?”

  “昏迷,肝昏迷”。

  “那怎么办,您给想想办法呀!”

  “已经采取措施了,也可能一会儿就醒过来,也可能要一段时间,也可能……”

  “您别是老是可能呀,到底要紧不要紧呀?”

  “这很难说,您要有思想准备,这是晚期最危险的信号”。

  我望着老伴儿那没有血色的脸,觉得天旋地转的。

  女儿还是哭,我说:“顺芳呀,快给你哥打个电话,你妈这是要不行了”。

  我出来的急,把女儿的手机忘在了家里,女儿出去打电话,这时候我才想起来,家里门没锁。

  儿子来了,进了门看见老伴儿这样,也有点蒙问我:“爸爸,这就不行了?”

  “你先说点好的,大夫还没说不行呢”。我气不打一处来的说。

  我们仨人瞪眼瞪着看到晚上,老伴儿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看着我们说:“你们干什么都来了,这儿有你爸爸一人就行了,轮着班,别熬着那么多的人”。

  “老伴儿呀,你甭管这个了,你好点了吗?”

  “我没什么的”。说完了用眼睛看着儿子说:“你把小江给我带来了吗?”

  儿子说:“今儿个他妈带他学琴去了”。

  老伴儿没说什么。女儿说:“哥,多一天少一天的有什么,非得今儿个学,咱妈想看他,你就不能带他来?”

  “我跟爸说了,他也同意了”。儿子大概是怕落埋怨,把事情推到了我身上。

  老伴儿听见说:“不来不来吧,医院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他小孩子气脉弱,别招上什么病”。

  儿子说:“是呀,小江他妈也是这么说的”。

  我偷着拽了儿子一把,儿子好象明白了什么说:“不过,小江他妈倒是说了,明天没课叫他来看奶奶。

  老伴儿后来又迷糊过去了,到了半夜,我们谁也没敢离开她,儿子困了,躺在门外头的长椅子上睡着了,女儿坐在跟前,趴在床边上也睡着了,我靠在窗户边上看着老伴儿,大概四五点钟,老伴儿睁开了眼。

  我赶紧过去问:“怎么着老伴儿?”

  老伴儿只是俩眼满处的寻觅,我问她:“你找什么?”

  老伴儿还是看,嘴一动一动的,我知道她要说什么,就是听不见,趴在她的耳朵边上,只是觉得她嘴里出的气微弱,这气还是凉的。我赶紧叫醒了闺女:“顺芳,顺芳……”

  女儿叫我给叫醒了,老伴儿的眼睛瞪着房顶子不动了。大夫来了,抢救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老伴儿就这样走了……。

  老伴儿死了,一家子人哭成了一团儿,太平间来了人,是和我岁数差不多的老师傅。

  看见我们哭就说:“老哥,别哭了,先给穿上衣服要紧,一会就穿不上了,再说,这路病一肚子的水,等着全出来就麻烦了”。

  一边说着一边忙和着,女儿哭的就不住声,儿子吓得躲在门口,不敢靠前。

  师傅说:“得有个人帮我给翻翻身哪!”,

  说完了看着儿子说:“你是儿子吧,你怎么不过来,长子抱头,你躲什么呀!”。

  儿子颤颤微微的走了过来,我们爷俩加上师傅算是给老伴儿穿上了衣服。

  老伴儿推到了太平间,我拿着老伴儿用过的东西,爷仨回到了家里。街坊得了信都来看望。老伴儿在院子里人缘最好,因为没工作,成了院里值班的,谁的事都帮过忙,大伙都难过。

  老林说:“老祺呀,你别难过,人已经是没了,现在就得想办法把这挡子白事办了。先通知弟妹家里的亲属,叫老大送信去,别拉下人,我给你张罗张罗,你现在心里头乱,你就在家别管了”。

  到底是几十年的街坊,老林和儿子去张罗,儿媳妇听见信带着小孙子也来了。我看见小孙子心里别提多难受了,老伴儿临死的时候就想看见他,归齐也是没看见。

  小孙子不明白家里为什么来了这么些人,一个劲的问:“爷爷,咱们家来这么多人干吗,怎么没有我奶奶呀?”

  我怎么说呢,只好哄他说:“这都是来看你奶奶的,你奶奶在医院打针呢,回不来”。

  墓地选在了京西的凤凰岭。

  火化那天老林说:“老祺呀,你就别去了,人都没了,你去了再伤心一场图什么。想看明年清明到坟地上看去”。

  大伙也都劝我不去。

  我说:“那叫小江在家我看着他吧”。

  老林说:“小孙子按理说是应该去的,长子长孙吗,再说,弟妹不就是想他吗,他应该去送送”。

  小孙子不知道这个送送是什么意思,看见外边又是人,又是车,还以为是出去玩。就说:“我去,我去送我奶奶,爷爷您在家,我回来给您带好吃的。”

  灵车和大伙走了,到医院拉老伴儿去了,我站在门口看着,想哭已经没了眼泪。一个礼拜前是我把老伴儿拉着从这儿去的医院,真应了老伴儿那句话,这个家我兴许回不去了呢。我觉得我的俩腿都不会走路了,我就象一张纸,空的都要飘起来……。

  天什么时候黑的我不知道,躺在炕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屋里有人说话,我睁开了眼睛,看见屋里女儿和姑爷站在我面前。我心里话:这不是在做梦吧,不是,我就是做梦也梦不见姑爷呀。

  女儿说了话:“爸爸,今天他特意的看您来了”。

  说什么呢,姑爷再不对,他不是仇人。

  姑爷好象看出我的意思笑着说:“老爷子,你别太难过了,老太太走了,要说您得难受,可话又说回来了,活着,就这样的病也是受罪。你别挑我,一家子就是一家子,我平时来的少,没功夫。可用着我的时候,我可不能拉稀。我在丰泽园给您摆了两桌,把帮忙的,送礼的,都给请去了,林大爷在那照应着呢,您就别操心了”。

  我能说什么呢,再说我现在也没那脑子盘算这个呀。

  我说:“得,谢谢您了,顺芳呀,你快给沏点水。”

  “别忙了,时候不早了,我也待不住,待会叫顺芳就别走了,在家陪陪您,我呢,到丰泽园陪陪大伙,您看怎么样?”

  说实在的,真要是让姑爷在这我还真的不自在,

  我赶紧说:“那也好,我这没心情,您可别挑我”。

  姑爷走了,我问顺芳:“他怎么来了?”

  顺芳说:“我也不知道,他也没跟我说,我们都到了火葬场了,他就来了。连火化代骨灰盒都是他花钱操办的。大伙还直夸他呢。”

  我听了也觉得新鲜,我又一想,人哪,别老是把别人往坏处想。也许他这回就是真的。

  女儿看我愣神就说:“爸爸,饿不饿呀,我给您弄点吃的?”

  我说:“我吃不下去,你也回家吧,我一个人行”。

  女儿说:“我今天不走了,陪陪您,我哥哥说明天他来陪您呢”。

  这可到好,老伴儿不值班了,又把值班的事轮到我这了。

  我这一宿迷迷糊糊的,一会儿好象在医院里,一会儿又好象老伴儿就在我的身边。

  天亮的时候女儿叫醒了我说:“爸爸,我得上班去了,早点在桌子上,您一会可别忘了吃,我给我哥打了电话,他说他下午来,他丈母娘也病了”。

  我点了点头说:“你忙你的去吧,你别老往这跑了,我没事”。

  闺女走了,我一个人在屋里,这屋子从前我总是嫌它小,老伴儿还老说:“故宫大,可得让你住呀”。可现在,我觉得这屋子大极了,因为缺了我的老伴儿。

  老林进了屋说:“还不起呢,别老窝着,出去散散心。人走了这谁也没辙,俗话说的好:‘阎王叫你三更走,谁能留你到五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弟妹走了也是好事,要是还这样活着,得多受罪呀,你也替不了她呀”。

  我说:“话是这样说,可是这心里头放不下呀”。

  “所以让你出去遛遛弯儿呀,你老在家里囚着,那还有好?”老林说。

  “我也不想好了,干脆和她走了得了”。我无奈的说。

  “这是什么话,你走了仍下闺女儿子,孙子怎么办?”

  “他们都成家立业了,没有我照样过”。

  “那也是有个老家儿的好呀,再说了,咱们熬了这么多年,苦日子过来的,什么福没享受就走了,冤不冤呀!”

  我坐起来说:“你这是劝我,我知道,这两天你也没少受累,叫我说什么好呢”。

  老林说:“什么也别说,远亲不如近邻,咱们街了街坊的,谁都应该照顾谁,这么多年,除了一家一个户口本,咱们就跟一家子一样”。

  老林接着说:“可不是我给你添堵,这两天街道上催的特紧,叫咱们去办手续呢,我看咱们也耗不到月底了,可又不甘心,兄弟你说这可怎么办呢?”

  “我是没这个心思了,他给我多少钱也顶不了我的老伴儿呀”。我说。

  老林听了说:“这你就糊涂了,人死不能复生,你别老是一根筋呀,多给俩是俩,就是没个好办法”。

  我知道老林是有备而来,我说:“那你说怎么办?”

  老林神秘的说:“昨儿个在丰泽园吃饭的时候,我和你姑爷说了这个事情了,你姑爷说他愿意出一万买,这不是就结了?我来就是问问,他有多少钱,这事把牢不把牢?”

  老林一说我明白了他为什么这样说了。

  我说:“这个我不知道,我们这么多年都不走动,我回头给你打听打听“。

  老林高兴了,咧着嘴说:“好,不过,你对街坊可千万得保密,你想呀,你姑爷能有多少钱,他买了我的自然要买了你的,这就好几十万,要是别的街坊听见了,也要卖他,他买不了那么多,回头街坊一眼红,捅到街道上去,这事兴许就黄了,所以呀咱们俩来个‘闷得儿蜜’,合适就得了“。

  老林的话我不感兴趣,我还没从老伴儿的事情里回过弯儿来呢,可要是真有这事,冲老林这么多年的街坊,这次又这么帮忙,我是得给他问问。

  儿子没有来,只来了个电话说丈母娘那走不开,能说什么呢,人都有双层父母,哪个老人不需要人呢?我告诉他,别惦记我,我没事,这还有你妹妹呢。整整一天一宿,我没吃没喝,迷迷糊糊,一会儿睡,一会醒,老伴儿在我的脑子里压根就没离开。

  老林的痰嗽声惊醒了我,我知道这时候是天亮了。多少年来,老林这咳嗽就是全院子街坊起床的信号,他也不管人家讨厌不讨厌。我每天的这个时候也就起了,去给老伴儿拿奶。今天我躺在床上,心里头想,我还拿什么奶,给谁喝呢?电话响了,我起来接。

  是闺女来的:“爸爸,您起来了吗?”

  “起来了”。

  “您赶紧洗把脸吃点什么,一会我和我们那口子接您去”。

  我心里一愣,接我干什么呢?我说:“接哪去呢?”

  姑娘说:“把您接我们这住来,我哥哥他丈母娘病了,他也没工夫,我也省的来回跑了”。

  我想,我可不去,这我住的惯惯儿的,我到姑爷那挡什么眼,我离开老伴儿就够难受的了,我再离开我的家。

  闺女听我半天不说话就说:“您听见了吗?”

  “听见了,可我不去,我在这住惯了,我住不惯楼房,我也不愿意给你们添麻烦”。

  “您这是怎么说话呢,您别瞎想,他也是好意,您想,咱家那马上就拆了,您早晚都得走,您就听我的吧”。

  是呀,这早晚也是个走,上哪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可不愿意到他们那去。

  我和闺女说:“顺芳呀,你们小公母俩的好意我领了,这虽然呀拆,可是不还没拆呢吗?没拆一天我就住一天,等拆了再说”。

  闺女说:“那有什么用,非得到临了儿再走?您先吃点什么,等会我去了再说吧”。

  闺女挂了电话,我心里就翻腾起来了,倒是去还是不去,去了闺女那,儿子会怎么想,正想着呢,电话又响了。

  是儿子:“爸爸,您给谁打电话呢,怎么半天老占线?”

  我说:“你妹妹刚才来了个电话,问我起来没起来”。

  “跟你说个事,您现在起来吃点什么,等会我接您去,那也快拆了,您一个人在那没人照顾哪行”。

  儿子也要接我,我心里想,这太阳都打哪边出来呀?

  闺女儿子都要来接我,我可是哪儿都不愿去,我就愿意守着老伴儿的相片,守着我们这个小屋。

  老林进了屋说:“老祺呀,别老闷在屋里呀,走,跟我上景山,我带你遛遛去”。

  我说:“我哪儿都不愿意去,刚才儿子闺女都来了电话,张罗接我叫我上他们那儿去住着”。

  老林说:“这是好事呀,我倒想找人接我去呢,可谁接呀?上他们那儿散散心比一个人在家囚着强”。

  正说着话儿子进了门,老林说:“瞧,说曹操,曹操就到”。

  儿子说:“爸爸,您收拾收拾跟我走呀?”

  我说:“我没打算上你们那儿去呀,我还没收拾呢,再说了,你妹妹刚才也来了电话叫我去呢”。

  儿子说:“您上他们那儿干什么,我妹妹好说,我那妹夫这么些年也都不和您来往,您去了看他脸子去?再说了,不是有这么句老话吗:宁可看儿子的屁股,也不看姑爷的脸子,您哪,还是跟我走吧,小江他妈饭都做好了,屋子也给您腾出来了,您不回去,我回头怎么和她交代?”

  我说:“不看姑爷的脸子,我也不能看儿子的屁股呀,你妹夫不和我来往,你妈病了你媳妇不是也没露面吗?我谁的脸子也不看,我哪儿也不去”。

  儿子看我这样说站在那儿不说话了。

  老林说了话:“闺女儿子都是好心,我看哪,你这样,儿子那住两天,闺女那住两天,瞅着不对劲就撤。等着房钱下来了你自个儿买房,先凑合着”。

  我说:“那顺芳一会也来了,看见我没在家怎么办?”

  儿子说:“我这就给她打电话,叫她别来接了,想看您就到我那看去”。说着就拿起电话,正这功夫女儿和姑爷也进了门.....

  闺女两口子进了门,闺女开口就问:“爸爸您还没收拾呢,车在门口等着您呢”。

  我现在说什么呢?

  儿子先开了口:“咱爸说了哪也不去,一会就跟我走”。

  闺女看着我好象是在问:有没有这么回事?我说什么呢?这回我为了难。

  姑爷说了话:“老爷子您甭犯难,谁接您都是为了您好”。

  转过头来又和儿子说:“大哥,您看我们接老爷子也是好意,您别这样呀,犯不上呀”。

  儿子叫姑爷一说有点挂不住脸说:“你这是说谁呢,我接我爸爸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早干什么去了,这么多年你也没露过面,现在又跑这装什么蒜!”

  我看着要打起来,赶紧说:“谁也别忙着接,我还没说跟谁走呢,你妈刚走了,我舍不得这地方”。

  儿子说:“小江他妈都准备好,您怎么又不去了?”

  姑爷说“老爷子,这样吧,您上哪是您的自由,我们也是一片好意,顺芳,咱们今天就是来看看,要是没准备好再等等也行”。说完了走出门去,闺女也跟着走了。

  儿子站在哪说:“爸爸,您别渗着了,走啊!”

  我说:“你别着急,我先想想,我去谁那也没有我自己家里好”。

  儿子说:“这不是要拆吗,要是没这事,谁让你走呀?”

  老林在旁边说:“这样,你先想想,让老大回去,等过了几天想好了在说,别因为这个事情让他们小哥俩闹生分了”。

  儿子听了赌着气走了。

  我和老林说:“看见没有,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这可怎么办?”

  老林说:“你呀就是到了关键时刻上没了主意,我什么看不出来呀,这都是有猫腻的。可有一样儿呀,房拆了,你就是没地方去,早晚也得跟一个,你现在不如将计就计,先给他们提个条件,定个约法三章,谁好跟谁,一看苗头不对,你就撤”。

  我说:“要是都不好呢?”

  老林说:“都不好呀,你就是别撒手手里的钱,实在不行别说买房,你就是拿钱租房子,你这辈子也花不完”。

  老林说的对,我老伴儿临死的时候不是也这么说的吗?可是不管我去哪,这看来是不能留了,月底就得拆。我一宿也没睡着觉,我没想到老伴儿一死我就这么难。早上起来我想出去遛遛弯儿,我觉得我要是再这么囚着,我就得找我老伴儿去。我到是没意见,可是我老伴儿刚到那,谁知道有没有地方住呀。

  到了景山公园,我的腿都打软,脑袋嗡嗡的响,刚走到东甬道,就是崇祯上吊的那棵歪脖树那,碰见了过去一堆儿唱戏的老金头。对了我忘了和大家伙说了,我有个爱好就是京戏。老伴儿活着的时候我老去景山唱,自从老伴儿有了病我就没心思去了。老金头是唱花脸的,个头儿也有,底气也足。

  看见我就嚷:“呦!祺老板(唱戏的管同行叫老板,我们也守这个规矩,虽然是业余的,这里有尊敬,也有调侃的意思)您可想死我了,怎么老没露呀?没有你,我都好多日子没唱《将相和》了”。

  我强笑着说:“是呀,我也想你们呀,这不家里赶上点事情吗”。

  金头上下打量着我说:“怎么了?瞅着精神头就不怎么样,瘦了一圈儿。”

  我说:“老伴儿刚过去……”

  老金头瞪着俩牛眼说:“是呀?您瞧瞧,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您节哀吧”

  我说:“话是这么说,我心里头受不了,在家待着,我也是老想她,尤其是看见那些她使用的东西我更难受。这不,想着出来遛遛。”

  老金头说:“对对,得遛遛。我说,你不能钻牛角尖,人死如灯灭,我老伴儿没了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可后来一想,她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了,咱得活着呀。总得有一个先走的。得了,我知道,我劝您也是白搭,走,跟我走。咱们到那唱两口,您不唱您听听,怎么也得想法子痛快点呀”。

  说着话拉着我就走,说实在的,我现在哪有这个心思听戏,可又扭不过他,只好跟着他到了亭子里。唱戏的都是老伙伴,都认得。大伙看见我问长问短的。知道我的老伴儿没了,都替我难过。

  老金头说:“得了,你呀也唱不了,你今天听听我给你来一段《锁五龙》,我新归置的,您给挑挑毛病”。

  亭子里响起了老金头声若洪钟是的嗓子:“号令一声绑帐外……”一句西皮倒板碰了个满堂的好。这要是在从前,我得兴奋的什么是的,可今天我就是没心气,想走又怕大伙不乐意,勉强听着。老金头嗓子好,可是板眼差,这段倒“板”接“回龙”还勉强的够了板,往下边的“垛板”又犯了老毛病,他唱他的不管拉胡琴的了,拉胡琴的老康紧拉都赶不上,老康的胡琴不错,就是脾气不好。把胡琴往旁边一放说:“您这不是唱戏呢,你这是数来宝呢,可到好,老西儿拉胡琴,您自个儿顾自儿了”。大伙一听都乐了。

  老金说:“您别生气,我这是让您用胡琴代着我遛遛词,回头咱们在找板眼”。

  老康还是生气的说:“您这也不作贼,先趟趟道儿,我受的了吗”。一句话把大伙逗乐了。我好象又回到了过去,心里头好了点儿……。

  拆迁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街坊们并没有像刚开始的时候说好的那样抵抗到底,有的人开始搬家了。

  一天早上我遛弯儿回来,老林进了屋说:“瞧见没有,有走的了,中国人就他妈这操行,心眼不齐,谁爱搬谁搬,我是不搬,我就当那“钉子户”了。

  老林这话的意思是探探我的底,看看我是不是也打算搬家。虽然他说过我可以不在抵抗的行列里,到底他还是不愿意我搬。

  “不齐就不齐,你也犯不上把中国人全骂了呀?”

  “老祺,您知道现在开发商有个新招”

  “什么新招?”

  “把拆迁的事情交给专门干这个人,拆迁费让他们承包,出了事房地产的开发商不沾边,又省心又省事”。

  “谁专门干这个呢?”

  “地痞流氓,街面儿上的混混儿,软硬兼施,各个击破。”

  “你说的也有点蝎虎,拆迁的事能让地痞流氓干?”

  “你以为呢,那四号院的玻璃谁砸的,三号院的小二子谁打的?开发商把拆迁费给了这帮干拆迁的,哄走了人,剩下多少钱都归他们,你想,他们挣的就是这个钱,他们什么招使不出来?”

  老林这个人,说话没谱,我也不知道他从哪听来的这些话,我说:“叫你这么说,这拆迁还有危险呢?”

  “反正他们是什么招都使,你提防着点儿就是了”。老林说完走出了门。

  老林刚出了门,电话又响了起来,是儿子:“爸,您什么时候过来呀,屋子也给您收拾好了,小江听说您过来,高兴的什么是的,天天问,您跟那扛什么劲呢?我可告诉您,那个院子里的人要是搬出超过半数的人,人家可就把电和水都停了,到时候看您怎么办?”

  儿子的话不是没道理,小孙子盼着我去,我心里也闹的慌,可是,想起儿媳妇那样儿,心里还是打怵,要是有老伴儿在前边挡着,怎么都好说,这要是去了,好了什么说的都没有,不好了,万一儿媳妇给脸子看,我可就受了罪了。女儿没事,可是姑爷又拿不准,到底怎么办?心里犯了嘀咕。第二天,照常去了景山公园,听听戏去,总比憋在家里想这些个烦心的事强。

  今天是个礼拜六,来的人还真多,一个穿着红上衣白裤子的女人正唱着《西厢记》,听着不错,不象个初学乍练的,

  正看着,老金一眼就看见了我,大声的喊着:“老祺,过来上我这边儿坐着”。

  跟熟人打了招呼,坐在了老金的旁边,老金说:“这位怎么样?”

  “不错,有张派的味儿”。

  “看怎么了,来好几回了都不唱,那天人少的时候,我攒的她来一段儿,我一听就好,我怎么觉得这不是个票友儿”。

  “老康也赶上了”。

  “那是呀,老康就是拉张派的,这下好了,唱的好,拉着也痛快呀!”

  我打量着这个人,通身的穿戴都很仔细,干净利索,举手投足都有规矩,看的出是受过传授的人。一段儿《碧云天》惊叹四座,大伙儿一个劲儿的鼓掌,说什么也让她再来一段儿,她还挺客气,给大家作了揖说:“大伙儿一块儿玩儿,哪有我老占着胡琴儿的,让别人唱吧!”

  这唱戏的是有瘾,不让谁唱谁都难受,也有那不懂事的,霸着胡琴儿没完了没了,专门找大段儿的唱,因为这个老有闹意见的。这个人一看就是懂规矩的人。

  老康一眼看见我说:“老祺怎么着?今儿溜溜嗓子吧,好多日子没唱了,来,让这位宋女士跟你来一段儿《武家坡》怎么样?”

  大伙儿又鼓起掌来,我心里真想唱,可是,这些日子经了那么多遭难的事,没黑天白日的抽烟,觉得心里没底,再说也没有心气儿是的,连忙推托说:“别,我这些日子没唱,嗓子不在家了,还是让别人唱吧.”。

  禁不住大家的再三邀请,我站起身来,先跟那个女士打了声招呼才知道,她叫宋茹君。胡琴响了,不唱也得唱了。头一句“一马离了西凉界”就唱跑了腔,嗓子多日不溜没了准。

  “老祺别急,调门儿高了是怎么着?”老康问我。

  “没事,没事,我再来”我摇了摇头说。

  “一马离了西凉界,

  不由人一阵阵泪洒心怀。”

  唱到这句,我的眼泪真的下来了,薛平贵十八年返回故乡来寻找妻子王宝钏,好歹他能找着,我的老伴儿上哪找去呢?看着我实在唱不下去,老金赶紧说:“得了老祺,你先歇会。我跟大家说说,老祺的老伴儿刚没了,心里头难受,大伙多多包涵”。

  周围的人一片的叹息声,我想,既然是唱了,就不能把大家搁到半道儿上,唱一句算怎么回事呢个,再说,还有宋女士呢?

  我镇定了一下情绪说:“我给大家伙唱完了”。人们听我这么一说鼓起掌来。

  《武家坡》是唱功戏,学老生和青衣的必需得学它。这段对唱可是碰见硬的了,宋茹君字正腔圆,滴水不露,我也来了精神,拿出了看家的本事,一段下来,唱了一身的汗。唱完了,大伙不过瘾,非得要再来一段儿。

  老康说:“好了,时候不早了,谁还玩就抓紧,都过过瘾,老祺就先歇会儿”。

  “老祺,你的嗓子很好,唱的也好,不是夸你,经人指点过吗?”宋茹君坐在我旁边说。

  “哪有人指点,就是业余爱好,年轻的时候票过几回戏,那个时候倒是有人给说过”,听了她的话,我有点不好意思了。

  “老伴儿多咱没的?”她问到。

  “没多少日子,我这是怕在家呆着,看见那些东西我就想她,才到这来散散心”。

  “这就对了,人死不能复生,前两年我老伴儿没了的时候,我真是死去活来的,可是怎么办呢,也得活着呀?两个人总得有一个先走的,剩下的这个就得好好的活着,这样才对得起他,您说呢?”

  听她说她也没了老伴儿,我心里想,这可是该着,怎么她也没了老伴儿呢?

  看着我坐那发愣,她接着说:“我在西单那住,那有个票房人很多。好多专业的人也往那去,有的时候还攒出戏找地方彩唱一把,你要是乐意,我给你介绍一下”。

  我的票戏的经历说起来还真不够格,不错,我是彩唱过,那只不过是在厂子里的宣传队演红灯记的时候,扮过李玉和。后来爱上就京剧,才知道不是专业的演员登台演出叫票戏,刚才顺口就一说,她是不是真以为我就是个票友才推荐我上票房呢?什么叫票友,票友就是不是专业演员,具有专业水准的人叫票友。所以,宋茹君的话,我一时没敢答应,因为心里没底。

  看见我还是不说话,她又说:“好啦,我知道今儿跟你说这个,不是时候,我给你留个电话,你要是想玩儿就找我”。

  说完了话,掏出个精致的小本,从上面撕下一张纸写上了电话号码地递给了我。我接到手里说:“谢谢您,我这个水平能上那吗?”

  “怎么不能,你嗓子有,唱的又规矩,我看行”。

  “我没身段”。

  “没关系,唱文戏呀,遛场子那几种架势说说就行,反正咱们也是业余的,没人笑话”。

  “您唱的也不错呀?”我这也不是奉承,但有为了刚才她夸我给个回报的意思。

  “不瞒你说,我是专业的,就是没唱出名来。后来改了行,我老公是个军人,反对我唱戏,他活着的时候,我想唱就偷着跑到公园里唱几句,正儿八经的出来唱,是他死了以后”。宋茹君说。

  “我说的呢,字正腔圆的,业余的是没这个水平的”。我这才明白她唱的好的原因。

  又聊了几句,天就不早了,大家都散了。

  老金唱的满脸是汗的走过来说:“老祺,我的《锁五龙》比原来有那么点意思没有?”

  说老实话,刚才净顾了和宋茹君说话了,老金唱的什么我根本就没着耳朵听,赶紧敷衍着说:“好,象那么回事了”。

  宋茹君站其身来说:“我也得走了,闺女从香港回来,带着小外孙女,我今天答应给他做炸酱面呢”。

  “您慢着点儿”。我也站起来说。

  “好,想去就给我打电话”。宋茹君下着台阶回过头来说,两个耳坠儿一闪一闪的。

  回家的路上想起了刚才宋茹君说的炸酱面,从老伴儿走了以后,我就没正经吃过东西,以前总爱吃老伴儿的炸酱面,现在没地方吃去了,这回自己也做一回,算是个念想。想到这,沿途买了切面和黄酱,刚走到院子门口就听见里面乒乓乓乓的山响,进院子一看,好几个民工一样的人正在砸刚刚搬走的一家街坊的玻璃。还有几个人在卸门窗,挑房顶子,弄的小院儿里乌烟瘴气。一个胳膊下面夹着皮包的瘦高个站在他们后面正比比划划的说着什么。

  我把自行车放在窗根儿底下正要开门,老林走了过来:“瞧见了没有,这就开砸了”。

  “等都搬完了在弄不就得了,干嘛现在弄的鸡飞狗跳的?”我说。

  “怕你后悔再搬回来呢!”老林看着那些人说。

  我进了屋子,老林也跟了进来。砸玻璃的声音叫人心跳,我跟老林说:“那个夹着包的是他们的头不是,跟他说说,小点动静儿,这哪受的了?”

  老林点上颗烟说:“你不明白,这就叫敲山震虎,就给没搬走的听呢。老祺,现在就剩下咱们两家儿了,你还别满处跑去了,留神小偷给你卷了包,前院的就给卷了。”

  “大白天的他敢偷东西?”我有点不信。

  “怎么不敢?这也许就是他们干的,就是挤兑你走。我叫老伴儿上儿子那住去了,我在这守着”。

  听着老林的话,想起儿子说的,只要超过半数人搬走,就把电和水给掐了,我问老林:“听说,要是大多数人都搬走了,就掐水断电,有这事吗?”

  “没准儿”。老林还是不错眼珠的盯着外边说。

  “要那样怎么办?”

  “怎么办?我早想好了,做饭我有煤气罐,照亮我有手电筒,大不了不看电视,听听半导体就得了”。

  “这些搬走的都给多少钱?”我问老林。

  “现在是各个击破的战术,每家都单签协议,价码不一样,到底给多少,谁也不知道”。老林摇摇头说。

  “到的了一万吗?”

  “打算给一万他还费这个劲?我琢磨着比八千能多点。”

  “那咱们怎么办?”

  “耗着他,身子都掉井里了,耳朵还挂的住?郭建光不是说了吗?坚持就是胜利”。

  老林就爱这样的引经据典,我也不知道郭建光多咱说过这样的话。

  “对了老祺,你姑爷说要收这房子到底儿有信儿没信儿呀?”老林扔掉烟头说。

  “这几天也没来电话,回头我给你问问”。

  “别回头了,赶紧着,再晚了手续就不好办了。”老林着急的说。

  “行,你今儿吃什么?”我打开火问他。

  “吃什么,这几天一直就对付着呢,我也不会做饭呀,老伴儿这伙头军走了,待会儿我到外边买点包子沏一缸子茶就得和了”。

  “跟我这吃面吧,我买了切面,一会儿炸点儿酱怎么样?”

  “成,我去买点小菜儿来,咱哥儿俩喝口儿”。没等我说话,老林走出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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