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五年台庆这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全面细致地验证了墨菲定律：任何事情都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所有事情都会比你预计的时间长；会出错的环节总会出错。
娱乐之声下午一点到两点，是传统医疗专题时段，价钱不低，据说这个时段由一家客户把持五年了，但所有主持人都没见过嘉宾。对方一直在自己公司自制的简易录音棚里录音，然后把音频传过来播放。之前的十二点整是《阳光音乐盒》节目，之后的两点到三点，是德飞主持的一档时尚节目《上午咖啡下午茶》。下午节目为什么还有“上午咖啡”字样，我一直没明白，幸好现在一提到咖啡和茶叶什么的，大家就觉得很闲适很时尚，所以节目一直办着，满地都是寻找时尚的男女，节目不愁没人听。一些电台的时尚节目都是女生主持，吕向东为了凸显另类，同时也是有意培养人才，特意安排德飞主持。效果果然不烦人，大家从此常有各类时尚杂志看，都是德飞用过后弃之一旁的杂碎。
通常，林西接德飞班，主持下午三点至四点的《音乐随身听》节目，已经主持三年，收听率一直不错，只是眼下她一个孕妇，肚子超级大，再有十几天就生了，音乐不再随身听，而是随时生，超级恐怖，所有人见了她挺着大肚子挪移的阵势都说是双胞胎，但林西说自己查了，单胎。林西留恋单位，留恋三尺直播台，不想孕在家里，一直坚持上班。
“上上班，走来走去当是锻炼了。这样生孩子的时候顺溜。知道吗？”她说。
这天，吕向东交给我的重要任务是照顾好林西，她快生了。
如何照顾孕妇，这在我是个全新课题。
“要你照顾？不是让你学习接生吧？”花小青眼皮翻了翻。
“这简单，回头我上百度搜搜。补课，我是认真的。”
事后证明需要补课的是导播赵以萱。
理论上讲，林西当天应该在直播间呆上四个小时，头一个小时医疗专题，后一个小时也是医疗专题，中间两个小时，也就是两点到四点，是十五年台庆特别节目《非凡十五年》， 回顾十五年来娱乐之声走过的历程，穿插播放十五年来的流行歌曲，节目中间插花接听记者发自庆典现场的进行式报道。一切都计划得周全仔细。林西特别制作了三组宣传片花，提前十天在全天节目中滚动播发。而实际上，按照吕向东的安排，我要替林西承担前后两个小时医疗专题。这样的安排很人性化，一个孕妇的确不能在直播间僵坐太长时间，即使穿着防辐射孕妇服。
吕向东交代得明白，“小一！你一点钟值台卖药。两点整林西开始上特别节目后你也别走，你去导播间协助赵以萱。她负责与庆典现场记者联络，及时报道现场情况，你给她搭把手，跑跑腿。我怕她一个人忙不过来。万一林西播放广告或者放送歌曲时要上厕所，你就及时进直播间替她值台。直播间封闭太严空气太差，她需要适当到走廊换换气。等林西结束两个小时特别节目后，你再进直播间，值台卖最后一小时药。”
吕向东的话，我一一记在心里，向林西报道时，她玩着手机，头都没抬，说：“没事！没那么紧张。我心里有谱。你具体什么时候进来，我随时通知你。没事你就外面溜达好了，该干嘛干嘛。”胸有成竹的架势，好像生过多少次孩子，资深孕妇一般。
当天中午，我跟林西、赵以萱一起下楼去食堂，路上碰见刘璐蕾和袁茵，她俩说笑着，在食堂入口处分开，袁茵进了大餐厅，刘璐蕾拐进另一侧台长餐厅。不久前，刘璐蕾如愿升职为副台长，改在台长餐厅就餐。据说台长餐厅的饭菜跟群众一样，没什么特殊，但具体什么样，只有当了台长才知道。
“刘台！下午有空您就电话我，我陪您去，一准搞定。”
袁茵分手时对刘璐蕾大声说着，亲切感人，进得餐厅，跟三五个人打着招呼，盛了饭菜后跟人事部、行政处几位处长坐到一起，与我们邻桌。
“袁茵姐！刘总监成了刘台长，这回你可要沾光了。”
“光不是那么好沾的，你知道我们朋友多少年了？”
“多少年？”
“八年。”
“天啊！八年！真是不短。”
“我们看好你呦！”
“我不追求那些。我这人实在，一向友情为重。我跟刘台一起走过的岁月，跟你们说，能写一部长篇小说了。知道吗，她忙工作不可开交时，我帮她接过多少次孩子？数不过来都。你们‘五一’、‘十一’都和家人一起吃饭，我是跟刘台一家吃饭。”
“羡慕！”
“刘台背的那个lv包你们都看到了，我送的……”
袁茵故意压低声音，但我这桌都听到了。
朋友不一定是距离最近、认识最久的那个，而是最理解你、最珍惜你的那个。都说恋爱中的人智商低，其实寂寞的人智商也低，扛不住企图者的刻意贴近与筹谋。从时间上分析，袁茵走近刘璐蕾时，正是刘璐蕾谋求副台长一职之初，也是与姜船离心之始，刘璐蕾内心纷扰，得失飘忽，原来的贴己好友我姐封楠又离职出国，刘璐蕾再怎么强大也是个女人，身边需要闺蜜，物理上的真空需要填充，于是，袁茵趁机走到近前。她企图心强，路人皆知。而刘璐蕾由于能干、优秀，年纪轻轻就当上总监，一路被人夸奖，早就习惯了别人的赞美与掌声，这点最容易迷失自己，最容易把他人的企图当友情。对了！楠姐年底回国，也许到时我会请楠姐提醒刘璐蕾，不要根据眼睛看到耳朵听到的去评价一个人，因为那很可能是对方故意让你看到和听到的。我会跟楠姐说，要提醒刘璐蕾疏远袁茵，因为袁茵实际上的特长和乐趣是搞风搞雨，无风三尺浪，有风掀翻船。这样的人对谁都一样，微利而百害，不然她以往那些朋友不会一个个离她而去。
但也许我什么也不会做，什么也不会说。按照佛教说法，人与人之间的所有关系，都是因果关系，或还前世的债，或今生欠债来世还，总有找平的时候。就比如我跟吕向东，一定是我前世欠了她的，今世特来偿还。仅剩的一次大夜班不够，需要增补几个小时的白班才能彻底还清我之所欠，也就是说，到了明天凌晨五点，我与吕向东就生生世世两不欠了。
再见了向东兄！
赵以萱看了看袁茵，一脸不屑，说：“小一！快吃，吃完咱干活去。”
林西说：“对了小一，我还是第一次跟你在食堂一桌吃饭呢。”
我说：“我起得晚，来得晚。”
赵以萱说：“小一清高，不喜欢跟那些人混，故意来晚的，是不是呀小一？”她会心看着我。林西瞥了一眼袁茵。看来，在关于袁茵的人品问题上，我们达成了共识。
“对了小一！你卖完药不会马上走是不是？得替我照应导播间，万一跟现场通不上话，我们要随时跟技术部联系。”
“知道。”
“林西！你多吃点儿！真是的，忙完十五周年，你就赶紧回家待产吧。你看你这肚子，多大个儿！怪吓人的！”
“早呢，还有十天。”
“现在像你这样的孕妇太少了。这几年咱单位这些独生子女准妈妈，哪个不是早早请假回家待产，一直到生。”
“咱们频率人手不是不够吗！”
“还是你自己不愿意回家。再不够也不差你一个。人手都是挤出来的。”
我嘿嘿暗笑。这话，很黄，像说生产过程。
林西本来也算电台的二线美女，我刚来时对她充满敬意，只是她后来怀了孩子，脸上起了许多疙瘩，腰身就别提了，超过我妈。我凭经验断定她怀的是男孩。我五岁的时候听我妈跟她的姐妹说话，知道怀男孩的女人长相会变丑，怀女孩会变漂亮，唉！男女真是犯冲。后来我屡屡用此经验暗自判断身边孕妇，包括我大学期间一位未婚先孕不得不休学生孩子满月后重返校园的学姐，次次正确，百试不爽。
秦苹远远坐在窗口，看我望过去，冲我温暖一笑。我虽然身心都已经铁铁归属花小青，还是禁不住幸福了一小下。如此看来，对于我这样一个俗人，世间所有美好注定有永久性杀伤力，无药可救。我没站在花小青的立场上过分谴责自己，我给自己的解释是：物以类聚。
我下意识想到刘璐蕾，别看她眼下跟袁茵黏在一起，但不是一类人，早晚会分手，此乃天意。道不同不能共谋，暂时走到一起不是结果，仅仅是个奇葩过程，分开只是时间问题。从刘璐蕾主动找宋台坦承离婚解救秦苹、姜船和我这件事上可以判断，刘璐蕾不像她自己以为的那样贪婪，还算是个言语行动有底线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有底线的人最终都会吃亏，许多时候吃的还都是无法言说的哑巴亏。
嗨！无论物以类聚，还是吃亏是福，我都感慨有限，操心乏力，因我只有这一天班好上，明天，当太阳从东方升起的时候，我就该把钥匙、门卡什么的放到桌上，背包走人了。
十二点四十分，我提前来到位于四楼的娱乐之声导播间，把自己的工具筐放到桌上，工具筐里的重中之重是CD和耳麦，“只要进直播间，无论什么节目，都要CD不离手。人在CD在，把CD放进舱里，暂停状态，随时待播。关键时刻它能救你命。”
遥想当年，花小青第一天带我进直播间，穿着一件肥大的花睡裤，一双摇摇晃晃的松糕拖鞋，很没型，脸色苍白，表情凝冻，眼睛半睁半合，混沌迷糊，显然没睡醒。我们约好在办公区等，我先她一步。她晃晃悠悠来后，拿起自己的工具筐，也不说话，食指一勾，就头里走了。我在后面跟着，一前一后进了电梯。电梯随即发生百年不遇的故障，飞速急下后，突然卡住，停在半空十几分钟，直到修理工赶来。我没见过这样的世面，走出电梯后心脏一直狂跳不已，偷看花小青，她居然面不改色，我立即认定她是女中豪杰。
当时是清晨四点多钟，一个无精打采的丫头正独自呆坐直播台熬时间，看见花小青进来，起身打招呼。
“青姐！”
花小青点头：“这是小一，新来的。”她面无表情，转头对我说：“这是金柳！你出徒后就接金柳的班。现在你就盯住她，她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好了。夜班好弄，不用说话，用心就成。”说完，花小青再没吱声，坐到对面嘉宾座位上查看自己的CD，头不抬，眼不睁。我见金柳就是呆坐，我也坐到一旁椅子上呆着。椅子露钉，当天就把我新换的牛仔裤刮开两处口子。看着我的满脸尴尬与晦气，金柳嘿嘿笑着说，那是张害人的椅子，毁过的裤子没有一百条也有九十九条。
“这里的一切你慢慢熟悉吧。我欢迎你！”
金柳当然欢迎我。我正式上岗的第二天她就离开了。她在电台干了三年小时工，一直没解决身份。前不久她考上公务员，成为市教育局的一名新兵。
教育局文员金柳不会知道，明天，我也将离开，不同的是，我离开之前，已与她青姐私定了终身。我不知道这辈子有没有机会跟金柳说，我的花姑娘着实厉害，作为恋人，她超级一流，作为师傅，她也超级一流。她教会我作为主持人最重要的两大纪律，一是提前到岗，二是随身带CD，并在第一时间放进舱里。就是她的纪律，在娱乐之声建台十五年庆典这天救了我的命，也挽救了整个频率。
我到时，导播间没人，直播间里《阳光音乐盒》节目正在进行中，主持人张明扣着耳麦，随着放送的《hotel california》旋律摇摆着匀称的身躯。他年近四十，身板直溜，小腹平坦，双手洁净修长，一张国字脸滋润有光，一看就是位注重保养的主。他是电台六套频率中业余生活最为丰富的一位，身兼沈州朗诵协会副会长、沈州诗歌协会理事、沈州音乐协会副理事长、沈州散文协会会员等多项职务，同时还在两所大学的广电学院担任客座教授，主讲播音理论与实践，一张名片两面印得满满，每天忙于穿越各类评比、颁奖、演出、授课等场所，上午写诗，下午作文，晚间唱歌，第二天讲课，身份转瞬变化，语言相互不搭，天长日久，练就了身在曹营心在汉的硬功夫，无论做什么，都心系另一头，五项全能选手，全台第一忙，除了中午上节目，平时谁想见他都难，是个响当当的社会名人，获得过德艺双馨荣誉称号。
哦！感谢张明，感谢美丽的加州旅馆。这首歌可是我在大学时最喜欢的，毕业离校前一天的夜晚老俄第一次不唱俄国歌曲，领着全寝室的人一起唱这首忧伤的歌。今天听来仿佛有特殊意义，是为我的即将离去送别吗？要知道我在大学时的英语水平除了会说你好再见猪狗牙刷之外，就会这首歌的歌词。英语老师是我有生以来最敬爱的老师，因为英语结业考试时，分数最重的一道题就是《加州旅馆》歌词汉译英，60分。那次考试，我没需要老俄，自己轻松过关。看到我的成绩，老师骄傲得几乎昏死过去。
我对这首歌感情甚笃，一瞬间，竟对张明升起十分可疑的绵绵情意。
Mirrors on the ceiling, The pink champagne on ice
And she said 'We are all just prisoners here, of our own device'
And in the master's chambers, They gathered for the feast
They stab it with their steely knives,
But they just can't kill the beast
见我来，张明站起身，用力抻下懒腰，双手合拢用力向后掰了掰，大有初获解放之意。特殊日子特殊班，上午九点他就进直播间了，已经在里面坐了四个小时，几近窒息。他提了提裤腰，走到导播间。
“小一！这是最后一首歌了，紧跟着是乱糟的几条庆典宣传片花和林西的特别节目宣传片花，中间夹着台歌，都是电脑播出站自动播出，之后是三分钟广告，也是上单播出。我算过了，时间不多不少，刚好够用，你一句话也不用说。我先撤，交你了。庆典上我的节目靠前。你知道的，恒丰广场那个破地方停车费劲。”
深沉的男中音，掷地有声，非常好听。
我点头，把手机调到振动。其实不仅仅是恒丰广场停车有问题，从电台去那里，沿途路况也一般，难说什么时候一堵车，赶得上赶不上开幕式都不一定。
“总之你不用费力，都是首尾相接上单播出，一条挨一条，一秒不差全自动。十三点的整点报时后，医疗专题好像也是自动上单。是吧？”
“是。”
“那就对了。没问题。我走了。你就里面坐着，就是别离人。万一有空档你就垫点音乐，带CD了吧？那就结了，一个小时一会就过去了。”
张明不懂“任何事情都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的道理，所有啰嗦都没有预见性。
“后面是林西，老家雀了，没事。回头见！”
张明走了，赶着去庆典现场。他是三个70后男生中的一个，对于彰显娱乐广播阳刚之气意义重大。我目送他背影，想着他的“回头见！”
我不能回头，因此估计一时半会见不到了。这就是兄弟我在电台里见你的最后一面了，以后再见只能是在黄金豆或文泰路什么地方的偶遇。台里没人知道我明天一早就将离开，吕向东没工夫说，我也不会预告。大家都在忙庆典，对我忽略不计合情合理。
眼下，直播间、导播间就我老兄一个，来电台将近一年，这还是我头回在光天化日之下值守直播间。长时间的昼伏夜出，让我的生物钟与一般人类很不一样，幸好这次替班依然不需要我说一句话，但想到明天凌晨我就要离开这里，心里还是有些复杂，不算在康谷县的义务支教以及在申哥那里代驾，这算是我比较正式的一份工作，到底学到了什么、积累了哪些社会经验和人生体会，这些需要我在以后的岁月里慢慢咀嚼，现在还不到总结的时候。有趣的是，我虽然干了近一年的广播，职业算是主持人，但抛开直播车展那次，在直播间里我居然一句话也没说过，算不上真正的主持人，只能算貌似，准主持，替班主持，或备胎。我最头疼的是我妈，总是不分轻重见谁跟谁说我是主持人，遭到重用，天天主持早班节目，全台第一个上岗什么的，害得我回家时撞见多事多话的邻居以及到家里做客的我妈闺蜜时统统难以应酬，他们急着问我主持什么节目，什么时间，什么内容，急着听，一个个闲的。这回妥了，我离开电台后，我妈不会再跟别人吹我，但她的失落一定会找个理由释放出来，不知道又要弄出什么是非，够我头疼的。老妈幼稚，明明儿子没怎么，她非要往怎么了想，非要往怎么了说，坑儿啊！
一切如张明所说正常播出，分秒不差，一点整，医疗广告也正常弹出，顺风顺水地播放，我心情舒展，沉浸在不久后去乡下与老赵见面、喝酒的臆想中，即便下午一点五十五分林西还没来接班，我也没料到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世界会把我彻底遗忘，特别节目由我一个人在直播间里恣意编排，相当特别。即便是姜船那样智商高、心思密的领导，也绝不会料到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我这个从未在白天进过直播间的小一，要一个人擎起整个频率的大梁。
北京时间十四点整，一个小时的卖药节目完全结束，整点报时开始，娱乐之声的直播间和导播间，这一时刻除我以外，再无活物。整点报时过后是挂牌广告，挂牌广告过后是台标，台标过后，什么都没有了。
林西没来接班，赵以萱也没来。
我头昏度急剧拉升，快速推出早已放进舱里的CD，耳麦里响起班得瑞《安妮的仙境》。
我电话林西，无人接听；电话赵以萱，无人接听。
女人事儿多…怀孕的女人尤其事多…吃坏东西闹肚子…走到半路忘带资料、CD拿错了……什么什么的……我放开想象，极力保持镇静。男人最要紧的是镇静，遇事慌乱然后骂人直至尖叫的特权属于女人。
花小青收我为徒之初不止一次教导我：“知道CD是派什么用场的吗？救命的。没什么播的时候，忘词的时候，嘉宾没来的时候，口渴的时候，憋不住想上厕所的时候，第一时间统统推上音乐。这样你就死不了。”
我的CD由花小青亲自刻录，《安妮的仙境》之后还是班得瑞，《无止境的见识》与《漫漫归乡路》，然后是宫崎骏的《天空之城》，还有yiruma的《雨的印记》，都是一等好听的纯音乐。花小青的审美，方方面面，从未让我失望过。
“所有事情都会比你预计的时间长。”
《无止境的见识》放出来了，林西和赵以萱还没来。我第三次给她俩打电话，依然无人接听。怎么回事？出了什么比上节目还重要的事？不带这样考验我意志力的，不带不言语的，待会音乐放完我该怎么办？拜托随便给个口头指示行不行？花小青说过，节目进行中不能长时间播放纯音乐，听众会心慌，会担心电台出问题了出事故了。“纯音乐的作用是间隔，五、七、八秒，别超过20秒，底线是两分钟。”眼下已经远远超时，马上就轮到《漫漫归乡路》了。可惜，这么好听的音乐我却无心赏听。
到底出了什么状况？我需要镇静，更需要对策。
我需要做最坏打算。万一她们一时半会来不了，万一电梯坏到半路——像我初进直播间那天一样，万一……万一林西当不当正不正生孩子了，万一吕向东庆典现场有需求，林西跟赵以萱双双狂奔而去……总之，全世界就剩我一人，需要把革命进行下去……检验我勇气的时候到了……但可是，当士兵最重要的元素不是勇气，而是武器。我瞬间被人推到战场，推进战壕，对战局一无所知，没有任何武器，只有一张CD算是我的牛耳尖刀，六万敌军藏在暗处……坦克大炮一字排开……上甘岭只剩我一员孤独的小锡兵，后果……很严重。花小青！花姑娘！师傅！丫头！快给我指示，给点暗示，我该怎么做。哪位大师能告诉我，那本我只听过但没读过的《论持久战》里说没说过持久是多久？
老猫什么都教给老虎了，惟独没教它上树，而我现在，多么想逃到树上去啊！
我从不凝视现实的深渊，但我今天清楚地意识到，原来现实的深渊一直凝视着我。但是，我必须严肃指出，怎样的深渊都别想吞噬我。我敢这样说，是因为我突然想起来了，除了CD这把牛耳尖刀，我也许还有把斧头！哦买尬！天助我也！
刻不容缓，我急忙敲进电脑工作站自己的界面，果然，里面存有四首歌曲，响当当的歌曲，绝不是纯音乐。四首歌，对付十几分钟应该没问题，十几分钟后，也许林西、赵以萱或其他哪位救命的菩萨大仙就会到来。菩萨大仙们！你们必须来，首先是俺小一没在直播间说过话，其次是俺手边什么也没有，根本不知说什么，第三……第三……今天不是特别节目吗？如何特别俺不知。
我首先把周杰伦的《惊叹号》推了出来。美丽的《惊叹号》来势汹汹，惊涛骇浪，平时聆听会觉得有些急促，但今天我需要这样的急促，希望急促的旋律能帮我血脉喷张，能让我在直播间里兴奋起来。是的，我不仅需要紧张，还需要兴奋，一种足够我坚持43天，直到援军来到的上甘岭式兴奋，而不是即将离职的随意与放松。我无依无靠，不明就里，但直播不能停。
最初攒这几首歌曲，并不是为了上节目用，我不习惯上节目放送歌曲，因为我上节目什么都不用放送，就是往那里一坐，五个小时过后，完活，走人。其他频率夜晚连续卖药节目早就自动播出无人值守直播间了，只娱乐之声没有，吕向东的算盘是保证创收，客户至上，因为偶尔——我居然幸运地没碰见过——会有客户要求坐台直播。这几首歌曲是准备刻碟用的，有一天我闲来无事，在我的五菱小微里安装了CD机。我让花小青帮我找些好歌刻碟，她说你最好自己先选妥，把歌名交给我。我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结业离台了，之前的一个月又太过忙乱，所以选歌一事停了下来。
真好！歌曲的播出效果一下就出来了，像个正经的进行时节目。目的达到了，太好了。我有了一点成就感。真好，我还是第一次在耳麦里听到由自己放送出来的歌曲，天知道此时收音机前有多少听众跟我一起欣赏这首《惊叹号》。刚刚他们经历了怎样一番莫名其妙啊，没完没了的纯音乐，既不是林西主持的《音乐随身听》，也不是宣传了许多天的特别节目《非凡十五年》，他们内心是否跟周杰伦一样惊叹？
歌曲还有三首，一首是张杰的《勿忘心安》，一首是林俊杰的《学不会》，一首是李健的《向往》。三杰一健，没说的，都是好听的歌，四个男生的嗓子不用说了，都比我好。我很后悔，花小青让我攒足十几首歌，然后给我刻碟，可我只找了这四首。如果早知道有今天，我定会起早贪黑攒足一百首，让花小青一次刻得，那我该多么从容啊！按一首歌平均4分钟计算，一百首歌我能放六个多小时，不怕林西迟到，林西来不来都无所谓了。林西有种，就生完孩子满月了再来我也不在乎。这样想来真轻松，人快飘到天边了，能感受到身在云端的清爽。
但很快，我又把自己丢到现实的水泥地上，铁硬而冷。我需要理清思路，我需要理智盘算。还有多长时间需要打发？还需要在直播间独自坚持多久？可怜我这个临时替补，手头只有几首歌曲，连份报纸也没有。
我又给林西挂电话，没人接；给赵以萱挂电话，占线。这个时候她居然占线，她居然宁可占线也不接我电话也不来值班也不来救火天知道她在忙什么？不想干了？
岂有此理？
哪有此事？
张明还说林西是什么老鸟老家雀……
突然，我有了一种十分不好的感觉。
二
外面一定出了什么大事，否则林西跟赵以萱俩人不会一起不来，不会合伙对我这个娱乐之声顶级菜鸟不闻不问。她们可都是老广播啊，都知道直播的深浅啊！莫非电梯真的出了状况？听说就在上个月，浑河之声的魏潇颖被关在电梯里十多分钟。又或者，我想起林西的大肚子，颤颤巍巍，高端耸立。咳！女人啊!这个世界的精彩和生动和麻烦全靠你们了！
我尝试给姜船打电话，没接。我能猜到，庆典现场一定沸腾状，什么也听不见。花小青此时应该身着长款礼服，在台上主持。昨天晚间，她特别把衣服穿给我看，在我面前扭来扭去，转了N多个圈，转得我不能自持。罢了，不打了，电话接通到现场又能如何？即便姜船立即从恒丰广场回来，也得一个小时。看来谁也救不了我。虽说眼下如此这般死到临头责任不在我，但我知道轻重，无论怎样也不能停播，不能胡播，不能乱播，不能错播，无故停播是特大事故，胡播、乱播、错播也都是大事故，后果不堪设想。娱乐之声每周例会都少不了安全教育，这点常识我还有。虽然吕向东一心要扩大娱乐之声的影响，一心要提高收听率，可也不能靠停播、胡播、乱播、错播创名号，这点觉悟我还有些。还没到明早五点钟，我还没离职，还算广播人，那就得够意思，就得讲义气，就得挺住。眼下直播间只我一人，没任何指望，直播这个天，就靠我这瘦削的肩膀撑了。我必须瘦驴拉硬屎，最起码，也要倒驴不倒架。
外线电话接收器一闪一闪，进来两路，我看到过花小青接电话，可一直没亲自接过，因为我一直没有当导播的志向，没去奋力学习。再说花小青也指示过，不能在直播间乱接电话，声音容易送出去。花小青吓唬我：“万一话筒没关，或者其他技术原因，无聊的、不雅的、捣乱的等一切跟节目没关系的声音随时可能传出去，都算事故。”
幸运再次降临。我在电脑工作站娱乐之声的文件夹里找到一则宣传建台十五周年庆典仪式的广告，时长三十秒，我点击播出，又成功度过三十秒钟。还有一则四十秒的过期广告，宣传建台十五周年纪念征文的，标题是《说出你的故事——我与娱乐之声》，这条广告不能再播，因为征文活动十天前就结束了，今天的庆典仪式兼有颁奖内容，一切已然over ，不能再播……
不过……说出你的故事……标题让我心动……说出你的故事……
一个念头闪了出来，或许，我可以就着这点皮儿包顿饺子……说不定能把百年不遇的大饥荒挺过去……%>_<%……我想啊想……%>_<%……我把李健的《向往》推了出去。王菲帮李健把《传奇》唱到大江南北，但我心里最喜欢的还是这首《向往》，里面有种对安静的赞美和对孤独的认可，以及对失意、脆弱情绪的关注。人人都有向往，刘璐蕾向往台长，德飞向往成功，贺玲玲向往婚姻，姜船和秦苹向往安宁，花小青向往小一我，而我眼下最向往的是林西和赵以萱。
很多古话都是骗人的，比如天塌下来有大个顶着。事实上，天塌下来的时候，大个都躺下了，只剩我一人，我就是最大个。这是北京时间十四点二十分的时候我的一点体会。大火熊熊燃烧，国际歌的旋律已经在耳畔想起，我只有自己救自己了。怎么，直播间在放冷气吗？冷气太足了，我连着打了四个喷嚏，啊嚏……超爽！好吧，看我的。啊嚏……
喷嚏过后，我全身舒展，气血畅通……深位呼吸，放松，再放松，持续放松，把眼睛闭上，把世界遗忘，把话筒打开……对，张嘴说话……
“听众朋友！这里是娱乐之声，我是小一。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是我们娱乐之声建台十五周年纪念日。十五年，弹指一挥间，所有的事情、所有的经历都像发生在昨天。十五年里社会在发展、广播在进步，我们每个人也都在一刻不停地长着岁数，我们不再幼稚了。那么，我们到底经历了多少事情、演绎了多少故事、见识了多少人、流过了多少泪水和汗水？想一想，告诉我，说出你的故事。好吗？然后，为你的故事清唱一首你喜欢的歌曲，把你的心情尽情表达出来。好吗？”
音乐——拉下话筒……深呼吸……
“听众朋友！今天，为了纪念娱乐之声开播十五周年，我们推出特别节目《说出你的故事》。欢迎大家把电话打到直播间，把自己最难忘的一段经历讲给收音机前的听众，与大家一起分享。十五年是个不短的日子，我们是不是已经长大？是否还跟父母争吵？我们把自己心爱的姑娘娶回家了没有？大学寝室里的故事你是不是还记得一两件？还有，最近都到哪里旅游了？哪首歌曲最能表达你此时的感情？一首林俊杰的《学不会》送给收音机前的听众朋友！”
我尽可能提出一些普适性的问题，然后放送歌曲，给听众预留思考的时间。有电话进来，我拉下话筒，接听电话，对方居然询问十三点医疗节目的场外咨询电话是多少，看来是老听众了，知道什么时间该上什么菜，可是既然是老听众，怎么不记得卖药电话呢？笨不？哦！哦！没人参与节目，如果歌曲放完还没人参与怎么办？继续放歌？还是再啰嗦一遍？我把自己想象成《劫后重生》里的汤姆.汉克斯，无论怎样孤独无助，但只要天还没塌下来，就得坚持下去，坚持自有黄金屋，坚持自有花小青。但是……天啊……我真是个天字号大笨蛋，大菜鸟，我居然没播报直播间的电话号码，也没公布直播间的短信平台，更没播出娱乐之声的微信号。真笨！笨死了。我知道直播间的电话，每天后半夜打碟播放的卖药节目里频频念叨。
我拉下歌曲，打开话筒。
“听众朋友！为纪念娱乐之声开播十五周年推出的特别节目《说出你的故事》正在播出，欢迎大家参与我们的节目，直播间两部热线电话的号码是23*****4，23*****5。发送短信请编辑95***45和您想说的话，发送到9***9……。娱乐之声的微信号是YL……我与收音机前的听众朋友一起期待着你的故事。听众朋友！大学里所学专业你真的喜欢吗？生活中，你是不是太过天真不够世故，频频吃亏后你还选择坚持吗？天上飞的鸟，海里游的鱼，你觉得哪个更自由？如果你的朋友娶的老婆你不喜欢，你会告诉他吗？你知道许多做人的道理，你能一一实践而不是空口说给别人听吗？都说人这一生在盖棺之前谁也不知道结果，你还坚持你的理想吗？生活中你有没有吃过苍蝇？有没有当过东郭先生？遇见不喜欢的上司或同事，你会辞职不干抬腿走人吗？上司说错话，你会坚持自己的观点吗？你平时都喜欢思考什么？思考有用吗？思考能当饭吃吗？说出来，说出来大家一起听听？最近有什么郁闷的事情，说出来也让大家高兴下。或最近有什么高兴的事，说出来让我们嫉妒下。娶了初恋的对象，你后悔不？都说初恋时不懂爱情，收音机前十五六岁的朋友们你们同意吗？收音机前五、六十岁的朋友们，你们经历过多少次恋爱？爱情的真谛你们掌握了没？你做过让全世界都不理解的糗事吗，说给大家乐一乐？然后，为你的故事清唱一首你喜欢的歌曲，推开关闭太久的心门，把我们存放已久的心情、情绪尽情表达出来，释放自己，解放自己。好吗？”
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我豁出去了。
歌曲没放完，电话接收器四条线路全亮了起来。我无法分身去导播间接听电话，索性在直播间关上话筒直接接听，音乐一直垫着，感觉不对就挂了电话，感觉好就留用，正式传送对话内容时，打开话筒，拉下音乐。真没想到，娱乐之声居然有这么多热心听众，全沈州的市民仿佛都行动起来，心疼我，配合我，响应我的鼓动，争先恐后打来电话，一个接一个……我应接不暇，逐一对话，他们说得激动，我听得动情，使出浑身解数，一一点评。哈哈！时间流逝，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一些耳熟能详的英雄全都附体于我，奥特曼，罗宾汉，哈利波特，比尔盖茨……
电话一：大龄女子诉说自己姐弟恋得不到双方家长祝福。
我点评：“看了《神雕侠侣》，知道年龄不是问题；看了《断背山》，知道性别不是问题；看了《金刚》，知道物种也不是问题；看了《人鬼情未了》，最终知道…原来死活都不是问题。我的意思不是说我们今天的生活就靠影视剧指引了，但经验可以充分借鉴。生活已经掐住了你的脖子，你唯一的办法是挠挠它的胳肢窝。记住，时间是治疗一切的良药，若真心相恋，就坚持到底。”
电话二：几年的闺蜜，一方偷偷抢走另一方老公，成功上位。
我点评：“树不要脸，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石头记早就告诉人们——凡是真心爱的最后都散了，凡是混搭的最后都成了！但话又说回来了，天底下最没标准的东西就是道德，它常常被感情左右，而感情又最没是非，最变化莫测，老天使然，不归当事人自己管。最后送你一句话吧，昨天的太阳，晒不干今天的衣裳。抓紧时间，另寻真爱。”
电话三：见义勇为后，身体落下残疾，医治费力，社会的关爱只一时，杯水车薪，十分伤感。
我点评：“有些英雄是有备而来，但多数英雄是灵机一动，是下意识，是感应责任、良心的内在召唤，这是真英雄。兄弟！路见不平一生吼，吼完继续往前走！”
电话四：一个青年，辞去工作，自主流浪，走过二十多个省市，吃苦无数，收获很多，明白了什么是幸福：猫吃鱼，狗吃肉，奥特曼打小怪兽！
我点评：“幸福就是想吃一个馒头时，就得到了一个馒头并安心吃了下去；若只得到半个叫不足，更少叫匮乏；若得到两个叫富余，得到三个叫负担，得到四个叫累赘。你是个扔下累赘，卸下负担的人。向你学习，向你致敬！生命中，能看见自己的未来……是件最幸福的事情。坚持住啊！”
另有三个听众讲述了自己与娱乐之声相伴成长的故事，我一一感谢，认真点评。所有的听众们讲完故事后，都清唱了一首歌曲，从《选择》、《领悟》，到《十年以后》、《小情歌》……
如果我说了算，我会在今年年终设立一个奖项：想生就生奖，奖励林西。还有十天就要生了，她还坚持上班。她说她没感觉，说她姥她妈都是足月足日正常生产，说祖上几代都是正常生产，基因制定妥当，因而拒不休息，因而在十五周年台庆这天坚持值班。不止一次，林西对着一屋子人举例说明她表姐的正常生产在如今这个人工手术风行的时代可以载入医院的历史。林西表姐怀孕后每天坚持步行上班，未孕前的体育锻炼也没如此恒心，结果在预产日前一天，表姐上班途经医院门口，突然感觉肚子作痛，就进了医院妇产科，想让医生瞧瞧，没想到刚刚躺下，孩子就生出来了，一切顺利，母子平安。
也许林西在推算自己生产日期时没把时代因素计算进来，比如地沟油，比如问题奶粉，比如毒胶囊，比如瘦肉精，比如……我数学不好，记忆力也不行……不管怎么说，任何事情都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林西没算计出自己很有可能提前当妈妈，破了家族的先例，而且把孩子生在了电梯里。而赵以萱，虽然导播认真仔细，为此当过劳模，当导播前还是沈州主持及司仪界知名大鸟，但对付孕妇缺乏必要经验，不仅不知道孕妇有个体差异，一个个都是想生就生说躺下就躺下蛮不讲理混不吝的主，而且没在业余时间学习接生技术，因此婴儿崭露头角后手忙脚乱，处处惊心。
“会出错的环节总会出错。”
距离下午两点还有五分钟的时候，林西与赵以萱一起走进电梯。幸好有人陪林西一起进去，否则不知会发生什么更严重的事情。赵以萱事后的回忆证明林西跟彼时电梯正犯着什么冲，反正林西进去后刚一按键，电梯就嗖地沉了下去，完全失控，两人惊叫不已。随即，电梯又猛地停住，悬在半空。一沉一停，都在瞬间完成，大腹便便的林西失去平衡，整个人跌倒在地。
血流了出来。
赵以萱先是傻眼，然后惊叫着扑上去搀扶林西。产前阵痛排山倒海，林西呻吟不已，声音逐渐升高，狭小的电梯间盛不下她的嘶喊。此时她心里再不爱任何一款新式手机，剧烈的疼痛让她死去活来。电梯门紧闭不开。赵以萱颤抖着双手打开手机，电话行政处，报告故障，让他们赶紧派人打开电梯。她声音严重走音，大声喊叫。
“林西在电梯里，已经流血，就快生了。赶紧来人啊！救命啊！赶紧叫120来呀！救命啊！“
行政处的人听得心惊肉跳，不敢怠慢，兵分几路忙开了，有修电梯的，有打120叫救护车的，有向台长汇报的。
林西难产。
孩子露头了，却迟迟不肯现身。林西时而放开嗓门大嚎，时而无声等死。电梯停在五楼半，五楼外面汇集了行政处、保卫处、总编室、办公室一干人马，所有人都被电梯里渗人的叫声搞得毛骨悚然。赵以萱满手是血，又要安慰林西，又想接手露出小脑壳的胎儿，慌乱不堪，紧张到极限，担心时间长了母婴不保，一时间满脸是泪。两人全然忘记了两个小时的直播节目，忘记了直播间里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我。二十年的老电梯，空间狭小，林西伸展不开，用不上力，出血渐多，声音减弱。赵以萱见状不妙，转而砸门，声嘶力竭地叫嚷快开电梯，要出人命了，赶快救人。电梯外的人们心急如焚。迅速赶来的120救护车候在门外，医护人员抬着担架等在电梯外，单等电梯打开。
在电工等一干技术人员的努力下，电梯终于打开了。医护人员先行进入，把林西抬到大厅，大家一起围上，背靠背圈起一个地场，医护人员紧急实施助产，“用力！用力！“一顿喊叫，林西终于生出一个男婴。随着一声洪亮的婴儿啼哭，所有人欢欣鼓舞。男人报以热烈掌声，仿佛自家老婆生了儿子；女人长出一口气，仿佛自己亲自生产，卸下千斤重担。接下来的程序顺理成章，林西母子被抬上120救护车，赵以萱一路跟随到医院，办理住院，安顿林西和婴儿，给林西老公打电话。一个资深老导播，因为一个孩子的出生，把工作丢到脑后，丢给我，把一个至关重要绝对不能放弃的阵地丢给了一个根本没有作战经验的板凳战士。
下午三点五十分，我独自编、播、导的特别节目《说出你的故事》还有十分钟就将结束，赵以萱满头大汗冲进直播间，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头发凌乱，衣服上血污斑斑，脸色惊恐一片，如遭遇非洲豹的小鹿，一个彻底崩溃的人，直让格外镇定与放松的我内心掠过一丝惊恐。
我无法询问她在外面经历了什么，暂时也无法告诉她直播间里发生的事情——与听众的电话交谈正在继续，节目不能停。我安慰性地看她一眼，挤出一丝笑容。赵以萱走到近前，看到话筒开着，节目进行时，没敢吱声，退回导播间。
此时，一个来自农村的青年正讲述着不堪过往……从小被生母抛弃……考了三年才考上一个二流大学，花光养父母的积蓄……毕业之前被女友抛弃……找工作无门，退回乡间……
我很感慨，刚要说说我的感受，他紧接着说：“我想唱首歌。”
看来不需要我说什么，是个有主见的男生。
“请！”我说。
他随即唱了起来：
……
仔细的 看著波光中清晰的倒影
是另一个自己
他属於我最真实的表情
不愿意生活中掩饰真心
敷衍了爱我的人的眼睛
我心中的自己
每一秒都愿意
为爱放手去追寻
用心去珍惜
隐藏在心中每一个真实的心情
现在释放出去
我想要呈现世界前更有力量的
更有勇气的生活
……
是李玟的歌曲《自己》。
我的眼睛有些模糊，内心有些委屈，有些难过，说不出缘由。听众唱的这首歌与他之前讲的故事拧在一起，如泣如诉……歌声结束后，我把李健的《向往》推了上去。他不需要我说什么，也不需要我道别。但我相信他知道我在听。我听懂了他的心声，知道他想“更有勇气地生活”。
我还知道，赵以萱有话要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