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往》一起，赵以萱就闪了进来。
“怎么样小一，出事没有？”
“没。”
“没停播？”
“没。”
“没出其他问题？”
“没，”
我知道她在问乱播、错播、骚扰电话什么的，忙说没有，都没有，一切正常，只是我不知道要做什么节目，擅自弄了个所谓特别节目，接听电话，让听众讲故事，放放歌曲什么的。
赵以萱一屁股坐到对面椅子上，浑身瘫软，老泪纵横，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
“播什么都行。读报纸，放歌，什么都行，只要没停播、没错播就好。小一对不起。把你一人扔直播间了。林西出事了。我们一进电梯，电梯就出事了，她临产了，血流一地。吓死我了，什么都忘了，光忙她了。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忘了。跟你说小一，我快吓死了，浑身抖不成个儿。林西娘俩就要死在我面前了。我到医院以后才想起你来，才想起直播间，那个时候都过三点了。我不敢马上走，得等林西老公来，电话你你又不接，吓死我了。我快吓死了！浑身抖不成个儿！你从没上过正式节目，这么长时间把你一人扔直播间里，赶巧今天还有现场报道任务，报道程序、记者电话都在我手里，都丢了，丢哪都不知道了。吓得我不敢往下想，林西老公一到我就赶紧往回跑。”
“一切正常，没出问题。我手机静音了，节目开始后就忘了看。”
“谢谢你小一！多亏你了！”
赵以萱突然哭了起来，两只肩膀抽搐成一团。她抽泣着问：“现场那面怎么样？就你一个人，肯定无法连线了。”
“连了。连了两次。现场报道都发出去了。”
“啊！没人导播啊！连线记者电话都在我手里，被我弄丢了。”
“他们等不及。把电话打过来，我在直播间直接转了出去。赵姐！歌曲要结束了，我得说话了。”
赵以萱走回导播间，隔着玻璃窗满含感激地望向我。
电脑屏幕上显示，多路导播系统黑压压排满电话，等待接听。但只剩三分钟就到四点，特别节目时间即将结束，我的直播生涯也要收官，再坚持一个小时的值台卖药，我就可以回到十九楼躺会儿。没有时间接听电话了，一首歌曲也未见能放完。我打开话筒，跟听众说再见，同时对接进来的电话加以概括性盘点，算是整个篇章的尾声。
但是，任何事情都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所有事情都比我预计的时间长——翟天力的到来让特别节目延长了半个小时。
每天下午四点至五点，是翟天力全年买断的医疗专题时间，录好的节目已经上传到电脑播出站，北京时间十六点整点报时后就将自动播出。他这个时候来，异乎寻常。他站在导播间，表情严肃，若有所思，双眼直直盯牢我，让我想起几个月前西安街的一幕，他见我如见情敌——这回可是真的情敌，分外眼红可以理解。我量他此时不敢冲进直播间与我理论。他弯腰低身与赵以萱说着什么。赵以萱面部出现为难情绪，紧接着，耳机里传出赵以萱的声音：
“小一！放首歌曲，有事商量。”
我推出周杰伦的《惊叹号》，这已经是今天第三次惊叹了，收音机前肯定有听众已经学会歌唱，没准还会有人以为今天是教唱歌曲节目。
赵以萱跟翟天力一起走进直播间。
“小一！翟总希望延长特别节目时间，延长三十分钟，后面医疗专题只播一半。”
“半小时卖药？”
“是。”
“干吗？”
“我想参与节目。可以不？”
“这事我做不了主，更改节目需要总监发话。”
“吕总监那头我们联系不上。那头的庆典还没结束，估计正忙。能不能让翟总先上着？”
“我倒没什么。赵姐你说行就行，我也不懂挪移节目的规矩。”
“没什么不行的。我照样交一个小时的广告费，再说自办节目总比卖药节目收听率高。你们频率不吃亏。”
“是！小一！通常，频率有这样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日常节目擅自改成收费节目肯定不行，要总监批准；但收费节目可以酌情改作特别节目，如果广告费照交不误就更没问题了。”
“我没问题。”
“那就让翟总上吧。翟总是咱们台的老客户了，咱们理应服务到位。但是翟总你回头得写个简单的申请说明，签上您大名，免得日后麻烦。”
“没问题。对了小一，我做节目时，能帮我从头到尾录下来吗？”
“能。”
北京时间十六点整点报时过后，特别节目《说出你的故事》继续播出，翟天力坐进导播间，讲了他的故事……
多年前，区级小药厂销售员翟天力，因为不喜欢假模假式的顶头上司，辞职单干，以自家祖传药方为根本，成立了扁鹊药品公司，主治腰间盘脱出及股骨头坏死。最初，他骑自行车来电台卖药，后换摩托，再后改开拉达，又后换成桑塔纳，现在驾驶路虎，成为远近闻名的翟老板，身兼多职，风光无限。沈州市扁鹊医院院长、沈州市扁鹊中医药研究会会长、美国加州扁鹊中医药研究所所长、俄罗斯哈巴罗夫斯克扁鹊中西医结合控股有限公司董事长……头衔一箩筐。翟天力侃侃而谈，目光深邃而笃定。在简单谈及自己业余时间喜欢旅游和书法之后，他话题一转，说起了自己的心思。他在工作中，遇到一个心仪女孩，一个风中独立、不染尘埃的女孩。为了每天能见到这个女孩，他多少次放下重中之重的大事，亲自卖药。其实也不是天天想见就能见到，见到了也不见得能说上话，但他觉得怎么着都值。他的痛苦是女孩对他没有丝毫感觉，或是对他这个行业有误解，或是没看好他本人。
“小一！这个女孩，为了拒绝我，甚至找了个替身男友。”
“够狠的。”
“这说明了她的决心。”
“那个替身男友你见过？”
“见过。”
“形象怎么样？”
“我不觉怎么样，很幼稚那种。但这让我逐渐清楚了一件事：我跟女孩没有结果，所以如今想放手。”
“想好了？”
“是，今天，我想利用这次特别节目的机会，把我的单相思讲出来，然后画个句号。”
“你是不是没直接跟女孩表白过？”
“嗯！没表白。”
“为什么？”
“我不敢。她太高贵，我不敢靠她太近。”
“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要不要试试？”
“不试了。我通过其他办法试过很多次，她的拒绝明白无误。”
“哦！也好。这对大家都好。”
“是啊！关键是我累了。我想重新开始生活。”
“那祝福你。也感谢你参与我们今天的节目。您今天想唱哪首歌曲？准备好了吗？”
“我五音不全，就不唱了。你放一首歌曲，大家一起听吧。”
“好！稍后把张杰演唱的《勿忘心安》送给你以及收音机前的听众朋友。”
“现在社会，心安最难得。我们卖药的心不安，买药吃药的心也不安。咱俩唠唠这事儿，怎么才能心安呢？理得心就安吗？”
“不是不是。所谓心安，是修为层面的东西，是个人通过体验、思考、觉悟而获得的境界，无欲则安，放下则安，不苟则安，总之，与理无关。心安没有统一标准，因为每个人对‘理’的理解也不一样。没有一致的‘理’，就没有一致的心安。比如……比如，李四手头一时紧张，跟张三借了一千元钱。钱一天不还，李四一天心不安，生怕忘记，养鸡养鸭，辛苦赚钱，还钱后睡觉才踏实，心才安。再比如，张三这人不务正业，天天坐等天上掉馅饼，苦等不来，眼馋别人的腰包，开始骗钱花，不惜以任何借口骗钱，甚至抢，抢钱，抢房子，跟父母抢，跟儿女抢，跟兄弟姐妹抢，跟任何人抢，理由各色各样天花乱坠，都能自圆，理所应当：情况特殊，自己急用，将来还，社会不公，全世界都欠自己的，有钱人都是抢来的，好日子都是骗来的等等，理由充分……见钱眼开，要钱不要脸。对于这样的人，什么理由都有效，钱不到手心不安，睡不踏实；钱一到手，心安理得，一觉到天明，呼噜声声，一觉醒来，正义、志气、善良挂嘴边，昂首挺胸。”
“也许，有一天他们会反省。”
“也许会。也许不会。李四、张三所作所为如此不同，是因为每个人视野不同，角度不同，心地不同，出身不同，羞耻度不同，是非观不同，于是选择也不同，当然，结果更不同。所以，心安理得，因人而异。”
“说得好，小一！谢谢你！今天很开眼，很有收获。”
“谢谢！今天真的不唱首歌？”
“我就不献丑了。你刚才不是选好歌曲了吗？就放它吧。”
“好！一首《勿忘心安》送给您，也送给收音机前的所有听众。”
……
不要再逗留 人心太拥挤
被混乱的游戏或是真理的命运
我自己问自己 完成到这里
到底还剩多少不用挣扎的阴霾
只是无奈这些问题 无人交流
只好任凭生命去阻碍
中途的放纵 才选错了出口
泛滥的欲望无邪 却沦为烂醉
早已该放手 这无休的阴谋
玩笑已过半 不由不该
路还有汗流 梦还没腐朽
命运到最后 勿忘心安。
……
技术部门事后统计，这天打到娱乐之声直播间的电话总共539个，接听五十八个，其中三十七个电话公开播出。只接听没播出的电话被我在直播间果断枪毙，其中有十二个是点歌电话，出我意料之外。如果我是吕向东，我会打造一档点歌节目，这样的节目既省事，又叫好。我的实践证明，听众并不会因为手机、MPN的出现而降低点歌热情，最有趣的是点歌之人根本不在意有没有人收听他点的歌，点歌之人其实就是想找个平台来放置无处可放的心情，就想说说话，抒发下情怀。而广播在此大有可为。除了点歌，还有几个好玩电话也被我拦腰截断，有人问我认不认识蒋冬晨，我说不认识；有人把我当成自来水公司，开口就骂；有人问我哪里卖脚气灵……大千世界，丰富多彩。
生活的有趣之处在于，有些麻烦事儿刚刚还让你头大，转眼就成了你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不仅在直播间开口说话，而且一说惊人。花小青事后告诉我，市场调查显示，那个下午，差不多所有出租车司机都在听娱乐之声。
我年幼无知的时候，几乎从未听过广播。早晨睡觉，不能听；白天上学，听不到；晚间学习，又不能听。父母听广播时怕打扰我，声音压得不能再低。因此，我是这个世界上少有的没受到广播教育及熏陶、自然而然长大的人。我没有“听着某某节目长大”的情愫，对这一行没有崇拜和向往。很多时候，我想我爸最大的功劳不仅仅在于娶了我妈生下我，还在于对我漫长幼仔期的不加限制，把所有自由、平等与信任交予我手。我也对得起他，到现在我尚未变态，也未变坏。
来电台后，我开始尝试收听广播，但一直停留在尝试阶段，尚未养成收听习惯。而下午的节目，我甚至觉得……我都不知道给谁办的，要知道下午两点正是午睡的时候，不睡午觉的也在迷糊中，不迷糊的也在半梦半醒之间，无论家居还是工作，都忙一上午了，下午但凡有机会，都要打个盹。像我这样精力充沛永远也不需要午睡的人，也有许多事情要做，比如逛街，或在肯德基门前呆坐，绝不会主动收听收音机。各个频率下午时段的广告价位都是C段或D段，价格最低。
开车的时候，我偶尔收听广播，关心天气。
但是，那个下午，我这个从不收听广播节目的人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名声大振，我在万般无奈下自播、自导的特别节目《说出你的故事》瞬间火爆沈州。在我离开电台到达康谷县几天后，最新一周的收听率出来了，娱乐之声在全台六套频率排名中升至第二，在中央地方二十几家频率市场收听率总排比中，一跃进入前五名，下午节目也首次进入同时段第一名，成绩前所未有，打破历史记录。这一消息出现在OA信息栏里，全台都看见了。台网也发布了这一爆炸性新闻，同时配发娱乐之声十五周年台庆视频及大量相关图片。
整个频率为之疯狂，众口铄金。
吕向东弄了一个超大红色条幅挂在走廊，诏告天下。在随之召开的频率例会上，吕向东破天荒表扬了我，说我见义勇为、救场如救火云云，还就我的临时之举做了技术分析：
“这是非常时期最迅捷最聪明最非常的选择，是非凡智慧的结晶。小一不飞则已，一飞冲天，其能力不凡，勇气可嘉，语言能力超强，人品绝对一流。他因为有足够的优秀，所以从不肆意卖弄，不像有些人，徒有虚名。最值得一提的是，小一的贡献完全属于义务，即使他当时走人，我们也毫无办法，他不在我们的惩处范围之内，无法开除他，因为第二天他就将离职；无法重罚他，因为他从未挣过一千元以上。我们不能用世俗的标准衡量小一，因为他难能可贵，因为他不是俗人。”
花小青故作谦虚，强压心头喜悦代我而听，始终没看吕向东一眼。但她感觉到吕向东的眼神一直盯在她身上。
会后，吕向东找花小青谈话，谈了一个下午，语重心长，希望她做工作，找我回来，回到电台担当重任。
“小青！你跟小一说清楚，不是让他回来继续值大夜班，而是回来做下午节目。大夜班已经交给万年，不会再变。我跟姜船商量好了，林西生孩子在家，现在薛海鸥属于临时替补，感觉一般，不如干脆把《音乐随身听》撤掉，把《上午咖啡下午茶》也撤掉，两个小时的时间合并一处，就叫《说出你的故事》，由小一主持。你跟小一说，我们要好好宣传造势，先在电视台做访谈，然后上车体广告，已经初步选好五条线路，都是最繁忙的公交线路。另外，我们还要在广播大厦楼外的LED显示屏上连续播发广告，宣传主题我都想好了，就叫《小一归来》。
“小一够戗能回来！他去了外地，走好几天了。”
“赶紧让他回来呀！多么好的机会呀！多少人盼到眼睛蓝了也盼不到的机会呀！告诉他，娱乐之声的大门彻底为他打开，台长那头我已经沟通完毕，小一一回来，台里就给他签约转正。不是部聘，是台聘，一步到位，工资五千起。”
当天晚间，我正在康谷县小康乡临蒙村跟老赵喝酒，花小青跟刘璐蕾的电话一前一后打进来。花小青转达了吕向东的邀请和各项宣传计划。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试试吧’。”
“就这些？”
“嗯！”
“她再找你你就跟她说，小一有热情恐惧症，已经在别的地方签约了。异地就业，不再回去。”
“好。”
“对了，老赵问你什么时候再来。”
“周六预备午饭吧。我一早就过去。”
“《2666》看完没？看完拿来给我。”
“你不是看不下去吗？”
“我想再试试。你看完没？”
“没。你先看吧，我给你带去。我又看到一本好书，一起带给你。”
“什么书？作者是谁？”
“《双人舞》，作者杨沐。好看。”
“带给我。”
刘璐蕾的电话让我很意外。她说这个电话兼受宋台之托，邀请我回电台上班。
“小一！你一回来，台里就跟你签约，跳过部聘，直接台聘。”
“刘台！我已经异地就业，跟对方签约了。”
“异地就业？什么工作？”
“生态农业。”
“生态农业？你懂吗？你可是学播音主持的，干广播是你的专业。”
“之前接触过一些。”
“小一！我可是封楠最好的朋友，跟你交个底，现在正是你一展宏图的大好机会，多少人挖门盗洞想要都要不到的机会摆在你面前，你可要把握好啊。你们台庆那天的节目现在一直被几个频率录制下来重播，热度依然不渐，听众的电话都打到市里了，人们纷纷要求《说出你的故事》节目长期播出。大家都喜欢你的主持风格。你火了小一。这样的情景咱们台多少年都没遇到过。昨天晚间，鲁副市长电话宋台，要求加大扶植自办节目的力度，点名表扬《说出你的故事》。鲁副市长说，这是他近年来听到的最激动人心的广播节目。这么受欢迎的节目不能只办一天就停播。鲁副市长的指示，也是咱们台班子的意见——台里希望你能回来。你回来后，台里将隆重推出《说出你的故事》节目，这将作为今年的重点工作，然后树你典型。小一！你前途无量啊。”
“谢谢刘台！我这头已经接手干活了，我答应了人家。”
“这样，小一！今天咱们先不急着决定。你再好好想想，想好了随时给我打电话，我24小时不关机。别让我失望啊！”
“知道。”
刘璐蕾电话刚刚放下，姜船电话也进来了。
“小一！你在哪里？”
“姜总监！我在外地。”
“是这样，电视台浑河频道的一位制片听到了你那天的节目。他们相中你了，想见见面，如果你这头没意见，他们有意跟你签约台聘，让你接替孙正浩，主持《你说你说你说说说》节目。
“您替我谢谢他们，然后回了他们吧。我不能去。这头已经接手工作了。”
“那就以后再说。你什么时候回来？到时别忘电话我，你跟小青来家里喝酒。”
“好的！再见！替我问苹姐好！”
“再见！保重小一！”
“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