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非贴着玻璃窗打量恶语街。一条黑狗经常在他视野里出没。他观察这条狗已有多时。他断定这条狗不是野狗,而是有主人的。它毛色光亮,神气傲慢,从街这头散步到街那头,最后进了一幢公寓楼里。肖非问小理这狗的主人,后者告诉他,这畜生的主人是恶语街学校的一名女教师。

  夏天到了,恶语街差不多一年四季都是夏天,只是这一天特别热,让肖非突然感到,是真正的夏天了。他到街上走一趟,头像撞到什么钝器,马上沉重起来。这一天还有一件小事,流言村的栓子叔领着小栓到恶语街找他来了。

  在流言村,栓子叔算是能人,他是庄稼把式,还会做砌匠,开拖拉机,拉胡琴,年轻一点的男人都离村进城,像他这样年纪的也有心里犯糊涂的,跟了去,但他不乐意。小栓读书不行,初中毕业,高中不想上,一天到黑想着进城,拦是拦不住,栓子叔便想到肖非。肖老爹说肖非在城里大公司干活,手里领着一帮人,当然,公司天天壮大,壮大就需要人。肖老爹的意思很明白,让小栓投奔肖非。本来肖老爹要一起来,临出门,望着太阳毒辣辣的,他心里有点害怕。

  肖非请栓子叔父子在聚贤庄喝酒,并非这酒楼的酒菜特别好,而是酒楼外的招牌很幽默: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肖非叫小理作陪,小理毕恭毕敬,谦卑得有些过分。肖非在他们面前不断打手势,说都是自己人,不必客气。栓子叔的眼力非常好,苍蝇打眼前飞过能分出公母,有一年夏天傍晚,他坐在家门口乘凉,望见路上一个浑身皂衣的年轻人,拿树枝赶一头水牛,细看有蹊跷,牛头朝北,皂衣人面南,牛向前迈动四蹄,皂衣人往后倒退一步,栓子叔说你这是干啥?皂衣人说我在和牛比赛走路。栓子叔又说,牛蹄印向北你的往南。皂衣人说,这不挺好玩的,让人辨不清方向。栓子叔说,你弄错了,你应该让牛倒着走。皂衣人说,是的啊,你说的太对了,可牛怎么肯倒着走呢,它不倒着走,我就倒着走。栓子叔大喝一声,拿下,你这盗牛贼!皂衣人急忙丢下牛绳,拔腿就跑,栓子叔喊,别跑。皂衣人只顾往前跑,栓子叔更是大声喊,别跑,你忙了半天,流了一身汗,到我家水缸舀瓢水喝再走。

  吃饭的时候,栓子叔不停地夸奖肖非,他老人家说:“我看得出来,咱村就算你有出息,小栓跟定你了。”

  吃完饭,栓子叔已有醉意,肖非说要带他去洗洗脚,栓子叔哈哈大笑,他拉着肖非的手说:“贤侄,泥腿子洗什么脚,要洗我也不自己洗,回去让小栓妈洗。”栓子叔在恶语街安安静静地宿了一晚,次日便回流言村。

  清晨开始,打了一年中的第一次雷,起初,雷声隐隐的,似乎正从远处往这边赶来,不久便爆裂地一个接一个炸响,一点也不客气,随后,雨点如同机关枪一般向恶语街扫来。街上晦暗阴凉,技培部灯火通明。小理给大家上第一堂课。作为技培部负责人,肖非发表重要讲话,他首先欢迎诸位入职恶语街发展公司,祝贺大家成为这个大家庭光荣的一员,从现在开始,诸位都是公司的人了,想为公司所想,急为公司所急,公司兴我荣,公司衰我耻,公司好比一条大船,我们的老大是舵手,我们呢是船员,大家齐心协力,就能把船划到彼岸。彼岸是什么?就是大家可以过上好日子,要房有房,要车有车,要小妹有小妹。今后谁工作努力,谁得到的回报就多,全员实行绩效考核,奖勤罚懒。你们都是我的好兄弟,我会一视同仁。肖非脑门出汗,越说越不利索,他本来不想说这些,只是好几次会议上领导都这样说,他觉得有必要鹦鹉学舌一番,学得好了,也像一个领导。接着,他还想谈文化,但他一时忘了公司有什么文化,于是,他叫信息员把公司使命宗旨、规划愿景、经营理念、营销策略、价值观念、行为准则、用人法则什么的,用PPT一古脑打在屏幕上。他静静喘气,他不相信那些美好的字眼,但他希望这些字眼像刀一样刻进新员工的脑海。小理的课则轻松自如得多,他没说一句话,他给大家表演节目。第一个节目猜硬币,他在桌子上摆出三个茶杯盖,用其中的一只杯盖盖住一枚硬币,再移动几下杯盖,让学员们猜哪个杯盖下有硬币,十多个学员猜了几十下,竟没有一个人猜中。第二个节目是大家通常能在电视上看到的扑克牌游戏,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大家亲眼所见,所以佩服得不得了,小理拿出一副扑克牌,让底下的学员把牌打乱,他再握在手中,鼓捣几下,就可以从中取出黑桃、红桃、梅花、方块A到K的同花顺。第三个节目,有点吓人,叫油中取币,有人端来一个大电饭煲摆在桌上,有人往里倒入金龙鱼油,三十分钟后,油锅滚沸,有人把脸凑近油锅,但立即被热气推挡了一把。小理捏着一枚硬币,亮给大家看,大家看得准,那是一枚金色的五角钱硬币。小理将硬币投入油锅,接着又投入一枚,一、二、三、四……一连给油锅投入了二十枚相同的硬币。小理始终不说话,这时肖非说:“大家注意,小理要从油锅里徒手将二十枚硬币捞出来,而且,时间不超过八秒。”小理捋起袖子,举起手,肖非说:“开始,计时。”一——二——三……不到八秒,二十枚硬币油汪汪地躺在桌子上。肖非带头鼓掌,他示意小理把手高高举起,让大家见识一下。这手毫发无损,白皙,细长,文静,优雅,似乎还脉脉含情,正倾诉着对某个物件的爱慕。肖非说:“小理助理是大家的榜样,看看他的手,千锤百炼的手,无中生有的手,制造魔幻的手,大家都有自己的手,手将给我们带来财富。”

  小栓是学得最认真的人。栓子叔说这孩子念书不上心,肖非简直不相信,看小栓现在这架势,他觉得这孩子早晚要成器。小理出神入化的表演,令小栓着迷,他嫌自己的手笨,整天翻来覆去地看自己的手,琢磨如何叫它们快起来。但怎样叫手灵巧和快起来,实在没有太多的办法,攒劲,用力,瞬间爆发,这些招数他都练过,结果都不太管用。他愁眉不展,十分苦恼。一天,他打开电视,电视播放一个广告,一匹猎豹袭击一个绝色女子,尽管女子穿着长裙,但奔跑起来比猎豹还快。谜底最后揭晓,原来猎豹得了感冒,需要一支止咳糖浆。小栓茅塞顿开,兴奋万分。他打开长久关闭的房门,走上恶语街。他没有去药店,而是去了五金店,他对老板说要一把刀,老板问他要什么样的刀,他又说不清,老板指着一堆刀让他挑,这一堆刀中长的短的砍的刺的样样都有,小栓挑了一把短的,柳叶形,可能是剔骨刀,握住柄,露出一条刀舌。他对这把刀感觉比较称心。回来时他走的是五金店对面的人行道,转弯处摆着一个地摊,正是卖刀的,他马上后悔不迭,因为摆放出来的刀全部精美异常,件件比他手中的刀好。小栓对其中一款折叠刀尤其心仪,精致不说,更像一只美丽的小鸟。这把刀的价格是先前那把的十几倍,但小栓丝毫也没犹豫,揣起它就走。

  小栓关起房门,开始他的潜心学习。他右手握刀,扎自己的左手。在他的心里,刀是猎豹,正捕向女子(左手),女子如果不想让猎豹伤害,必须拼命逃跑。屋子静悄悄的,但静谧的空气中随时会迸溅出血腥之气。右手里的刀不断地追击左手,左手生有眼睛,总是快速机智地躲让,成功率非常之高,没有被扎上一次。左手的成功,印证了右手的失败。能说右手是笨拙的吗,当然不能,只能说是左手在高压之下成长了,速度更其快捷了。但小栓仍不满意,为什么右手逮不住左手,这是右手的无能,左手的快,证明了右手的慢。这不是小栓要的结果,他要的是,左右一样的快,并驾齐驱。过了几天,小栓才慢慢有所悟解,左右手都是他的,他的心始终在起着平衡的作用,左手是被伤害的对象,他的感情时常偏向左手,有意无意叫右手追不上左手,把智慧和速度给了左手,把笨拙和迟缓留给了右手。再次关上房门,小栓屏神敛息,他决心做到公平,心要二用,左右平分。从此刻开始,他让右手充满狡黠,声东击西;让左手充满速度,反应敏捷。他的右手举起,刀尖向前落下。左手闪动,避让锋芒。右手手腕轻轻一抖,瞬间拐了一个难以察觉的弯,于是,左手被牢牢地钉在桌子上。笑容从小栓绷紧的脸上渗出,蜿蜒爬行的血,终于证明了右手也可以胜出。

  痛感追击着手,手焕发出速度。以后几天,小栓的左手虽然又被扎了几次,但逃脱的次数占绝大多数。他感觉自己正走在通往成功的路上,可是,小栓毕竟是上进心很强的孩子,他突然发现问题,自已练的是左手,还有右手呢?自己不是左撇子,如果右手那么笨,让人笑话不说,还会露出马脚。他仍然关紧房门,开始练习左手扎右手,桌子前的小栓,一分为二,他扮演的左手,满怀仇恨,四处追咬,他的右手则狡猾多端,花样百出。当然,既然是手,也有被逮住的时候,这样,他的右手也出现了血迹。

  肖非奇怪这些天总不见小栓,这孩子好像对他不亲,便和小理一起来看他。小栓手上缠满绷带,让他大吃一惊:“怎么弄的,有人欺负你?”小栓摇头,肖非又问:“自己跌的?”小栓摇头,肖非有点火了:“看你这孩子,自己都不会招呼自己。”一旁的小理说:“练功练的吧?”小栓不语。小理说:“这事急不得,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要慢慢来。”肖非心痛小栓,说:“练功夫也不要自残,小理助理,你要对他开些小灶,把真功夫教给他。”

  小理第一次提来了一篮鸡蛋,他让小栓学捡鸡蛋。第二次提来一桶泥鳅,要小栓抓好泥鳅。隔了一段时间,第三次,小理提来一筐木炭和一个小铁炉。小理在房里把炭炉点着,对小栓说,这是最后一关,成不成,就看这。炭火抱成团,燃成红红的一大块,但每块小炭还清晰分明,小理伸手到炉中取出一块炭火,好像怕小栓没看清,他又伸手到炉里取出一块炭火。他轻舒素手,优雅之极,仿佛不是去炉中取火,而是在水盆里拿蜜桃。

  一段时间后,小栓见到小理,便说:“我要学油锅取币。”小理问:“为什么?”小栓说:“那是更高的功夫。”小理哈哈大笑,说:“那是再简单不过的功夫。”小栓说:“那么你教我。”小理说:“好,你把油温每天加高一度或者半度,把自己的手放在油里浸泡,等油温升到沸点的那一天,你的功夫就练成了。”小栓说:“真的?”小理说:“没错,水滴石穿嘛。”他摸着小栓的头说:“当初读书有这份心劲就什么都好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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