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早孕的反应渐渐消失了,我一下子感觉心胸舒畅多了,身子也轻快了许多,每天仍下地干活。春耕开始后,地里的活就像放开闸门的水,奔涌而出,干完这一样,紧接着就干那一样。现在我对这些农活都已相当的熟悉了,所以先干什么后干什么也早有计划,不像从前那会儿,天天忙得团团转,还懵懵懂懂的搞不清楚方向。好在田地不多,我一个人也能从容对付。

  

       每天出门干活,偶尔也能碰到秀清和竹香在地里。她们真正是家里的千金,有爸爸妈妈疼着,哥哥姐姐护着,一般很少出门干活,只在家里做做饭什么的。而且,自打我结婚以后,我们这几个昔日的好姐妹也渐渐疏远了,尤其是秀清和全有的那件事,让我对秀清始终心存芥蒂,见了面要么微微给她一个笑脸,要么故意装做手上有事匆匆而过,不愿意跟她多说什么。


       那些日子,不论上山下坡,挑柴担粪,我总会不知不觉地走在一众女人前面。每每这时,梅花嫂子便会调侃说:“这个大肚婆还真行啊,小心莫把你儿子从肚子里头甩出来喽!”她们都劝我别为挣那几个工分拼命,实际上连我自己都搞不明白,干起活来咋会有使不完的劲儿。肚子里的孩子非常乖,从来没有给我添过麻烦。在我感到累的时候,他便以踢踢腿,蹬蹬脚的方式“建议”我休息。我深深地体会到“母子连心”的含义了。以前怀女儿诗月的时候,从来没有产生过如此浓厚的情感,并不是不爱她,相反我非常爱她。可能是因为怀她时的心境与现在大有不同吧,我才对现在腹中的孩子有另外一种莫名的喜欢。


      当孩子活动起来的时候,我总会感到有一股暖流从心中流向腹中,又由腹中流遍全身。这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描述,只能用心去体会的无比奇妙的感觉,是一种生命与生命互动的情趣,是一种血脉与血脉融汇贯通的奇迹。在细细的体味中,我的心异常平静。我总会用手轻柔而缓慢地抚摸这个小生命,生怕会伤害到他的一丝一毫。此时,全有的音容笑貌便浮现在眼前,他会问我,孩子长得像谁?你可要好好帮我带他呀。说起来像是一场梦,是的,这些天,我天天都徜徉在这样的梦中。我对全有的思念已经转化成了对孩子的盼望。


      那天中午收工后,我诵着《三字经》背诗月回家,平时一有空我就背诗给她听,尽管她还不太会说话,但却可以感受语言。她现在已经两岁了,路还走得不太稳,我只有每天将她放在背篓里,背到田头,干活时放在阴凉的地边,尽可能地在她的视线范围内活动,不然她看不到我就要哭闹。而在干活时看到她在背篓里睡着的样子,我却总为自己不能好好照顾她而忍不住地流泪。


      不知不觉走到家门口时,冷不丁地从树阴下走出一个男人,把我吓了一跳。那人穿着一身短打青布衫,戴着草帽,把半个脸都遮住了。仔细一看,竟然是陈天寿!


      我不敢立马推门,怔怔地站在原地。


      “莫怕。我来看看你妈——和你的。”他把草帽拿开,依是我嫌恶的那张脸。


      “我们有啥子好看的!”不知怎的,我突然间勇气倍增,“你快点走吧,我们不欢迎你!”


      “我给你们拿来一些野味和山货……你妈妈还好吧?”我才看到他的手里还提着一个大布袋子,里面不知道装的啥,鼓鼓囊囊的,还有血迹。


      我以最快的速度开门,进门,把门栓拉上,毫不客气地将他挡在了门外。


      他在外面嘭嘭嘭敲了一阵儿,见无应答,便大声说了一句:“我把袋子放在这里了哈。代问你妈妈好。我过两天再给你们带点吃的来。”


      我听到他的脚步声渐渐没了,便赶紧进屋去看妈妈。


      “妈,你猜我回来的时候看到哪个了?陈天寿那个挨千刀的!”


      “陈天寿?他啷个又跑起来了?他想做啥子?”


      “他提了一个大袋子,说是来看看我们。我看那个袋子上面还有血。”


      “该不会又做了啥子事吧?他现在在哪里?”

     

      “我想他不会有啥子好事,就顶了门没让他进来。”


      “唉——”妈妈长叹了一口气,“说起来这个娃儿本质也不坏,都是漂流浪荡,无爹无妈无人照管造成的。他的姐姐梅仙和我以前耍得很好,经常带他来我们家里头耍,那时候他也还逗人喜欢……”说到这里,妈妈停住了口,那神情,似是进入了往事的回忆中。过了一会,她对我说,“如意,你还是把他喊进来吧。”


      虽然上次遭劫的余恨至今还未消去,但听妈妈如此一说,我竟也原谅了他。打开院门一看,他人真的已经走了,门边放着那袋子。我走到院子外面观望了一阵,前后看不到一个人影。


      我带着满心疑问把袋子提进屋,告诉妈妈陈天寿已经走了。


      唉——走就走吧,就是这么多年没见,想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妈妈说,你把袋子打开看看吧。


      我从袋子里面拿出了两只野兔、两只山鸡,还有一些红苕、野菜。野兔和山鸡好像是才被打死的,身上血迹斑斑。我心想:那些土匪如今还能找到这样的食物,老天爷的心难道真的是长歪了吗?


      妈妈说,既然他是拿给我们的,就收下吧。反正以前我也没有亏待过他。她让我把野兔和山鸡拿去剖开洗净,用盐腌起来,留着慢慢吃。


      没想到从此以后,隔些日子,院门边便会放上一袋诸如此类的食物,而我和妈妈两个人根本就来不及吃,所以墙上挂的野兔和山鸡也渐渐地多了起来。当然,我对陈天寿的看法也在一天天改变。他虽然身为土匪,却还是有人性的。他曾受过妈妈的恩惠,如今就像妈妈天天念叨的那样:“他这是在赎罪,是在报恩哪。人啊,一辈子还是要多行点善,积点德才对啊。”


      而我从妈妈整日的念叨中,渐渐发觉她对陈天寿有一种别样的情感,这情感,有一种微妙而深邃的纠葛,有一种柔软而缠绵的挂念。也许这情感早已存在于他们彼此的生命里,只是我现在才体察到而已。


      我开始好奇妈妈对陈天寿这种别样的情感,但是妈妈从未主动提及关于她与陈天寿之间更多的往事,我也不好刻意去问。


      竹香要结婚了,不过,不是跟顺儿。尽管队上的人都知道她跟顺儿好,也都知道她是永远不可能成为他家儿媳妇的,但人们还是愿意把他俩想到一块儿。因为只要看着他俩在一起,都会觉得是那样的顺眼,那样的般配。他俩不能成婚,对队上的人来说,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些遗憾。你想,在队上,竹香是女青年里的顶呱呱,顺儿是男青年里的顶呱呱,就因为现实中的一些问题,而使得两个顶呱呱且又相爱的人不能结成眷属,谁心里都有些想不通。


      竹香出嫁前到家里来找我,让我到时一定去参加她的婚礼。


      我早从她口中得知她的未婚夫家在外县,是个医生,父母都是替人做衣服的,家里条件还不错,起码一日三餐有保障。竹香的姑妈早年嫁到了那里,跟他们做了十几年的邻居,熟得就像是一家人。竹香曾跟随父母去探望过姑妈几次,也曾见过医生几次。医生一家对竹香印象非常好,请姑妈牵线搭桥,这事就这么成了。

    

      我问竹香:顺儿和那个医生,哪个好?


      “唉,现在还说这个有啥子用,我不想说。”她神情幽幽地道。


      我看着她,心里竟有些怜惜。据说那医生比她大十岁,面似黑炭不说,脸部因小时抽风变得口歪眼斜,脑袋上稀稀拉拉地也没长几根头发。尚不论其品质,这如花似玉的竹香嫁给他,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话又说回来,在目前这种每个人都急需满足温饱的现状下,她的选择无疑是明智的,正确的。


      这才想起好久没看到顺儿了,于是我顺便问竹香,好久没见到顺儿了,是出啥子事了吗?


      她说,自从与那医生定了婚事以来,家里人都不让她跟顺儿接触,她为了避免双方见面时的尴尬,也不想再与顺儿见面。顺儿现在好像也到煤矿山上去干活了,他走的时候去找过她,说挣不上钱就不回来见她。


      “其实,这哪里是挣钱不挣钱的问题,女娃儿嫁了人,就是一辈子的事,我不希望一辈子就这么飘流浪荡地不安生。我喜欢过清清静静、安安稳稳的日子,可是顺儿,他不可能让我过上这样的日子。”


      我理解了她的话,也理解了她的心。只要她认为自己的选择没有错,只要她过得好,我又能说什么呢?人世间有许多事和物,看似和谐,却充满了矛盾。而许多看似矛盾的事和物,彼此之间又十分和谐。这其中的原由,又有谁能说得清呢?


      竹香因婆家在外县,路途遥远,所以她家里就提前办了女儿出嫁的酒席,算是对队上乡亲父老的一个交代。酒席完毕之后,竹香的娘家人就要把她送到外县姑妈家,在那里等候医生的迎娶。

    

      从竹香家出来,她抱着诗月,将我一直送到了我家门口。看着她那双闪着泪光的眼睛,我也忍不住抓过她的肩膀哭了起来。从此以后,我们两个好姐妹就要天各一方,面对各自不同的命运,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想起来,心里面真的是很茫然,很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