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小跑驶上回海口的公路。喻小骞对X长在电话里的说法格涩不已。在电话里,喻小骞告诉X长大武集团要强拆海家公庙,希望他能出面制止。她说已经十万火急了,大武的挖掘机已经停在公庙边,海家女人已经将自己捆在庙子里以死抵抗。而整个事件的起因不过是,海家长子是大武集团董事长的前夫,女董事长不甘心当年离婚,时隔二十多年又来报复。喻小骞没说完就被X长打断,他在电话那头慢悠悠地说:

  “见个面吧。见了面,慢慢说。”

  “可是现在……”

  “不能这么说说我就给人家打电话吧?再说那家人不是把自己捆在庙里了?那一两天也拆不了。”

  喻小骞迅速思忖这句话,跟强悍男人打交道,只能前进不能回缩。她顶上一句:“您是肯帮忙了?也好,见个面,我把详情跟您说说。我两个小时后赶到海口。”

  “你住在什么地方?我让小马接你。”

  “我……有车,可以直接到你指定的地方。”

  “哦……”对方显然在想怎么办。“我让小马安排个地方。晚上请你吃饭。”

  美貌,并且对自己的美貌有知觉的女人,一生都要面临两个问题:防止别人对自己美貌的觊觎;或利用自己的美貌开辟道路,去摘取自己想要的果子。跟武老师跳《红》剧之前,她对自己的美貌浑然不觉,她挥霍着,倒也不知厉害。在那两年,作为老师的武玉梅对那个任性的小姑娘的讨好巴结,以及跳《红》剧带来的巨大鼓舞,让她对自己的美开始知觉,也开始吝啬。这后来成了预设的障碍,自那以后的岁月,在跟任何适龄男子打交道时,她都会首先想到自己的容貌,从而对有所觊觎的男子别别扭扭。反而导致她的爱情对象,都是那种除了才华似乎无力觊觎她容貌的男子。容貌已成她的累赘和判断失误的错误的砝码;而她爱的男人,并不因她的美貌就不离开她。她知道,这里有男人心智的问题,也有自己选择的男人根本就是病态的问题。现在,这个对容貌有些神经质的女人,听对方说话的语气,防范机制就自动启开了,脊背也硬了。但她不能退缩,她必须找到能调动武玉梅案件卷宗的人,如果这个人同时能制止武玉梅的强拆,也算不辜负阿琼嫂的殷殷期望。她约好接头方式,慢慢合上电话。对一类强悍的男人,“美女求人还之以色。”是他们的逻辑,但她要试着迈过去。“迈过去才是根本,不然怎么办呢?”喻小骞自言自语。她听着自己的声音,声音向来对她都像是另一个人,当听到一个声音在身边,她就觉得自己不是孤军奋战。“如果以赠求报怎么办?”她的脑筋咣当到右边又咣当到左边,“这就考验你能不能既办了事,又不失尊。”这想法甚至让她雄心勃勃。

  喻小骞对阿琼嫂交代了几句,要求她和她的家人坚决不放弃,任何情况都不离开,等着她回话。说完,她都不忍看阿琼嫂的眼睛,穿过装神弄鬼做“法”的矩阵,找到老榕树下的海青水,告诉他,自己联系到一个大人物,现在去海口请求他帮忙。“你还回来不?”海青水看她的眼睛,好像她找大人物只是个借口,不过是逃避罢了。“我会回来的。你们一定要坚持两到三天,希望大人物能帮上忙。”海青水绝望地看着她,点点头。喻小骞怕自己控制不住流出眼泪,连忙走掉了。她找不到海青山,在巷子口上了车。她的车子启动后,经过满脸惊色的刘忱,经过挖掘机,看见海家大姐和老父母隐忍地坐在挖斗里,眼睛随着她的车子移动。他们看她的眼神,就像是诀别。

  车子奔驰在海文公路上。半道上武羚羊来电话,通报:她找了朋友,但这些朋友没人可以通到省市级领导,也没人认识文昌的市长、区长、甚至地头蛇。“他们都是些文艺青年,所以……”事没办成,但至少旁证了她不是海青山的女儿,不然,她至少要帮帮自己的亲生父亲。这倒让喻小骞放心,她宁愿这件事上武羚羊帮不上忙,也不愿她可能是武玉梅的女儿。“我在回海口的路上。哎,你那里有多余的床位没有,或许我会去借个铺。”喻小骞是这样打算的,如果饭局失控,这个昏头昏脑的女孩可以去救自己。武羚羊最喜欢展示奢华生活,她连忙说,朋友本来就给留了两个房间,晚上尽管到凤凰海滨酒店来找她。“我也可以去接你。”

  挂断武羚羊的电话,喻小骞拔出耳机,扔在副驾驶座位上。她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标语牌、车牌上的文字,用标准的普通话大声说出来。这是她自我训练的方法,可以锻炼记忆力,也可以训练较快的语速和清晰有力的口齿,另外还能防困,可以让自己很快从某个情绪中跳出来。“琼山大道”、“正大饲料”、“琼A-92067”、“灵山镇”、“挖土罚2000元”、“卖猪苗”、“市区,向左。直走凤凰海滨酒店。3公里。”听着自己的声音,喻小骞慢慢松弛下来,当听到这几个字:“凤凰海滨酒店”,想起这是武羚羊说的酒店。她向白花花的水泥路尽头望一眼,远方是黛眉般的护风林,想必酒店就在黛色林中。武羚羊的什么朋友能把春节期间的酒店留给她两间?据说,海口春节期间的房价是平时的三到十倍。喻小骞并没深入去想这个问题,她方向盘一转,驶向市区。在城乡交界的南渡江上,与旧桥平行的是正在施工的“Ⅰ号桥”,武玉梅所说的“一座桥”就是它。车子经过时,喻小骞看见脚手架上挂着这样的标语:“大战一百天,建设一座桥,造福海南人民。”喻小骞想,武玉梅的个人意志已经渗透员工的大脑,也变成员工的意志,甚至变成员工的自觉行动。

  过了这座桥就算进了海口市,现在是十二点半,喻小骞思忖着要不要给马秘书打电话,小马的电话已经到了。经过几个回合的交流,喻小骞的车跟在小马的奥迪后面,穿过城市,最后拐进一个庭院式酒店。她把车停在奥迪边,马秘书下了车,站在一边,训练有素地冲喻小骞点点头,适时地叫了一声喻导。到海南这些天,她还没见过一个训练有素、有板有眼的人。这小秘书算是头一个。

  喻小骞跟在马秘书侧后步行了二百米,庭院的精致和阔绰让她吃惊。这些二月开花的热带阔叶植物,就像后宫的佳丽,一堆一片地簇拥在一起,枉自生长着,美却不能自主,且无人欣赏。

  走进酒店大厅,X长并不在。喻小骞疑虑地瞅马秘书一眼,小伙子立即说:“X长留下话,午餐已经准备好,您一个人用餐,然后休息。这个包厢有休息的地方。晚上,X长宴请您。”

  喻小骞下意识地停下脚步,且不说海家那边正以肉身抵抗挖掘机,就说她自己,也没理由吃人家一顿,歇歇脚再吃人家一顿。

  “那样的话我还是晚餐时间再来吧?”

  “不用。”小马这情急中的一句不容商量。“没关系的。”这一句又放缓了。“菜已经点好,估计也做好了。餐厅二点钟下班,您用了餐,服务员也可以休息了。”到这时,似乎恭敬不如从命。喻小骞眸子一轮,挑剔地打量大堂的陈设。

  一个白净颀长的男服务员把他们领进包厢,低眉顺目地说,午餐十分钟后送到。进门前马秘书不失时机地介绍说,这是A栋最大的包厢。“您现在可以去洗个脸。”说着,推开盥洗室的门,让喻小骞看见里面的浴池和桑拿房。又说,“饭后可以休息一下。”然后很节制地告辞了。

  喻小骞看着豪华的盥洗室和它后面带床的桑拿房,心脏一阵收紧。她没进过这么高档的酒店,不知这是常规还是某种暗示。但马秘书已经走了,一个纤弱的女服务员侧身进来问:“女士,可以上菜了么?”她有点儿为身上的汗酸味难为情,便说:“可以上菜。我先去车上拿点东西。”“您要取行李么?可以叫我们服务生帮你取。03,帮客人拿一下行李。”那个白净的男服务生再次进来,喻小骞有些犹豫地把车钥匙给他,待男服务生走到门口,她又交代一句:“拿那个暗格旅行箱。”

  男服务生消失在门后,那个又小又薄的女服务员推着餐车进来,六菜一汤:红烧官燕,白灼象拔蚌,咖喱蟹籽配烤面包,一碟煎法国鹅肝,一碟香煎鳕鱼,一碟鲍汁灵菇,一壶鸡鲍功夫汤。喻小骞看着这些菜什有些自嘲,又有些悻悻:这一顿,至少是她一个月的房租。在北京,她每个月都为房租发愁。这当儿,男服务生把行李箱搬进来,她把服务员支走,自己锁进盥洗室,好好洗了个澡。待她披着湿头发,穿着白衬衫牛仔裤出来,自嘲地耸耸肩:“与其饿着防敌,不如索性大快朵颐。不是吗?”喻小骞慢慢吃,把食物扫得片甲不留。吃完她把自己锁在客房和衣而卧。一上闭眼她就睡着了,但满脑子都是影像:武玉梅的桥武玉梅的路武玉梅的祠堂武玉梅的双面观音……阿琼嫂跳着脚骂阿琼嫂把自己捆在庙子里阿琼嫂在一个白玉般的脊背上刮痧……刮出来的紫红痧仿佛经血……武玉梅的经血杉子的经血光头武羚羊的经血……

  喻小骞订了个时间,铃一响就起来,她要在晚饭前跑出去,然后稍稍迟到一会儿,这会让自己在心理上占优势。她开车走出一刻钟的路程,在一家街边老爸茶铺要了壶两块钱的碎绿茶,边喝边思忖,怎么“顺人不舍己”、“成事不失尊”。

  X长是个大个儿、大肚子、大脸盘子、稍稍有点女相的人物。他第一眼看见喻小骞有些吃惊,但开口的第一句就把喻小骞圈到自己的地盘。他招呼带来的八个高大结实的壮汉:“介绍一下,我们的美女导演,喻小骞。今后她的事就是我的事,以后她要找你们,你们这帮小子别说不认识。”

  喻小骞暗自佩服对方消除陌生的说话方式,这是自己要学习的。这八个作陪大汉连忙应和:“那是,X长的客人就是我们的客人!”还有人说:“美女就是美女呀,让X长等二十分钟。搁我们,迟到一分钟就把我们骂得狗血喷头。”这么哄哄着,两厢里活跃起来。喻小骞暗自吃着劲儿,文雅地翘着嘴角,跟大家一一握手。

  “喻小骞。从北京来。来采访。”喻小骞不知道官场什么风气,但这么自我介绍,即便是文艺圈也只是新人才这么涩。她坚持这么一本正经,是在老爸茶坊想好的对策。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她坚决要让别人看到,她是个无缝的蛋。“感谢X长,太打扰你们了。”

  她清晰的口齿,文雅的用词让这帮壮汉有些不知所措。大家打着哈哈落座,一个小平头不甘心,又挑个话头大轰大嗡:

  “肯定当过演员。啧,这口条!”他自己先放声大笑。

  大家也跟着笑。有人笑过问:

  “你当过演员吧?演而优则导,对吧?现在兴这个。”后两句他是说给同伴听的。大家又哄笑。

  “没当过演员。”喻小骞口齿清晰地说。X长端起酒杯正了正色道:

  “来来来,咱先来第一杯酒,今天有幸认识喻导。喻导,这就算认识了啊,以后弟兄们的事也是你喻导的事啊。”大家都站起来,樽酬交错,推杯送盏,之后,一饮而尽。

  “那太可惜了。这条件!啊?”小平头接着刚才的话题,然后又左右转着头,征求意见般地对同伴说。

  “我倒认为,”X长说话了,他习惯性地停下来,等着别人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大家也立即静下来,听他的下文。“当演员才是明珠暗投。啊?要我看,演员就是个当兵的,名演员就是神枪手,神枪手就是个上尉也是要上前线的嘛。你说是不是?而导演,才是指挥官。我说的对吧?小喻老师?”X长回过头,好像说悄悄话般地对喻小骞说。见后者表情拘谨,他“喔——哈哈”地大笑起来,顺势拍了拍喻小骞放在桌上的手。

  “这关系也好比发动战争的政客和政客背后的财团。”喻小骞收回放在桌上的手,补上一句。

  “好!”X长夸张地大叫,“喻导不光美丽,还有想法。”

  “电影也一样。”喻小骞不想让恭维美貌的话头持续下去,坚持自己的话题:“导演也就是个指挥官,而决定一部电影命运的是财团。现在还没有正经电影投资人,想拍电影的就是瞎撞,为了弄到投资折了腰。而有钱人投资电影,要么是莽夫,要么是玩票,弄些下三烂的东西。”

  “哈哈哈,不谈严肃问题。啊,今天的任务就是吃饭,喝酒。” X长露出女相的、宽厚的笑,拍拍喻小骞的背。“你们的任务,就是陪好我们的美女导演。”

  X长这一拍,好像点燃这些壮汉心头的火。他们争前恐后离席,先是毕恭毕敬给X长敬酒,然后就围攻喻小骞。那位小平头提着酒瓶子过来,说,按他们河南的规矩,是见面敬三杯,敬酒就是敬酒,自己不喝。喻小骞也不想纠缠,矜持地喝下三杯,小平头还不罢休:“一个女同胞有这么深刻的想法,了不起。啊?是不是啊?”他又左右寻找同伴的认同,得到大家的首肯后也顺势拍拍喻小骞的肩膀。喻小骞没等他拍完就坐回座位,对身边的X长说:

  “照这个喝法,半小时后我肯定醉倒。我得趁脑子还清醒把事儿跟您说了。”

  “不慌,不慌,先喝酒。” X长继续劝慰。

  “先不忙喝。”喻小骞站起来,“没想到X长这么热情。我以为找到您,把我的诉求告诉您,您打几个电话就解决了,不成想还这般招待。哪有求人办事还让人招待的,所以,我今天必须喝醉以答谢……”她的话引起众人哄笑,喻小骞不管他们,继续说,“喝醉前,必须先把请你帮忙的事说出来……”众人又一阵大笑,小平头打哄道:

  “喻导真是搞艺术的哈,没听说那句话‘酒后再说’?酒桌上不谈工作。”他的话引起三两个人讪笑。

  “我没参加过这么高规格的宴会,”喻小骞蹙着左边的眉头,不卑不亢地说,“我们圈子里的人在一起吃饭,就是谈事、解决问题。”喻小骞不给他们插话的机会,接着说,“我有两件事,一件是我想看一个叫武玉梅的案件卷宗,在78年或79年,被判十年。”

  “我当什么要紧事!”X长舒了一口气,“就看卷宗?不是翻案吧?哈哈哈哈。”他笑声洪亮,其他壮汉也跟着哈哈大笑。

  “78年或79年判的刑,可能是因为文革‘三种人’。”喻小骞不管他们笑声中的嘲讽,坚持把自己的话说完。

  “第二件呢?”X长虽然话带嘲讽,但还算认真。

  “同样是这个武玉梅,记恨前夫在她服刑期间跟她离婚,现在以修路为名,要拆前夫家的祖庙,这个祠堂已经是几条街区几千口人的公庙……”

  “你说这个武玉梅挺大本事啊,能拆人家祖庙?挖坟拆庙是民间最大罪恶。”X长怀疑道。

  “这个武玉梅现在叫武凰,是大武集团的总裁。她的挖掘机已经开到海家公庙,海家的妇女老人已经用铁链把自己绑在庙里的木梁上……”

  喻小骞说完发现众人异常沉默,他们不再左右寻找认同了,都低着头,好像互不认识似的。

  “你说的是那个北京企业家武凰?” X长叮问一句。

  “是。”

  “啊,喝酒喝酒。” X长打破沉默说,手臂搂在喻小骞的肩膀上。

  “哎,喝酒喝酒。”大家像是突然找到一件再合理不过的事,忙附和。他们调门里的暧昧成分没有了。喻小骞举杯示意后一饮而尽。说:

  “X长,您可以帮助海家吗?”

  X长沉吟着,突然哈哈笑了,说:

  “就说不能饭桌上谈事么,那么多人?我就是帮你也是私底下帮,不让这帮坏蛋们知道。现在,大家都知道了,我要是营私舞弊,不都摊在阳光下了么?哈哈哈哈。”

  众人跟着领导哈哈大笑,饭局的面貌又变成闹哄哄的杂耍场,严肃问题又被冲成和稀泥。

  “X长,这是为民做实事啊。”喻小骞结结巴巴,仿佛理屈词穷。

  “哈,小喻老师啊,你们搞艺术的,讲究虚静、忘我什么的,时间长了,不知老百姓真正要什么。” X长用公筷夹了一个清蒸带子放在喻小骞的碟子里,“老百姓是这样的,他只看一件事是否对自己有好处;有好处的话,他不管是不是牺牲别人的利益,也不管有没有个公理。这个理儿,在武凰那里适用,在修路沿线其他百姓那里也适用。那个公庙周围的群众,除了你说的海家,还有多少家反对?”见喻小骞被说中的眼神,X长接着说,“是不是?就他一家反对?你看我说中了吧,没错的!就是这样!在两方的利益拉锯中,大家牺牲了海家和海家祠堂。而且,对这些人来说,其命运就是牺牲;如果牺牲时能换点钱,他们就不想什么应该不应该,公理不公理。这就是现实,谁也救不了他们,谁也改变不了。真的,没用。”

  “可事情总应该有个公理。这件事,明明是武凰公报私仇。”喻小骞简直就像个少女,激动地说。

  “一个人有仇你能不让他报?世界又没大同!我的作家,哦,我的导演!”

  “一个女人被判十年,丈夫跟她离婚算是这丈夫的错?”她的话引来众干部的大笑,喻小骞还是坚持把自己的话说完:“况且,这女人犯的是杀人罪。跟一个杀人犯离婚,有什么不应该的?”

  “哈哈哈哈,喻导,按你这说法,‘文革’中两口子分属两派就应该离婚喽?”X长笑得红光满面。

  “杀人犯和两派是两回事!”

  “武凰为什么杀人?她杀人怎么只判十年?”

  “‘文革’时期……”

  “你不是已经知道判决结果了?还看什么卷宗?”

  “我需要细节。”

  “哈,作家啊,导演啊,喜欢说细节,哈!” X长冲着同僚暧昧地挤挤眼。“你要细节干什么?不会是写告状信吧?哈哈哈哈。”

  大家又一阵哄堂大笑。喻小骞发现自己根本玩不过他们的语言游戏和游戏态度。自己正面出击,自以为掌握公理,却总被别人从侧翼怀疑,以游戏态度,把一切正经话题都消解掉。喻小骞感觉,再说什么都可能无济于事,但她凡事求极限的秉性,让她继续申辩: 

  “不是写告状信。我跟海家也才认识两天。”她站起来,忍住堵在嗓子眼儿里的怒火。“事实上,我是武凰请来给她写自传电影剧本的。我只是觉得这里面不公。”她的话引起大家注意,众人安静下来。

  “你是武凰请来的?那你还找她卷宗?” X长好像第一次发现问题严重。

  “既然叫传记,就要写出一个真实可信的人生。武凰之所以成今天这样,十年的监狱生活肯定对她后半生有影响。她绕不过这段历史,所以,我想知道她为什么杀人,是怎么杀的人……”

  没等她说完,小平头猛地醒悟道:“你这不是反水么?别人雇你,你却挖人家老根,揭人家短?”

  “你是导演还是作家啊?”另一个大肚子领导问。

  “即是导演也是剧作家。X长,你的权利可以制止她滥施淫威。你的一句话,上千年的古祠就保住了。”

  “呵呵,你的想法太简单,不过,可以理解,女编剧嘛,编而优则导?哈哈哈。”X长跟着大家又笑一阵。“我给你这编剧上一课吧。哈哈哈,班门弄斧啊,但话丑理不丑。这里有两个原则,强者必胜弱者的原则以及交换原则。海家跟武凰相比是弱者,是吧?好吧,弱者有时也能取胜,就是拿强者缺少的稀缺资源来交换;如果弱者不肯交换,那他就不用拿鸡蛋去碰石头了。”

  “我这不是来求您了么?您也许是海家的希望。”喻小骞愣愣地说。很奇怪,房间里鸦雀无声。

  “每一对关系,都适合这两个原则。” X长不耐烦地说,见喻小骞似乎听不懂地、几乎是天真地看着他,又不耐烦地笑笑。“喝酒喝酒吧。吃菜。喻导这么单纯真是少见啊!”

  “哎,冰清玉洁冰清玉洁。”小平头附和道。

  “这么说,在今天的格局里是你强我弱,我必须拿稀缺资源跟你交换喽?我倒是有。”喻小骞终于弄明白了,或者说终于不抱幻想了。她微笑着,脸上是酒后的桃花色。“我有把所见所闻编进故事的能力,您如果需要,我把您编进故事?”说完,她自嘲地笑了。

  一桌子人,也悻悻地大笑。

  X长豪爽地说:“这可不能写进书里啊!”然后又朝向同僚:“我们这些人怎么是强者呢?作家就是过去的史家,把你写进历史,看他厉害还是你厉害?”

  大伙又一阵大笑,消解了难堪。

  “我自罚三杯。”

  喻小骞拿起酒壶倒了三杯,众壮汉停住笑声,看着喻小骞。喻小骞拿起酒杯,一连三盏喝下,X长带头鼓掌。

  “我还有事,先走了。感谢你们的招待!”

  喻小骞在众人的错愕中拿上自己的背包,往门口走。

  “哎,别走呀!”X长显然没料到这一招,脸色变了。她这一走,他的面儿就栽了。“你的事不办了?”

  喻小骞没做声,落落大方地向众人点点头,走出包厢门。“懂不懂事!”她听见小平头在身后高叫一声。还听见X长说:“小马,去送送。”然后是一阵消解尴尬,磨平对抗的大笑。屋子里笑声爆棚。

  “喻导——喻导——”在庭院里,马秘书追上来,“你真要走?”

  “谢谢你!也转告X长,谢谢他的两顿饭。”

  “你这样走不是让我们领导难堪么?”

  “如果办一件事必须牺牲自己的话,那我就不办了。”

  她遥控开锁,走近拉开车门,又回头向小马点点头。小马礼仪上周到,神态上刻薄地站在路边。喻小骞坐进驾驶室,一松车闸,车子倒出来,转半个弯,像蛇一样滑出弯曲的林荫道,驶出昏黄的酒店豪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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