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酒店门,驶上海边公路,喻小骞“嘙”地喷出一串眼泪。她把车子停在路边,跌出车子,把一腔郁愤嚎啕而出。二十年来,她不断承受打击和失败,在此之前都还算艺术创作的失败,而自从大武集团进入她的生活,她的困扰,已经从创作扩展到了人生。以往,她虽只成功拍过一部剧情片,但一直是骄傲的,而大武集团给她的参照镜子是,她不过是看东家脸色的戏子。而今晚,在这帮权势者眼里,她不过是高级妓女;他们给的任何好处,都必须还之以身体或欢颜。在世纪初汹涌庞杂的社会境况里,电影到底是什么?搞电影艺术的,到底怎么为人?

  喻小骞不哭恐怕还不会醉,这一嚎啕,把酒精搬运到全身,很快,深度醉了。剩余的神智让她明白,必须回到车里才安全。她踉踉跄跄回到车上,打开车顶灯,找到手机,打电话请武羚羊来接她。她不习惯这个女孩,但人生地不熟,她就算是熟人了。

  在等武羚羊这段时间,她下车吐了一次,昏昏沉沉中似乎接了无数个电话,电话里都在说阿木……对阿木的声明你有什么回应……阿木盗窃胶片的背后是什么……阿木已经到了海口机场,正往凤凰海滨酒店赶……19岁阿木在雪地里飞动紫红色“察尔瓦”凌空大跳的身姿……阿木在她白天都需要开灯的家里说,你是我的再生……阿木浑身冒着热汗,六块腹肌在喘气中微微打颤,他用这副湿淋淋的身体抱住她,把她举起来,她笑的声音像一股水在跌落……阿木阿木,到处是阿木……她仿佛站在转盘上,四周转动的都是阿木的影像,回荡的都是阿木可以入台词的话语:“你是我的再生!”“你是我的精神投影!”“你是我的纤夫!”“你是我的喜剧!”喻小骞在这旋转的影像、连片的声响中安然地沉睡在一个柔软的窝处,她周身出了一层汗,汗的酸甜味让她安心。她不知对手机说了些什么,手机撂在一边,没了知觉。

  武羚羊什么时候到来的也不知道。武羚羊敲车窗时,正有一堆秽物堵在喻小骞的嗓子眼儿,她看清是武羚羊,便拉开门跑出去吐了一地。武羚羊连忙取出两瓶蒸馏水递过去,喻小骞簌了口,直起身说:“今天吃了我这辈子最好的东西,现在都他奶奶的交回大地了。”她一抬脚膝盖一软,武羚羊连忙撑住她。

  上了车,喻小骞迷迷糊糊又睡了一觉。她闻到武羚羊身上特有的酸酸臭臭糯糯的体味,便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混沌间心安理得地睡去。

  当她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奢华的大床上,有人在卫生间里冲凉,她以为是武羚羊。看看时间,凌晨一点。她躺在超大松软的枕头上,打量房间的陈设。房内穷奢极侈的摆设极适合爱情,而人们的境况往往是,有爱情的时候,只能在逼仄穷酸的地方打尖儿;当有一天挣到奢华浪漫的环境,宽大松软的床,却没了爱情。她依稀记得武羚羊说有两个房间,也许冲过凉,见她昏睡,武羚羊会撤回自己的房间了。或许……谁知道呢?

  喻小骞侧向昏暗的一面,周身潮热,昏昏欲睡,满脑子涌塞着春桃花直扑愣愣的花瓣。她沉重而欣快地叹口气,像要把身体里游动的缺氧离子吐出去。然后,她的意识就封闭了,仿佛关进了一个灰色管状密器。一个小时或更长时间,她感觉自己快被密器憋死了,关于热带雨林的梦魇又藤缠大树般地纠缠着她,她大叫一声,从梦魇里挣脱,大口地喘着气。

  她蓦地睁开眼睛,蓦地闻到熟悉的气味。这是年轻健康男子身上发出的沁人心脾的荷尔蒙味儿。它像开春河水,带着腥气,汤汤而来,第次涌现。她呻吟般地叹口气,翻过身,看见浅铜色皮肤上沾满水珠的阿木。

  阿木蹙着眉头站在床边,他应该已经看了她不短时间。她的睡相那么焦虑,又那么拒绝,这让他想起以往的情景:他快把自己说疯了,这个女子以中年人的笃定看着他,既像看小丑表演,又像以中年女人的傲慢和无所谓勾引着他。这优越从何而来,说到底,就是,就是,一个东西;那么,就让这东西见鬼去吧!

  阿木像孩子一样,胳膊肘撑着床,慢慢爬过来,爬到喻小骞身边。喻小骞紧张地看着他,阿木伸手盖住喻小骞的眼睛,接着去脱喻小骞的衣服。喻小骞一挺身子想要坐起来,阿木的嘴唇已经压在女人的双唇上。紧接着,他赤裸的身体也盖在喻小骞的身上。

  这是喻小骞熟悉的气味和皮肤下燥热的温度。只是两年来,它像出去流浪的小狗,兴奋得忘了回家。往日的感觉一下都回来了。那盏酒红的芯子,蜂拥出粘稠的蜜汁。

  阿木抓起女人的肩膀,让那付脂凝雪白的身体贴近他。而那一下,对方的反应令他吃惊:喻小骞的身体像个发烧病人,当他抓起对方的肩膀,她的四肢像小叶榕的气根紧紧绞缠着他;其身体则像与猎物短兵相接的豹子,缩着,夹得紧紧的。男人海豚般甩尾拍打时,女人有力的回应几乎把男人震回来。男人蓦然踏上他熟悉的回家之路,触到熟悉而久违的风景,接近了向往已久的温暖;他伸长触觉,去抓就要到手的果子……

  阿木像出门玩够的孩子,晃里晃当,回家一般回到她身体里时,喻小骞心里、手上、甚至头发里都窝出忧伤。从这一刻,她肉体里所有记忆都重新唤起,那深切的忧伤,缱绻的情怀原来一直停留在体内,只不过过去两年没被拨动罢了。现在,她第一次知道肉体也会忧伤。这种忧伤像疼痛一样,不去碰,你对它是茫然的,而一旦拨开,所有的记忆都回来了,甚至比大脑的记忆更深切;她也是第一次知道,肉体的忧伤是不受意志、精神控制的,心理的忧伤可以靠意志压制或遗忘,而更本能的肉体忧伤,则无法压制;她也再一次明白,把所有的怨怒、嫉妒、报复、不平衡等等等等除开去,最里面的,最温柔的,是……她爱这个男人。

  “喻子,把片子给我好吧?”

  阿木翻身平躺在床上,摊开经络暴突的身体,一手搭在自己的眼睛上。仅仅这样看,他的身体如此性感又浑然天成。当然,除下被子,一粗一细的腿却又让人厌恶。在与阿木相爱的那四年里,阿木曾悲切而胆小地对她说你看看我的腿嘛。每当这时,她都将它抱在怀里,用怀抱安慰对方。阿木的腿是六岁时小儿麻痹病留下的后遗症,而当时他已经无师自通地能跳舞。虽然得病期间暂停了舞蹈,但病愈之后开始萎缩的小腿促使他发疯般地练习舞蹈。现在,两条腿虽不一般粗细,但他奇迹般地能跳舞,而彝族的宽脚裤和“察尔瓦”掩饰了一切。

  尽管明白阿木的突然出现是为了胶片,但此时,喻小骞整个身体像高温下正在发酵的面团,已经没什么可以阻挡情欲的膨胀。她翻身伏在阿木身上,身体贴着那来自小凉山的滚烫粗糙的皮肤,一瞬间,她感觉,抱着的是自己的孩子。她虽然从未生育过,但感觉,自己的孩子一定在某个时间生下过,一定在茫茫人海中等着她相认。或者,怀里的这热乎乎的躯体就是她自己,她正抱着自己,感觉也像是被另一双女性之手抱着。恍然间,她咕噜了一声:“你是谁?”谁知道,也许是:“我是谁?”只有这个男子能让她物我两忘,而这个男子正用那支冻伤的胡萝卜,从皮肤外,顶住她的子宫。

  阿木拿开遮在眼睛上的手,抓住喻小骞瓢虫一样鼓起来的两瓣屁股。他听见喻小骞说“我是谁”,如果是几年前,他会舔着她下颏内侧的小肉肉,说:“你是我的阿咪子(小姑娘),阿麽(阿妈),阿呢格(我爱你)!”喻小骞喜欢这些词汇,她说这些简单的发音让人感觉在童话里。而这几个词,他至少两年没说了,他也没说给新认识的那些女孩听。他觉得,比起这些女孩,当时已经35岁的喻小骞更纯粹更赤诚。

  “喻子,看在你爱我的份上,把片子签给我吧?”

  他又叫她“喻子”,这个称呼曾经像朝雾一样充满喜悦和希望。喻小骞把鼻子贴在阿木的脸颊上,嘴里呜呜噜噜喃喃自语。她不想扎破这只气球,她想让它鼓胀得持续点儿,再持续点儿。

  “天亮……”她想把眼前这个人挤进自己体内,成为她的脏器。她永生负载着他,永远跟自己做爱,永远不分离。

  “天亮了,你就答应把片子签给我?如果卖了钱,我不要,你跟‘大武’五五分……” 

  “你说谁?”喻小骞蓦地撑起身体,随手拉起被子,遮住身体。

  阿木应和着,精神并不如身体表现得陶醉。这又让喻小骞一惊,一股凉气从头顶一直灌到腰底。她弹起身子。

  “你说我和谁五五分?”

  “啊?”阿木愣一下,“你怎么说停就停呢?快过来……”

  “你刚才说谁?”喻小骞的口气一下降到冰点,目光出奇地冷静。阿木拉她一下没拉动,便烦躁地一翻身趴在床上,压住自己的情绪和身体。说:

  “给我投资的公司。”

  “你刚才说是大武集团?”

  “是谁不重要!只要他给咱剪出来。我让人家看了,人家明确告诉我,这片子不可能挣钱,只能到美国独立电影节争取个奖,将来最多在电影资料馆存几个拷贝。就这点儿气数。”

  “跟你勾勾搭搭的是大武集团?”喻小骞跳下床,抓起酒店的浴袍套在身上。她站着,瞪着阿木,用力把睡袍带子系紧。阿木烦躁地坐起,又是手抓又是脚勾,掩上被子。

  “你怎么一下这么冷了?你挑了一半把人撂到半路是吧?”他为自己暴露在年长妇女面前而羞愧,便也跳下床,从地上捡起酒店的浴巾,缠在腰里。“我跟谁合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把片子签给我,我让他们投资把它剪出来,成个作品,拿到国际上去摘个奖。”

  见阿木跳下床,喻小骞转身去开落地灯。灯光是保护,光亮可起到减怒镇定作用。

  “‘大武’怎么找到你的?是你找他们,还是他们找的你?”喻小骞蓦然明白大武集团、抑或就是武凰,这打的什么算盘。“她要把我所珍视的一切都拿走,摧毁!”她在心里喊。

  “这有什么区别!”阿木到衣柜找出一件浴袍穿上,不等喻小骞说完就不耐烦地说。两年来,她所习惯的阿木的气急败坏又回来了。

  “当然有。你知道,现在逼我就范的就是大武集团。”

  “这不结了?!你跟他合作,我也跟他合作。人家在成我们的事儿!”阿木说完,从浴袍里把湿浴巾解开,浴巾掉在地下,他厌恶地一脚踢开。他走到木衣架旁,从挂着的背包里拿出一条衬裤穿上。喻小骞把脸扭过去,不愿看阿木有棱有形的后背和臀部。她依然对这副身体迷恋,但绝不在肉体之前低三下四。

  “这不是合作,而是掠夺!”她一个字一个字、气息能划破纸地说。

  “哎,哎,哎,”阿木厌恶地打断她,“别那么敏感。搞艺术的臭毛病,以为谁都在乎你……”

  “阿木!”没等阿木喷完,喻小骞咆哮起来:“我们准备了六年的《过山车》,她耍手腕把我们诳进去,现在又加条件要把它束之高阁!而这部纪录片,是我们的全部经历,她又通过你把它抢走……”

  “不是抢,是大家帮咱剪辑出来,成为作品!谁让你没钱呐!”阿木也跟着咆哮。

  “她剪出来?她出钱让我剪可以吧?没有吧?她就是要把我六年的心血最后变成一堆不温不火的垃圾。天地良心,那是我的作品!那是我的命!我十年就拍两个作品,一个是《卖脸》,一个就是它。你知道它对我的分量!还有——”喻小骞的喉咙都喊劈了,“它是你我六年来的一切。你知不知道?!”眼泪溅出来,她瞪着泪眼,怒向阿木:“你把它偷走,拿去贱卖。作品就是艺术家本人。你糟践了作品,就糟践了自己,你知不知道?!为这俩钱儿,你把自己都卖了,你知不知道?!”

  “钱不重要?”阿木尖酸道,“你不是就没这俩钱儿,片子捂在手里都捂臭了!”

  “我就是把它烂在手里,也不贱卖!”

  “又是大口号,听见就烦!标榜有啥用?你不是也人在海南,给人家干活儿么?说人家都容易,你自己呢?”阿木一脸的不屑,一副曾经沧桑的铁石心肠。

  “我的处境跟你不同。我已经欠了200万。而《舞者》是我们自己的,谁都不欠。”

  “行了行了别说好听了的。这事儿在你就是没办法,到我就是贱卖了。你以为我还是从前的我啊。”他突然住了口,为说到自己而烦躁。他可能也下了决心,不再跟喻小骞提过去,也不再动感情。

  “我还没签合同。还可以不干。”

  “得了。别找理由了。你今天必须在这个合同上签字。不管是温柔签,还是暴力签。我不想搞暴力,你也别逼我。”

  阿木一偏一偏地撞到卫生间门口,把丢在地下的长裤登上,站直身体,扎紧皮带,把挂在木衣架上的绒布衬衫套在两只粗壮的胳膊上,从下到上一粒一粒系扣子。他看着木衣架子,神色游离出去,嘟囔一句:“这架子不错,到北京也弄一个。”

  这当儿,喻小骞又把浴袍带子重新系一下,坐在床脚榻上,脸朝墙,脸上两行心酸泪。

  “你也别哭,你对我的好我也记得。我们以后还可以是朋友……”男人恩断义绝前必说的话,让喻小骞更加心酸。这个大山里出来的少年,也学会了用这种语言忽悠女人。

  “什么合同?”喻小骞干枯的嗓音像荷尔蒙流失殆尽的老妇人。

  “这个合同……就是把那四本胶卷的剪辑发表权全权交给我,将来向警方或法院出示,盗窃就不成立了。”阿木结结巴巴地说。来北京六年,他依然不会使用夹带专业术语的语言。

  “这不是你能想到的。是‘大武’的人教你的?”喻小骞看到阿木眼睛里去,把后者看得心虚。

  “我怎么想不出来?”

  “我对你太了解了。这阴招你还想不出。”

  “这不重要。你把合同签了,我就不用坐牢了,咱们的片子也能拿到美国参加影展了。这不是你最想要的?”

  喻小骞看出,这表面上是考验喻小骞对阿木的态度,实际上这是让她交出最珍贵的:她的作品,她的爱情。或者搞一个假象:用交出作品,换回短暂的爱情。比如今天凌晨的温存。喻小骞看着阿木,这张原本单纯的脸现在被事事不如意的怨怒所戕害,满脸是焦躁、不耐烦以及恶狠狠的怨毒。一层泪水浮上她的眸子,她垂下头,茫然地望着自己的腹部,仿佛这能看进自己的子宫:这个空落落的小怨妇,一小时前还满怀欣喜迎接浪子,现在看来不过是又一次“投入·产出”的游戏罢了,别再幻想了。现在,女人为肉体背叛自己而羞耻;如果是男人在利用你肉体的热情以达到他的目的,那耻辱就更像疤痕一样,留存在肉体的记忆中。

  “如果是武凰让你这么做,你我都上她的当了。”喻小骞把眼泪压回去,抬眼看阿木。而在后者看来,喻小骞脸上肢体上的哀伤,只是因为他没有用身体去爱她。待她签了字,他可以用今晚最后的时间去满足她,让她深刻地、透彻地感受他的强壮和血性。他打断对方:

  “哎呀呀呀,什么上当不上当,就你这么想!”阿木想起自己的目的,又收敛了点儿火气。他走过去,抚着喻小骞的头发,这个动作让喻小骞心中泛起柔软。她很想就此贴在阿木的臂弯里。“别想这么多。人家出钱给我们剪片子,这是好事。”

  喻小骞把头一歪,让过了阿木的手。

  “如果我不签,会怎样?”

  “你必须签!”阿木暴躁地把手向后一甩。这个动作,如果没有此行的目的,恐怕已经甩到喻小骞的脸上。喻小骞凝目阿木,她对这个人的熟悉,已经是能从眼睛看到头脑。醒醒吧,眼前这个青年只想得到胶片又不受惩罚。他搂你、跟你做爱只是手段,跟要挟一个性质。喻小骞疲惫地靠回枕头,这一天她经历太多的事,最好的归宿,就是拥着阿木热燥的身体,在深睡中迎来黎明。恍惚间,她感觉自己的脑仁仿佛是一枚熟透的黄杏,她渴望这甜酸的沉耽,嘴巴里甚至渗出一丝甜汁。

  “我熬着,你倒睡觉!”喻小骞这一恍惚惹得阿木暴怒,后者奔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不许睡!给我把字签了!”

  “我累了。先睡,天亮再说。”

  “不行。你签完尽管睡。”

  “签了你也走不了,天亮再说。”

  “你签了,我现在就去机场,已经四点了,我赶最早的航班。”

  “阿木,这个字我是不会签的。作品是我的命,我的名誉,我不会白白送给别人。”

  “你——”

  阿木想说什么,喻小骞打断他:

  “如果大武要合作,也可以,让他们找我谈。我会以我能接受的方式跟他们合作。”

  “别做梦了!你还没看出来,人家感兴趣的是我,不是你!”阿木瞪着眼,脸上的表情近乎愚蠢。

  听了这话,喻小骞鄙夷地撩阿木一眼。自从把这个青年从小凉山弄出来,自己一直在教育他不要为钱、为某些随时会变动的东西折了腰。她以为除了演技,这是她给阿木最重要的东西。但阿木显然没把这放在心上。喻小骞无不悲哀地自嘲,不要企图把自己的经验教给某人,即使最亲密的人;生活的教训只能自己去摸索。

  “大武集团耍阴谋,他们这是利用你把我剥得一干二净。”喻小骞嘟囔着,但已不期望能说服阿木。酒精和困倦使她头疼欲裂,她只希望能睡上一觉,等精力恢复了,好继续争斗。阿木听见嘟囔,鄙夷地“哼”一声。他认为喻小骞病态的自恋已达到令人作呕的程度。

  “这跟你无关。别动不动就阴谋论,你没那么重要。”阿木返身拿起木衣架上的背包,从里面掏出一式三联的合同书,放到喻小骞面前的床头柜上。喻小骞执拗地不瞥一眼,而是抿着嘴紧盯阿木。

  “看我干啥?”阿木突然想开个玩笑,“刚才不是让你全看了?”

  喻小骞幽幽地看着阿木,这张来自山里的带着些许诡异的英俊面孔,曾经那么信服她,依恋她。她说的每句话,他都生怕漏掉地看着她眼睛听;她说的笑话,他总是慢几拍才听懂,之后自己坐在角落里,脸上带着梦幻般的笑容,回忆这个笑话,一会儿笑一阵,过一会儿又笑一阵……那是他们的好时候,一些场景历历在目……在筹备《过山车》的头两年,喻小骞请来专业教师训练阿木的肢体,重新编排电影中的几段舞蹈。舞蹈涉及古典芭蕾、现代芭蕾、现代舞、中国舞、踢踏舞、黑人街舞,喻小骞一个舞种一个舞种地训练阿木,当然她也跟他一起训练。不过她从来没透露自己从前跳过芭蕾,只说小时候跟着收音机瞎跳。这与阿木跟着电视学跳舞的经历对接。这常常泛起的经历和情感的对接,让他们时常在身体的训练达到极限时,感受到濒死知觉时,就在训练室的地板上、沙发上、木箱子上做爱:“于是我们做爱了……于是我们又做爱了……于是我们再次做爱了……”她记得每一次跟阿木做爱的情景,它们像设计的场景,每一次都有不同的背景,说着不同的台词,把所有的以往变成当下透彻相知的一切!

  而再美好的相爱最终也变成眼下这个样子!这是两性关系的悲哀还是人类的悲哀?!

  由于口渴,喻小骞的喉咙干得像一片纸,好像要脱离脖子,掉进肚子里。她站起来,阿木警觉地上前两步,横在她面前。“你要干啥?”“喝水。”喻小骞不理他,径直往茶几走。阿木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先别喝!签完你随便喝!”阿木一用力,咔吧一声,喻小骞的手腕像是错了一下,她想扳回,但手腕显然被拉伤,不得不顺着阿木的劲儿,抽自己的手。而后者以为喻小骞要贴上他,厌恶地向后一退。喻小骞伤心地看着阿木这个动作,他以为她会哭着扑到他身上?不再会了!现在她只想掩饰手腕被拉伤,她不会给对方留下受伤者的印象;于是她舍了会被第二次拉伤,用力扳回手腕。 

  “我要是不签你是不是准备杀了我?”阿木一听倒放了手,从一直拎着的挎包里掏出一把套在牛皮套里的彝族弯刀。

  “来的时候我已经想好了,你要是不签,就杀了你。反正回北京也是坐牢,死了算了。”阿木岔开双腿,刀出鞘,背包掉在地下。他用那只拐脚,把背包踢开。

  如果说喻小骞震惊于那把瓦亮的弯刀,不如说更吃惊于阿木破釜沉舟的绝望。在此之前,她只看到这件事上阿木的无理,只看到作品对于自己的重要,却没真正在意阿木的绝望:如果说《过山车》是她泅渡的最后一块木板,同时也是阿木跻身艺术圈为数不多的小船。这艘小船现在被武凰捅漏了,大武集团还貌似给她一个《海南往事》的改编项目,而阿木则赤身掉进海里。他可能扑腾几下、喝了几口水后才想起,储藏柜里还有个拍了六年的记录片。大船进不了艺术(或干脆叫娱乐圈)的港,小舢板也能挣个名分。对于赤贫的阿木,他已经不在乎用什么手段弄到小舢板,只要不把他抓进监狱,他就会使出全力,抓住这个救命小船。

  “阿木,这六年,你认为我耽误了你?”喻小骞用透支后的哑嗓子说。

  “我看啊,你根本弄不成事儿!”阿木恼火地说,“你也不是不聪明,也不是不努力,像你这样的人,还有邵洋、柏树则都一样,都是认识有问题,想给时代搞什么树碑立传……没用!你们不改变认识,再干十年还是这样……你把自己耽误了,也把我耽误了。”

  “我要是不耽误你,你还是西昌一个找不到工作的文艺青年。”喻小骞从阿木横着的弯刀前走过,阿木不得不往后退了退。喻小骞倒了水,喝了,坐在圆椅里,双手放在两膝间。有一瞬间她都睡着了,没听清阿木的话:“我在北京也没找到工作……还是那句话,你把我弄出来我感激你,但我也报答了你。”喻小骞在思维的最远处听到“报答”二字,一惊,又醒了。

  “耽误你六年,也不是我情愿。我不会跟商人打交道,见不得他们凡事算计成本的嘴脸。《过山车》是‘大武’设计把我们套住,而你却要跟它合作。”她的声音似乎飘在体外。

  “那是你和它的事,跟我无关。你是你的事。我是我的事。”阿木把弯刀插进饰有很多皮绳的皮套,想过来安慰喻小骞,后者的面孔已经是雨打的残败梨花。阿木看到了,也有些吃惊和不舍。这个青年的单纯在于不会掩饰,好的坏的都不会。这是喻小骞当初动心的地方。而山里青年也容易为一点小利,眼前的一点小成功,把最基本的卖了。

  “好!”喻小骞的咽喉粘膜干燥、稀薄得像一张青蛙皮。她整个人,则像上岸太久的青蛙,干得皮都皱了。

  “我给你签。”她泪如泉涌,吸了一下鼻子,哑声说,“但必须在第一个镜头写明:‘喻小骞作品’。”

  喻小骞跑到卫生间,抓起一条毛巾压在脸上,使劲忍住抽泣。从卫生间出来,阿木不看她,一手拿合同,一手拿水笔,等着她。喻小骞坐在茶几边,浏览了合同的前两页,在第三页的空白处上写道:

  《补充协议》:

  在同时满足下列条件下,允许红画文化传播公司对《舞者》原始胶片“Ⅰ、Ⅱ、Ⅲ、Ⅳ”进行剪辑、发布、参赛、公演:

  第1个镜头:喻小骞作品

  第2个镜头:片名

  第3个镜头:导演姓名

  第4个镜头:出品人公司或个人

  第5个镜头:摄影、艺术指导 喻小骞

  喻小骞把以上内容填在空白处,感觉就像写卖身契。写完,看也不看,签上自己的名字。

  “我给你签,不是因为你用刀子威胁我,而是别的。”喻小骞把合同往茶几上一推,其中一联飞到地毯上。阿木一腿跪地,拾起。他跪地动作利落得让人心酸。

  “那是为什么?”阿木愚蠢地问。

  “你的心性无法理解。”

  喻小骞收拾自己的东西。阿木则把合同放进背包,同时把夹克套在身上。这时他瞟一眼喻小骞,以为喻小骞说“别的”是因为还爱着他。他动了恻隐之心,走过去试图搂住喻小骞。

  这个男人就在身边,她已经闻到对方身上干燥的荷尔蒙气味,好像一旦皮肤贴上去,就会发出吱吱烧干的声音,就会闻到皮肤烤焦的臭味。喻小骞惊怵地一抬手挡住,嘴里胡乱叫道:

  “你不会想到的!”

  她的指甲刮到阿木的面颊,阿木脸上立即鼓起两个肉楞子。一瞬间,喻小骞像做错事的少女,两眼窝子全是歉意;当她意识到自己不该有所歉意,那会被当作示弱,便猛地跳起,拿起自己的背包,跑出门去。阿木还没愣怔过来,本能地追到门口。已经跑过两个门的喻小骞又折回来,在阿木冲到门口的当儿,正好出现;他们四目相对,喻小骞毫不犹豫地把阿木往屋里一推,把宾馆房门“砰”地从外面带上。

  穿着白浴袍的喻小骞,感觉在走廊跑了一整夜。不知哪个的记忆角落储存着武羚羊住在最后一间这个信息,便仿佛穿过整个黑夜般地跑到走廊顶头,门从里面猛地拉开,穿着白色浴袍的武羚羊光着头站在门口。蓦地,喻小骞仿佛看到二十年前的自己——面色苍白、眼神忧郁,希望艺术化地生活却不知该怎么办。她的圆眼睛也是这么惊讶地、暗怀喜悦地睁大,1978年的“今天”诗刊,和1979年挂在中国美术馆栏杆上的“星星”美展,从这双眸子底胶片一样咔咔走过。喻小骞蓦地伸开双臂,抱住了眼前的姑娘。自己浑身酒糟臭,这女孩也正好酸哄哄的,她们像腌在一个缸里的咸菜,相互热望着对方身体里溢出的酸水,不顾一切地一头扎进去,搅合在一起。

  喻小骞缺氧的大脑依稀记得,她抱住了武羚羊,武羚羊也反抱住她。被抱住,喻小骞找不到重心,脚下绊了两下,和武羚羊一起扑倒在床上。她感觉,胃里的食物都顶在嗓子眼儿里,一张嘴就能直喷出来。她咬住一只枕头,想撑起身子。也不知是被武羚羊死死圈住,还是自己体软无力,她在武羚羊身上撕扭、盘桓了几个来回,女孩更死命地抱住她,并发出欣快的呻吟。喻小骞吃了一惊,甩开枕头,用尽管昏沉但还没有完全失去判断的目光盯着躺在床上的光头美人。她再一次震惊,躺在身下的、惊讶而欣喜地望过来的女子,分明就是武玉梅笔下的杉子。她感怀而怜爱地看着这个雪白的人儿,轻轻捧着对方像玉滴子一样的脑袋,呻吟一声,俯下身去……

  喻小骞最后还是将堵在嗓子眼儿里的秽物吐出方才清醒。她不甚清楚在她俯身亲近书中的少女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光头的武羚羊和晶莹剔透的小女人杉子交叠;杉子竖起的红脚尖和吴清华破碎的宽脚裤像穿插镜头交替出现;光头武羚羊的性暴动和芭蕾舞剧的禁欲主义趣味混合;十八岁的喻小骞在冷风里看“星星”画展的清灵,与武羚羊性感的光头、分开的两腿、街上找马子的为所欲为波普对应呈现……这些影像由远及近来到她眼前,又从她手尖和嘴唇边滑走;她欣快地等着它们到来,又留恋地看着它们缓缓而去,满足和怅然让她一声一声叹气。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清新和愉快,有一瞬间,她感觉抓住了从前的自己,又仿佛感觉青春在她手指间流连,她“呃——”地呻吟般叹息,将自己的身体,叠印在那团雪白里……她觉得,自己摊得很薄,很透明,融进去,化在对方温软的躯体里……她感觉自己又是那个单纯的、一天到晚就知道跳舞的、像一树凤凰花的杉子……同时也像这个脆弱自私的武羚羊,也像那个穿红衣裤的、全身道道鞭伤的吴清华……

  喻小骞踉踉跄跄跑到卫生间吐了,然后歪倒床上睡着了。她似乎全然忘记这一天发生的事,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十五岁的书中人物杉子。这个杉子既是十七岁的吴清华又是十八岁的喻小骞,既是二十三岁的武羚羊也是十一岁穿仗的武玉梅。她是她创造出来的人物,性格和情节是她赋予的,而她则像每一个虔诚的作者,爱上了自己的人物,看着她从自己手里走向她的命运。她欣喜地看着十五岁的杉子跑进自己的命运,跑向她大脑黑暗的深处。

  喻小骞再次醒来时,太阳已经像蒸笼盖,罩在房屋、窗户、窗外的植物上。在热带地区,太阳不像是朋友而像伺机而动的野兽,它无时无刻不用胀热、潮湿、泛滥的霉菌侵害你。清醒前,喻小骞感觉身体就像裹了层湿热的牛皮,哪怕有那么一小块搭在鼻孔上就会窒息,衰弱的意志还能让她意识到这一点,她乱抓乱蹬一阵,才从溺水般的窒息中透过气来。

  她猛地睁大眼睛,蓦然看见雪白的天花板,又蓦然发现自己两襟敞开,浑身湿透,头发湿溜溜地贴在脖子上,身体打开在一张阔大的床上。同样在这张床上,坐着散开前襟、光头雪白的武羚羊,后者即惊惧又谄媚地看着她,仿佛是等着她的态度。喻小骞恼火地扯了下衣襟,从床上跳下来,同时系上睡袍带子。武羚羊则瞪大眼睛,琢磨她的意思;见状,也慢慢遮上衣襟。

  “对不起,昨天喝多了。”喻小骞发现自己就像第二天从女人床上爬起来的男人,急于把缠绵描述成一次事故。

  “没什么啊,我喜欢。”武羚羊圆睁淡棕色的眼仁儿,粉红的面颊薄得像一层光。前前后后相处快一个月,喻小骞从没发现这姑娘如此生动新鲜过。可能发现喻小骞在看自己,这姑娘鼓足一股傻气,冲口而出:

  “我一直等着。从我看见你第一眼就知道。”

  与沾花惹草的男人相仿,听到对方表白,喻小骞一是感觉可笑,二是烦躁不安。 

  “什么第一眼,什么我跟你一样。你想错了,不是那回事儿。”

  “我知道你更爱男人,但你也爱女人。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了。”

  武羚羊诡异地别着眼睛,用目光缠着喻小骞。见喻小骞难堪得两颊绯红,这个直接的女孩毫不羞臊地说:

  “我爱你!”

  喻小骞恼火地转身进卫生间,打开没拆封的牙具,挤好牙膏后返身要关门,武羚羊则站在门口。当她的目光粘上对方的眸子,武羚羊孩子气地迫不及待地说:

  “我爱你的容貌,你的气质,你的职业,今天凌晨,我还爱上你的身体,你的激情。我老师说过,激情也是天赋。”

  喻小骞羞恼地、砰地一声关上洗手间的门,这只让武羚羊停顿一下,这个把握不住速度和程度的丫头大概只是怔了怔,继续在门外大声说:

  “你跟我会有个不一样的交往。”武羚羊仿佛是提着心脏说话,“你虽然不是我的同龄人,但你想过没有,我就是你妹妹、学生、女儿,我相信差异的爱会使你终身难忘。”

  她还没说完,喻小骞“呼——”地拉开门,像头发怒的母老虎,冲着武羚羊厉声喊:

  “我他妈根本不是该死的拉拉!那不过是酒后失足。你给我滚远点!”

  “你不敢承认?你们这代人啊根深蒂固认为这是伤风败俗。到现在你还这么不开放,思想束缚太深了!”

  “你给我闭嘴!”喻小骞羞臊难堪,像是被人抓到偷窃。见武羚羊没有走的意思,她退一步重新关上洗手间的门,“铛”地脚后跟又磕一下,这让脚踝钝又挫一下,她不得不缩着脚,让一阵疼痛经过。她脱掉汗湿的浴袍,站在水柱下,水的热度刚好叫她起一层鸡皮疙瘩。她调整情绪,思忖接下来该怎么办?想想自己一见到武羚羊,既厌烦又不忍放手,恐怕就是被对方身上的拉拉气质诱惑。她不认为自己是拉拉,但阿木离开后她实在对男人失望至深,有时候她就发狠地想,与其祈求男人来爱,不如跟顺眼的女人建立“姐妹情谊”。她曾想过再老个十岁,找个三十岁左右的文艺女孩作伴,做人家精神导师的同时也当人家的撕缠对象。但那是十年后的事,她自以为还没老到自觉退出两性江湖——跟男人撕斗,既是跟世界搏斗,也是跟命运搏斗。让她疑惑的是,武羚羊到底为什么而来?电影?她自己的气质和职业?亦或同性相吸?即便这些全是她还是疑惑,此人到底是谁?右脚踝上的疱疹彻底溃疡了,脚踝红肿,看来只要她在热带地区活动,她就还是个跛子。“喻小骞”这个笔名就是这么来的。喻小骞看着红肿的脚,暂时想不出什么办法。

  喻小骞洗完澡,反穿湿溜溜的浴袍走出洗手间,见武羚羊戴了一顶非洲发柳的假发,发梢用束带扎起来,脸蛋儿倒也清秀干净。她坐在茶几旁架着二郎腿啃苹果。她吃苹果就像松鼠磕松果,从上到下一粒一粒磕下来,苹果粒积满口腔,才速度很快地咀嚼吞咽。见喻小骞出来,武羚羊举着苹果跳下椅子,眼睛里又换上紧张、讨好的神色——喻小骞第一次见武羚羊时她的主要表情。

  “我错了小骞老师。我不该说那样的话。”武羚羊揣度喻小骞的表情,见对方已经平静,忽而又觉得喻小骞可能已经默认了,便连忙回身拿了个苹果递过来。

  “我不怪你,但我们的交往结束了……”喻小骞挡住递过来的苹果。

  “别,小骞老师,我再也不说那样的话了。再说,如果你能回忆起,昨天,啊不,今天凌晨,并不是我主动的。”

  “别说了,那是酒后失足。如果这事伤害了你……”

  “没有啊,我喜欢……我不说了。你别丢下我,我真想跟你学电影。”武羚羊焦急地抓住喻小骞的浴袍,喻严厉地盯着对方冰激凌色的小手,后者慌忙松开了。

  “鉴于现在的情形,我们不适合在一起。你看来很有门道,去另投高明吧。感谢你让我用了这些天的车,我收拾好东西,把车钥匙放在前台。”

  喻小骞说完拿起自己的背包,到洗手间换上出门的衣服,走出洗手间时见武羚羊泪光莹莹地靠在墙上,可怜楚楚地说: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喻小骞不理她,坐在椅子上,穿高帮皮靴。

  “我实际上不叫武羚羊,叫武海南。”

  听到“武海南”三个字,一道寒光从喻小骞的太阳穴一直窜到足底,她整个脊柱都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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