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夏荣芳和罗恩泽拉着哭泣的罗梦月的手回到家里,罗恩泽把罗梦月搂在怀里说,好闺女,别哭了,没事儿了啊。

    从对门传来了“拍拍”的打人声音,还有小军的嚎叫声和潘戈和卫国的哭声。

    夏荣芳说,对门在干吗呢?我去看看。

    罗恩泽说,别去,那个生产队长才不舍得真打他的宝贝儿子呢,那俩臭小子都让他给惯坏了,再不管管,他们就飞到天上去了。

    夏荣芳说,俩孩子都哭成那样了,我还是过去看看吧。

    没等夏荣芳出去,潘志兵跑进来焦急地说,快,罗叔叔,快!我爸快把小军给打死了。

    罗恩泽和夏荣芳冲进了潘家。

    罗恩泽一把夺下潘大海手里的武装带,他看了一眼潘志军的屁股说,我说老潘哇,你真舍得下死手呀!潘大海怒气冲天地说,你来干啥?我在自已家里教育我自己的儿子,关你屁事儿啊?

    你在气头上打孩子,会把孩子给打坏的。

    咱们现在忙的是脚打后脑勺,一个人当成几个人用啊,为了找他们,基地出动了一个警卫团的兵力!你说说这些个破孩崽子们给咱们裹了多大的乱呀!

    孩子就是孩子,他们要是都跟你我一样懂事儿,那就不是孩子了,这话是谁说的呀?

    潘大海哼了一声开门出去了,潘志军哭出声来,呜呜,他不是我爸,我没这么狠心的爸,他这是要把我给活活打死呀。

    潘志兵过来把潘志军那惨不忍睹的屁股用衣服盖上,金小妹抱着卫国泪流满面,潘戈坐在床上哇哇大哭。

    罗梦月哭着说,小军哥哥,你疼吗?金小妹哭着说,打孩子算啥能耐啊!这孩子跟着他享啥福了?尽遭罪了!他尽过当父亲的责任吗?他有啥资格打我的孩子呀!

    罗梦月给金小妹擦眼泪,夏荣芳提着小药箱进来。

    罗恩泽说,大姐,这群孩子他们淘气淘的也确实太没边儿了!老潘他教育孩子没错,可我咋也没想到他会真打呀。

    金小妹说,他这是想把我的儿子给打死了,他就心静了呀。潘大海,你干脆把我也给打死了得了,潘大海,我跟你没完!

    罗恩泽出去了,夏荣芳说,大姐,你就别难过了,小军,让我看看你的屁股。潘志军喊道,不许女生看我的屁股!小兵接过夏荣芳手里的小药箱说,妈,夏阿姨,请你们出去吧,我给小军的屁股抹点药。

    夏荣芳和金小妹抱着孩子出去了。

    潘大海蹲在楼门口的树下抽烟,罗恩泽走过来对他说,有你这么打孩子的吗?还用上武装带了,你干脆拿枪直接把他给毙了,那多解气呀?

    潘大海说,我早就跟他们说过,你们怎么折腾我都行,谁让我是你们的爸爸呢,可是你们要想折腾部队那就是不行! 这是原则问题!

    他们还是孩子,有什么大不了的原则问题啊?

    你不是说就没见过像我这么护犊子的爹吗,你还说我把我的儿子都快惯上天了,说你的闺女早晚得让我的儿子给带坏了,你都看到我是咋惯孩子的了,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我满意什么呀我满意,我又没让你下死手地去打孩子,我那不过就是说说,你还真当真了呀?

    潘大海激动了,他指着自己的心口说,你以为我就不心疼啊,我打他的时候,这儿疼!

    哎,老潘,俩孩子犯错,一般来说都管教老大,你咋打的是老二呢?

    我想管教谁那是我的事儿,你管得着吗?

    谁管你家的破事儿了,我不就是觉到有点奇怪嘛。

    这有啥好奇怪的呀,小军就是调皮捣蛋的祸首,我不打他我打谁呀?

    潘志军趴在床上,潘志兵给他的屁股上抹了红药水又抹紫药水,潘志军疼的呲牙咧嘴, 哎哟,哥,你轻点,疼。

    潘志兵说,哦,我轻点儿。

    法西斯,大军阀!啥都不问就开打,还打的这么狠,我就是他的阶级敌人,他把我给消灭了,他就胜利了。

    爸其实挺疼你的。

    有这么疼儿子的爸吗?

    是谁带着部队来找咱们的呀?是咱爸呀,他要是不把咱们当回事儿,能急成那样吗?

    他急的是你,不是我,他疼的人是你,不是我! 哥,你说我是他亲生的吗?

    你绝对是爸亲生的,我……

    屋门突然被推开了,韩梅、童玉冰几个女生突然闯了进来,她们说,潘志兵,潘志军,我们不放心你们……

    潘志军急赤白脸地喊叫,别进来!快出去!

    女孩子们看到潘志军被涂抹成红红紫紫的光屁股时,都捂住眼睛大叫,我没看见,我啥都没看见。她们转身跑了出去。

    晚上,潘志军趴在床上,金小妹要察看他的屁股,他不让看,金小妹流着泪问,还疼吗?让妈看看。

    潘志军说,妈你别看了,我现在不太疼了,那个法西斯下手可真够狠的,他不是我爸,他是我的敌人,只有敌人才会这么狠毒!

    金小妹轻拍了他一下说,别胡说八道! 听话,我是你妈,快让我看看他把你打成啥样儿了。

    潘志兵帮潘志军掀开盖在屁股上的毛巾,金小妹看到儿子红红紫紫的屁股泪流满面。她给潘志军盖好被子,回到布幔这头的床上躺下。

    熄灯号响起来时,潘大海才从外边儿进来。他想上床休息,被金小妹一屁股给挤了下去,潘大海来到布幔的那头,轻轻掀开潘志军的被子,潘志军闭着眼睛装睡,潘大海打开手电筒认真察看儿子的屁股,他的眼泪流了下来,这一切都让潘志兵看在了眼里。

    潘志兵轻声说,爸,你不该这么打他。

    你咋还没睡呀?快睡吧。这药是你给抹的?

    嗯。

    好儿子,谢谢你。

    潘大海离开时,潘志军和潘志兵都流下了眼泪。布幔这头的金小妹给潘大海留下他睡觉的位置。

    罗恩泽和夏荣芳躺在床上说话。她说,那个生产队长也太偏心了。他说,你觉得他更偏谁?

    偏小兵呗。

    他偏的是小兵,可他最喜欢的却是小军。

    挨打的也是小军啊。

    老潘对小兵的偏爱有小心翼翼的味道,对小军的喜欢才是父亲对儿子真情实感的自然流露。

    是这样吗?

    小兵生病了,老潘他特别的上心,他想尽一切办法去给小兵整什么冰糖葫芦;可是小军病的时候也想吃冰糖葫芦,老潘就没当回事儿。

    你是怎么知道的?

    梦月说小军为这事儿都哭了。

    他们怎么能这样呢?这是为啥呀?

    除非……

    除非什么?

    算了,人家的事儿,我们跟着瞎操什么心呐,睡吧。

    你接着往下说呀,除非什么啊?想想是有些怪哈,是因为什么呢?难道小兵……这可能吗?不对,这也不可能,哎,你倒是说话呀?

    罗恩泽已经睡着了。

    基地没有中学,潘志兵小学毕业后,得和同学们一起到几百公里以外的县城的中学去住校。这天一大早,潘志军和罗梦月去火车站送潘志兵去地方上中学,潘志兵嘱咐潘志军,我走了,这喂鸡、劈柴这些活儿就都交给你了。潘志军说,没问题,哥,你才十三岁就离开家,怕不?罗梦月问,小兵哥哥,你都要出远门了,金妈妈和潘伯伯咋也不来送送你呀?潘志兵说,你看,有谁家的爸爸妈妈来送孩子呀?

    罗梦月舍不得小兵哥哥,她哭了。潘志兵对她说,梦月,别哭,等学校放假了我给你买好吃的回来。他趴在车窗上兴奋地挥手高喊,再见了,神秘的前边儿!哈哈,我们终于可以自由地飞翔啰!

    罗梦月还在哭泣,潘志军对她说,傻嫦娥,我哥都自由地飞翔了,你还傻哭个啥劲呀?

    罗梦月边哭边对潘志兵挥手。

    1965年10月20日,一颗导弹喷着火舌直刺天穹,导弹的后面拉着一条滚动的白烟,像巨龙一样翻滚着飞向天际,导弹越飞越远,火光由一条直线,渐变成一个圆点。敖包山指挥所的大喇叭说,落区发现目标,导弹飞行正常,试验圆满成功!

    欢呼的人群从敖包山指挥所、从50号发射阵地路口、从各个光测站和遥测站,汇集到了发射阵地,尽情欢庆又一颗新型导弹的发射成功。

    潘大海和罗恩泽他们在人群里喊着笑着,“新型号导弹发射成功了!”“我们又胜利了!”“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

    欢呼的人群由各单位的领导带离阵地后,七辆加注车有序地驶出了发射阵地。

    加注车来到敖包山西面的戈壁滩,排泄剩余的液氧,喜子把阀门拧开,迅速汽化的液氧在加注车旁升腾起一片白雾。前3台车顺利排空,第4台车剩余液氧即将排完,喜子招呼战友们整理装备准备返回。

    分队干部武润喜突然大喊,不好!

    喜子回头一看,加注车附近的一簇骆驼刺已燃起大火,有人跑去灭火,由于液氧在他的工作服上形成了一层汽化分子膜,沾到火星,火苗瞬间顺着他的衣服蹿了上来。

    武润喜和喜子冲过去拼着性命把战友的衣服扒下,可是身上同样沾满汽化分子的他们顿时成了燃烧的“火炬”!

    喜子的身后就是战友和加注车,他为了战友和加注车的安全,对冲过来救他的战友们高喊,别过来!

    喜子转身向远离战友和车辆的方向艰难地跑去。10米,20米,30米,烈火在他的身上无情地燃烧,他跑哇跑哇,他像一只人体火炬一样在不停地奔跑,一步,二步,三步……

    他拼尽最后的力气,左脚跨出第三十七步,右脚跟上第三十八步,他膝盖着地,两手死死地撑住全身,挺起胸膛,昂着头颅,把人生最后的姿势定格成蹲姿。

    战友们哭喊他的名字,喜子,王来……战友们上前扑灭他身上的大火,喜子的身上还在冒烟,他浑身上下已经烧成了铁黑色,头是铁黑的,脸是铁黑的,脖子胸脯背部腰部也是铁黑色的,臀部胯部大腿小腿且是铁黑色的,铁黑色的喜子瞪着铁黑色的眼睛,朝东方平视着。

    战友们围着他转了好几圈儿,看着他那变形的脸瞅着他弯曲成弓形的背,他的左脚踩下一个深坑,两手插入戈壁滩沙土足足有三厘米,他浑身上下没有留下一根纤维,找不到一根毛发,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

    战友们用白布把牺牲的武润喜包裹好,当他们过来包裹喜子时,人们都抽泣了……

    喜子的身后留下的38个焦黑的脚印,那是火焰将他的肉体烧化后滴淌下来的足迹,是他的人生中最闪光的足迹!

    分队指导员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潘大海的办公室说,分队长,出事儿了,出大事了!

    潘大海呼地站了起来,逼视着他,出什么事儿了?

    分队指导员悲痛地说,武润喜和王来,都,牺牲了!

    潘大海瞪着眼睛悲愤地把拳头猛地往桌子上砸去,桌子上的东西一阵叮当乱响,你!你们!我,我枪毙了你!!马上跟我去大队向首长汇报!

    用餐的军号已吹完,戴着袖标的女值班员流着眼泪站在场上吹哨子,她吹了半天,没有一个人出来,她自己也回去了。

    潘大海和分队指导员回到中队,看见集合场上没人,潘大海问分队指导员,今天是谁值班?分队指导员说,二分队副分队长。潘大海说,叫她跑步过来!发射中队应该是打不垮拖不烂的硬骨头,这样经不住考验还行?

    女值班员跑步过来,潘大海对她吼道,再吹哨!

    女值班员吹哨,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高喊,开饭了!人员列队,她下口令,立正!向右看齐,向前……

    她看到空出来的喜子的位置,在“看”字没发出之前,她仿佛再次看到了喜子如同一支燃烧的火炬在奔跑,她忍不住“哇”地一声喷出了哭声。其他的女军人跟着她号啕起来,有的人抱着一起痛哭,有的人趴在别人的肩头抽泣,有的人蹲在地上流泪,有的人哭喊着跑回了营房。

    潘大海也是泪流满面。

    分队指导员哽咽地一挥手,解散吧。

    潘大海大吼一声,不能解散!亏你还是个指导员!不就是咱们的战友牺牲了吗?在朝鲜战场上,一梭子子弹打过来,咱们的战友倒下的不止一个两个,我们活着的人,把战友的尸体扒拉到一边,照样往前冲!同志们,喜子,哦,喜子是他的小名,他的大名叫王来,王来同志牺牲了,你们光知道哭,饭也不吃,是不是连觉也不睡,工作也不干,导弹也不发射了?这是咱们发射中队的作风吗?这是王来同志希望看到的吗?他为了救你们,为了保住中队的液氧加注车,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看到你们现在的样子吗?

    哭泣的官兵都站起来自动站好队伍。潘大海说,值班员同志,全中队的人都在看着你,你知道应该怎么做。

    女值班员使劲擦了一下眼睛,她再次吹起了哨子,用悲壮的声音高喊,集合,动作要快!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稍息。

    女值班员看看潘大海,潘大海对她点点头。在女值班员的口令中,全分队高唱着“大刀进行曲”,齐刷刷地迈步走向食堂。

    潘大海、罗恩泽、孔文、小四川、分队指导员、还有部分干部一同来到基地513医院的太平间。王来的遗体如同一尊铁人一般半蹲半跪在一张铺着白布的平台上,脖子以下用白布包裹着,只露出铁青色的头部,他原来的身高有一米八,现在只剩下了一米。他的脸部仍然存留着生前的不屈和坚强。武润喜的遗体用白布包裹着平放在另一边。

    潘大海看到喜子的惨状,眼泪霎时哗哗流淌。他们给牺牲的战友三鞠躬。他抬起头,看见首长带着几个领导也来了,首长的泪滴挂在眼角的皱纹上,首长走过来,俯下身子仔细查看王来的遗体,他说,给王来同志穿上军装,戴上军帽。他停顿了一下,悲痛地说,他没有倒下,就按这个姿势入殓吧。

    首长转身瞪着潘大海问,王来是怎么死的?潘大海说,他是为了抢救战友牺牲的。

    分队指导员补充道,一个司机在现场用火柴点燃了一块擦车布扔进了骆驼刺,他看到着火了,用脚去踩,火不但没踩灭,反倒把自己给烧着了,王来、武润喜和几个同志去救他,后来就……

    首长训斥潘大海,液氧是易燃易爆的危险品,接触液氧的人有一套严格的规章制度,你们分队竟然还有这样的混蛋!他连一点科学常识都不懂吗?你们的安全意识都到哪里去了?规章制度都到哪里去了?你作为发射分队的军事主官,应该下大力抓好平时的军事技术训练和管理教育,你训练了没有?你教育了没有?你管理了没有?这两年试验任务连战连捷,今天又在欢呼胜利,在一次次的胜利面前,你是不是感到自己不得了啦?导弹上天,汽车冒烟,回去会餐,一个比一个跑得快,液氧还没有处理完毕,你们分队的领导都跑到哪里去了?你,你对得起牺牲的烈士和受伤的同志吗?

    潘大海低头流泪,首长对他大声喝道,潘大海,我要处分你!

    在王来同志的追悼大会上,人们怀着沉重的心情瞻仰王来的遗容,王来穿着军装,戴着军帽半蹲半跪,他似乎在虔诚地向人们叩首、诉说……潘大海久久凝视着比亲兄弟还要亲的喜子,悲嚎地跑出了会场,罗恩泽、小四川和孔文跟着他跑了出去。

    空旷的戈壁滩回荡着潘大海的哭嚎声,喜子,我的好兄弟呀!

    罗恩泽、小四川和孔文从远处走过来,罗恩泽对潘大海说,基地已经授予王来同志“舍已救人英雄”的称号,还给他追记了一等功,给武润喜追记了二等功。基地党委还做出了向王来同志和武润喜学习的决定。

    潘大海悲痛地说,这些荣誉有啥用啊?他跟了我那么多年,就这么被活活地烧死了,喜子!你疼死我了呀!

    罗恩泽说,你的处分决定已经下来了,是严重警告。相关的领导有的是记大过,有的是撤职,那个司机已经被开除军籍送回原籍了。

    潘大海哽咽地说,给我再大的处分也不为过,现在就是枪毙我,我都没意见。我真是没有想到哇,喜子他会……我是个混蛋,我就是个大混蛋呀!喜子,我对不起你呀!

    罗恩泽说,我知道你心里很难过,喜子跟了你那么多年,你对他就跟对自己的亲兄弟一样。大海,不管你多么的难过,你在分队全体官兵面前讲的话真的让我很感动,我们的战友牺牲了,我们要照样坚守阵地。你哭够了吗?哭够了咱们一块去坚守阵地去。

    孔文说,有人在兰州看到马小柱了。潘大海惊呼,真的?他现在还在兰州吗?孔文说,那个人说,马小柱穿着破旧的军装坐在路旁吹口琴,吹的全是军歌,他的面前放着军用茶缸,来往的人们往茶缸里扔零钱……

    孔文哽咽的说不下去了,潘大海揪着孔文说,他为啥不把他带回来?

    那人说,他叫了一声马小柱,马小柱没理他,那个人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就离开了,他走了几步,怎么想都觉得他看到的那个人就是马小柱,等他再回去找,马小柱就不见了。

    找,我去找,我一定要找到他!

    你刚挨完处分,这时候请假不合适,还是我去吧。

    潘大海紧紧拉着罗恩泽的手说,好,你去找,你马上就去,你一定要把马小柱给我找回来,他是咱们的兄弟,咱们不能让他流落街头,不能让他去要饭……不能啊!!

    潘大海和孔文在办公室写材料,罗恩泽急速进来,潘大海问他,怎么样?罗恩泽端起潘大海的茶杯喝了一大口水,说,没找着。

    他一个瞎子,能去哪儿呢?

    我在兰州城游荡了好几天,大小街道都找遍了,还是没找着。

    他这是在躲咱们呢。他越这样,我越要找到他。

    他不会是回河南老家了吧?可是他说过,他老家没啥亲人了呀?

    有可能,人不亲土还亲呢。明年我休假去一趟,我就不信我找不着他。

    孔文说,老潘,如果是把马小柱给找到了,你打算怎么安置他?

    我养他一辈子。

   他愿意让你养他一辈子吗?当年他要是愿意让部队养他,他就不会主动要求复员,不会悄悄离开咱们了。

    潘大海说,我一定要找到他,如何安置等找到他以后再说!找不到他,我这辈子都良心不安!

    孔文和罗恩泽齐声说,浪跟滴!

    潘大海、孔文、小四川、罗恩泽都升职了,营房部门根据住房规定,把潘大海的家调到了罗恩泽家楼下,两家可以各住一个独立单元。小四川从楼上调到了下来,也是每家住一个单元。

    搬家那天,罗恩泽过来帮忙,潘大海笑呵呵着对罗恩泽说,这下你该高兴了吧?以后你们两口子恨我的时候,可以不用钻在被窝里闻着屁味儿骂我了。罗恩泽笑着说,你就住在我家楼下,我恨你的时候,我就在楼上踢正步,我烦死你!

    潘志军帮着父母收拾东西,搬衣箱时不小心把衣箱弄倒了,衣服全都掉了出来,夹在衣服里的几张照片也跟着掉了出来,他拿起来一看,全是爸爸年青时穿着国民党军服的照片,他惊呆了。金小妹来到他的身后,从儿子手中夺过照片重新放进箱子,把箱子快速锁好。

    潘志军怯声问,妈,我爸他当过国民党特务?金小妹说,胡说!你爸爸是共产党员!他从十三岁参军到现在一直都在共产党的队伍里。

    那,那些照片是咋回事儿?你为啥害怕了呀?

    儿子,你爸爸的历史绝对是清白的。但是人心难测呀,要是有多事儿的人知道了这些相片,也会和你一样对你爸爸的身份产生怀疑,那你爸爸的麻烦可就大了。

    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我爸是堂堂正正的共产党员,有啥好怕的?

    你不该怀疑你爸。

    不是怀疑,是事实确凿。

    有这个事实的时候还没有你呢!我告诉你啊,你要是敢把你爸爸的这些照片给捅出去,我,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了!

    妈!你没有阶级立场!

    金小妹抓住潘志军摇晃着,因为着急,眼泪都流了出来,孩子,你不知道现在的社会有多复杂。但是你要相信,你爸爸他真的是个好人,孩子,为了你爸爸,也为了咱们这个家,妈求你,千万别把这照片的事儿说出去,啊?

    妈,你别哭了,好了,我不说,我一定不说,我跟谁都不说,就连我哥我都不说,我向毛主席保证我不说!我要是说了,就让我不得好死!

    金小妹捂住他的嘴,有人来了。

    孔文帮着小四川搬家,潘大海问小四川,你媳妇不是早就办随军了吗?怎么还没来?小四川说,没法子哟,家里头的老人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她咋能走得开哟。罗恩泽说,咱们这几个人,我看这辈子都分不开了,搬来搬去还都是住一个楼门。

    潘大海、孔文、罗恩泽、小四川齐声说,浪跟滴!

    潘家的房子收拾好了,一间是潘志兵和潘志军小哥俩的房间,一间住潘大海两口子和闺女。由于潘志兵在外地上学不在家,潘志军独享一个房间。

    夜深了,潘志军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在想一个问题,我爸竟然当过国民党,不知道他现在到底是啥身份,他是潜伏在共产党内部的国民党特务?还是投诚过来的国民党的叛徒?他要是国民党的叛徒还好,假如他是国民党特务我该怎么办?我是不是应该跟他划清界线,我是不是应该站出来揭发他?我妈不许我把照片的事儿透露给别人,她为啥要包庇他?仅仅是为了我们这个家吗?

    潘志军想着、想着睡着了,梦中的他揭发了爸爸当过国民党的事儿,爸爸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给抓走枪毙了,妈妈哭了,潘志兵骂他,妈妈、哥哥、妹妹都被赶回老家去了,全家人都走了,谁都不要他了,他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戈壁滩上放声大哭。

    潘大海在隔壁看书,听到哭声进来打开灯,叫醒了他。他睁开眼睛看到死而复生的爸爸,又惊又喜地说,爸? 你没死,你还活着?潘大海笑了,说,我当然要活着了,你们都还没长大呢,为了你们,我也得好好地活着呀。

    潘志军起身抱住潘大海哭着说,爸,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啊,我们不能没有爸!潘大海又笑了,小猴崽子,你是不是做啥噩梦了?告诉你,放心,爸爸不会死的,快睡吧,睡觉的时候别把手放在胸口上。

    潘大海关了灯开门出去了,潘志军看着他的背影心想,我是红小兵战士,我本应该勇敢地站出来,和这个国民党特务划清界线,可我只有这一个爸,我怎么可能和他划清界线,我该怎么办呀?

    潘志军一夜无眠。

    一天,潘大海下班回来叫住潘志军说,你给我站好了! 说吧,你们昨天是不是跟战士打架了?潘志军奇怪地问,你是咋知道的?

    你别管我是咋知道的,你就说有没有这事儿?

    那不算是打架,那只是我们双方产生了一点小小的摩擦,而已。

    你行啊你,你连我的战士你都敢打了,你真长本事了啊?

    是他们先惹我们的。

    他们咋惹着你们了?

    我们几个在菜地摘了他们的几根破黄瓜吃,被他们给发现了,他们就不乐意了,有啥呀,不就是几根破黄瓜吗,真小气!

    后来呢?

    后来他们骂我们是小偷,我们就和他们打了起来,他们打不过我们,就去学校告状,来不来的就告状,还解放军呢,也不嫌丢人。

    潘大海给了潘志军屁股上一巴掌,潘志军躲着他跑,金小妹站在一边儿冷眼观看。

    潘大海边追他边说,丢人的应该是你,你们老师把告状的电话都打到我的办公室来了,你不仅丢了你自己的人,你还丢了我的人。你以为我们的战士打不过你们啊,他们要不是有军纪管着,早就把你们这几个小兔崽子给揍趴下了。

    潘志军边跑边说,你也是军人,你也有军纪管着,你凭啥就能随便打人呀?

    你是我的儿子,我打你天经地义,天王老子都管不着。

    好人不打人,打人的人就不是好人,是国民党反动派,是大特务,是混进革命队伍里的大叛徒、大内奸!

    金小妹走过来使劲甩了潘志军一个大嘴巴,潘志军捂着脸委曲地说,妈,你咋也打我呀?金小妹瞪着眼睛指着他说,你是不是想害死你爸,想害死咱们全家啊! 你再敢胡说八道,我就扒了你的皮! 不信你就试试!

    熄灯后,潘大海和金小妹躺在床上说话,潘大海说,我还是头一次看见你打孩子。金小妹说,你能打,我就不能打啊?

    能打,我的意思是打孩子不要打脸,打脸不好,伤自尊。

    我爱打哪儿就打哪儿,你管不着。

    你这是咋了,为啥事儿生那么大的气啊?

    没咋的,这孩子说话满嘴跑火车,现在外头这么乱,我怕他给你惹祸。

    他能给我惹出啥祸来呀,我历史清白,对党忠诚,我没啥好怕的。

    你真的没啥好怕的吗?

    真的没有,你还不相信我呀?

    1966年6月11日,发射中队在开支委会。

    中队指导员孔文在会上说,今天的支委会议属于绝密,咱们中队要执行一项绝密的重大任务,现在请潘大海中队长传达上级的命令和指示。

     中队长潘大海说,同志们,发射大队到目前为止,已先后发射了三种地地型导弹32发,为祖国立了大功,今天,上级又赋予我们执行一项我们中国人从没干过,连外国人也没有干过的非常特殊、非常艰巨、非常光荣的任务。

    罗恩泽助理工程师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个任务风险很大,难度也很大啊。

    有人问,到底是啥任务这么重要?

    潘大海说,这次任务的保密性要求的非常高,请大家记录以下几条:一、从今天开始,全中队统一使用绝密本;二、这次任务一律使用代号,不能提具体任务那几个字;三、不能对没有参加任务的任何人说任务的情况,包括不直接参加任务的炊事员……

    全体支委把七条保密规定认真记录完毕,有人问,到底是啥任务,你赶紧给我们说说吧。

    孔文政委说,同志们,你们知道原子弹的威力吗?

    有人说,1945 年8月6日和9日美军对日本广岛和长崎投掷原子弹,造成了大量平民和军人伤亡。

    又有人说,原子弹在广岛的爆炸大大加速了日本军国主义的覆灭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束,9天后的8月15日,日本即宣布投降,避免了日本在军国主义泥潭中越陷越深,拯救了大多数日本国民。

    潘大海说,大家说的很对,原子弹的威力很大,为了打破美帝国主义的核讹诈,咱们国家也研制了原子弹,咱们国家已经成为第五个掌握核武器的国家,可是,原子弹研制出来了,怎么才能打到敌人那里去呢?这就好比,咱们已经有了很厉害的子弹,可是没有枪把子弹打出去,这个子弹还有什么意义呢?

    罗恩泽说,过去可以用飞机空投,但这很容易被对方拦截,现在苏美都已经完成了导弹运载核武器的试验,也就是说,从美国发射洲际导弹,携带着核弹头,跨洋过海,一下子就可以打到苏联、打到中国来。为了保家卫国,为了世界和平,所以,我们也要搞导弹核武器试验。

    罗恩泽又说,同志们,原子弹实在是太厉害了,咱们在试验中万一出问题,将会是啥后果,我想大家都能想象得出来。原子弹爆炸时除了像常规炸弹一样,能把人直接炸死烧死,还会产生强烈的冲击波、光辐射、贯穿辐射,能使距离爆心很远的人致死致残。战争没有胜败,有的只是毁灭!

    有人说,原子弹爆炸时形成的尘埃,含有放射性物质,这种放射性物质看不见摸不着,它们在可以在空气中扩散,随风飘浮,人呼吸后,就会得病。听说人只要沾染上放射性,就会得白血病、肺病、肝炎和癌症,还会掉头发,眉毛胡子全掉光,男人女人都不能生育,即使怀孕了生下来的也是怪胎。

    有人惊呼,太可怕了!

    潘大海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站起来说,你们是不是都怕了?原子弹要是真有那么厉害的话,制造原子弹的人不早就死光了?支委会上不鼓劲,尽说些丧气话,而且还越说越玄乎,战斗还没打响呢,你们就要集体投降了,这个任务咱们还要不要执行啊?

    罗恩泽劝他,你先别发火吗,大家都在发表自己的意见,说错了也没关系,总得让人说话吗是不是呀?何况我们说的是原子弹的科学常识,原子弹的杀伤力就是大吗,要不是我们花那么多的钱费那么大的劲儿研制它干吗?

    孔文说,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是领导应该说的吗?这些话要是传到战士那里,谁还敢上阵地啊?

    有人说,我先表个态,我不怕死,为了完成任务,活着干,死了算,反正我都有儿子了,我啥都不怕。

    我也不怕死,哪里有危险,就请中队长派我到哪里去。

    我也不怕死,我也要求到最危险的地方去。

    还有我……

    1966年7月,发射大队的全体官兵召开誓师大会。基地首长在大会上做总动员,他说,这次任务,地方涉及二机部、七机部。四机部、五机部,交通部、外交部和国防部、参加试验的军队单位有解放军的各军兵种、军事科学院、八一电影制片厂,还有我们这两个试验基地。军以上的大单位就有18个之多,比之过去我军任何一个战役都有过之而无不及,真所谓是千人一发弹,万人一杆枪。在这次伟大的协同战役中,你们发射大队就是尖刀连,零距离和导弹原子弹接触的,是你们,最后把导弹核武器送上天的,还是你们。如此光荣伟大的任务,人的一生能遇到几回,你们遇到了,参加了,而且是最最重要的岗位,毛主席曾经说过,我们中华民族有同敌人血战到底的气概,有在自力更生的基础上,光复旧物的决心,有自力于世界民族之林的能力。同志们,你们将要为伟大的中华民族书写浓墨重彩的一页,我为你们骄傲,为你们自豪!我祝贺你们,相信你们,期盼你们!

    潘大海腾地站起来,他大喊,中队全体官兵,起立!

    全中队100多人刷地站了起来。潘大海举起右手,全体人员跟着他举起右手,潘大海庄严地大声说,我代表发射中队全体官兵宣誓,在这次任务中,我们一定做到,一言一行向人民负责,一举一动让祖国放心,不误发一个口令,不误做一个动作,不误读一个数据,不放过一个疑点,不露过一个隐患,以优异的成绩向祖国人民汇报!

    潘大海放下右手,全体人员跟着他放下右手。潘大海高喊,坐下!全体人员刷的一声,都坐在了小板凳上。

    基地首长面向主席台人员说,起立!主席台上的首长们刷的一下子站了起来,台下的所有官兵也刷的一声站了起来。

    首长说,向我们英雄的发射官兵,敬礼!台上全体首长给台下所有的官兵敬礼,潘大海说,给各位首长们,敬礼!台下的全体官兵给首长敬礼。

    因为那个年代的基地严格保密,外人不让进,找不到干零活的临时工,基地就响应毛主席的五七指示精神,把军属全都组织起来成立了五七大队,五七大队的军属们的工资少的可怜,任务却十分的繁重。

    金小妹和十几个军属在火车站货场卸火车皮,她们把水泥从火车搬到汽车上,水泥很重,她们咬着牙,用力搬着抬着,脸上身上都弄的脏兮兮的。

    她下班回来,换了衣服赶紧给家人做饭,夏荣芳进来对她说,姐,这段时间我们太忙了,晚上不是开会就是加班,连去幼儿园接孩子的时间都没有,我想给卫国办全托。

    金小妹问,啥叫全托?

    就是让孩子白天晚上都住在幼儿园,星期天才接回来。

    卫国他乐意吗?

    卫国说了,只要潘戈姐姐晚上也住在幼儿园,他就乐意。

    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家的潘戈也改成全托?

    姐,你看行吗?

    潘大海抢着说,我看行。你们五七大队的活儿太重,我这段时间又太忙,可能会好长时间都住在点号。让孩子住在幼儿园,你晚上也可以好好地歇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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