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吗?八个小时工,七人签约转正,独剩我自己。虽然我没想好是否要把自己奉献给广播事业,但我也没打算辞职呀,顺水排班也排到我了。我不像有些人那样喜欢自省,动辄叩问自己的是非,但此时的情绪很异常,就现在,有生以来,我居然头一次开始自省了。也许是年龄大的缘故,也许是成熟了,也许是花小青目光如剑           


  算了,不想了。贺玲玲说得对,你不要,人家怎么能给?大家都要我不要,自然要者有份。领导手里拿着七个馒头,八个人中七个人伸手讨要,当然得给那七个人。我是第八个,我不要,人家自然不给,叫唤的孩子有奶吃,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所以,一切合理,无须多想。吕向东一直认为我有入职不适症,她也许会说:“谁让你平时没提过任何要求与渴望?小一!把你耳环摘下,发型改改,平时对大家殷勤些,合群些,主动些,正常些,靠近组织,要求进步,真正融入这个集体,这样我自然会想办法让你签约转正。”

  我会怎么说?我会第一时间告诉她:“再见!洒油拿啦!我是不变的,你们能适应我就来适应我好了,一切随意,别指望我会因为一些企图而适应你或者别的什么。”

  有微信,是贺玲玲:

  “小一!你要么傻,要么有病,总之不是正常人。你为姜船挡刀的事终于有结果了,别以为大家会真的赞美你见义勇为。正事你不做,闲忙倒帮得痛快。将来路长,好自为之。”

  哈哈!明显的解放证书。再见了学姐!谢谢你的离去。替姜船挡刀一事我无怨无悔,再来一次,我依然无所畏惧。不过上帝轻易不会让人们有重新选择的机会。姜船自己完全可以保护秦苹了,不再需要我,这一点我清楚。我目前暂没有新的使命,关于未来,我也暂无具体设想。当然,有一点我无需回避,我喜欢目前的岗位,虽然我不喜欢主持人这行,就像我当初不喜欢我妈给我选择的播音主持专业一样,但我目前值守大夜这个活真好,不用说一句话,不需跟随便什么人打交道。如果我愿意,可以一个月不跟任何人说话,还不坐班,有宿舍睡觉,隔壁就是花小青,香气穿墙弥漫,不用成天躺在家里,免听我妈诸多唠叨。一切如我所愿。亲爱的学姐,这些你可知?

  我站在楼顶,俯瞰全城,纷繁的生活迹象到处是,到处声音,到处鼎沸,对面宽大的LED数字显示屏上播放着“领先、起跑”的励志标语类广告。我清理下思路,开始把眼前的所有景物想象成草坪,一望无际的草坪,绿色浓郁,水气氤氲……我感觉自己的生活充满负氧离子。

  大多数人靠工作证明自己,大多数女人靠男人证明自己,一些男人也靠女人证明自己。我不想靠什么证明自己,我了解自己,无需证明。虽然幸福离我还有距离,但我心安。谁能说清幸福的本质和标准,古今中外?一百个人就有一百种幸福。周围的人都在分享我的“不幸”,也叫倒霉,大家因了我的倒霉而不同程度地体会到了幸福感,从这个角度讲,我也算为大众的幸福生活做出了应有贡献,算得上有为青年。

  没错,世界上许多城市都比沈州牛逼,城建、历史、丰富的美食和美女,只一点,沈州这里有我小一,仅此一点,它就注定跟别的城市不一样。


  “小一!”

  我听到一声惨叫。

  “小一!”又是一声。撕心裂肺。

  花小青的声音。不好,师傅出事了。我急转身往楼梯口跑,脚下生风,与跌跌撞撞的花小青撞了个满怀。她老脸难看,老泪横流,我正想问她怎么回事,她居然一头扑进我怀,鼻涕眼泪弄得我满脸满身,可怜我的衬衫……

  “小一!你不能想不开呀!你不能死啊!我到处找你找不到,没人看见你。刚才看见顶楼安全门开着,我以为你跳楼死了。你这个傻瓜!你是不是想死?我怕极了!你这个傻瓜!我不让你死!我不许你死!你要跳楼我也跳!该死的台长万恶的总监没一张好饼他们没一个好东西你别理他们如果你实在觉得委屈就辞职别干了我也不干了咱们俩上南方很多地方都欢迎北方的主持人咱俩明天就走说走就走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我只要你……”

  什么是男人,男人就是有事以后跟没事似的,而女人正相反。

  花小青鼻涕眼泪弄我一身,性感十足的女中音已经破碎,语无伦次,脏话连篇。我身上的这件衬衫是我这个夏天的最爱之一,天知道鼻涕会不会洗掉。我妈准要抱怨,但我妈若知道这是个好姑娘的眼泪,准会在第一时间转怨为喜。花小青的确是个好姑娘,没见过比她更好的姑娘了,这是我们第一次相拥,竟然没有陌生感,我想一定是我早早习惯了她身上的薰衣草香,像狗一样,通过嗅觉判断亲疏。而且,她的腰身,细软柔韧,如我梦中渴望。真好!

  自然科学果真是最最渺小的东西,解释不了的东西太多。比如生命是怎么一回事?哪种真菌变的?人类是终极生命吗?还有爱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说爱就爱了,没有缘由,莫名其妙,突然一下子,心潮排山倒海,不可阻挡。眼下,一种无法言喻的感动与幸福浸染心田,我感觉自己跟宇宙融为一体了。宇宙又是怎么来的?哪天消失?

  真扯!花小青来之前,我正很满足很坚强地回忆着自己走过的所有大路小路羊肠小道,赞美着自己的骨气志气阴阳怪气。花小青来后,我浑身泄了气,成了一滩泥,仅有抱她的力气。其实,我分不清到底谁在抱着谁。要命的是,我的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涌了出来,在眼圈里转了两转,我用尽全身力气吸收它们,很不成功,瞬间流到脸上,随即,花小青的眼泪跟我的眼泪成功会合。

  我抱紧她。


  楼上的风吹乱了她的长发,遮住秋日晴朗的天空。我吻她头发,干爽清香的头发,苹果的味道,年轻的苹果,透明的苹果,属于我的苹果。

  我绕了那么远的路,才找到我的苹果。

  她停止絮叨和不安。我开始吻她,吻得很慌乱。她回应着,热烈而甜蜜。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毛糙起来,粗陋不堪。她明显感觉到这些,喃喃着什么,似乎叫着小一,身体软到不成个儿,完全软在我怀里,再没有一点师傅模样。

  “你才傻瓜。我怎么会死?我从没想过我会死。你这个傻瓜!以后可以想我做任何事,只是不要想我会自己死。我活得好好的。不签约多好,再不用叫小一小一的。我姓小吗?连个姓都没有。将来我儿子听说他爹叫小一,还不得跟我急?他就得叫1.1。放心,这辈子我什么都会做,就是不会找死。我还没好好爱过你呢。对了,你说说看,这个顶楼够不够结实,能不能停直升飞机……”

  我胡言乱语着,用力亲吻她,用力吸允她嘴唇里外的所有味道。她温柔地迎合着我,看不到一丝平日里冰冷霸道的师傅样、大小姐样。花小青身材高挑,骨骼纤细,精致的小脸上泪痕处处,头发里的味道十分好闻,苹果的甜香味。我不由自主想起沫沫,想起秦苹,有一刻我甚至分不清怀抱中人到底是沫沫还是秦苹,但转眼我就意识到,我拥吻的是花小青,惟一的花小青,真实的花小青,无法替代的花小青。我想我是欠扁。我是这个城市里最欠扁的欠扁男。真实的花小青给了我真实的世界,我的心终于有了真实的幸福。楼顶没有草坪,没人打扰,完全属于我们俩个。

  我把花小青抱起来,又放倒在地,放到在铺了一层落叶的楼顶上。

  她浑身松软,一切由我。


  韩国电视剧里,大多数男女激情时总是拥抱而不亲吻,若吻也只吻额头,非常扯。国产电视剧更扯,无法言说,新婚夫妇基本上都穿衣睡觉。幸好我不是大多数,永远不是。我拥抱我的花小青不到十秒钟就吻了她,我吻我的花小青不到五分钟,就把她抱起,放倒在楼顶落叶上。我脱下我心爱的衬衫铺到落叶上,把我的花小青放到衬衫上,然后我们躺到一起。

  我再没有时间和精力计算我们躺了多少分钟……

  我还从未这样忘我过。

  我的花姑娘,一个纯美到透明的好姑娘,骨骼温软,肌肤透明。在天地间,在落叶上,我们把人世间最简单的美好和最美好的简单进行了一番、两番……直到天黑。这世界是我俩的,再无他人,再无杂念,我俩的生命我俩的身体我俩说了算,自然而然,热烈奔放,至灵至仙。我们把自己完全交予对方,两颗心犹如之前的眼泪,完全融化到一起。

  这天,我把自己积攒了二十七年的青春和激情如数奉上,一时间到了云端。这个丫头,我要定一辈子,不会让给任何人,无论谁,小鲁,翟天力,孟坚,德飞,无论谁,都别想。

  世界在我跟花小青脚下美丽起来。

  很久以后,我想到那天楼顶盛况,设想了很多结局。

  结局一是我跟花小青吻累后,一起坐下来,遥望星空,掰着手指数星星。如今,已经没有谁肯数星星了,没时间,没心情,毕竟那是件无关粮食的事情,越来越现实的人们不屑于此。我理解他们。

  结局二是我跟花小青吻累后,一起躺下来,在初秋的夜晚相拥而眠,直到清晨的阳光普照我俩全身,各有几片落叶在身上。

  结局三是我跟花小青吻累后,一起走下来,在电台周围十几家酒店中挑选一家,红果川菜或黄金豆,坐下来,往大了喝。

  但那天的情况是结局四。

  我双目紧闭,如牛喘息,手依然扣在花小青身上。花小青喃喃地说:“小一!我要扎耳朵眼儿,像你一样。陪我去。”

  “嗯!什么时候去?”

  “现在。”

  “就走。”

  稍后,我搂着她从二十五楼走到二十三楼,从二十三楼坐电梯到一楼,去了后院停车场。她一路靠着我的左肩。在后院停车场,怕吓着大家,我松开她,走在前面,花小青跟在后面,像水彩画。纯洁的师徒关系变成了甜蜜的男女关系,我们的物理位置也发生了显著变化,以往去哪里,都是她在前,我跟着,她去哪里我去哪里,不问缘由,如今是她跟着我,不问缘由跟在后面。我深感责任重大,骄傲之情升腾再升腾。

  我坐进五菱荣光,花小青坐到副驾驶位置。我转头看她,她正转头看我,脸上红晕一片,眼睛亮闪闪,如同太阳。


  华灯一片,丽湖美容院尚未关门。当初沫沫带我在此扎的耳朵眼儿。花小青端坐椅子上,由着护士给耳朵消毒。她紧紧握着我的手,小脸肌肉绷紧,眼泪无声流淌下来,一点师傅样没有,完全小鸟。我不是那种很会安慰人的人,不会说话,只握着她的手,感受她的依赖与信任,幸福满满。

  扎耳朵眼儿其实很简单,就是一个心理认知过程,其简单程度如同拔根头发。花小青脸色苍白,如临大敌,待两只耳朵眼儿全扎完后,才低声说:“我晕针。”

  护士很不高兴,说:“你怎么不早说,很危险的。以前有个晕针的,只消了毒,没等扎,护士仅仅把工具拿出来,人就倒在地上了。你也真是,出了事谁负责。”

  我说:“我负。”

  花小青握着我手,说:“我没那么羸弱。”

  出了美容院大门,我说:“丫头!请你吃饭,给你压惊。”

  “你陪我来的,理该我请你。”

  “你是我师傅。我请。”

  “我比你挣得多,我请。”

  她说得有理。但我坚持:

  “你知道,我当代驾司机,一个月不少挣。”

  “能挣多少?”

  “比当主持人多。”

  “有我多吗?”

  “没有。”

  “今天我请,以后都归你。”

  “行。”

  “谁请客谁定地方,走!我们去伊势丹,吃日本料理。如今地沟油泛滥,日本菜清淡少油,用地沟油的机会少。”

  之前,我听说过伊势丹,西安街方向,一直还没去过。听说很贵,一顿饭,至少千元。但师傅请客,我没有不去的道理,再说,我看过那么多抗日小说和电影,还没吃过日本料理呢,对鳗鱼饭、乌冬面、寿司什么的,仅知其名,不知其味。看来今天注定要写进我自己的编年史里,不仅因为日本料理,更因为我第一次清醒地体会到,有一个真实的爱人在身边多么美好。秦苹是影子,是一朵云,飘在空中,我能看到感受到,却从始到终触摸不着。花小青是我怀中的一捧鲜花,带着露水,真切而芬芳。我拉过花小青的手,紧紧握着。她的长发随风飘到我衣领上。我说我不怕地沟油。我说我总跟老俄去小饭店,不小不进,不脏不进,估计吃地沟油已经吃适应了,有足够的免疫力,不会出问题。

  话是这么说,但不得不承认,日本菜真好,清淡,新鲜,营养均衡。天妇罗、鳗鱼饭、海鲜刺身,我一样没少吃。惟日本清酒喝着不爽,我们喝了两瓶后又要了啤酒,喝了多少不知道。开始我俩都清醒时,彼此说了许多小时候的事情,后来我开始吻她,持续吻,不记得吻了多久。花小青也不知道。身边坐着美丽而可爱的丫头,边亲吻边喝酒,此乃人生最美境界。我俩坐在一侧。花小青本来坐我右手,后来换到左手,靠在我左肩上。

  “喜欢左肩?”

  “嗯!”

  “为什么?”

  “能听到心跳。”

  不知是被我吻的,还是被我心跳麻的,亦或酒量有限,花小青随后醉了。结果我买单,一千五百元,是我代驾一个月的收成。

  我把亲爱的五菱荣光留在伊势丹地下停车场,扶着花小青拦住一辆出租车。上车时我看下手机,刚好夜里11点,来得及値大夜班。花小青全然不能自理,我一路搀扶,她一路吐,使得这个美丽而晴朗的夜晚空气很差。她非常懂事,上车前基本吐净,上车后人事不知,倒在我腿上,软软的……


  午夜,广播大厦安静下来,偶尔路过的车辆似乎都刻意压低了声音。我下了出租,扛起花小青往角门走。门卫在门灯下探头,前后左右反复端详我,终于看清我是个熟人,这才打开门,表情严重疑惑。我不去解释,直奔大楼。

  贺玲玲站在大楼门口,幽暗的灯光下,穿着一件紫红色缎面睡衣,脸上的表情太过疑惑,我没读懂,是那种怒怨哀恨酸五味俱全型。

  “她怎么了?”

  “喝大了。”

  “跟谁喝的?”

  “我。”

  我脚步没停,奔向电梯,上至十九楼,进了我房间,把花小青放到我床上。

  我的房间有四张双层床,法定八人,如今只我一人住。花小青人事不知,赤子形态。我脱掉她鞋,把她放平整,洗了毛巾给她擦去嘴角垢污。

  她依然没醒。

  我其实也没少喝,去洗手间洗漱时胃里翻江倒海,随即,终于大吐起来,险些把肾吐出来,回到寝室,见花小青依然睡着,索性躺在对面床上看她。她的小脸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芒,嘴角不时抽搐一下,像是要对我说些什么。萧伯纳说过:爱情的发生,源于过高估计了一个女人和其他女人之间的区别。我现在就觉得花小青比我认识的所有女人都可爱。我俩爱憎一致,步调和谐,天啊!那么多的事情,我俩绝对不用现场沟通,一个眼神过去,就全明白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同心同德吧。我对着深睡的花小青说,丫头!我会全心爱你,绝不再让你流泪了。我说,丫头!你知道吗,我从未意识到我是那么看不得你流泪。你不会知道,你的眼泪让我第一次真正尝到了心痛是什么滋味。

  差二十分十二点,我去十楼拿上工具筐,前往四楼直播间值班。目前我已经拥有三样东西,一是花小青,一是自由,一是老俄。对不起老俄,把你排到第三,重色轻友不是我本意,但我拧不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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