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六是幺舅妈五十岁的生日,她和幺舅早就托人捎话来,让我们一家到他们家去吃饭。那天,我们早早起了床,将家里收拾停当,然后赶着牛车出门了。

    

       我们现在和老板家的关系已是实打实的亲戚关系了。业成哥一直在部队没有回来过,已经年过半百的他们,一直过着清风冷月的日子,因此对我们很是依恋,闲暇时常托人捎话,叫我们带着孩子去他们那里玩耍,以消解他们的孤独寂寞。

    

       我早已改口称老板为幺舅,称老板娘为幺舅妈。一来是随全有叫,二来老板的招待所已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现在被镇上收回做了合作社的大食堂。而他自然也就不能被称作老板了。


       我们走进幺舅的家。这是一处老宅院,极其普通的青瓦房。不大不小的院子里栽种了一些冬青树,房前长着两棵高大的梧桐。树下有一张石桌,围着几个石凳,整个院子显得清幽雅致。


       姐姐和姐夫已经先到一步,他们正和幺舅、幺舅妈坐在桌边说话。

    

       一一招呼完毕,我突然发现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那张面孔是我无论如何都料想不到的,心里顿时一惊!


       那是舜龙!舜龙正站在廊下,笑吟吟地看着我!


       “舜龙!”我试探着大叫,叫过之后,听到了一声清清朗朗的“哎”!而嘴唇张开还未来得及合拢的我,又狐疑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戴着眼镜的瘦弱青年,怔怔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如意姨,是我呀,舜龙!”仿佛是在做梦,仿佛是听到了天籁之音,然而我却看清楚了,舜龙正朝着我走来,依然笑着,这笑容与我记忆深处的一模一样。


       他一并叫着外婆、姨夫,抱过全有手中的诗月,问:“这是我的妹娃儿吗?生得好乖哟!”


       “舜龙呀,你真是把幺姨想死了!你呀,你呀!”


       好不容易缓过神来之后,我抡起拳头,轻轻砸向他的心窝,就像小时候那样。也就是像小时候那样,舜龙笑着,假意躲闪着。


       我和舜龙之间的关系,全有完全清楚,他更能了解我此时此刻的心情。此时,我已然忘却了长幼之分,男女之别,被一种久违了的、突如其来的亲情和友情包裹起来,感觉如此浓郁,如此真切。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我的眼角不禁有些湿润了,不由得伸出手去,扳着舜龙的脸,说:“来,让幺姨好好地看看你。”比起小时候,他的脸略显瘦长,皮肤也不如先前那般白净光滑了,唇上的胡须显然已刮过,青色依稀可见。


       “长大了,长大了。”我仿佛是在说给旁人听,又仿佛是在喃喃自语。


       舜龙脸有些红了,他稍稍与我错开了一下,说:“如意姨,你比以前更漂亮了哈。”


       “啥子哟,你幺姨已经成了丑婆娘了——对了,舜龙,你是啥子时候回来的?你回来我啷个一点都不晓得呢?”不等他回答,我又紧紧追问一句,“书念完了吗?还走吗?”


       我真的是太激动了,以致思路混乱,语无伦次。


       “不是想给大家一个惊喜吗?就连爸爸妈妈都没有告诉哩。”


       “就是,就是。舜龙回来我们都没想到呢。他昨天落黑了才回来,我们都准备插上门栓睡觉了,‘噔噔噔’地跑过来一个人,直朝我们‘爸爸妈妈’地喊。我一看,天哪,这不是舜龙娃儿吗?这崽儿长变了,就两年没看到,我们都差点认不出来了,还在想,妈呀,这个娃儿是不是认错人了!”


       姐姐这一番快言快语把大家全都逗笑了。幺舅妈说:“是啊,你就知道给娃儿挣钱、寄钱,都不知道娃儿是啷个长大的!”


       聊起来才知道,舜龙还有三个月就大学毕业了,这次回来,主要是想见见我们这些亲人,跟大家商量一下大学毕业后何去何从的问题,是回到家乡来,还是待在省城找份工作,亦或是留在学校继续深造。毕竟这是人生中的一件大事,他不好自作主张。他从小成绩就好,又十分听话、懂事,不论做什么都不会冲动盲从,很让人放心。现在谈到这个问题,家里人仍然是让他自己拿主意。姐姐姐夫当即就保证,不管他做怎样的决定,家里人都会始终如一地对他支持到底。


       舜龙说,他很想继续深造,考到北京的一个什么外国语大学,他想把外语学精学透,到时候把外国先进的思想理念和生产技术都介绍到中国来,让中国人也都熟悉并掌握和应用。“那样,我们中国也一定能强盛起来!”


       此外,他还说了许多这些年在外面读书的见闻和感受,都是我们闻所未闻的新鲜话题,听起来觉得是那样有趣,而且还很有道理。


       他的语调似小桥流水,清脆、舒缓、轻柔。举手投足之间,显得彬彬有礼,且一点也不张扬,让人感觉他真是很有学问,很明理,甚至有点可望而不可即。


       在四下无人的空当,仿佛一直在寻找这样一个空当,舜龙悄悄对我说:“我看幺姨夫那个人挺不错的。我现在放心了,祝你们幸福——甜蜜———恩恩爱爱——白头到老!”


       我淡淡地笑笑,对他说:“你呢,是不是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婚姻问题了?你也不小了。”


       “我?开啥子玩笑?我还是个学生哩!再说,我一个男娃儿家,还早。好男儿志在四方,不能过早地就受儿女之情的牵绊。”


       从这句话里我感觉到他已经耍的有女娃儿了,可也没有深究,只是很随意地问:“那你还写信让我早点结婚?”


       “我写信?让你早点结婚?没有呀,我啥时给你写信了?”


       “哟,你还想瞒到啥子时候?前年你让你妈妈带回来的信,现在我还放在抽屉里的,要不要跟我回去看看?”


       “我写的信?让我妈妈带回来的?前年……?”


       看着他努力思索的样子,我不禁一笑:“哟,忘了嗦?信里头写的啥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难道是姐姐喊人胡编乱造的吗?”


       “哎,你还莫说,极有可能——百分之百是妈妈这样搞的。我才不希望你那么早就结婚,希望你成为一个新时代的女性,有文化、有思想……”


       我自嘲道:“啥子有文化、有思想哟!我一个女人,除了嫁人、生娃儿,养娃儿,还能做些啥子哟?——其实,我是真不想这么早就嫁人的……”

?

       后来,姐姐在我和顺儿的婚宴上酒后失言,承认了在我结婚之前舜龙给我的那封信是她找人写的,目的是劝我早点嫁人。


       “你结婚那年,妈妈托人告诉我你要结婚的消息了,我当时本来就打算要回来的,可是正赶上苏联的一位教授来学校讲课,这个机会真的很难得,所以就没有回来。过后我也很后悔,我知道你一定很希望我回来。我也一直在寻找机会回来。”


       “就是嘛。你不晓得那个时候没见到你,我心里有多难过。”


       “那好,趁此机会,我向你赔罪,我向你道歉。”说着,舜龙向旁边迈开一步,打躬作揖道,“幺姨,对不起,你莫要再生我的气了好不好?这样嘛,我再送给你一本书,就算是抵消我的罪过。”


       他进屋拿出了一本厚厚的书,我一看,封面上写着“红楼梦”三个字。他说,这本书是中国古代四大名著之一,写得非常好,让我好好保存,这本书他好不容易从同学那里买来,千万别弄丢了,说不定他以后还要要回去。


       我说那我不认得那些字怎么办,他说里面有多半我都认识,想看就看看吧。他到学校后再想办法给我寄一本专门查字认字的字典,很容易学会的。


       吃饭的时候,幺舅跟全有说起了到矿山做挖煤工的事。说到那里去干,虽然苦点累点,但一日三餐有保证,而且每月有薪水,这比在家种那几亩田地强多了,一家人除了吃喝,还有盈余,生活也不用发愁。前些天矿上的人来这里招工,镇上有好几个青壮年都报了名,过两天就走。


       这在眼下的确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全有一听就同意了。可是我却有些疑虑,不知怎的,心里就突然间烦得要命,当全有向我投来征询的目光时,我不置可否地低下了头。


       与此同时,一股恶气涌出胸口,我赶紧跑出门去。


       “怎么了,如意,脸色怪吓人的。”姐姐跟出来问道。


       “不晓得是咋回事,这几天天天都是这样,想吐又吐不出来,一会儿好了,一会儿又来了。我想是不是胃受凉了,正说要去看医生。”


       “哎哟,我说你呀,结过婚的人,又是生过娃儿的,连这种事情也不晓得了嗦?十有八九是怀上了噻!”


       姐姐又开始无所顾忌地扯开了大嗓门。她盯了我半天说:“你这次怀的肯定是个儿子。”


       “真的?”我一下子兴奋起来,压低了嗓子问。


       “不会有假。我当初怀舜龙的时候也跟你一样,吐得昏天黑地的,反应大得很!”


       “可是我怀诗月的时候啷个一点感觉都没有呢?一点都没有吐呢?”


       “怀男娃儿和怀女娃儿的反应本来就不一样噻。”


      看姐姐判断得十拿九稳的样子,我的脸庞开始快乐地抖动起来。我不由自主地抬眼去看坐在屋内的全有,但我还不能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如果现在让他知道了,以后生下来的不是儿子该怎么办?那不是让他,让我们更难过么?还是先稳一稳再说吧。


      回家以后,全有才问我和姐姐在屋外说了什么,我仍坚持着没有告诉他。他又问我让不让他上煤矿干活,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实话,我不想让他走,因为这一走肯定是一年半载难回一次家,这上有老下有小的家,我一个弱女子该怎么支撑?可如果他不去外面干点儿活挣点钱,一家人的日子又如何能熬得过去?


      可我也明白,这是现在惟一一个可以改变生活状况的机会,不管它是好是坏,去试一试终归是没有关系的。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同意全有去了。


      全有要去的煤矿离家非常远,据说赶着牛车要走三天三夜。那个地方是一个空旷无人的大坝子,地下储藏的煤炭多得出奇,可以供七八个县炼钢用。由于缺少机器和车辆,挖煤和往外运送的任务都主要靠人工来完成。全有干的是挖煤的活儿,不用吃奔波劳累的苦,算起来是稍好一点的,这当然还有幺舅的一层人情关系在里面。干活的工人有好几百人,都吃大锅饭,一日三餐每个人都管吃够;住在集体宿舍里,保证没有多少风吹日晒的。


      听了姐姐和幺舅打听来的这些消息,我的心稍稍放宽了些,只是从此又多了一抹思念,终日如影随行,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