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点,喻小骞被手机闹钟吵醒,脑袋沉得好像一包乱石渣。她抓过手机按掉闹铃,再按开关键,打开手机,脑袋抵在枕头上想今天是几号,今天该干什么事。手机荜拨响,来了一条短信。她翻身平躺在枕头上,举起手机;荜拨一声又来了条短信,她按早晚顺次打开短信。第一条是邵洋的:“阿木已经在新浪、天涯社区、网易及其私人博客发布声明,点击量从昨天13点到今天7点,各网站平均点击量是一万。我询问几个朋友,这个点击量不算很多。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是否回应。怎么回应?”昨个儿一天,喻小骞光忙着感同身受别人的苦难,忘了自己还有个孽债。这可真不幸,一大早霉头就触到鼻梁上。喻小骞跳下床,第一个动作就是打开电脑,然后攥着手机奔进卫生间,坐在马桶上,看柏树则的短信:“我找到高层,给海南X长打招呼,X同意帮忙。你打下面这个手机:13976xxxxxx,提出你的要求。有问题及时联络。”总算有个正面消息,喻小骞苦笑一声,翻看最上面的短信,是海青水发来的:“尊敬的喻导,‘大武’的拆迁队已经到公庙,请您无论如何来一趟。请带上相机。海青水敬上。”

  出了卫生间,喻小骞坐在床上抱着膝盖想了想,然后拨打X长的电话。她把手机设置“免提”让它响着,自己迅速洗漱换衣。没人接电话,她重拨号码,自己则坐在电脑前,搜索“喻小骞”三个字,一搜就铺天盖地。阿木所谓的声明在各网站细菌般复制:《女导演潜规则男演员,做性奴雪藏六年》。文章历数喻小骞怎么把瘸子阿木弄到北京,以许角色为借口将其雪藏,为的是持续霸占为性奴。最近两年,男演员觉悟,寻找自己的爱情,女导演便恼羞成怒,将许诺的角色取消,致使男演员进京六年没得到任何角色,现在生活都成问题等等等等。网上当然是一片骂声,网友怒斥文艺界两性混乱,道德败坏,导演利用职权潜规则演员。有网友说,原来以为只有男导演“潜”女演员,不成想现在女人也反“潜”男演员,而且是超级“嫩草”。更有网友说,这老女人恐怕是色情狂,这一“潜”“潜”四年,“咋没把自己憋死”。另有网友说,楼主恐怕是男版“洛丽塔”,让老女人呕心沥血都“呕”了四年。喻小骞看着这些不是愤怒,而是心酸。你掏心掏肺爱过,别人只把它当成打你的靶子,并跟你做交易。喻小骞连再去其他网站看看的勇气都没有,她关掉电脑,在桌子前呆坐一会儿,然后拿起梳子慢慢梳理长发。只有头发不离开自己,她每天打理它,伺候它,它反倒是永不离弃她的伙伴。这副长发从23岁留到现在,深层心理就是这个。父母、姐姐、丈夫都会离他而去,只有肉身和虽然离开肉身但形影相伴的头发、指甲不会抛弃她;她对头发指甲的眷恋,就像眷恋自己的影子,看着,也爱着。现在她一把一把捋着头发,就像摸着自己的身体;最后她把长发盘成一个大髻,叹口气,停止了自恋。

  喻小骞跳下起来,跺跺脚后跟,在腰上顶上气。她又像加足马力的小马达,将所有家什塞进旅行包,最后,抓起忙音的手机,拖着行李,离开小旅店。这里到文昌一个小时车程,在车上,又拨打武羚羊的电话。她也看出来了,武羚羊不会操心拆庙的事,除非盯着她不放。但对方关机,关机给人的感觉就像闭门羹,她只好气咻咻地给邵洋电话。还好,邵洋好像手机就攥在手里,时刻等着她的电话。她对邵洋说还是不要回应,丑事越描越黑,越解释越像真的。我们只需要收集证据,以保证最后还击时手里有武器。她要邵洋安排一个人密切关注网上动静,复制、保留阿木的任何言论,对媒体的回应就是一句话:我们保留法律诉讼的权利。邵洋自然也交代她一番,什么注意媒体的骚扰啦,对媒体注意自己的言行,身上要放个录音机,以备不时之用。两个女人的惜惜之情让喻小骞对着话筒长久地沉默。这么矜了一会儿,喻小骞叹口气说,“先这样吧,我先去救火。”她挂掉电话,一手握着方向盘,腾出一只手拍打自己的面颊,然后使足力气大喝两声,“嗬——嗬——”身体里那叫做气的东西,从腹腔深处漫游出来,集中在脑袋里蓄势待发。只是有一点,她的右脚疼得厉害;她真的又瘸了。

  出乎喻小骞意外的是,海家公庙前并没聚集很多人,滞留的人更像是看热闹而不是护庙的。一台长臂挖掘机停在公庙外围的路边,驾驶室里没有人,长臂挖斗里坐着海青山八十多岁的老父母。海青山的儿子守在两根竹竿挑起的横幅,白横幅上用红墨水写着:

  “誓死保卫祖先遗产。”

  “大武集团董事长公报私仇,迫害乡党。”

  喻小骞把车子停在广场外,照相机挂在脖子上,拎着摄像机下了车。海家兄弟跑着迎上来。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没别的办法了,只能拼刺刀了。”海青山红着眼说。喻小骞掉过眼睛,免得自己酸了鼻子。

  “现在是什么状况?我在外面还托着人。”

  “大武的人放出话来,他们要搞个法事,三六九道程序走完后,他们就以神的名义拆庙了。”海青山说。海青水忿然道:

  “他们动不动就假借神的名义干事。他们买通一帮假公、假童子,有个什么事,只要给钱,这伙人就到会捧场。”

  “这些人背后还有当官的支持。有些事摆不平,场面上打架的是烂仔,背后是些小头小脑生意人。”

  喻小骞听得心脏一缩一缩的。她闷在北京的黑屋里很少能接触这些事,她虽不认为这样的事是个案,但以为这种事永远不会发生在她生活里。现在,不知是因为进入另一个频道,还是自己终于睁眼看到了现实。她有些怕,又异常兴奋,环视了一下广场:

  “怎么就这几个人?你们不是动员邻居了么?” 

  “都让他们买通了!昨天还说今天到公庙来,今天又说不来了……”海青山绝望地说。喻小骞看着他,后者身上的斯文现在变成一团混沌,这种混沌这几天在海南男人身上经常看见。海青水接着兄长的话:

  “昨天,大武和区里的,开着车到几户辈分高的家里拜年……肯定送钱了,也肯定威胁恐吓了……他们一贯这么搞,‘瓦解人心,威逼恐吓,授之钱利。’老百姓哪顶得住他们吓唬?那几家辈分高的,昨天还把儿子叫回来,今天早上却对我说,国家要拆,不拆就是不支持国家。”

  “这些流氓不是打国家的名义,就是打党的名义。”喻小骞愤怒地插上一句。

  海青山感激地看着她,好像喻小骞认清这个事实就能解决强拆。海青水接着说:

  “那两家你猜怎么说?庙反正是拆了,得点钱就得点钱。你不要人家也不会补给你。就这么,他们软了,撤退了。”

  “我可以录像么?” 

  “我们请你来就是想让你帮我们拍点照片,录像就更好了。不知道事情会到哪一步,我们要是死了伤了,也有个证据。”

  喻小骞鼻子一酸,连忙去扭镜头盖,同时使劲闭一下眼睛,把眼泪压回去。

  “邻居就这么被收买了?”喻小骞把录音键打开,音量调大,从镜头里看着海青水。

  “哪里仅仅是邻居?我们是一个祖宗。唉,一点小利就能收买他们。这里的人就是这样,就看见眼前这点小利。一家给两千,就把自己的祖庙卖了。”

  “大武的人去你家没有?”喻小骞比平时提高一点声音。

  “没有。”兄弟俩异口同声。

  “看来他们的策略是,瓦解别人,孤立你们。他们针对的就是你们家。”

  海青山鼻子一皱,脸上动容。

  “你说她是什么心肠?”

  “青山到底是她女儿的阿爸,她怎么会这么恨心?”海青水愤恨地说。

  喻小骞看着海青山,突然想到:“你可以给女儿打个电话,你总归是她父亲,养了她九年。”这一说,把海青山说得心酸,持不住,背过身,踱到儿子那边。海青水看了兄长一眼,对喻小骞说:

  “这一段不要录。那女仔离开海南后就没再见过。那雌虎不许见,只听妚姒说女儿出国了,其他什么消息都没有。这些年,我们跟姓武的也根本联系不上,每次打电话过去都是秘书接,她不接电话,也不放一句话给我们。那个女孩,就像从地球上消失了。”

  “武玉梅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恨?这么多年过去了,还针对你们报仇?”

  “说不上来。她审判、坐牢的时候青山没去看她?也可能是她生妹仔的时候,青山因为怕,没去照顾她。她发疯,要把小孩掐死,闹得全校都知道。我哥要把小孩领回来,她又不让,怕小孩不在身边,政府捉她去服刑。那孩子造孽啊,一口妈的奶水都没吃到,瘦得像猴子。”

  “女孩叫什么?”喻小骞问出口,身上惊一下。

  “在家的时候叫海纪兰,接走以后就改姓武了,叫武海南。”

  喻小骞松了口气,她不愿武羚羊跟武凰有关系。她看见一群披挂戏服的人进入小广场,便把镜头对准他们。

  “那孩子健康么?心理?”

  “没妈的女孩能有多开朗?她人小鬼大,从家里逃走好几次,说要离开这个家。最远的一次逃到海安。”海安是大陆最南边的一个镇,与海口隔海相望。

  “她要找她妈?”

  “她知道她妈在澄迈住监。她不去澄迈,也不去外家,就往海口跑,再就是往大陆跑。”

  喻小骞向海青水点点头,示意自己先离开。她将摄像机对准花花绿绿的人,从镜头中发现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那天在“装军”广场,似乎见到过这些“巫师”。这都是些什么人?怎么可以今天来拜庙,隔两天再来拆庙。他们是受利益驱动,还是根本被蒙蔽?喻小骞端着摄像机走到显然是头儿的老巫师身边。

  “我是记者。采访你一下可以吗?”喻小骞又谎称记者,这一招好使是因为人们喜欢在镜头前感受荣耀。“你们现在是做什么?”

  “作法。”老头自负地挺起胸膛。

  “给这个庙作法?”标准的提问是“作什么法?”但喻小骞准备违规了,她要用最快捷的办法,套出她想要的。

  “庙子要拆迁,我们是老板专门请来的。”老头嘴里喷着吃多了的臭气,这几天,他们可能顿顿文昌鸡。

  “谁请你们的?”喻小骞经过海青水,从取相框后面向他递个眼色。她要把记者冒充下去。

  “老板。”老头儿边高视阔步,边整理前襟帽带。

  “哪个公司的老板?”

  “还有区政府的。”

  “公庙不是祖先留下的么?怎么还有拆迁一说呢?”喻小骞赶上几步,走近老巫师把话递过去,又让开几步,让影像大小合适。

  “人家让做就做。我们不管那些闲事。”

  喻小骞看到,老巫师身上有股强烈的混沌感,它是一种气质,更是一种文化在人身上的沉淀。

  “你们前天还在拜公庙,拜冼夫人,搞装军,今天怎么来拆庙了呢?”穿得花花绿绿的老巫师停下来,警惕地看着喻小骞。

  “我们只作法。不管拆迁。”老法公充满敌意地说。当看见镜头对准自己,便伸手挡。“不要拍了。听见没有?”

  喻小骞放下摄像机,往后退了退,待这群法公从身边过去,摸出手机,拨打武羚羊的电话。这会儿电话通了,喻小骞一听到对面有活人便急促地说:

  “你的朋友能帮忙么?这里可是要打起来了。海家人孤军奋战,寡不敌众。”

  “小骞老师,”武羚羊嗫嚅道,“我找了朋友,他们答应试试,但,试成试不成可不保险……”这句话就像缓兵之计,听上去武羚羊只是敷衍。

  “死马当活马医。再想想办法,多方联系,重点是武凰。海家是她前夫家,不看僧面看佛面,提醒她顾忌一下她女儿的感受。你要快!这边随时升级。另外,你不能关机。有消息立即给我电话。”

  喻小骞挂断电话,顿了顿,又拨X长的手机。她找这个人原本是要接触武玉梅案的卷宗,现在是捞到稻草先救命,看看这位X长能不能先帮助海家。手机是打通了,但没人接。喻小骞想了想,给X长发短信:“X长您好!我是柏树则介绍的导演喻小骞。我现在有急事需要您的帮助。请速回电。”喻小骞把短信发出去,听见海青山把武凰假借政府之名,公报私仇,欺侮乡党的事实借助半导体喇叭喊了一遍;海青山的儿子羞愧地背过身,脸冲着横幅杆;站在公庙门口的阿琼嫂脸上白一阵青一阵,怨恨地对身边的邻居数叨着。

  “我在调动我的人脉,不知能不能帮上忙。”

  喻小骞对走过来的海青水说。现在海家人正被本家、邻居们围着,关切地听自己感兴趣的细节。人们喜欢听别人倒霉的故事,当着面帮你叹口气,回到家保不齐还幸灾乐祸:谁让你当初找个名人?又跳舞又当革委会副主任的,你养得住?

  “你看,过去积德才作法,现在干坏事也作法。作个法,他们就把老百姓唬住了,自己也心安理得了。那女人为什么建观音,就是坏事做得太多了。”海青水悲愤而无奈地说。

  “作法的背后是谁?”

  “当然是那女人。”海青水疑惑地看着喻小骞,看了一刻看出了问题。

  “大武集团不一定能指挥得动他们。”喻小骞自己也在琢磨,她对这种事并不在行,传统的说法是官商勾结,海青水果然说:

  “我也找人打过招呼,区里的,办事处的,通融好几天人家回话说,‘大武’是市里打招呼的,一级压一级,他们不敢轻举妄动。那雌虎太懂平头百姓了,先是吓唬,再是送钱,最后一招最阴险,用作法让一切合法化、神圣化。”

  “敢跟他们对抗么?”因为是录像,喻小骞的提问都不太口语化。

  “你说跟谁?”

  “所有。你一反,就反了所有。官、商、神,还有你的邻居。”

  海青水一愣。之前,他可能以为叫板的是海家前儿媳,不曾想,这一反,敌人将是整个社会主流。

  “我们?我们只能消极抵抗。我们不打他们。他们打,我们也不撤退。”他嗫嚅道。想来甘地也是类似做法。可能热带地区的民众容易选择这种方法。

  “你们家谁指挥?”

  “我。”

  “我看见你哥一家了。你老婆孩子呢?”

  “回娘家还没回来。”

  “大姐、二姐两家呢?”

  “在。”

  “好。你去给阿琼嫂说,带上一个女人,守到公庙里,外面发生任何情况都不要出来。就是有人拉,有人抬,也不出来。你们要让大家知道有人在里面,他们总不能人在里面就拆房吧?我看见你父母在挖机上,再派一个姐姐或姐夫去,有个青壮年对付他们。你哥,再带上你姐夫,守住老榕树,不让人移树。你是总指挥,还需要个妇女做饭送水,供全家吃喝。从现在开始,你们各就各位,不能离岗。可以走动的,只有你和送饭妇女。好了,你去安排吧,我给你们摄像。”

  海青水赶到兄长所在的老榕树下,传达喻小骞的口信。从镜头里看,他身上原本模糊的目标感,从目光和皮肤里穿刺而出。喻小骞蓦然明白,这些天在海南男人身上看到的混沌,可能是因为没有目标感;而面临要用血肉之躯保卫公庙,那埋藏很深的目标感便从黏黏糊糊的混沌中穿刺而出,原来浮在表面的懒散、无凌无角便退隐了。喻小骞经过海青山身边时,后者投过感激的目光:

  “我们听你的。”

  “不,海青水是总指挥,听他的。你们记住,要不了多久,区政府、街道办事处还有大武集团,就会找你们谈判。你们的底线是保住公庙,保住大榕树,他们不答应你们就不撤。”

  两兄弟认真听着,不住地点头。喻小骞总结道:

  “能否保住公庙关键在于你们的决心。你们不能侥幸他们会发慈悲,甚至不能侥幸一定会有外援。你们必须有誓死捍卫的决心,他们才会让步。” 

  “懂了。”兄弟俩的普通话像二重唱。

  “再多钱也别动心。”这句话一出口,喻小骞就绝望。如果硬对硬,海家还有可能胜利;而在金钱面前,超出他们想象的金钱面前,他们还能坚持多久?

  “他们会用政府压。你们不要动武,软抵抗。”

  “明白。”

  “你们就是要把事情闹大,闹得他们影响政绩,他们才会妥协。你们是秤砣,金钱是秤头,你们想想,得花多大代价才能压住金钱那个秤头?所以,不要希望一天两天就能搞定,关键是决心。”喻小骞冲兄弟俩点点头,见他们心领神会,便说,“我去摄像了。”

  随着众法公的到来,海氏公庙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今天是正月十五,也是“闹军坡”最后一天,本来这天应该有最隆重热闹的民俗活动,武玉梅利用的就是这一天的荣光以及宗教习俗的庄重,给她的拆庙勾当打上神的名义。

  海青水挤过人群,对站在公庙门口的阿琼嫂吩咐几句,阿琼嫂怔怔地看着海青水,然后哀愁地向大树下的海青山望一眼,那一眼好像是向丈夫声讨,但接下来,只一瞬间,阿琼嫂仿佛突然被激怒般地跳起来,指着远处某个对象,目光凶悍地直逼过去,破口大骂:“没祖宗的……”“没坟头的……”“不男不女贪财忘义的……”“丧尽天良不认祖宗的……”“不吃米的……”“不长屁眼臭屎爆肠肚的……”小广场突然静下来,喻小骞从镜头看过去,阿琼嫂仿佛一张晒黄的旧报纸般却又如此强悍。她完全无视周遭的乡邻,对着一个空无的对象,捶胸顿足地大骂。骂过一个32拍后,她插着腰,回绕半圈,又前进半圈,手指指着那个假想敌,指指捣捣地又怒骂了一个32拍;这之后才退到庙子里。她在庙门前宣布:“谁敢拆庙,先从我身上踩过去。”她在供台前的空地坐下,像哭丧一样哭唱自家的遭遇:

  亲乡邻呐,仔细听——

  侬仔阿爸夜梦遇到白骨精。

  年纪轻轻哪知福与祸?

  三十郎当灾祸拦腰劈,

  丢个女仔襁褓里。

  他日当爹,夜当娘,

  有口米,没口汤,

  出外么眼泪遮没仙人头,

  归来眼泪压碎脚板头。

  拉个妹仔七八九,

  白骨精一朝领走十年不闻音。

  亲乡邻呐——老天哀留侬咾顾惜侬,

  把侬嫁进善屋头。

  只想日子太平米够吃

  不知那白骨精又来逞凶狂。

  拆侬的祖庙扒侬的房

  欺侬的老祖欺侬的娘。

  侬好像沟里一棵浮萍草,

  氽到东来无人撩,

  氽到西来无人傍,

  尤如新开笼的小鸭浪里飘。

  ……

  喻小骞的镜头跟进庙里,阿琼嫂停顿了一下,一个人干一件事跟在镜头前干这件事是不同的。阿琼嫂看着镜头,像是蓦然发觉自己的敌人并不在现场,这让她有些茫然,又有些难为情,脸上浮出落魄的傲气女人遇到故人时才有的难堪。但这只是一瞬,阿琼嫂马上意识到镜头对于她的意义,于是晃了晃身子,努着一口气对镜头说:“人在庙子在。”她说完在镜头前愣了会神儿,摄像机仿佛是双向的,似乎能看到喻小骞湿润的眼睛。

  “他们可能会拉你出去,你要想个办法不让他们把你弄出去。” 

  “什么办法?你给想个主意?”阿琼嫂脸上闪过一道光,照喻小骞看,她已经想到什么办法,只是还想知道有没更好的。喻小骞往边上跨一步,站在外面看不到的地方,说:

  “如果有铁链子,把自己捆在屋梁上,他们就弄不走你。”这办法喻小骞是从电影里学的。

  “噢,我还以为你让我脱裤子。真要脱裤子,活该我这个大嫂脱。”阿琼嫂忍辱负重地说。喻小骞感同身受地眉头抖了一下。

  “咱不做丢人的事,咱以后还要活人呢是吧?”喻小骞不愿看到阿琼嫂做出绝事——如果那样喻小骞会认为是女性性别的失败。“我去跟海青水说,找根铁链子,捆在腰里,栓在梁上。他们弄不走你,就无法拆房子。”

  “你真好啊!”阿琼嫂闪出一丝信任,喃喃地说。

  “知道么?你这里是关键。你不放弃,你们家才不会放弃。”见阿琼嫂心领神会,喻小骞又小声说:“不能让大武的人看见我。他们如果把我撵走,很多忙我就帮不了了。”

  “我懂。懂。”

  喻小骞又哀伤地叮嘱道:“你千万别脱衣服……”

  她从旁门离开公庙,快速眨眼,把眼泪压回去。她通知海青水找根铁链,把阿琼嫂跟大梁绑在一起。

  广场上的格局是,庙子前一堆人看阿琼嫂,树下一堆人看海青山。广场进出口有几辆小车正倒车、停车,七八个油头粉面的打工仔,正簇拥着三个面色黝黑、神色混沌干部模样的人,向老榕树下汇拢。海青山正通过半导体小喇叭大声跟乡邻们揭露真相:“这条路不是政府修的,是大武集团修的,他们假冒政府名义……”话还没说完,那几个打工仔模样的已经挤到榕树下,扇形排开,身体和身体接触较劲,海青山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打工仔们合围,向内挤海清山,一个干部模样的已经站到海青山刚才的位子。

  “静一静啊——” 他声音不大,但一副村干部口气。

  打工仔举手示意,“静一静!静一静!区领导讲话!”人群静下来,那些穿戏服的法公从四方涌进来,乡邻们不自觉地后退,这些法公慢慢移动渗透,半包围了老榕树。

  “大武集团给我们文昌修路……”区领导的声音太小,有人递过来一个半导体喇叭,他对着喇叭喂喂两声,清了一下烟酒嗓子,又说一遍:“大武集团给我们修路,是造福文昌,造福人民,是件好事!啊!”他看上去很气愤,就像爹娘看见不争气的儿子。他的文昌普通话说得极蹩脚,却学着北方干部打着一个调子的官腔。领导继续教训道:“修路,啊,百年大计!我们为什么不能做点牺牲呢?啊!拆庙也是迫不得已,况且,政府已经给你们重新划了地,拨了两万元……”喻小骞从围观群众的肩后将镜头对准这个干部。干部继续说:“文昌的建设,是靠有识之士的眼光,是靠企业家的支持!我们不能做历史的绊脚石!”那几个小狼一样的年轻人带头鼓掌,围观群众也稀稀落落鼓了几下。干部习惯性地举手向下压压掌声,又清了一下烟酒嗓说:“现在请大武集团海口公司李刚总经理给大家讲话!大家欢迎!”区干部和‘大武’的小狼们鼓了一阵掌。这就是李刚,上岛的当天,喻小骞就在电视新闻里听过他的声音。这位总经理热情洋溢地说:“建设海南、造福文昌是大武集团的宗旨。我们董事长武凰女士,啊,就是我们文昌人嘛,她有一个闻名全国地产界的、我相信也在海南、在我们文昌家喻户晓的愿景,那就是:修一条路,建一座桥,盖一座大厦,供一尊菩萨……另外还有写一部书,拍一部电影。这些愿景都在海南实现和正在实现。这是为海南人民造福,难道因为一座祠堂,一棵树,就让这些愿景不能实现?我看不能吧?啊?这条路是通往海上观音的,我们文昌人民信奉观音由来已久,难道因为这条路不能如期竣工而耽误佛祖诞辰日的开光仪式吗?我看不能吧?啊?咱们文昌人向来都是知书达理、顾全大局的,自古就是礼仪之乡,我们不干流氓无赖那种事。父老乡亲们,支持大武集团就是支持我们自己!支持修路就是造福我们自己!”李刚说完嘴角弯成香蕉状,回头看区干部一眼,区干部马上接过小喇叭,高声喊:“感谢大武集团对文昌的支持!感谢武凰董事长对家乡建设的支持!文昌人民坚决不当经济建设的拦路虎、绊脚石!我宣布,大武公路文昌城区段现在开工!鸣放鞭炮!”

  鞭炮齐鸣。喻小骞看到海家兄弟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两挂五万头的鞭炮放完,围观的乡邻们也跟着鼓起掌来。喻小骞把录像机提在手里,往李刚为首的那伙人身边挤。下了演说台的李刚唬着脸,不耐烦地冲着身边的助手说:“哪个是海家的?”有人指了指近在咫尺的海青山,李刚脸上摆着“你要多少”的轻蔑,不耐烦地说:“你家你管事儿?”他像招伺应那样招招手,自己先走到一边,蹙着眉头,等着海青山靠近。广场上,众法公在老法公的带领下开始设坛,祭拜驱傩。喻小骞已经没兴致看驱傩的程式化表演,站在稍远的地方,仗着个子高,举起摄像机,拍摄海青山跟李刚的交涉。

  海青山迟钝地看着李刚,按自己的节奏,慢条斯理地说:“我和我兄弟当家。”

  “来,咱到一边儿说说。”李刚带口音的普通话,不是河南人就是山东人。

  “我不离开这里。”海青山固执地说。

  “离开怎样啦?挖机还是外面呢,你怕啥?”李刚不耐烦地说。

  “那个不管。我哪儿都不去。”

  这当儿,海青水把阿琼嫂绑上梁,跑到榕树下与哥哥会合。庙子那边一阵哄叫,大概是阿琼嫂把自己捆上梁引起的骚动。海青山指着跑过来的海青水对李刚说:

  “这是我兄弟。”

  “你当家对不对?你们要多少?”

  “我们不要钱。”海青水听完哥哥用海南话说明原委,正好顶上这句。

  “走,我请你们喝茶。咱坐下来慢慢说。”李刚换了副口吻。

  “我们不离开这儿。”兄弟俩异口同声。

  “你们总得谈判吧?你们有什么想法总得摊出来吧?”

  “我们不要钱。你们改路线吧。”海青水也不拖泥带水。

  “二十万怎么样?”李刚不耐烦地说。

  “我们说了,不要钱。公庙不迁走。”

  “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个路一定要从这里起步。你们不要钱,我们也是要推掉的。”李刚也一副不准备再谈下去的姿态。

  “跟你们董事长说,不要欺人太甚。海家没什么对不起她的,当年她坐牢,是国家判的,不是我们海家判的。”海青山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

  一脸狼相的李刚大概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但训练有素的他根本不把话题往那方向扯,他只是顿了顿,说:

  “这跟董事长无关,这是文昌的城市规划。跟你说你也不懂……”

  “我怎么不懂?我当了三十年教师,怎么不知道这里到底怎么回事?”

  李刚垂下眼皮思忖了会儿,眼皮都没抬,手指一横,那个区干部就心领神会地上前,胳膊肘捣了一下海青山,用文昌话说:

  “你过来嘛,你这样都没办法说话。我们到没人的地方说话可以不呢?”他拉着海青山的衣袖,“大武”两个员工一边一个,扛着海青山的肩膀把他推到人群外。喻小骞欲跟过去,被突然发现她的李刚叫住:

  “你哪个媒体的?谁让你在这儿采访的?你们领导没交代?有关‘大武’的新闻,一律是……啊?你哪个台的?”李刚发现身旁的海青山神色异样,警惕起来:“你录了什么?把磁卡交出来。”喻小骞左手把摄像机抱在胸前,右手迅速退出磁卡,塞进卷起的衣袖里。在李刚冲上来之前,侧个身,把衣袖又挽了两下。李刚从侧面扳她肩膀,她想,这次也不知是录像机完了还是磁卡完了。

  “哎,喻导——”

  喻小骞被扳个趔趄,不得不拽一下身边的人,却听见这人叫她。没等看清是谁,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误会了,误会了,李总,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喻导。”喻小骞稳住身体,定睛一看,原来是昨天遇到的刘忱。刘忱一副打圆场的架势,过分热情地说:“我就是要拍她和她的电影。”

  “她怎么会在这儿?”李刚并不打算放松警惕。

  “采风,喻导一定是采风。拍民俗什么的是吧,喻导?”刘忱意味深长地看着喻小骞,甚至拍了拍她的肩膀。这个动作让李刚罢了休,他丢下一句:

  “不是记者就好。最讨厌臭记者。自以为掌握正义,给俩钱儿什么正义都没了。”他说完转向刘忱,“别在这儿拍了。刁民闹事有什么好拍的。撤了撤了。”

  “我能问你一句么李总,”喻小骞提高嗓门说:“你们请这些‘巫师’,是自己策划的,还是有人指点的?”

  “呃,我说喻导是文化采风么,她的着眼点是巫师和谁会请这些巫师。场记,记上。”

  喻小骞这才注意到刘忱身边还有个姑娘。不过,他这句瞎喳喳打消了李刚的疑虑。李刚转过身,颇为傲慢地说:

  “那我卖你个细节。海南这地方自然条件差,小鬼小巫多。在这种地方,对人用人的办法,对鬼用鬼的办法,当然对神就用神的办法。他们不是信么,那我就让神来替我办我办不到的事儿。”李刚说完,轻蔑地扫喻小骞一眼,扬长而去。

  喻小骞追上他,边跑边问:“这是你从工作中总结的?”

  她听见刘忱大声教训场记:“看人家提的问题。学着点儿。”也赶忙追上来。

  “这是我们董事长诸多语录之一,屡试不爽。”

  “她在海口吗?”

  李刚没做声,分开人群,钻进一辆小汽车。这时喻小骞的手机响了,她边掏手机边对追上来的刘忱说:“谢谢你解围。但我仍不会跟你合作。”她也没看刘忱的反应,打开手机“喂——”了一声,大声喊:“我身边很吵,你别挂,我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她跑到公庙背后,左手堵着一只耳朵,对听筒说:

  “现在人少点了。你是哪位?”

  “我是X长的秘书小马。你是喻小骞导演么?”

  “是的。你好!”她说着自己都笑起来。

  “现在,X长跟你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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