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鳌观音回来的路上,喻小骞把从四川工那里听到的、关于冲击政府或当钉子户的这些个做法,打电话告诉海青水。她说,农民工使得,你们也使得。如果海家能聚集几十口上百口人在公庙,大武集团也不敢强拆。“我给你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她安慰海青水说。她说的别的办法就是武羚羊。她说不上武羚羊会帮什么忙,但隐隐约约感觉武羚羊不会平白无故出现,她身后一定有个什么。两天来她还没顾上跟武羚羊深谈,现在时间尚早,她便给对方电话,手机倒是通了,但没人接,她便发短信:“我今晚入住海口得胜大厦。希望与你一叙。”她这个陀螺转起来就停不下来,90分钟后,她把行李搬进原来的房间,坐在床上盘算剩下的七八个小时怎么过。
她当然可以坐下来构思剧本,她已经有个想法:把武玉梅的一生写个类似《公民凯恩》的传记电影,这要比那个软不拉塌、无病呻吟的《海南往事》有力量得多。现在,她已经收集了武氏上大学前的几个典型情节,也知道武氏赚第一桶到第三四桶金的大致脉络,目前她缺的是武玉梅上大学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当然也不了解其发达后,真正的困顿是什么,“六条愿景”的背后是什么。现在,她需要调查调查再调查,但到目前,她还不知道下一步该找谁。通向武玉梅的路都封死了,只有陈妚姒那边还有点活络,只是上午,自己一时轻狂断了这条路。喻小骞一边把早上串在绳子上的湿衣服挂在房间里,一边把相机、手机都充上电,腾出手后就给陈妚姒打电话。她问陈住在什么地方,说自己这就开车过去。
陈妚姒等在一个叫坡博村的路口。这里建省前还是农村,现在住着懒散的村里人和戾气很重的外来人。陈妚姒混在他们中间就像一位到农村体验生活的演员,打扮一样,说话一样,就是眼神不一样。在内地,一个女作家不说自觉高级,至少也要跟丈夫平等,而在海南,陈作家却要向不工作的丈夫陪着小心,这是令人想不到的。
陈妚姒租住一栋旧楼靠里的一间,走廊当阳台也当灶间,有人在家时,煤气灶就放在走廊烧饭,人不在家,还要拿进屋里。房间是个大通房,三十多坪,房间劈出一块是水房加厕所,其余部分用三合板隔成两间。从门口到对角斜拉一根铁丝,上面挂满衣服。屋里一股湿霉味和长期做饭没有清理的油污味,在水房木门框上,喻小骞还看到长出的灰白蘑菇。
“你看,我就住在这种地方。”因在自己家,陈妚姒一副沉着、世俗做派。“你知道我除了发报纸还给人做家政不?我一个月正常要用两千三到两千五,可我一个月只能挣到两千块。每个月都差三五百块,所以就给人家做家政。”
“你高中毕业后就在海口,一二十年了都没改善?”想到自己在北京的斗室,喻小骞在心里对自己讪笑。
“一个家,一个人挣钱已经够难的了,另一个不挣钱还要花大钱,你说这个家能存得住家底不?”陈妚姒怨怒地说。喻小骞坐在鲜艳的塑料方凳上,看着两个黑乎乎的、只有门没有窗的三合板房,心想这夏天可怎么过。
“你老公受伤是前年的事,之前十几年呢?他也不工作?”
“那时候他不穷。他是纺织厂的采购,我是工人。最早他下海,挣了钱,拿给别的女人花了。等他做生意亏了本,没钱了就回来了。没房子住,没钱养女儿,他就带女儿去家婆那里吃饭,有时还睡在那里。我就气他这个。没钱就没钱吧,你跟我好好过,我养你。他四十岁的人不靠老婆靠老妈,真让我气啊!”
“我以为你会更气他把钱给别的女人花。”喻小骞小心地说。
“这个也气,但人给你回来了,就好好过吧?唉,人家不,人家非要回他妈家。可他烧伤的时候,他妈又不给钱,我可真没办法了,去找武总借。唉,丢人啊!但是,你有什么办法呢?说来说去,他还是你男人。”
“你考虑过离婚没有?”
“离婚有什么用?海南男人都这样,你离了这个,那个还是这样。”看着喻小骞无奈地摇头,陈妚姒又说:“海南女人不离婚。除非男人非跟你离。不过,海南男人也不离婚,他养二奶,大老婆也没办法,最后是,大奶、二奶都养他。”
“那做妻子的怎么忍得?”
“忍得也忍,忍不得也忍。一个女人总得有个男人,没有男人就不是一个家。你孩子没阿爸,这个家气就短,也遭人欺。你不要这个?好,也没人要你了。哪个男人会找一个黄脸婆?你怎么办?学乖点,只能忍。”
“看来男性的性自由是被妻子宽容的,那么妻子的性自由被宽容么?”
这回轮到陈妚姒惊讶而绝望地看着喻小骞,半天才说:
“他不打死你!”
喻小骞目光灼热地看着陈妚姒。
“那么就换个角度,离开男人,女人能不能活?”喻小骞差点说出自己就是单身。
“啧,是个女人,总要找个男人。”陈妚姒老于世故地说,“这世上,人总是一对一对的,不是一对就阴阳不调。女人不当男人的老婆,就当男人的二奶。你说你想当啥?”
喻小骞看着陈妚姒,事情让她一说就如此绝望,喻小骞只得呵呵地笑。
这时陈妚姒的丈夫钟吉昌进得门来。这老兄对当地人来说也算一表人才,外表看不到烧伤的伤疤,只是弓起的脊柱让他看上去虚弱一些。钟吉昌的神态不像是回自己家,倒像是去某个穷亲戚家走亲戚,到一到,马上走。陈妚姒抢白似地说,这就是我说的导演,那天我就跟她一起去的文昌。陈妚姒完全不懂得社交,她说这些话时用海南话,喻小骞因为听不懂没有给她呼应。钟吉昌看喻小骞一眼,像是相信了陈妚姒的说法。他用海南话对老婆说,他现在去他妈家,在那里吃饭。陈妚姒则立马海南话制止,说着说着情绪激动,改用普通话:“你干嘛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每天非要回家婆家?”
“你煮的饭这么难吃,你自己煮自己吃。”钟吉昌大概还延续两天前吵架的口吻。
“你就为一口饭不要自己家、自己的老婆孩子?”陈妚姒还是忍不住,当着喻小骞的面大吵起来。
“像我这样的,不为一口饭还为什么?还为事业?写作?你个没心肝的!”钟吉昌嘲讽道。这期间,他故意不看喻小骞,好像轻视老婆的朋友。就算轻视了老婆。“我不管你好不?你也别管我。你写你的书,我就一天为三顿饭,好不?”
“我做的饭不好可以改进,你不能动不动就回家婆家啊?”
“你改进?快二十年了你改进没?就知道写那些豆腐块,有什么用?能当饭吃?饭还做得那么差?让谁吃!”钟吉昌说完甩手往门外走。他的肢态表明,他对眼前的女人厌烦透了,只所以还留在这个家,完全是没有别的办法。又不能赚钱,身体又差,后一条让他想吃软饭都吃不成。
“阿昌,你等等。”一股血冲上来,一直没开口的喻小骞叫了一声。钟吉昌不情愿地站住,想了想,回过身,拿出见过世面的姿态对喻小骞说:
“导演你好,你和阿姒多聊会儿,好好指导她写作。她这个人笨,又没见过世面,你多指导指导她。”
“我说阿昌,你得尊重挣钱养活这个家的人。父母靠不了一辈子,最后靠的还是自己老婆,更何况你现在的身体,我看你也找不到愿意养活你的第二人。我将和陈妚姒合作套拍一部纪录片,《琼崖纵队女战士》,她将是策划人和主要撰稿人。你不应该尊重这样的人么?”喻小骞拿出强势派头,居高临下继续对钟吉昌说:“谁说写字当不了饭吃?陈妚姒写的字,将每集一万。你如果找不到工资合适的工作,就好好在家做家务,帮陈妚姒发发报纸,让她有更多时间写作。”
喻小骞看着钟吉昌表情的变化,当她说“一集一万”时,这个懒散男人的脸上泛出虚荣的笑,好像这“一集一万”是他脸上的金。当劝他“好好在家做家务”,他像是听进去了,目光集中了。喻小骞知道不能棒打落水狗,见火候已到便说:
“你要去你母亲那儿就去吧,今天把妚姒让给我,我们商量纪录片的事。四十岁,是个不老不少的年纪,你得重新制定生活目标,把注意力放在自己家。如果自己干不成什么事业,就支持陈妚姒。这是我给你的建议。你去吧。”
钟吉昌恋恋不舍地离开,他可能后悔了或者不踏实,他可能想留下来听听导演跟妻子商量拍纪录片的事。当然他还是走了。他走后,陈妚姒搬了塑料凳子坐在露天走廊上,这里的空气好多了。两人坐定,喻小骞第一句就是:
“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问题?”
陈妚姒被问得一愣,她长久地看着喻小骞严肃的目光,知道自己必须说实话才能赢得喻小骞的信任,她低头思忖了会儿,慢慢说:
“性的问题。他的功能在烧伤中丧失了。”
喻小骞难过地皱皱眉头,关切地看着陈妚姒。
“完全?”
“几乎。”
“所以他的信心和生活乐趣完全没了?”
“他不愿承认……就朝我发威。”
“证明雄性的另一途径?懂了。”
“你们没想过其他办法?”
“没办法讨论……”
“懂了。”喻小骞不想让陈妚姒太难堪,便有力地说,“你……从没想过换一个?”
“你是说离婚?”陈妚姒居然是冷笑一下,神情中带着某种优越感。“我们这里的说法是,离婚是败家,无论如何家不能败。家比哪个都重要。”
“重组家庭也许是新生。”
“因为男人不能干那事就离婚?我做不出这种事。”
“可是他能的时候,却在婚外搞。”喻小骞说着也带股气。
“唉……”陈妚姒又摇摇头,“做那事是一回事,家是另一回事。在我们海南,一个人没法生活,特别是渔民,所以,家是一切的基础。你到农村看,乱七八糟的事满天飞,但家还不是家?”
喻小骞看着陈妚姒那张鸟似的脸,明白了陈妚姒们的价值观。她不易觉察地摇摇头,过了很长一段沉默,说:
“过了年你就去采访那位几进几出的女兵吧。”
“赵晴天。”
“对。既然家对海南女人那么重要,为什么她能一个人住在村边。她的苦境究竟是什么。她的生存境遇,比如说是否遭人强奸等等类似的问题,从女性的角度和立场提问。这几天你先列个采访提纲给我看,我第一笔钱到了摄影师就可以来,我们套拍。”喻小骞说的第一笔钱就是“红画”许诺的第一笔编剧费。
“你真打算拍纪录片啊?”陈妚姒不敢相信地问。
“很值得拍。你说的对,再不拍这些老人就不在了。你要先读几本书,波伏娃的《第二性》,卡伦?霍尔奈的《女性心理学》以及有关女性主义的论文。你网上搜一搜。你的问题是观念问题,如果你没有世界立场、女性立场,就做不好深入记录。”
“我基本不上网。”陈妚姒矫情地说。
“这不是什么优点,”喻小骞打断她,“不需要坚守。输入‘女性主义’,会有很多文章。多学一点知识,做一些笔记。”她从塑料凳子上站起来,“做点功课吧。我至少还在这里一周,希望下一次见面能听到你关于女性主义的学习心得,关于重新采访琼纵女兵你有什么新办法。”
喻小骞说完就告辞了。套拍纪录片的决定算不算一时冲动?也算是吧。当年对阿木同样这么许了愿,看来她是伤疤不好就忘了疼。但是,谁说这样不能成就好作品?至少它给了陈妚姒一家希望。
晚饭时分,武羚羊打来电话神气活现地说,她昨晚一夜没睡,今下午补了个觉所以小骞午后的电话没接上。她问喻导现在何处,她过来找她。“我们一起吃饭好吗?然后我请你去‘共产主义之女’,一个同性恋酒吧。这样的地方你过去吗?当导演的一定得了解年轻人现在愿意去哪儿。”在北京,喻小骞不去那样的地方,但北京之外,这样的地方还是可以去看看的,应该算猎奇,但喻小骞总给自己找个采风的理由。见喻小骞答应,武羚羊又说:“干脆你到鲍鱼食府,给GPS输入香港鲍鱼食府几个字,它就能带你来。”“你还是换个路边排档吧,吃点接地气的东西……”还没等她矫情完,武羚羊就说,“那就渔排吧,吃饭的都是当地人。”
通过导航仪,三十分钟后喻小骞找到武羚羊所说的渔排。所谓渔排,就是在岸边和水上搭起栈桥,栈桥上摆餐桌,人在水上享用美食。两天没见,武羚羊一副纵欲过度的亢奋和憔悴,她对喻小骞烟视一笑,不用化妆,已经是很重的烟熏姿容。她穿了条波西米亚式咖色乱花长裙,脖子上又是项链又是围巾,裙子外是件红咖脏色小皮装。
“你挺会穿。”喻小骞忍住惊心,装作漫不经心地说。
“时装是铠甲,不让人看见里面的脆弱。”女孩假装不在意地说,脸上是自嘲的神情。不知为何,喻小骞听她说话就感觉肉体深处涣起来的愉快。“你很疲惫吧,眼睛又黑又亮。”
“饿到一定程度眼睛就又贼又亮。搏斗也是。”喻小骞听着对方快活又习惯性试探的话语,把心一横,决计放松自己。几天来,闯入她视野的各色人中,就武羚羊底色暧昧,琢磨不透。不过,虽然这女孩身上有很多疑问,她还是愿意消受她,哪怕暂时的。
“你想吃什么?你应该喝点汤,恢复一下元气。”突然地,两个人的关系发生了变化,喻小骞仿佛是个被照顾的。
“那就老鸭汤吧。如果我说着说着睡着,你就把我摇醒。”
霉米糕色的女郎看看喻小骞,半天才说:
“你也许应该先睡一觉再吃饭。”
喻小骞看着这个说的每一句都不像是真话的女孩,明艳地一笑,说:
“你也是。”
两个女人哧哧笑起来。
“GPS是怎么个原理?”喻小骞松懈地靠在椅背上,懒懒地想,自己是再回不到纯真了。尽管享受着武羚羊别有趣味的青春和她身上特异的酸臭味,但也没忘自己打算干什么。
“GPS嘛,是叫全球定位系统吧?”
“你知道它是怎么工作的?”
“怎么呢?”
“一个人怎么知道另一个人在哪里……”喻小骞对机械比较笨拙,她做着手势,帮助自己说话。
“哦,这个啊,GPS有个终端,有个传输网络,还有一个监控平台,它们合起来才能工作。”
“跟踪可以做到吗?”喻小骞暗自得意地想,像武羚羊这样涉世不深的女孩,别人套她事先她是看不出来的。
“这东西,在中国还没应用到民间吧?”武羚羊满不在乎地说,然后解释GPS三要素各自的功能。
“这么说,如果我的车被跟踪,只有在监视平台才能看见。那么什么人才能接触到监视平台?”
“你是说那辆小跑被跟踪了?”武羚羊这才听出眉目。
“有人知道我每天的行踪,这是不是意味着被人跟踪了?”从武羚羊的神态看,她并不知晓此事。“刚才,导航仪把我带到这里,我突然明白,是这个GPS泄露了行踪。”
“在中国,还没应用到民用吧?这么说他们租了国外的服务器?”武羚羊说完便笑起来,“小骞老师,……你干了什么他们要下这么大功夫?”
“我自己都不明白有什么跟踪价值。他们有什么必要搞得这么神秘……”见武羚羊一脸懵懂,喻小骞适时地把话题转到对方身上:“你的车有问题么?”
“没有啊。我觉得没必要啊?你想象的吧?”
“最近我遇到个疯子,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喻小骞意味深长地看武羚羊一眼,而对方仍然一副萌态,不过这次她感觉对方没给勒考克白交学费。
“我最近跟大武集团打交道,这节骨眼儿上你又闯进来,赶巧儿你也姓武。这让人好奇,你跟大武集团有关系么?”
“没有。”没等喻小骞说完,武羚羊就矢口否认。
“那么武凰,武玉梅这个人呢?”
“怎么了?”
喻小骞听出武羚羊在掩饰和犹豫。喻小骞看着她的面孔紧跟一句:
“有关系么?”
“没有。”武羚羊这次回答倒果断,但其面部表情的流动,喻小骞还是尽收眼底。
冬瓜老鸭汤和鱼片粥都上来了,渔排这种地方是东西好吃环境差,因为春季没什么风,鱼的腥气,潟湖水的浑浊气味使得这餐饭吃得相当“肥沃”。食客多是当地人,大家衣着松垮、神情闲散,周身洋溢着肠腔满足后的快乐。这种快乐让整个群体都缺乏斗志。
“您要啤酒还是biang酒【注:黎族人用山兰米酿制的初级酒。】?”武羚羊最自信自如的地方就是饭店,她自己也一再印证。喻小骞听到“biang酒”一词,不觉一笑。
“你还知道biang酒?”喻小骞很深地看一眼武羚羊,说:“就它吧。什么都得试试才知道,是吧?”待店家小妹离开,喻小骞表情手势都出来了,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作。“你知道有本小说叫《海南往事》么?我来这里是为了把这本书改编成电影?”她垂着眼皮,用余光观察武羚羊。“这一切是被逼的,这本书的作者很变态。”
“啊?”武羚羊的脸色肯定一白,但在昏黄的白炽灯下喻小骞没看清。
“说说你吧,讲讲你的故事。”
“啊?哈!”这时武羚羊避开喻小骞的目光,低头为喻小骞和自己盛汤,思忖着自己该编什么故事。喻小骞倒也不急,武羚羊露出的惊慌和犹豫让她胸有成竹。武羚羊会编个故事,不是这样的故事就是那样的故事。只是由于疲劳少眠,两盏biang酒下肚,喻小骞自己先醉了——
……一条小船躺在阴历十七的月亮俯视的大海上。秋天,风从西南往东北吹,小船漾呀漾地往东北漂。俩姑娘一左一右躺在船舷上,穿军士蓝翻领衫的女孩对穿红衣的女孩说:时间到了,开始吧。穿红衣的女孩躺在船舷上不动,穿蓝衫的女孩坐起来,随着她的坐起,小船剧烈摇晃;穿红衣的女孩像是睡着了,稳稳地躺在船板上。穿蓝衫的女孩开始脱上衣——刚才,她跟红衣少女约定的是——也不是约定,而是,她让红衣少女在船板上跳舞,红衣女不肯,她总是不肯,揣着舞技就像揣着美色,得让人家好说歹说求她,她才万般不情愿地亮上一相。蓝衫女孩这天又求红衣少女跳舞,求得对方烦了,才口气很冲地说:“那你有什么给我看?”这倒是个问题。她有什么呢?她只有一副身子,她只有拿身子给她看。于是,事情就是,红衣少女跳舞给她看,她脱衣服给少女看……
(此处为小节空行)
喻小骞口干舌燥地惊醒,神志还停留在刚才的意境中。那既不是梦,也不是幻想,而是《海南往事》中的一段文字——最近,她越来越多地梦到书中情景,有时,居然白天都在做梦了。
喻小骞骇然醒来发现自己全身濡湿,深陷在车后座的羊毛垫子里,腋下的酸味跟荷尔蒙气味让她泛上不安。她支起脑袋看了看周围的状况:自己躺在车后座,武羚羊躺在放平的驾驶座位上,似乎也睡意阑珊。车窗外,十四的月亮几乎满圆了,白度母一样俯瞰群青色的大海。海涛在不远处寂寞地喧哗。
大概听到喻小骞醒来,武羚羊躺在座椅上,一句一句朗诵着:“你一定在秋天见过一种白菊:因为风吹或者拥挤,它向一旁斜逸而出,一蓬子,一堆子,像一头未经削剪的卷发,从花盆沿儿甩到盆下,甩到台阶下,流泄到地面。开放之初,它白中发青,盛期是耀眼的白,最后,就是灰蒙蒙的惨白。它流泻而出、铺地而涌的样子,不知算是雍容,还是飘零,这女人就是这样子。当她精神好的时候,是耀眼的白,皮肤上跟洒了玻璃纤维似的,当她灰心丧气时,就像深秋落了灰尘的惨菊;她有时候看上去是盛期富菊的雍容,有时候,是吸干了水份的残菊的飘零……”
喻小骞听了一会儿才听出,武羚羊这是在念一段散文。
“这是谁写的……”因为口渴,喻小骞要清一下嗓子才把这句话说清。
“你的朋友邵洋。”武羚羊躺在前座,纹丝不动。喻小骞哑然失笑:
“嗬,都忘了。听起来是耳熟。”
“她是写你的吧?”武羚羊的身体僵硬,没有回头。
喻小骞感觉到一丝压迫,从半躺的姿态坐直了身体。她抬起身子整理坐歪的裤子时,武羚羊从前面伸过手,准确地一把抓住她的乳房。但这只是一瞬,随着她坐落,乳房从武羚羊的手上滑脱。不过这已经惊出喻小骞的冷汗,她侧脸看过去,只见月光下一只蚕茧型的莹亮的光头,它美得像一颗玉质的葡萄。喻小骞的皮肉都凉了,心脏在心窝里发抖,喝下去的那点儿biang酒变成虚汗,粘叽叽地贴着身。
“咱们走吧?”她无奈地说,一边放下车窗,假装看外面的大海。
“小骞老师,我喜欢你。”武羚羊任性而唐突地说。
“开车吧。”
天上烂银片一样的白云被月光照得绚烂,海像一面弧形的镜子反映着天上的月亮、云朵、游走的水汽,这莹亮的表层下,是子宫一般深邃无底的海水。此时的风,刮起一层水粉,海的淡咸味,是满怀爱情的女人身上的讯息。喻小骞呻吟般地长叹一声,武羚羊回头看见对方焦渴而狂乱的目光。喻小骞也看见女孩的眼睛,从里面却什么也看不见。
“小骞老师,我爱你!”武羚羊委屈地说,“我知道你也喜欢我!你看到我第一眼,我就看出你喜欢我!”她说得像是赌气。
喻小骞的脖后梗上,唰地汗毛乍在冷汗中。她差点儿跳起来,慌乱中看见车把手,下意识地一扳,人已经跳到车外的沙滩上。武羚羊也随即打开车门,慢慢走过来,站在喻小骞身边。
“你怎么这么紧张?可不像四十岁的人。”
了解了喻小骞的态度,武羚羊笃定起来。现在的她一点儿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个示弱的、说话不连贯的女孩。她的才智大概都用在情爱上,不论对象是男人还是女人。她啰里啰嗦说了许多话,话一多,她的条理性、逻辑性甚至表达都成了问题。事实上她不具备用书面语表达的能力,当她勉为其难非要这么说话时,她的絮絮叨叨、磕磕绊绊、边说边自我怀疑的特征又出来了。不过喻小骞还是从一大片杂乱的语言中听出她的意思:
她认为:①世界和人生是偶尔的产物,是没有目的和意义的。②世界上没有神灵、真理这样永恒的东西,世界是荒谬和偶然的,人生像动物的一生一样,只是短暂而残忍的历险,那么,人所做得一切都应该是被允许的,包括通奸、乱伦这样的罪恶。快感是对偶然性的反抗,是体会瞬间永恒的方式之一。③与其忍受这个世界,不如选择反抗。这个“选择”,不是自觉的深思熟虑的,更像是对苦痛灵魂的悲泣,是对必死肉身的哀叹。所谓“反抗”,就是蔑视一切社会规范,道德良心风俗,以达到肉身的占有以及打破社会习俗的快感。④她对物质世界漠不关心、一无所知,而对肉欲则穷奢极侈;她对自然风景漠不关心,更愿意体察人的性格、心理状态;而对人的关注又抹杀其社会性,只关注其动物性,唤醒其感官欣快。⑤去了西藏以后,她把不分雌雄的乱伦看作一种宗教行为,一种献祭,或者一种哲学,她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尖端纵欲的快感——也就是把肉体活动和精神活动统一起来,在一个个瞬间,她体会到上帝、神、菩萨般至高无上的视野和高度,她感觉自己可以分配死亡,可以复制宇宙机制,具有了生杀予夺的大权。由此她获得了自己的世界观,那就是:人就是一副肉身,有一份盲目的激情,是一架性交机器;一切都是惊悸、疼痛,都是汗水、血液和阴水;人类的唯一语言就是性交中发出的呼吸、叹息;每一次高潮都是一次小的死亡——这跟其他哺乳动物有什么区别呢?高潮是唯一可以表明确切时刻的生物钟,是唯一的超越,也离真正的死亡又近了一步。⑥从现在开始,她生活的唯一目的就是品尝生活的各种滋味,她为此而活着,而财富让她进入自由王国。如果有一天她自觉没啥活头的话,就“揭竿而起,像那些名留青史的女人一样。”
武羚羊像个天才疯子,双手举在脑袋上方,半闭着眼睛,双颊绯红,连轴转般地说着这些话,还说着马克斯?韦伯,吉登斯,路易?阿尔都塞这些人名,说着诸如“实践-后现代-破我执-具体-情感-文学”,以及“时间的混杂-穿越-回旋-否定辩证法-法非法,非法亦非法-破我执-系统性自反-回旋式重启-图书馆” 这几串概念。她说得自己都懵了,也刹不住车了,甚至撂出一句:作为道路的武羚羊。这个病句的大概意思是,她的生活之道可以作为部分青年生活的榜样。
“这些观念从哪里来的?”听了这滔滔话语,喻小骞反而释然了。一个人的肉身也许容易狂热,而她背后的思想,往往先于肉体制动。
“我学法语读的基本是萨德侯爵的小说。《瑞斯丁那》、《于丽埃特》、《闺房哲学》、《法国王后巴伐利亚的伊莎贝拉》,它们被称作色情小说,但它们也是有思想的。”
“这种国际化小说我们根本无缘看到。”喻小骞揶揄道。“有个事你看能不能帮忙。”喻小骞灵机一动,把一个“选择”撂给武羚羊。一个电影导演太知道“选择”的重要,喻小骞要把一个两难撂给武羚羊,看看她怎么“选择”。
“北京大武集团的董事长武凰有个前夫叫海青山,”她不看武羚羊,用身体感知这个女孩肢体的悸动。“这个海青山是文昌人。武凰记恨海青山当年跟她离婚,现在以修路为由,要把海家几千口的公庙以及福荫那片居民的六百年老榕树拆掉、挖走。你知道公庙和祖树对于海南人的意义么?简单说那是他们的祖宗和历史。现在,武凰以修路为由拆庙是伤天害理的,是逆天道人道的。你似乎在海南很有人脉,找你的朋友帮帮忙,给武凰递个话,把路稍微改改道,海青山怎么说也是她女儿的父亲。”
“哦!”武羚羊凝望月光下的海,她的肢体表情是厌烦和漠不关心,这让喻小骞一时茫然,搞不清这肢体语言到底什么寓意。不过,也许为了留住喻小骞,武羚羊心不在焉地说:
“你再跟我说一遍,什么个情况?”
就在这时喻小骞蓦然明白,自己就是对这女孩的脆弱、多变、自私这些秉性感兴趣,甚至可以说是迷恋。但武羚羊的整个姿态就是应付,先应下来,然后找个理由搪塞。武羚羊不会帮任何人的忙,她只想试试自己在喻小骞这里的魅力。喻小骞看明白这一点,便准备开路走人。
“你说的意思是让我找人跟武凰联络,不拆那个公庙?”这个大脑没得到很好开发的女孩,需要铆对铆的确认。
“是的。”喻小骞不让步。
“那路呢?怎么修?”
“更换一下起始点就可以了。”
“噢——”武羚羊眨巴着眼想了想,说:“那我试试看……”她心事重重地摸出手机,按来按去又放回衣袋,“我回旅馆再打吧。”
喻小骞知道不能逼,逼她,她就撒谎。喻小骞回到车上,坐进驾驶座,这倒逼武羚羊也不得不回到副驾驶座位。车开出几分种喻小骞就认出这是自己来时的路线,这么轻车熟路地很快回到得胜大厦。
“我不是拉拉。”下车前她这么说。
武羚羊或是不甘心,或是不想表现得太势力,随喻小骞一起下车,在得胜大厦办了住店手续,住在同一层的另一头,实际上也就隔三个房间。
喻小骞躺在满是霉味的被子里,身体的渴望再次涌上来。此时她渴望武羚羊毛毛躁躁闯进来,一头钻进潮腻腻的被子里,冰凉的小身体贴着她滚烫的肌肤,粘腻的私处贴着她滚烫的沼泽地,那里,现在已经像喇叭一样朝天叫。阿木离开后的这两年,她的性生活极不正常,这是她愤怒的原因。有时一怒上来,她想过从此退出两性江湖,与某个同性发展更隐秘、深入的关系,但她也知道,一旦跟同性瓜葛就别想再跟异性有婚姻。她还想有个婚姻,还想有个自己的后代。而面对这盅“水果冰激凌”,明显地不是退出江湖,而是“开辟第二战场”。这是个漩涡,她还没进去就知道后果。但身体的迷恋是本能的,它像怒火一样冲撞着她的神经,有那么一刻她想,如果武羚羊来敲门,她会毫不迟疑打开门,并一把抱住那颗玉葡萄一样的光头……
喻小骞躺在关了灯的床上,放任大脑和身体随波逐流。当大脑活动就要像门一样闭合时,朦胧中听到楼下有汽车喇叭声。她猛地清醒,下床跑到窗口,正看见武羚羊走向停在钟楼广场的北京吉普。这丫头还是耐不住小旅馆的简陋,开了房间还是跑掉了;或者又找到新的性爱对象,用阴道来感受世界了?这一惊动让喻小骞睡意全无,阴道里的痉挛让她充满了愤怒。她打开灯,瞪了半晌天花板,然后穿上衣服走出旅店。
邵洋曾经劝慰她:“你要是太寂寞了就出去走走。”这是良方也是毒药。几年来,她撑不住的时候就出去走走,结果往往是走到最后更悲哀。在过去治愈她狂躁的至少还有个把《过山车》拍完的理由,但现在《过山车》没戏了,一部三流小说,一个一直不露面的富婆,把她拖进繁复、腐臭的热带漩涡。她真感到这世界幽默得都滑稽了。不过眼下还有个更滑稽的,她在旅馆门前的步行街转悠,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不修边幅的当地男子尾随了她。这男子55到60岁,在她身边转来转去。
“玩不玩?”他说话的口气很平常。
喻小骞倒是听清这男人说的啥,她以为是打麻将,便以导演采风的好事姿态,感兴趣地问:
“你们一般打多大的?”
“一般人我就给五十,你么,我给你一百五怎么样?”
喻小骞一惊,她愣怔地看着这个混沌的男人,一句幽默爆出来:
“你这人可真没眼力价儿,我至少值二百五。”她边说边侧身走开,生怕对方追上来。
喻小骞抛下这个不见得听懂她意思的老男人,大步折回旅馆。这节骨眼儿上手机响了,一个陌生号码,喻小骞走进旅店才推开手机滑板,里面爆出一个尖锐嗓门:
“我是陈老师!”
喻小骞愣了一下想不起这人是谁。对方好像猜到了,倨傲地说:“你假装记者的,套我们的话的……”喻小骞蓦地想起那个站在李福中身边的陈老师。
“陈老师好!这时候打电话您一定有事。”
“我看了九点半的海口新闻。你不是记者,是个导演。”电话里,陈老师指责道。
“哦是的。”见对方气咻咻的,喻小骞补充道:“关于记者之说是您老伴这么说我没反对罢了。武玉梅现在发达了,我就是想知道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你们作为她过去的同事,是怎么看她的。”她停顿一下说,“仅此而已。”
“你这么搞不是害我们?她有钱有势,我们说她小话,她反过来整我们怎么办?”“小话”就是背后说坏话。陈老师显然对喻小骞诱使他们说“小话”而恼怒。
“现在不是‘文革’了,她还能整谁?”尽管这么说,喻小骞还是感到背后有文章。
“她整你,都不让你知道是谁整的。”陈老师愤怒地叫道。
“她整过谁?”喻小骞反过来问。
“我哪知道她整过谁?你这个女人真是半脑!当年那几个抽调去搞武玉梅专案的?有几个好的?咹?不跟你说了,反正你这么搞就是害我们。你不要跟任何人说找过我们,你说了我们也不承认……你这个女的真成问题,穿那么好……简直就是冒充组织招摇撞骗。”
这个陈老师不知在家怎么数叨老伴呢,一定说老头儿老不正经,看见漂亮女人魂都没了,现在好了,大难临头了。
“您别激动陈老师,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事实上,你们也不必这么担心……现在不是‘文革’了,不兴整人那套了。”
“别跟我上政治课!什么时候人都有报复心。她报复你,都不让你知道……反正我们是不会承认见过你的。”这老妇人的绝望真令人不忍。喻小骞听得心惊肉跳,想安慰对方几句,对方咵地扣上电话。喻小骞回到房间半天回不过神,由武羚羊激起的情欲像尿一样被吓回去了。她在这几句上打转转:“当年抽调去搞武玉梅专案的有几个好的?”“什么时候人都有报复心。”“她报复你,都不让你知道。”她发了半一会儿呆,把上面三句话记在笔记本上。
2002年2月25日 正月十四 海口
23:06
武玉梅是谁?(7)
◆1988年出狱后,报复。
提供人:侨二中陈老师。当年武玉梅专案组的几个老师最后都没有好结果。
→具体的怎么没个好结果?
→武玉梅怎么实施报复的?
→这几位老师都是谁?通过谁可以找到他们?
◆1966年-1970年武玉梅杀了人。
提供人:阿琼嫂。武玉梅在上大学期间杀了人。
→这个事件的时间地点是什么?
→她在什么情景下杀的人?需要真相!需要当时的情景。
◆2002年,武玉梅跟踪现代小跑,这是要跟踪谁?
→是用GPS?难道是租用国外的监视平台?
→有什么必要花这么大力气?
武羚羊是谁?
◆她为什么找到我?这几次相遇难道都是偶然?她来找我,难道真如她所说是为了学习电影?或者就是搞拉拉?
◆她的钱、车、海滨旅馆从哪里来?她对它们的态度是什么?她对钱的态度是什么。
◆她的脆弱、堕落、多变、满嘴假话的背后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