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给肖非派了一个助理,原来就是扒肖老爹的那个小伙子,叫李小理,这小伙长得端正,乍见肖非,面露愧色:“肖经理,得罪了,请原谅。”肖非摆摆手:“不碍事。”肖非见小理很机灵,便很喜欢他。

  小理只有二十出头,在技培部工作了好几年,他对肖非说:“李总是老大的红人,他对令尊毕恭毕敬,把令尊送到最好的酒店,还亲自陪令尊打麻将,傻瓜都看得出来,令尊和我们老大的关系绝非一般。”

  肖非看着小理,他好奇这个穿街走巷的家伙,提起他爹不叫老头子而称令尊,显得文绉绉的。小理的脸生得十分端正,苍白,好像总在想心思,小理的手也是白皙皙的,手指细长,精致文雅,像专门拿笔杆子的。在流言村,如果夸奖谁家的孩子有出息,就说他是拿笔杆子的料。肖非喜欢小理身上这股一望而知的文化气息。他说:“我们和老大只是老乡。”他故意把口气说的淡淡的。

  “难怪啊,”小理说,“李总坚决要开除我,因为我冒犯了令尊。最后没有开除我,是因为我是一个敬业的员工,最主要的,是你为我求了情。”

  肖非走到哪里,小理也跟到哪里,还替肖非端着茶杯,俨然仆从。开始几天,肖非的脚痒的不得了,他只得把脚掌抵在地板砖上,暂时止止痒。但这不太管用,后来,当着小理,他索性脱掉鞋袜,狠劲搓起脚趾。

  七路车路线贯穿整个城市,从城西到城东,有二十多个站点,它像一根藤蔓,串起这二十多个瓜果。七路车路线还被分成东线和西线,因此,在技培部有东线组和西线组之说。这两个组本来都由小理打理,但最近公司盛传,东线组的业务将转让给另一家公司。小理很不理解,业务正越做越好,为什么要让给人家?按他的想法,他还要把技培部的业务发展到南北线,形成横跨东西、纵贯南北的格局。他的这种想法在公司很有代表性,得到一些人的支持。公司高层对他的想法很欣赏,却一点也不支持,公司已有了新的经营方针,执意转变经营理念和经营模式。这告诉大家,发展新的业务,旧业务可能有所萎缩。

  肖非登上七路车。他接受小理的建议,穿西服,打领带,皮鞋擦得发亮,让他看上去像一个干部。再看小理,他也是这样的打扮。他们像两个突然有事、临时出行的有身份的人。小理带肖非坐在最后一排,他对肖非悄声说,坐在这里视线好,可以看清所有上车下车的人。七路车有些任性,经常不按站点停车,想停就停,想走就走,不但刹车过猛,起步也如同兔子,几乎离地一窜。车子像拾破烂一样,捡一些男女老少。

  车上的情形平静如水,肖非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他观察车上每个年轻人的表情,极力想从他们脸上认出自己的员工来,但他实在没有这种本领。七路车要穿过整个恶语街,它变得规矩,车速缓慢不说,不但不乱蹦乱跳,而且不鸣笛,沉静庄重,像在对恶语街默默致敬。小理对肖非说:“我们有规定,车子行经恶语街时,我们要停止一切工作。”

  肖非因为自己的眼神不济而有点百无聊赖。车子经过菠萝集市,上来了一对小情侣,女孩十五六岁的样子,长发及肩,脸蛋媚媚的,表情极为丰富。男孩皮肤白皙,脸庞微笑,嘴唇搁在女孩的耳畔,一张一合。肖非忽然觉得身上燥热起来,他起身换了一个座位,正好与小情侣相对。从男孩嘴里流出的不是蜜,就是酒,女孩眼睛半睁半闭,显得迷离陶醉。她的手放在自已的大腿上,男孩扣住它,它被覆盖,似乎又有不甘,小手指穿过男孩的指缝,翘起,微微颤动。

  七路车经过海事局,上来一个青年。他手提纸盒,往后走寻找座位,他双眼四处逡巡时,肖非发现他生着一对斗鸡眼。肖非对判断斗鸡眼十分在行,只要望一眼就行了。当然,即使长了斗鸡眼也不是什么大缺陷,但是,在与他对视时,肖非不自觉地被他的斗鸡眼所吸引。刚才他一直在窥视女孩,心里窃喜而又万分痛苦,现在,与一个生着斗鸡眼的青年较上劲,他感到非常兴奋。他又深深看了小伙子一眼,接着又送去毫不掩饰的一瞥。似乎这个小伙子比那个漂亮女孩更令他迷恋。小伙子长得高大帅气,但是,因为他的斗鸡眼,可能会吓跑一些爱慕他的姑娘。小伙子坐到男孩的身边,他把纸盒端端正正地安放在他的双腿上。肖非又看女孩,女孩的眼睛成了一条缝,让肖非觉得她没有睡着的是她的嘴唇,那小小的还不太丰满的嘴唇,绷得很紧,悄悄地翕动。

  长有斗鸡眼的小伙子,好几次从腿上端起纸盒抱在胸前。他的斗鸡眼充满玄幻,似看非看,让人迷茫。肖非有几回贪婪地盯着女孩,但他忽然发现斗鸡眼也盯着他,他撤回目光,明明斗鸡眼是对着他,但肖非看到斗鸡眼的目光,左眼扫向车尾,右眼则逗留在车头。

  小理坐到肖非身旁,他对肖非说:“你看他干什么?”

  肖非说:“他看我,我为什么不能看他?我还要揍他。”

  小理悄声说:“他是我们的人。你这样盯着人家看,会吓坏了人家。”

  “哦,”肖非有点恍然大悟,他再看小伙子,小伙子把两颗眼珠聚拢来,对着他微笑示意。他暗暗点点头,又迫不急待去看女孩。女孩肯定是假寐,女孩大腿上只有自己的手,她的裙子盖住男孩的手。

  这对小情侣在假日酒店站下的车,斗鸡眼也在这里下。小理附在肖非的耳朵,笑着说:“这对小情人今天恐怕搞不成了。”

  “为什么?”肖非说。

  “他们没有开房的钱了。”

  “我怎么看不出来?”

  “你当然看不出来,他第二次端纸盒就得手了。”

  “那他为什么还要接着端好几下?”

  “做做样子,迷惑大家。”

  肖非看着女孩走下车,直到再也看不到女孩。女孩身材苗条,乳房小小的,但小屁股十分饱满,男孩搂着她,越搂越紧,肖非感到那男孩就是他。忽然,他很生气,他差不多要跳下车,去揍斗鸡眼一顿。

  车过大学城,上来一位五六十岁的男人,他西装革履,保养得非常好。没有坐位,他站立车中,傲然挺拔。小理说:“这位是海洋大学的教授,你猜他有多大岁数,五六十岁?不,他今年整整七十啦。他平时都自己开车,很少搭乘公交。”教授戴着眼镜,眼睛瞥向窗外。教授肯定在思考问题,他身在车上,心思却飘向车外。肖非一生都没有见过教授这个级别的知识分子,眼前的教授,境界高远,超然物外,符合他的想象。这时,七路车在没有任何提示之下,突然来了一个急刹车,原来一辆电动车出乎意料地跑到它前头,不可思议地是,电动车上坐了一男三女四个年轻人。教授向前一个趔趄,撞在了一个年轻男子身上。年轻男子本来也向前倾倒,但他立得住,还伸手扶住了教授。教授站直了,一绺头发离开了自己的队伍,他抬手把它们拢了回去,神貌依然优雅沉静。

  肖非一路对教授深怀崇敬之情,为能一睹教授的尊颜并同乘一辆车而感到荣幸,但教授不领情,行了三站路,在皇冠酒店站飘然而下。肖非自然又像看开始那个女孩那样,看教授远去。

  小理着实是个不太有城府的人,只听他又掩嘴失笑。

  肖非纳闷:“怎么了?”

  小理只顾自己细细地笑。

  肖非说:“莫非教授的腰包也被掏了?”

  小理说:“正是,刹车那会,扶他的年轻人。”

  肖非脸色很难看。在流言村,贼麻子父子从来不偷人家应急的东西,孩子上学的钱,家里买米的钱,亲人诊病的钱,一概不要。城里好像不这样。

  小理又说:“这个教授是搞文学的,自己不写小说,但理论是一套又一套,他带了好多研究生,还专挑女生带,带着带着,就把她们一个个带上床。老家伙精得很,幽会从来不自己开车。”

  回到恶语街,肖非对小理说:“不是说,老弱病残,都不是我们的对象吗?干吗今天这个教授也不放过?”

  小理说:“他虽老,但他不是弱的,他是强者,还是一个强盗,抢了许多本来属于别人的东西。”

  肖非眉头皱一皱,说:“我们的章程恐怕要改一改,恋爱幽会的人,正处于弱智阶段,我们也不能对他们下手。”肖非忽然想起,说:“我爹也算是老人吧,为何也要对他工作?”

  小理说:“令尊是老人不错,但他眼睛不是老人,他做过村支书,发号施令惯了,眼里还有一股戾气。进城来,他的眼睛特别不老实,一道道贼光,不是盯着女人的屁股,就是黏着女人的胸脯。”

  肖非哈哈大笑,说:“我们流言村人背后管他就叫贼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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