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小骞睡得一身是汗,感觉自己像一条鱼腌在咸水里,街上散发的腐败食物酸味,让她一夜噩梦连环。自打上岛以后,没有一晚她不被噩梦侵扰,而梦里又总是跟武玉梅、《海南往事》、芭蕾舞、《红色娘子军》纠结不休。在刚才的梦里,她居然看见自己是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吴清华,浑身紫红,在大雨倾盆的热带雨林里奔跑。又是奔跑,不过这次是点着脚尖跳着芭蕾舞奔跑,而且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喻小骞在浑身隐痛中蓦地惊醒了。被子捂得水淋淋的,扭身看看肩膀,还真青一块紫一块的,这是昨天刮痧刮的。喻小骞感到全身是仿佛淋过大雨的酸痛。

  喻小骞习惯性地伸手摸到床上的手机,开机,听到荜拨荜拨的短信声,便眼皮隙开一条缝,看看有没阿木的短信。当然,如两年来惯常的那样,阿木已经不会有事没事给她发短信,大清早地逗她乐了。她必须习惯从精神上离开阿木,还要习惯即便远离也免不了受其伤害的现实。这些伤害就像篱笆,把她圈在越来越小的藩篱中。人就被这些篱笆箍得胆子越来越小,格局越来越小,勇气越来越少,最后就固执在自己的经验和认知中……但她现在还不认这个头!有人要逼她缩回向世界打探的触角,那就看看谁的意志更坚强。喻小骞跳下床钻进卫生间,用温吞吞的水冲了个澡。冲澡时从灰蒙蒙的镜子看见,自己整个后背都青一块紫一块的,不用化妆就像遍体鳞伤的吴清华,只可惜右脚踝上的疱疹溃烂了,不然她也能“跳两腿”?阿琼嫂昨晚是怎么说的?“黄帅写小学生日记,红杉跳大腿舞。”喻小骞说不上是自嘲还是无奈地咯咯笑起来,光着脚从卫生间里跑出来,把脏衣服收拢起来,往脚上套个塑料袋,用捆头发的橡皮筋套在脚脖子上,把脏衣服丢进桶里,撒上洗衣粉,两脚跳进去踩;清水漂干净后,用一根塑料旅行绳把衣服串起来,先收到塑料袋里,待会儿出去,她可以先把绳子拴在太阳下,办完事回来,衣服也干了。她做完这些给邵洋发短信,昨天电话没有说完她就软在地下,家里人急需她明确的态度。

  ——我们还是报警。他要发表什么声明,就让他发去吧。这个话是接着昨天没打完的电话。

  ——一旦声明发出去,后果可想而知。邵洋立马回短信。她的能力在于,你给她什么事,她都能给你弄利落。 

  ——他以为使恶我就会退缩?他错了。与他的关系我问心无愧,他要扣屎盆子是他的事。但自己的作品,我决不放弃。

  ——我给你顶着。邵洋说话总这么让人放心。

  心情不算太糟,一大早斗志勃勃也有利于增强食欲。喻小骞换上外出服装,把所有行李打包装好,这当儿,听见卖豆腐脑的敲碗声,便推开窗户,冲马路喊一声,卖早点的妇女放下担子,在路边等着。喻小骞边拍打湿头发,边快步跑下楼,转眼就坐在从担子上摘下的小板凳上。她要了一碗豆腐脑,一个盐焗蛋,两个椰丝糯米团子,吃得欢快。人要吃东西才快乐,一个盐焗蛋下肚,她就“脑肚通了(一些海南话词汇重新回到她的记忆里。)”,话也从肚子里勾出来。

  “做这个要几点起床?”她几乎是愉快地问妇女。对方答,凌晨三点就要打豆浆,兼空捏粿粿,六点钟点豆花,粿粿上笼蒸,七点钟拿出来卖。“没过十五咧,过了十五学生上学要吃早点呢,五点半粿粿就要蒸了。”“你是一个人做还是老公帮你做?”“男人哪做这个?都女人做。”“你老公是上班的?”喻小骞咬了口椰丝粿粿,赞许地对妇女点头。“哪有班上啊,踩摩托车拉人。你大陆的吧,不出十五就出来做生意了?”喻小骞没更正这说法。前些年,如果别人说她是做生意的,她总忍不住纠正人家说,自己是拍电影的;现在没这么矫情了。喻小骞夸了一番豆腐脑好吃、糯米团子好吃之后问这妇女,知不知道东边海上修了一座观音。妇女说修观音积德呐。喻小骞再问知不知道修马路要拆公庙的事,妇女说不知,但又说人家想拆乜不能拆?人家想干的事,老百姓有乜话说?只看赔多少钱。继而又转回来:“他赔多赔少不是都得拆?你挡得住?”喻小骞笑笑,看这妇女也有五十岁,便问,知不知武凰这个人。这卖早餐的妇女哑然一笑,说:“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文昌出了个武女皇。”喻小骞不由得细看这妇女,对方的笑容不知是嘲讽还是献媚。“这是民谣?”“人家都这么说。”“正着说,还是反着说?”“这事,看你怎么看,是啵?”这妇女狡黠地对喻小骞笑笑。喻小骞喜欢这柔软的反抗。“你知道她干的那些事?”“谁不知道呢?搞的那六条什么鬼,跟毛主席语录似的,谁都知道!”“你会背几条么?”“会啊。修一条路,盖一座大厦什么鬼的,一共六条。”喻小骞听得背上起鸡皮疙瘩,她掏出十块钱付了帐,对妇女找的零钱摆摆手。

  一刻钟后喻小骞退房上车。她坐上驾驶座,发动汽车,当车子经过卖早点的妇女,她放下车窗向对方招招手。她需要再去一次大鳌村,看看那座双面观音。

  车子驶出窄巷,街上还是满坑满谷的人,喻小骞想起“军坡节”要闹三天,各村轮流“发军坡”,闹社火,演琼剧。对喻小骞来说,看社火的兴趣已经褪去,那倒霉的海家公庙悲催地堵在她脑门子上。她不冀求一定能拦住武玉梅的为非作歹,但至少要摸清武玉梅在这件事上的态度以及为什么——所谓的编剧不就跟窥视狂似的,通过某件事观察人家的心理。这世界有文化的太多了,满嘴仁义参禅礼佛的就更他妈的多了,“能在更大平台上惠及众生”成为争权夺利的理由,你要是信他们说什么那你就上当了,你要看他关键时候做什么。人类的任何动作都是其世界观的体现,武玉梅说再多仁义道德都不管用,只看她怎样对待前夫。

  喻小骞把手机蜂麦别在胸口,边开车边给柏树则打电话。她让柏树则找人,看看是否能打通海南的高官。既然武玉梅走的是高官高压路线,那就看看有没更大的官来拆解武玉梅的官商关系网。柏树则大概还没从某个女郎的床上醒透,他支吾几句就挂掉了,过了二十分钟回电:“你还知道走上层路线?你要早走,也不至于奋斗到四十岁才拍一部电影。”他换了口气又说:“怎么?对阿木也这么吓唬一下?十二点,他那狗屁声明就发出来了。”喻小骞想都没想挡住他:“对鸡用鸡道,对狗用狗道。阿木就是个文艺青年,用什么官道?”“还有恻隐之心不是?他已经不仁了,你还瞎仁义。不管了,你自己看。难收场了别说我没提醒你。”柏树则的电话没断另一个电话就待机了,喻小骞匆匆交代几句就挂了机。

  电话一断,待机电话就进来了,陈妚姒如丧考妣般哀鸣,要喻小骞给她做个证,证明她前天跟喻小骞去文昌采风了。喻小骞讨厌女人不冷静,也讨厌别人不把她当根葱,什么鸡毛蒜皮的家务事都薅住她帮忙,她更烦女人纠缠在与丈夫理不清的丑陋关系里。她讨厌夫妻关系的不洁,她是那种宁愿离也不能忍受脏的人。这种让别人证明自己没有越轨的破事,她听见就烦。喻小骞拿掉一个耳机,陈妚姒的嘈嘈声小了一半。车窗外,大片的沙地农田里什么也没种,荒着,她想起陈妚姒说的:文昌沙地多水稻少,家里男人吃米饭,女人吃番薯饭。这些话跟陈妚姒的哀鸣搅在一起,像一堆经年未补的破渔网,与其补漏不如扔掉。她不想说话,陈妚姒继续央求道:“我们昨晚吵了一宿,他又要回他妈家。他都四十多了还凡事听他妈的。我死拉他,不让他走,我能养活他,只要他好好跟我过,振作起来,我什么都不让他干。你跟他说一句,只要你一句话,他就知道他想的那些都是错的。”对圈外人的家务事,喻小骞一般两种态度,要么厌恶,要么不介入。才认识两天,陈妚姒就让她做在场证明,这突然间惹怒了她:“他不相信算了,你没必要事事要他同意。在你们家,是你挣钱养活他,而不是他养活你!他没资格捆住养家糊口的人。”喻小骞意犹未尽,当当当当又来几句:“你要让他尊重你,你必须先尊重自己。在你家,是你顶着那个家,你要自己认识清楚。我不会给你证明这没尊严的事,你自己想办法吧。”陈妚姒可能愣住了,半天才挂掉电话。喻小骞懊恼地拔掉另一个耳机,恨恨地嘟囔:“她们怎么不出去打仗?一个整天什么都不做的男人,倒要管住养活他的女人?”如果只能吃番薯稀饭,还要受男人这样欺侮的话,不难想象,如果山上有一支自由的游击队,海南女人宁可去打仗,也不愿呆在家。

  穷人事稠。喻小骞堵在嗓子眼儿的愤怒还没泄出去,手机又响了。有了手机以后,人比以往忙了无数倍。喻小骞将耳机塞上,才听出是阿木。

  “你真报警了你真报警了?!狠毒女人,你真想让睡过的男人坐牢?那是十年以上监禁你真的忍心?!”阿木劈头叫道。

  “别说了就别说了!我只是拿你的片子而你要拿走我十年的自由?!你真做得出来你!片子可以再拍,我的青春已经让你占了六年你还要再剥夺十年?!

  “你说你爱我你就这样爱我的?我好不容易找到出钱的你就是不放手是不?你就是不放手是不?

  “我又没说不署你的名,又不是不给你钱,赚了钱你六我四,跟你签合同也行,你回来签吧你今晚就回来我给你签合同,我不要钱都行!啊啊啊……”

  阿木嚎啕大哭,边哭边歇斯底里道:

  “你为么子这么狠心呐!眼看我的青春就这么浪费了你就无动于衷?!”

  恸哭的阿木连家乡话都出来了。他平时认真说每一句普通话,生怕流露乡音让人小瞧,或者说,他把说的每一句话都当做台词练习。在他们相处最好的两年,喻小骞说出某一句清晰好听的话,他都低下头模仿一遍,当再从他嘴里说出时,实际上带着喻小骞些微的杭州口音。

  喻小骞什么也没说怨怒地关上手机,没过一分钟,阿木的电话又打来了。

  “我要你一句话。你撤还是不撤?”阿木用喉头发出的浑厚嗓音蛮横地问。

  “每部作品都是我的命。你要拿我的命,你说我给还是不给?”

  “你不仁我也不义。十二点钟,我的声明就会发出去,你将是第一个潜规则男演员的女导演。你的名声就臭了,你的电影再也没人看了。”阿木怨毒地说。

  喻小骞把车停在路边,双眼已被泪水模糊。阿木说完等着她表态,她揩了把泪珠,吐出郁结的气,对着蜂麦低声说:

  “这四卷胶片是我拍的。我对阿木的情感是真挚的。我用了六年时间爱他,教育他。《过山车》拍不成不是我的主观愿望。我之所以在海南低头服软改变剧本,就是为了《过山车》能早一天投拍。这就是我要说的,剩下的,你看着办吧。”

  喻小骞说完挂掉手机。她拉开手闸,右脚松刹闸,车滑出去。没出多远,她的喉头像是被扎破的气球,一腔委屈随一声痛哭撒出来。喻小骞又踩住刹车,手闸推上,趴在方向盘上,任自己放声痛哭。

  哭归哭,还得爬起来干活不是?干成事的人,只不过是哭过之后又爬起来接着干的。喻小骞拉过车上的抽纸盒,唰唰抽两张,“哗——”地一擤鼻涕,放下车窗,“啪——”地扔出去。她拉下手闸,放开脚刹,车窗升起来的同时,“嗬!嗬!”地大喝几声。精神头儿又回到她身上。不然怎么办呢?没人救她,可以救她的只有自己。好了,已经闻到海的味道,海就在不远处,那些该来的不该来的它要来就来吧。

  脚下这条破碎的柏油路和武玉梅正修的文昌到大鳌的路平行,路中段已经铺好,两头就是海青山说的孽头:一头要拆千年公庙,一头要劈崖开路。现在,崖头已经劈开,只是路面还没有完全铸出来,中间还有些野露兜丛隔着。喻小骞把车停在老路上,带着相机,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杂草丛,爬上已经建好的新路。

  新路上有工人正用塑胶管往路面上浇水,此时阳光把半空中的水柱映出个小彩虹,工人正是彩虹中的一个暗影。喻小骞不失时机地按动快门。

  “师傅,春节没回家啊?这路要浇几遍才行?”

  “没得钱回不得家。”修路工人瞟了喻小骞一眼,漫不经心地说。“你当记者的给我们反映反映,老板欠我们的工资。”从口音可断定这位是四川人。

  “我不是记者。你知道这条路的老板是谁么?”喻小骞从背包里掏出纸烟,耸出一支,递给工人。四川工将塑料管子一折,踩在脚下,在裤子上擦干手,抽出一支香烟放在耳朵上,又抽出一支拿在手上。

  “听说是个女的,北京的。”四川工从裤兜里掏出火机点着烟,见喻小骞不需要又揣进裤兜。

  “见过没有?”

  “没得。我们哪见过那么大的老板?跟我们打交道的都是海南这边的。”四川工面无表情地说。他抽烟不用手指夹进夹出,而是一个劲地抽,直到烟丝烧完。

  “你们要不到钱会怎么办?我是说,等你们干完也拿不到的话。”

  “拿不到?逼急了我们就打人,把他们经理、监理抓几个,再不行,就逮几个镇里村里的干部,还有像你这样的记者……不行就来硬的喽……事情一闹大,就会来领导解决。我们不怕进去一个两个,进去了他们家里我们照顾。你今天来运气好没人动你……出了十五,你再来看看?别看你长得好看,也没用!……出了十五别来工地了,吃了亏,我们也没办法。”

  “我不是记者……”

  “那你是大武集团的,是吧?刚才有几个大武的,我也这么说,还不是吓跑了?说起来我们谁都怕;逼急了,我们谁都不怕。”四川工示意喻小骞再给根烟,喻小骞从背包里掏出烟盒,耸出一根,四川工拿了两根,一根夹在另一个耳朵上。

  “你们这么干成功过没有?”

  “怎么没成功过?毛主席闹革命靠的是工农打天下。我们就是工农,讨工资还得用老毛那一套。”他这话把喻小骞逗笑了,她自己抽出一支烟,跟四川工对个火。这一套让四川工欢喜,也让大多数国人欢喜,谁不愿跟看上去高高在上的人一起抽烟呢?

  “你们怎么用老毛的办法讨薪?给我说说。”

  “人民战争哇。抓主要矛盾,先抓他们的头哇。有次我们在一个镇子修路,不给钱,我们就冲击镇政府,把事情闹大。就怕闹不大,闹大了,县里、市里都害怕,赶快给你解决了。”

  “他们不抓你们扰乱社会治安?”喻小骞故意往外撇撇手指,示意自己跟“他们”不是一伙儿的。

  “抓就抓,不就是拘留几个月么?那你说工钱还讨回来了呢?被抓的那个算是为大家出头,我们抽份子给他家抚恤金。”

  “代价会不会太大?”

  “那有什么办法呢?要有别的办法谁愿意去吃里面的饭?”四川工怨气地说。

  “这就是老毛的做法?”

  “管他是不是!老百姓干活要不到钱,只能这么办。”四川工警惕地瞥喻小骞一眼,他又有点迷糊她到底是哪一伙的。

  “你们恨这些老板么?”

  “干活不给钱,当然恨。不应该恨吗?”

  “除了抓他们经理、监理,没有别的办法么?”在喻小骞看来,以坐牢为代价讨薪,代价太大了。

  “我们有什么办法?除了告官伸冤还能怎么弄他们?还有你们记者,现在的记者都拿老板红包,不替农民工说话。”

  “我不是记者……”喻小骞又说一遍,后者撩喻小骞一眼,根本不相信。

  “你不是记者就是当官的,要么是当官的老婆。不出年呢,不然我们女的也打。”说完警惕地看看周围还有没其他人。

  喻小骞尴尬地笑笑,说:“我给你留个手机号。你们干完活讨不到工钱,什么辙都没了,就剩打人、冲击政府了,就给我打电话,我给你们支个招。”

  四川工将信将疑地掏出手机,喻小骞给他报了自己的手机号,后者输了号码后如梦初醒地说:“你是省里干部吧?我说怎么那么眼熟呢?”他顺手拨一下,喻小骞的手机在裤兜里“嘀嘟嘀嘟”响,喻小骞对四川工一笑,说:

  “我不是领导但能给你支招。也不是什么高招,但比你们打人住监稍好一些。我姓喻,你就叫我喻老师。记住,没办法了,再给我打电话。”

  喻小骞说完就沿着新修的水泥路往海的方向走。她那一招也不是什么灵丹妙计,如果这群民工走到要打人冲政府的地步,她就把武玉梅的老家指给他们,这些人堵在武老太太家门口,武玉梅就不会不掏钱。

  山是劈开来了,但路还没修通。尽管闻到海就在不远处,但杂木丛生,湿热蚊虫还是令人绝望。喻小骞从前得到过一样知识:在热带丛林要想辨认方向,找到出路,必须爬高。“老太太爬树像只猴。”不仅是为了采摘椰子,还是为寻找方向。离海边近的,还可以靠闻海的味道,先走到海滩,再从海岸的轮廓辨识村庄、道路。这一知识只有身处热带雨林才会从记忆的深处游出来,而拔出萝卜带出泥,尽管不情愿她还是想起,这一知识来自武玉梅,说这段话的背景是武老师骑自行车载她从儋州回海口,杉子斜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手里举个竹竿,杆子上挑着一条紫色碎花短裙,裙子像风筝一样在风中飞拂。是这样吗?不很确定。武凰却用文字把它固定起来。……尽管怨怼,但一些往事还是浮出来,像太空中漂浮的碎石,时不时撞大行星一下。喻小骞不愿深想下去,大海就在不远处,上岛这些天她还没真正见到海,对于一个曾经见过海并留有故事的人,听到海的声音还是会莫名地想哭。

  喻小骞刚钻过杂树丛,几个年轻人守株待兔般地抗着摄像机涌过来,其中一个还在空中挥手。喻小骞不认为这是冲着自己。

  “您是喻小骞喻导吧?”跑在最前面的一个瘦小精明的年轻人嘴巴里喷着火和臭气,已经跳到她面前。喻小骞惊讶得无疑于遇到打劫。在这偏僻的地方居然有人叫得出她的名字。

  “你们……是什么媒体?怎么知道我?”喻小骞说完扫了这四人一眼,手下意识伸进裤袋去摸手机。

  “我们俩是大武电视台的,他俩是当地娱乐台的……”精明的年轻人自顾自地说。“我们知道您要拍一部电影。公司立了项,要把你们的创作过程拍一部纪录片。大导演、凯歌艺谋都是这么搞的,留下一部关于创作的电影。我叫刘忱,制片兼导演。摄影,王宝琪。小周小盖是卫视娱乐台的。我给你好好宣传宣传,片子红不红咱人先红。人怕出名猪怕壮绝不适合娱乐圈,接下来这几年我们就跟你混了……”如果不打断,这年轻人恐怕能一直说下去,王宝琪已经打开摄影机镜盖。喻小骞拿起悬空的镜盖,又盖了回去。

  “这又是武凰搞的?可真神了,我走到哪儿你们都能找到。”她摆了一下手,制止他们。“我还没决定接不接,你们先暂停。”

  刘忱的眼球抖啊抖的,根本没听进喻小骞说什么。他展开双臂,既像是挡住喻小骞对镜头的染指,也像是要抱住这个忧心忡忡的女人,乐呵呵地说:

  “没关系。我们就是要记录您创作的全过程,包括现在的犹豫徘徊。”

  “如果我根本不拍这部电影呢?”对同行,喻小骞要严厉得多。

  “很好办,我们就记录您怎么决定不拍的。”

  “如果我不合作呢?”喻小骞已经看到这件事背后是什么,她愠怒地说。

  “您肯定得跟我们合作。从任何角度讲,这都是为您树碑立传。”刘忱自负地说。

  喻小骞看着这年轻人。每个人都按自己的目的行事,现在还流行把自己的目标绑在大集团的目标上,根本不问大集团到底在做什么。

  “我现在做的都是私事,私事,你们无权记录吧?如果决定改编你们总裁的小说,我会通知你们的。”她几乎是傲慢地说。

  “喻导,我们有自己的项目。我们立了项就必须完成,把拨下来的200万花完。不然,我们的饭碗就丢了,您理解一下。”

  如果她有200万,她就能就把《过山车》拍出来了,再筹个百十万做宣传,她的《过山车》就能上映或拿到国外电影节去“打奖”。可现在,“大武”中途撤资,却投200万记录她怎么拍摄《海南往事》。武凰为什么这么逼她?那个《海南往事》的故事有什么可留恋的?喻小骞一恍惚,但她用自己的声音稳住了神志。

  “这不关我的事。拍摄风景还需要个许可证,何况一个人?你们现在还没得到我的许可。小伙子们,我也有摄像录音设备,这句话我已经录音了。”她拍拍工装裤的大口袋,转身往旁边的崖子上爬,听见刘忱在背后说:“喻导,您这不是砸我们饭碗?”又听见他对摄像师说:“拍。拍下来。”他换了一副口气在背后喊:“您这是跟谁摆架子呀?都吃一个主子的饭,您吊着脸给谁看呐!”喻小骞当然不能跟这伙人对骂,只能蹙着眉、满腔怒火地继续往崖子上爬。

  这个崖子就是杨老先生说的、被劈开一半的岸头礁。大鳌村就在岸头礁的背风面,崖子挡住海风和海水倒灌。喻小骞走到崖顶,眼前的景物骇她一跳。她脚下就是断崖,断崖下脚埋在海水里,从这里看出去,一座双面观音就在崖头外的大海上,一条人造长堤从岸边修到观音底座。崖头比观音矮半个身,观音向里的一面正冲着大鳌村,向外的一面朝东向海。此时观音还蒙在红绸内。

  这时,一缕风像只动物窜上来,撩动红绸,喻小骞蓦地撞见观音的面容,她倒抽一口冷气。如果说你已经习惯安详丰满的观音,眼前则是位消瘦的、具有一丝危协性的观音;如果说你已经习惯面容雌性的观音,眼前的则无法说清他是女性的、还是男性观音;他的“危险性”表现在,你虽然知道菩萨不关皮囊色身和男女之相,但还是注意到了他的皮囊色身和男女之分;它会令你惶惑和不安。海岛出巫蛊事,这几天喻小骞已经见识了,每天都被惊得汗毛一乍一乍的。正思忖这到底怎么回事,手机又让她出一身冷汗地炸响,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推开滑板,电话那头是常一的煤渣嗓儿。

  “小骞老师,眼前这尊菩萨让您有什么感想啊!”电话里也有风的声音,喻小骞四下打望,从她站的地方极目所见,除了那四个媒体人还在沙滩上扛着摄像机往上拍,再也看不到其他人。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话一出口她马上明白,常一和他背后的人一直在监视她,否则这几个电视人怎么会堵在这儿?那么是谁监视她?陈妚姒?她已经向海青山一家“出卖”过自己一次了,不过她应该不知道自己今天的动向。常一哈哈笑过,神秘地说:

  “我们自有办法。不过,我们不会侵犯您的隐私。”

  “你们跟踪我?或者,有卧底?”喻小骞蓦地想到武羚羊,身上“唰——”地一凉。几天来自己一直跟武玉梅无形中角斗,竟没留意突然冒出来的武姓女孩。她记得武羚羊曾说过爹死娘嫁人的话,这句话也可以解释为:爹不在身边,娘也不管她。想到这里,喻小骞又出了一身冷汗。

  常一鸭叫般地大笑,这嗓门倒像是个胖女人的。

  “根本不用那么费事。看来谍战片您还看得不够。锁定一辆车的技术不是美国人才有。”

  喻小骞迅速回想谍战片里用什么技术可以锁定一辆车。她下意识地拍拍身后的背包,她需要笔记本,把自己的疑问记下来。

  “你们费那么大事干什么?”她找到自己的笔记本,换一边听手机,右手在笔记本上快速记下:①武羚羊是谁?她和武玉梅有无关系?②什么技术可以锁定一辆车?让邵洋打听。

  她边记边问:

  “你们到底是要拍一部电影,还是有其他打算?”这句话一出口,她被自己的话吓住了。到目前为止,她和同仁只懊恼武凰停拍《过山车》,却从没想过这个文昌出了个武女皇的女人还有其他打算。这个打算会是什么?一般来说是报仇——不然还会是什么呢?但仇从何来?常一在电话那头则阴阳怪气地说:

  “除了拍电影,您还有别的什么能耐?不要想太多。不过有个问题你倒可以回答我。对我们总裁的成就你有什么看法?”

  喻小骞身上的鸡皮疙瘩站起来。她停了会儿,厌恶地说:

  “武玉梅为什么改名武凰?大奥村为什么更名大鳌村?你们总裁搞那个‘六条愿景’究竟什么意图?你们把我弄来就是让我给她树碑立传?” 

  “嘿,您可真是冰雪聪明!谁不想永垂不朽呢?哈哈哈……”常一发出轻狂大笑。喻小骞身上的鸡皮疙瘩又站起一层。

  “从您现在的位置往下看,”他的破锣嗓子像漏了风似的,“那里有块武总亲自撰写的碑文:《修双面观音志》。那可是用文言文写的哟。从这个碑文,大家可以领略我们武总的文采。”

  “你们武总的文采我已经从那本可笑的小册子上领略过了,顶多算个文学爱好者。”

  “不要有火气嘛!哈哈哈,您一定参观了武氏祠堂,里面的《重修武氏祠堂志》也是我们武总的手笔。它探究了武姓的渊源,从周平王之子姬武手掌纹路为‘武’、被平王赐氏为武开始追溯这个家族的历史。我可以告诉你,这个家族有个密不可宣的秘密,那就是手掌纹路是‘武’的,必为‘皇’……”

  “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你们武总手掌上也有个‘武’?”喻小骞揶揄道。

  “您可真是冰雪聪明!有没有‘武’字,您大概最清楚!”常一继续阴阳怪气。

  “你们把武玉梅跟姬武扯上关系后,再把这个貌似武玉梅的观音立在海上,为的是让人们千秋朝拜?”

  “您看出来了?哈哈哈,是风帮您掀开盖头的吧?怎么样?好诗意吧!你想想,百年后,几百年后,人们蜂拥而来朝拜的是刻有武凰面容的菩萨,所谓永垂不朽就是这个了吧!”

  “如此说来,武凰是打算母仪大鳌村了?”

  “哪里仅仅是大鳌村,应该是母仪文昌,母仪海南岛。文昌是出国母的地方,出了三位第一夫人,现在已经不仅仅是出夫人了……”

  “那么武玉梅嫁了什么堪比诸侯的人物?”虽是揶揄,喻小骞已经怒火中烧。

  “武凰自己就是诸侯!建一条路,修一座桥,盖一座大厦,立一尊观音,都快实现了,一个诸侯能做到的不过这些!这尊双面观音在四月八日佛祖诞辰日开光,那一天,你想想,人们将从四面八方涌来,俯首朝拜。”常一恐怕是吃了摇头丸。

  “物极必反吧?”

  “小骞老师,您恐怕得谦虚点儿。不管从哪方面说,武总的成就都比您大。”

  “你们太狂妄了。”

  “历史是人创造的。武凰在创造历史,在创造将来的历史文化古迹。”

  “听上去像神经病……你们那条从文昌到大鳌村的路……”

  “您的功课已经做到那条路了?啊哈哈哈哈……”

  喻小骞打断常一的狂笑,直截了当地说:

  “这条路的起点在一个居民祭祀的公庙,你们拆庙建路,严重影响当地居民的精神生活,我需要跟你们总裁勾通……”

  “啊哈……”常一也打断喻小骞,“这件事不需要您操心,您只要把剧本写好就完成你的本分了。”

  “那里的居民……”

  “我们希望尽快看到剧情大纲,其他的事,您就不要费心了。小心老得快噢。”

  “你们不怕出恶性事件?”

  “我的大小姐,会有什么恶性事件?群氓最怕死,他们不会为一座破房子不要命的。”常一换上狠毒的口气,“好了,言归正传。您现在的采访已经跟改编剧本无关了。您最好收缩羽翼,不要越界。我的意思您一定明白。您把现有的故事编好,多加点《红色娘子军》片段。俩女孩子朦胧点儿,暧昧点儿,体现足够的美感,您的任务就完成了。”

  “我还没跟你们签合同,即便签了,我也要按自己的思路编剧。”喻小骞说完也发现,自己这话像任性的女孩。

  “您不打算改改脾气么?您可不一定每次都被宠。”

  “你这话似乎已经说过一遍了!我可以不接这活儿。”

  “那些嗷嗷叫的下岗演员遣散费怎么办呢?您已欠了一屁股债,难不成要借高利贷?”

  喻小骞一时无语,常一倒一不做二不休:

  “四月八号,佛祖诞辰日,我们给这尊双面观音开光。那时候,也许我们的合作已经开始,您的剧本已经出炉,第一个镜头就是双面观音开光揭幕的盛大场面。您可以用倒叙法,十分抒情地回忆一个商界大亨少女时代的故事。四月八号离现在也就一个半月,您现在就该动手了。”

  对方说完就挂掉电话。喻小骞愠怒地合上手机,转身踱两步,蓦然看见貌似武玉梅的观音正俯视她,她恼怒地调转身,脚下一绊,右脚踝窝了一下。这一窝不当紧,溃烂的脚踝雪上加霜,在海南接下来的几天,她都是跛着脚走路。

  对方电话一挂就打掉了勾通的可能,阿琼嫂托她带话就断了通道——本来就没可能,她自己还像别人手里的软柿子,动不动就被捏一捏呢,却想着替人出头。喻小骞一阵哀伤和自恋。她走下崖头,越过新修的马路和缠绕的灌木丛,走上旧柏油路。她边走边把吹乱的头发打开,重新理了理,将发梢处挽成麻花。她看着投在地上的影子,自己仿佛是个嫁入豪门的、忧郁又恪守清规的寂寞王妃。女人到了四十岁开始哀叹岁月,她会不时看到自己容颜的衰败,也会一而再地反问:为什么要拍电影?如果不拍电影,自己可以是某个体面人家的如花美眷,在美食华服和文人雅士之间穿行,跟他们谈论新电影,诺贝尔奖小说,聊聊装置艺术,扯扯行为艺术什么的,不至于受这份罪。当然,消费艺术、美食、华服,是无法代替创造艺术带给人的那种自我超越感的;只有创造的人,才能不断体验那种破壳而出的超越感,仿佛不断重生,从而使创作者产生瞬间的神性体验。这跟投身宗教可能有相似的体验。所以,创作是创作者的宗教这说法,只有创作者才能体验;他们也因此乐此不疲。喻小骞又一次在心里回答了自己为什么拍电影后,干劲儿又回到她身上。车启动后她开始在车厢里大声唱歌,当注意力只在唱歌和开车上,烦躁也像朝雾一样散开了。 

  这天晚上九点半,喻小骞和武羚羊在鱼排吃晚饭,电视里听到一条当地新闻:

  据本台记者报道:先后在我省投资兴建海南Ⅰ号桥、大武公路的大武集团,近年来又投资文化产业。该集团名下的文化投资公司先后扶植、出版了有关海南题材的文学作品,为海南文化推向全国做出巨大贡献。日前,该集团决定将集团总裁武凰的小说搬上银幕。据悉,这部暂定名为《海南往事》的剧情片将由著名青年导演喻小骞改编、执导。喻小骞导演是我国近几年出现的新锐女导演,她的处女作《卖脸》入围第53届柏林电影节正式比赛单元,成为我国唯一一位入围参赛单元的女导演。日前,记者在正在修葺的大鳌海上双面观音景区,采访了正在海南勘踏实景的喻小骞导演。

  记者:喻导,海南有着特殊的女性文化,您打算在这部影片中,怎样塑造海南女性——

  喻小骞的画外音:“我们要给这个时代的女性书写历史。”

  与此同时的电视画面是喻小骞登上海边崖头迎风站立、眺望远方的特写。狗仔队的本事就是PS(拼接)画面。喻小骞上面这句话是电影频道采访《卖脸》时她说的一句话,现在被拼接到这条新闻里。

  “他们可真够无耻的。”当时武羚羊坐在对面,被小丫头看着,她的火气比一个人时要大得多。“他们的新闻连一个正面镜头都没有,就敢说这是采访时你说的话。”

  武羚羊幽幽地看着她,似乎在观察她的态度。喻小骞不堪被一个眼神懒气的小丫头观察,把目光又投向电视。地方新闻的最后又加了一条国际新闻:

  日前,以军炮轰加沙地带巴勒斯坦定居点,以报复日前巴激进组织自杀式袭击。炮击持续一小时,轰炸造成17人死伤,多处建筑物毁坏。从记者站的这个位置看,远处巴定居点多处建筑物浓烟滚滚,当地电视台采访到定居点附近的居民——

  居民愤怒地说:这笔血债一定要讨还。我们要报复!

  “我们要报复!”这句话瞬间点燃喻小骞的灵感。她是个向内用力的人,遇事先退一步,先检讨自己。一般情况下,事关电影她争取,而人际关系她多数采取息事宁人的策略。十天来,武玉梅步步紧逼,现在居然利用媒体胁迫她,那么她是不是应该示点儿威?她冲武羚羊点头示意,然后踱出渔排,给上午遇到的那位四川工打电话,告诉他,大武集团董事长的娘家,就住在大鳌村议事广场把着口的第一家。她对四川工说:“你们去静坐吧。不要动手,动手就要不来钱了。动口不动手,三天后,应该能拿到工钱。”四川工将信将疑地挂掉电话,像他这样的农民工几乎不相信会有这等好事落在自己头上。

  2002年2月25日  正月十四  海口

  武玉梅是谁?(6)

  ◆2002年,自比武则天,按自己的面容雕塑海上双面观音的一面(至少一面)。

  →她想永垂不朽?

  →她想接受后人的朝拜?

  ◆2002年,她在大鳌村修建武氏女祖祠堂,将自己的家谱接通武平王。

  →她想给后世制造一个“婆期”传统,祭拜对象将是她的外祖母、母亲和她自己。

  ◆2002年,她修路两头造孽,一头拆祖庙,一头劈山崖。

  →劈山崖,灌风灌海水,崖后几个村将不保。

  →不给修路工工钱。

  →拆祖庙,报复海青山当年与她离婚 + 分娩期间不管她 + 坐牢期间不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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