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给喻小骞刮痧的是海家大嫂阿琼嫂。她进门时眸子水水的,嘴角噙着一窝羞涩。她轻手轻脚走近床,带着点儿舞蹈动作。小城镇的舞蹈爱好者特别叫人看着不忍,她们一辈子抻着,走路带着姿态,执意要跟别人区分开。“你以前一定跳过舞。”喻小骞靠在被子上,虚弱地说。阿琼嫂难为情地一笑:“现在也跳。”一丝自负刚升起,转而又变成难为情:“唉,瞎跳跳,哪能跟你们比。”喻小骞虚弱地笑笑,嘴巴里喷出的气像灼热的物质。 

  “你这是湿热。你们大陆人刚来海南不能吃那么多海鲜。你们胃肠是吃红肉的,到我们这里一下吃那么多白肉,受不了的。不过刮两次就好了。”喻小骞感觉身上粘叽叽的,内腔浑浊热燥,难为情地说:“红肉、白肉……我还不知道有这个讲究。”“你们大陆人讲究菜切得细,识米不识谷。我们这里热,吃下的东西是平是热还是寒,都要搞清。不然,一天到晚生病咧。”“呵,这是为什么?”喻小骞好奇道。“天不养人,只有吃的东西才养人,所以特别讲究吃。”“你应该是老师吧?”喻小骞和煦地望着阿琼嫂,后者难为情地承认自己是小学教员,不过已经内退,原因是,年轻的有文凭的教师多得像饭店服务员,年纪大没文凭的教师被挤得没岗位了。

  “我们海南,讲究原汁原味。不像你们大陆人,煮的东西烂烂的、碎碎的,不知道是个什么。”说起日常生活阿琼嫂自信许多。“比如呢?”喻小骞进一步问。这是个好话题,知道人家吃什么,就知道人家怎么想问题。据说亚洲人精于计算跟几千年精耕细作和吃稻米有关。“比方说螺。我们说的螺,就是各种带壳的。有一年我去上海,他们把螺肉撬出来,放辣椒炒,我们那桌十个人没一个知道那是什么螺,我说是钉螺,他们将信将疑。要是在海南,肯定是连壳一起炒。我们吃的东西都看得见它原来长什么样。”喻小骞信服地点头。“所以,你们知道哪俩东西不能一起吃。”“是喽。”

  阿琼嫂说喻小骞是湿热上火不消化,现在需要刮痧去热,拨筋助排,把肠胃里的陈物推出去。阿琼嫂还捎带着讥讽:“普通话说肠胃,海南话叫胃肠。食物先进胃再进肠,明明是胃肠,非要说肠胃!”喻小骞跟着阿琼嫂笑起来。阿琼嫂用矿泉水瓶灌了煎好的雷公草药水让喻小骞喝下去,在喻小骞的赞叹中,她有点自负地说:“我们海南女人多少都懂点草药。我外家是屯昌那里农场的,屯昌苗佬黎佬多,他们都会用草药,跟他们打交道多了,也学会一点草药知识。”虽然有些好奇“懂点草药的海南女人”的手艺,但敞开后背让陌生女人刮痧还是要克服很重的羞耻心的。但干什么事都应那句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好导演更需要肉身的感受和经验,当然现在,她也成了别人的观察对象。“看来我得舍身求艺了。”她在心里调侃一句,按照阿琼嫂的吩咐,趴在灰不溜秋的被单上。

  阿琼嫂从背后掀起喻小骞的衬衫,她的手哆嗦一下,无不怨天尤人地叹口气:“你们吃的啥长得这么白?这皮肉,我只在电视上看见过。”喻小骞偏过脸,眼睛笑成月牙。阿琼嫂又说:“生得这么有福不在家享,出来拍电影,做得这么苦。”喻小骞又笑一下,自嘲道,一人有一人的命。阿琼嫂感叹:“我们文昌人做得少,吃得好,命好哇。过去没米吃还苦点,现在,什么都能买到,不用东奔西跑找食。”说罢,阿琼嫂双手搓上椰子油,再次惋惜地看着喻小骞白净的后背,“我要刮了啊。刮了痧就跟南霸天家的吴清华一样,身上黑一道红一道的。”说完又宽慰喻小骞:“不怕的,三五天就回来了。男人照样爱。”喻小骞说:“阿嫂,下手吧,我不怕。”

  阿琼嫂粘满椰子油的粗手抚在喻小骞的背上,一枚遥远的惊心动魄的感受,穿越二十多年跌落在她后背的皮肤上。椰子油,粗糙得像男人一样的大手,以及夹杂着鱼腥气的咸湿味,这些感受似乎与某个已经遗忘的鲜活感受接对,让皮肉深处不由得惊动。喻小骞沉耽这温热潮湿的氛围,有那么一刻,几乎要睡着了……

  在舞红妆眼前展开的,是一条沙丁鱼般的细条柔软的身体。沙丁鱼都是抱着团游逛的,这北京来的女仔也是跟一群赤着脚或穿木屐的女仔抱着团游逛,她可能喜欢鹤立鸡群的感觉,或者被簇拥其中的公主的感觉。这群十四五岁的天真又茫然的少女,像一团团沙丁鱼群,变换着立体队形,漫无目的地游荡。而此时,这条沙丁鱼群中的王落了单。没有鱼群的围绕,这个优雅地漫卷着鳍尾的公主,成了一条楚楚的猎物;这趴在床上的百合一般的处女,像一支等着授粉的、湿漉漉粘着露珠的花朵。

  “老师,我中暑了。”

  “背上刮一下就好了。”

  “我吃药,不刮。”这个被撂在床上的鱼下意识地蜷起身子。那身条的美,像鱼一样,让人想吃。

  “中暑是没药治的。”

  “怎么刮?”这个有恃无恐的小女仔又有着北方人的“浑”,这在本岛女孩身上很少见。她诱人的地方是,她既知道自己的美又时不时犯浑。

  “用勺子在脊骨和肋巴骨上刮,刮出砂,再睡一觉,就好了。”

  “那不是让你看到了?”

  “都是女的,没什么的……”

  “你没什么,我有什么!不刮!”

  这一声男孩子气的、脆磁儿一样的京腔说得人心头颤,让人差点伸出手去接住这掉下来的话儿,好像它掉到地上就摔碎了。

  “那就帮你揪吧……”

  “又用那烟熏?不熏,呛死了!”

  “不是艾条熏,是手揪,揪你脖子上、额头上的皮,把痧揪出来,你就能去跟她们跳舞了。”

  “不用脱衣服?”

  舞红妆指指自己的脖颈,她没敢指额头,她怕连这都不让揪。

  “说好了不脱衣服啊。那就揪吧。”这没心肝的警惕地瞥一眼桌上的药汤,厌恶地说:

  “那是什么?我可不喝啊!什么老迷信,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喝。”

  “先揪,出了痧再看看。”

  这白条条的女孩重新趴到床上,舞红妆撂开她湿漉漉的头发,从自己头发上取下黑铁卡子,用牙齿将卡子分开,别住杉子脖颈上的头发。她在心里叨念一声:这发根儿长成这样,人不美不可能。

  她的手触到那白皮,触目惊心。在她的世界里,她很少触摸到这么细腻白净的东西,除了鱼。她感伤的是,除了鱼,她的世界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做这白皙皮肤的比喻。她想拥有这美好的、让人惊异的皮肤。

  怀着抓到手、绝不松开的心情,舞红妆一下一下揪杉子脖上的薄皮。这皮肤太嫩太稀薄了,身体里的湿气、热气又重,只几下,杉子原本像梅花鹿一样的长脖,瞬间就成了吴清华遭鞭打后的紫红。

  她喜欢这鞭抽似的紫红……

  喻小骞打个一个激灵,她恐怕分不清这是梦,是往事,还是《海南往事》里的一个片段,甚或是她构想的一个电影桥段。老实说在她的记忆库里已经没有这一出了,但皮肤的记忆又怎么说?当阿琼嫂的手抚在她的背上,那不受意志控制的皮肤贴皮肤的感受,能从肉体的深处唤醒,粉碎你自以为是的记忆。

  “阿妹,过去刮过痧没有?”阿琼嫂用一块牛角板,蘸了椰子油,从颈椎开始,一板子刮下去,颈椎上的皮肤就起了肉棱。阿琼嫂嘟囔道:“真是有痧,你身上湿气重呢!”

  “刮过。不过很久以前了。”喻小骞从说不出的沮丧和哀伤中浮出。

  “脖子这么硬,肩膀这么硬,不像是经常刮。至少十年以上没刮过了吧?”

  “连多少年没刮过你都知道?”喻小骞笑道。 

  “我这半辈子都给老公儿子刮,给家婆、外家妈刮,在学校时学生们没钱看病,感冒发烧我也给他们刮。刮着刮着一摸就知道通不通,不通几年了。不通几年就是几年不刮了呗。”

  “我们没这习惯,很少刮痧。难受了,就用药。”

  “药通跟刮通的不一样,我能摸出来。是药三分毒,能不吃就不吃,你说是不?”

  “海南女人是不是都懂这个?”喻小骞疼得龇牙咧嘴。

  “仔看爹妈不是?她妈知道点,传给她。她再从姐妹那里知道点,再传给女儿。只要妈好好的,多少都传给女儿些。”阿琼嫂刮到喻小骞的胸椎,在胸二椎反复刮磨,又蘸了点椰子油用手掌摩挲。“你这地方受过伤吧?里面风湿了。”在得到喻小骞的印证后,她又说:“我外家爹妈都在农场看林子,橡胶林。橡胶是早上三四点开割,天亮前就把胶水交上去,剩下一天就没什么事了。勤快的男人就打猎捉鱼喽,女人就采药采菇喽。都说60年饿肚子,我们海南米是缺,但不饿肚子。那些年,我爸打来的猴子獐子吃不完,腌了埋在地下,等我们从城里干工回家,他到地里给我们挖肉吃。”

  这是个新鲜说法,喻小骞好奇地昂起头,别过脸看阿琼嫂:

  “你说把肉埋在地里?”

  “跟黎佬学的。黎佬过去主要是打猎。打了猎,一村子人一起吃,吃不完就切成片,晒干,再用盐腌了,埋在地下。海南的天不是热吗?埋在地下就不那么热了。可以放到第二年,第三年。”

  “把肉直接埋在地里?”喻小骞脑子里闪过“小猫种鱼”的童话,眼前已有画面了。

  “笃鹅!【注:海南方言;傻瓜的意思。】哪能直接埋土里?装个坛子嘛!”见喻小骞恍然大悟地把脑袋磕在枕头上,阿琼嫂露出慈爱的笑,人也放松许多。“我们沤虾酱、蟹酱也是这么沤的。虾酱、蟹酱好吃啊,现在没人做了。费工。”

  “你说沤是什么意思?”喻小骞忍着刮痧的痛,气息一噎一噎地说。

  “沤,就是放盐放酒,腌。腌到最后,虾子、蟹子都烂了,成糊糊了,像你们的豆瓣酱。这就是沤。”阿琼嫂停下手,双手比划着。

  “也要埋到地里?”

  喻小骞的“笃鹅”问话让阿琼嫂哧哧笑起来,说:

  “不用,放在太阳下晒。我听东北人说他们晒酱的办法,跟我们沤虾酱差不多。”

  阿琼嫂刮到喻小骞的腰椎,说喻小骞的腰好,又说海南女人普遍腰不好,做得太多,受风受湿太多。她问喻小骞,你有三十好几四十了吧,这年纪腰还这么好,少见。

  “你跳舞吧?”阿琼嫂好像不经意地说。

  “你怎么知道我跳舞呢?”喻小骞看不到阿琼嫂的脸,忽略了此时阿琼嫂停下手,正从后面观察她的表情。

  “跳舞的,40岁才有这么好的腰。”阿琼嫂说着,闪动着眼珠。

  “你的手像眼睛,比眼睛还厉害。让你一摸,一手了然。我就瞎蹦蹦,健身。”

  “我在屯昌农场时跳过白毛女呢,你信不?”阿琼嫂难为情地、又辩解般地说。

  “哦?”喻小骞支起胳膊肘,阿琼嫂一惊,双手惊慌失措地抬起,下意识地用海南话喝道:“别动!”马上又改用普通话说:“别动呐,看你的背跟白毛女一样一道红一道白呐。”文昌话句子结尾习惯带个“呐”。

  “你跳过《白毛女》?哪年的事?”

  “73年,74年。我们农场来了好多广州、南宁知青,我们排练了全本《白毛女》。74年,我们还到海口汇演。”

  “你演谁?”喻小骞忍不住打量一眼阿琼嫂。

  “红英。”

  “红英是哪一角?”

  “就是扎两把小刷子,拿小红旗的那个?”阿琼嫂满脸回忆的幸福,停下手上活计。

  “哦。真没想到。”

  “没想到吧?一个汁干肉涩的老阿姐,还跳过芭蕾舞。我们那也不算芭蕾舞,不点脚尖。就两个知青会点脚尖,其他的,都是大白脚跳。哎,你别说,还跳得可以咧!”

  “到海口参加汇演了? 哪一年?”

  “74年。你别说,海南岛偏是偏,那几年可不落伍呢?《红色娘子军》是我们海南的吧?《海霞》拍的是我们吧?七十年代那会儿,我们海南的文艺作品跟其他省比真不少咧,甚至还多。”

  “好像真是这样噢!”喻小骞咧了一下嘴,忍过一阵疼,附和道。

  “七十年代,我们海南人感觉很光荣,电影上、战斗小说里,都说我们海南岛的故事。所以啊,那时候我们农场青年排练《白毛女》,跳芭蕾舞,一点儿不稀奇。当然,那时候我们也不知道大陆是怎么回事,自己认为海南岛不比大陆差。那时候我们有个口号,叫:‘跳到省城,跳到北京。’我们不觉得这是不可实现的。”

  “那你肯定也跳过《红色娘子军》。”喻小骞先提这个话头倒让阿琼嫂意外,但她顾不上思忖,一吐为快。

  “我们是准备排练的,但一个能点脚尖的广州妹回城了,另一个南宁妹也能点脚尖,可她一回家就不回来,又是打电报,又是打信,编各种理由,反正就是不愿回来。我们缺主角,没排练成。不过后来,侨二中来了一个北京妹仔,一个还是两个?”阿琼嫂说着征求般地看喻小骞一眼,后者身上的汗毛唰地凛起来,但她镇定地没去看阿琼嫂的眼睛。这个世界小得都有些戏剧化了,年初六她没接到那个倒霉的电话之前,她跟海南似乎一点儿关系都没有;那个电话就像是开了一道闸,有关海南,有关《红》剧,有关大女人和小女人的关系,便着了魔似的源源不断涌向她;一个口子接着另一个口子,不停地破绽;眼下这破的口子就刹不住车地往外漏——喻小骞忍住悸动,决定先听听再说。“她们排练了《红色娘子军》。76年元旦海南公署汇演,全地区的文艺尖子都来了,我们没演《白毛女》,而是自编自演了《割胶女工》。那时候,我们真能自编自演咧。在海口工人影剧院,我看见北京妹演的吴清华,我都哭了。我就说啊,人家怎么跳得这么好呢,人又那么靓!再看看我们几个农场妹,真是衰啊!”阿琼嫂满眼是追忆当年的遗憾,她叹口气:“从那以后,我们就不跳了。再也聚不拢人心了。”这时,喻小骞不动声色地看阿琼嫂一眼,她知道危机过去了,阿琼嫂并没认出她,她也不必向她坦白什么,但从心里,她离这个阿琼嫂远了,不再不设防了。

  “再也不跳了?”她支了一句。

  “不跳舞了,知青都走了,农场一点热闹劲都没有了,没什么意思了。我在农场也呆不下去了。78年79年,各县招老师,我就来文昌考上了小学老师,后来就认识仔他爸。我81年结的婚,都二十七八了,在我们海南都算老姑娘没人要了,嫁了个二婚头。你们大陆也一样吧?好妹仔才剩下。不过仔他爸还是个斯文人。”

  “你是不甘心农场生活才不嫁的?”

  “我们跟知青跳过那么美的舞,还穿过大城市捎来的‘的确良’衣服,那时候我就下决心,不能呆在农场,坚决不嫁农工。”

  “我听过许多女孩下过类似的决心。她们要么冲出去,要么命运蹉跎。”喻小骞对阿琼嫂莞尔一笑,转个话题:“那个北京女学生呢?你还知道她后来的情况么?”她倒想听听一个根本不相识的人怎么评论自己。

  “那个妹仔——”阿琼嫂从喻小骞脸上移开目光,“乜呐!那风头出的就不是一般的大呐!上报纸,上文件,那时候不知有没电视,要是有电视肯定也上电视了。那可比黄帅还威!你知道老百姓怎么说?说,北京有个黄帅,海南有个红杉。黄帅写小学生日记,红杉跳大腿舞。多少人去学校看呐,我们农场几个湖南知青就专门去海口看那妹仔。”

  “大腿舞”的说法让喻小骞心脏一紧,但她马上原谅了这一说法。在六、七十年代的中国,有几个成年人不带着揶揄而意淫的口吻,不把芭蕾舞叫成大腿舞?阿琼嫂今天还这么说,不能说不是对当年的积郁和嫉妒的排泄。喻小骞还是感觉阿琼嫂认出了她,现在假装不拆穿可能还有其他隐情。

  “看什么呢?”从现在开始反向观察了。

  “人长得靓啊!”

  “那能有多靓呢?林黛玉似的?薛宝钗似的?”

  “那不是。跟你说吧,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这么靓的妹仔,电视里也没有。那亮闪的,怎么说呢,一层光。那时候说毛主席思想放光芒,我都想不出人怎么放光芒。看见那妹仔,我信了,人是有光芒的。”“光芒”这个词让喻小骞的脸颊一阵刺痛。

  “也就那几年,后来可能也像芸芸众生一样变得平淡无奇了。”她同时“观察”了那位在别人眼里叱诧风云的红杉。这是一个很少出现的视角,当以这个视角望过去,她的人生不无失败和寥落。

  “说是那么说,当初,可真威风呐。粉碎‘四人帮’不是搞大游行么?那个妹仔是花环队的领操人,花环队在大游行的第一……怎么说的那个词?第一方阵,第一方阵。结果,她就像是全市军民大游行的领操人。威呐,她的大幅照片登在海南日报上,搞得真是家喻户晓。”

  “你也在游行队伍中?”

  “在。我们枫树农场代表队头天就到海口了。那时候农场有钱,给我们开招待所住,16人的房间,两人睡一张床,总共开了三间房,你说我们人多不多?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大活动,之后就各顾各,再也聚不起来了。”

  “听一些知青说,他们年轻时痛恨那个耽误他们青春的年代,但上了点岁数,又怀念当年。”

  “从海口游行回来,过了好几天报纸才到。看见报纸上北京妹仔的照片,我一个人躲起来哭了一场。”

  “为什么?”喻小骞支起手臂,髋骨把阿琼嫂端的椰子油撞洒。阿琼嫂拍了一下喻小骞的屁股,自己倒先脸红了。

  “不能动不能动。”阿琼嫂把洒在手上的椰子油抹在喻小骞的肋骨上,从脊椎刮到两侧肋骨。“也说不上为什么。就像现在的小仔迷恋明星一样吧,看人家长得这么靓,穿得这么好,那么风光,心里难受吧。”

  “那么个小丫头……给你挺深伤害的……”喻小骞悄悄在床铺上蹭掉手心的汗。阿琼嫂沉重地蹙着眉,叹口气,继续给喻小骞刮痧。过了好一阵,又说:

  “你说这是不是阴差阳错?”这话出口,牛角板打了一下滑。阿琼嫂用手背抹了一把那根正在刮的肋骨,抹一把,刮一板,这个动作持续下去。 

  “真是命里该!唉,你说天下还有这样的巧事,都让我碰到了。你看啊,跟北京妹仔跳娘子军的还有个女子,这女子女扮男装跳洪常青。这个‘洪常青’啊后来跟我们仔他爸结了婚,两年后又离了,那女的住了监。我81年跟青山结婚时只听说他老婆住了监,后来才知,跟他一个床滚两年的是那个跳洪常青的。”

  喻小骞“噌——”地翻过来,抬起身子,眼睛捉住阿琼嫂的眼睛。发现自己衣衫不整,又连忙拉扯衣服。

  “阿琼嫂——”她眼前已经是灰绿色的深渊的画面,她的肩胛骨已经不由自主地耸起,随时准备对应情势的急转。

  阿琼嫂不看喻小骞,她沾满油的双手瘫在身体两侧,眼睛里是自爱自怜。喻小骞又一时拿不准,不知道除此之外阿琼嫂还知道什么,她要干什么。 

  “这一天我都在琢磨,你们家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这到底是为什么?”在不明朗的情况下,她决定先发制人。

  “我们有事求你。”阿琼嫂难为情地说,当她发现此时她的阵营只有她一人时,又有点心虚。

  “你老公是武玉梅的前夫?”

  “他是受骗的。他们认识三个月就结婚了,不知道她有那些事。”

  “那么今天呢?早上在抱罗粉店遇到海青水是你们事先安排好的?”

  喻小骞完全处于戒备状态,她手伸到背后把胸衣搭扣扣好,跳下床,脚插进靴子里。“看来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我们没有害你的意思……”阿琼嫂惊慌起来。

  “你们这是给我下套。好吧,到目前为止还没害我。你说你们想干什么?”喻小骞终于没问他们知不知道自己是谁。

  “也不算下套……我们昨天才知道你在文昌……”

  “怎么知道的?”喻小骞垫上一句。

  “妚姒,是妚姒。我们给她打电话,她跟那女人还有点来往,我们求她,她说她说不上话,就说到你,说你给那女人拍电影,也许能说上话。”见喻小骞狐疑的目光,阿琼嫂委屈地说,“这都是实话。他们两兄弟就在大堂坐着,我让他们上来,你问问他们?”

  喻小骞盯着阿琼嫂的眼珠良久。从目光看进去,阿琼嫂说的是实话,但她还是认为这里水太浑,有太多不明确的东西,便拒绝道:

  “我看不出能给你们帮什么忙。阿琼嫂,我感谢你们一家为我做的一切,但帮不了你们什么忙,也不想帮,更不喜欢你们下套的方式。我给你200块钱,感谢你们的午餐和你的刮痧,请你走好吗?”

  “我们真没害你的意思……”阿琼嫂慌了,见喻小骞回身在包里找钱,拉开门,跑到走廊上喊:“青山!青水!你们上来!上来!”

  喻小骞背着手叉着腿,站在屋子当间看着阿琼嫂。她手机推开,拇指按在“拨号”键上,手机上第一个号码是0898110。

  喻小骞和海家三口坐在早餐店里,喻小骞叫老板娘冲壶茶,再煮锅白粥加咸菜,吩咐这些事时脑子里迅速廓清眼前的格局:海青山是武玉梅的前夫。据他们自己说,他们先是找陈妚姒,陈把自己推荐给他们,所以才有了早餐店里的搭讪以及之后的“吃军坡”,看穿仗,闹“装军”这些节目,刮痧是计划之外的,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非分之举,只是自己想吃别人免费午餐的想法太天真了。另外还有个茬口,海家是否认识自己?阿琼嫂挑起跳《红》舞是有意还是无心?不管怎样,喻小骞横了心这样盘算:他们不提起自己就佯装不知,他们就是当面指认她也可以搪塞。没有人可以来随意揭她的伤疤,或者说,她从一个会计奋斗成一导演,就是为了彻底医治过去留下的伤疤。不管谁来挑战,站在他们前面的是四十岁的顽强的女导演,而不是十五六岁的脆弱少女。没有谁可以随意欺侮她了。喻小骞严阵以待,冷漠、戒备地看着海家三口,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武羚羊来电,她推开滑盖说:我在文昌,二十分钟后打给你。她挂了电话又打给邵洋,对着听筒说:你半小时后给我电话。海家三口人这么等着,开始不安。

  “感谢你们这一天的照顾。但我想不出能帮你们什么……好吧,说说你们什么事吧?”喻小骞竖起自己的铠甲,准备在对方一提出要求就回绝。 

  “我们也是久病乱投医,没办法了,没有骗你的意思。”那位前夫海青山说。阿琼嫂附和地点点头。跟丈夫在一起,这女人身上跳舞的特质消隐了。

  喻小骞忍着,不让对方看出自己紧张。她坚持不说话,让对方把底盘出,再盘算怎样应对。海青水则不敢看她,有了一天的亲切交往,眼前的气氛让他尴尬。

  “我们昨天才知道你给武凰拍电影,妚姒说你能跟她搭上话,我们就商量,让我二弟来请你,他天一亮就等在店子里,还怕你不过来吃早餐……”对方虽是这么说,喻小骞还是不敢松一口气。

  “武凰是你前妻?” 喻小骞看着这位面色苍黄、皮肉松弛的中年人,他的眼白发黄,像泡在一汪浑水里。

  “她过去叫武玉梅,做过我们海家两年媳妇。” 海家老大这么说,好像还有点虚荣。

  “那你有事不正好找她?”喻小骞还见不得男人这德行,一说某名女人跟自己有关系还虚荣得不行。

  “他要能找到她,就不用找妚姒,也不用求你了不是?”阿琼嫂拆了丈夫的虚荣。那做丈夫的灰心地嘟囔一句:不是没找嘛。

  喻小骞没做声,冷眼审视海青山。海青水打圆场道:

  “这些年,我们根本联系不上她。”

  “那你们现在要怎样?” 

  “这女人正修一条路从文昌通到她外家大鳌村,又修了一座海上观音,这些你知不?”见喻小骞摇头,海青山又说,“这不是久久【注:海南方言,时不时之意。】就在电视上放炮?搞什么一条路一座桥一座庙什么的?这条路就通到海上观音。”

  “这应该算好事。”喻小骞想知道这家人对这件事的态度,便有意这么说。

  “好事?好事不能拆人家的庙,盖自己的堂!”阿琼嫂义愤地说。喻小骞掉过目光,看海青山怎么说。

  “她那条路,中间修好了,两头正作孽。喻老师呀,我给你说,路那头把山崖劈了一半,路开到双面观音下的海边……”海青山轻蔑地说,“你知道海边的崖头做什么用的?挡风,挡海潮。她家那个大鳌村能建在海边就是因为这个崖头挡风挡潮,她劈掉一半,大鳌村、小笠村还有附近几个村要不了十年就冲平了,说不定今年海水就会灌进来。”海青山怨恨地说,“她修观音有什么用?有个崖子挡着观音还能多立几年;崖子打开,风,海潮直接灌进来,那就是个通风道,你说观音能立几年?”

  “她没找人评议下?照这么说,海边的渔民,有点经验的,都能看出问题。”

  “你知道58年放卫星不?她要想放卫星,什么话都听不进。谁知道哩!”

  “不管!管不到那头,说我们公庙的事。”阿琼嫂挥挥手,满脸是“丈夫说前妻”的那种恼火。海青水附和地点头。海青山拿起桌上的茶盏“吱溜”一声喝进去。围着围裙,双手通红的老板娘赶忙续上水。

  “我们这头更造孽。……啊,这条路,在文昌市区这边要从我们海家祠堂打头,她这一打头我们的祠堂就要拆了。海家祠堂始建于北宋,我们祖先从福建莆田来,第三代就建了祠堂,上千年有了吧?她的路,要冲过我们的祠堂,让我们迁祠给她腾道……”

  “她就是冲我们海家来的,就是要做给我们看!”一直不说话的海青水气愤地嚷。

  “她为什么冲海家来?据我所知,她有个女儿就是你们海家的。”

  “她哪里念我是她女儿的阿爸?她把女孩藏起来,不给我看,多少年,都没有一点音信。她还给小孩改了姓,可笑不可笑,让小孩姓她外家姓。‘捣丁’不‘捣丁’?一家四代女人都姓武,你就知道这女人有多霸道!” 海南话“捣丁”类似“二百五”的意思。

  喻小骞身上一凉,蓦然想起武羚羊。

  “那女孩叫什么?” 

  “在我这里叫海纪兰,纪字辈的嘛,她弟弟叫海纪星。”海青山无奈又认命地说,“现在谁知道改个什么鬼名。”

  “即便这样,她也不至于恨你们……”喻小骞这么说还是不想参合。

  “那女人狠呐!”双手黑油起皱的阿琼嫂插言道。海青山隐忍地:“懂乜!男人说话女人插嘴乜?!”

  阿琼嫂不服气地挥挥手,上身折向前,对喻小骞说:

  “她为了要做本的五千块,把八九岁的女孩带走。小女仔跟她东跑西跑做生意,书不念?要么就锁家里,自己出去跑。那女孩不废了我头朝下走。”她说着扭动身体,好像有人正拉扯不让她说。“这乜不是我的事?我当然要说!她就是恨青山跟她离婚。她坐十年监,谁等她?再说一个造反派,恶人,有什么好等的?”

  “你们认为,她是恨你们才修路冲祠堂的?”喻小骞听出了点眉目。

  “那还有别的吗?路可以从这儿开,也可以从那儿开,还可以拐弯,她的路为什么非要从我们海家公庙开始?左右那么多平房不拆,非要拆庙?”海青山窝囊地说。他愧疚的是,因为自己而使祖宗家族蒙羞。

  “你们没向上反映?”喻小骞暗自松了口气。这件事,从头到尾似乎都不关她什么事,她大可以漠不关心。

  “怎么没反映?!我们告到市里,省里。可她能耐大,不知搞通了谁,就是不改道,就是要我们搬祠堂。还说什么,这个公庙是文革后修的,原址不在现在这地方。她还找人搞什么论证,论证公庙原址在另一个地方。现在,她又买通姓海的老人,这些老人刚开始站我们一边,现在也跟着她说,乾隆年间的公庙在她新选的地方。我给你说,我们海南是先有树,再有村,公庙就在祖树旁。现在那棵祖树少说也有五六百年;他们新选的那地方,树也就三四十年;可那些让她买通的,睁着两眼说瞎话,明明我52年还在庙里上小学,庙里还有乾隆年间的牌匾,他们非说,现在那块新址是乾隆年间的原址,现在的公庙是民国原址,文革后又重建的。一个人硬把伤天害理的事美其名是恢复传统,你说这是什么人喽?什么叫传统?大家认,就是传统。大家都到庙里烧香,就是传统。她倒好,把香火正旺的公庙拆了,迁到一个树龄只有三四十年的生地叫恢复传统?啥也不用说了,她就是要动海家祠堂!从乾隆到现在,除了自然灾害谁动过公庙?一是 ‘文化大革命’,二就是她武玉梅。你说她狠不狠?唵?”海青山说得口水都喷出来了。

  “那女人,本来就是‘文革’狠人。她是不在文昌,她要在文昌怕是多烧几座庙了!现在又回头做观音?怕是坏事做多了!”阿琼嫂补上一句。

  “不说她了。”海青山制止道,“现在看怎样保护公庙。”

  “你们有什么打算?”想到《过山车》也这么卡在半道儿上,喻小骞的嗓子眼儿也堵得慌。

  “这不是找到你了嘛!阿妹呀,不是我们设套,我们真是没别的办法了!昨天我们给妚姒打电话,让她给武玉梅说说。她说有个导演在这里拍电影,兴许能跟武玉梅说上话。我们就来求你了。你跟她说说,路打个弯,多修一公里,积福积德呐!”阿琼嫂央求道。

  “你们怎么认为我能跟武玉梅说上话?”喻小骞没有松口。事实上她也没什么辄,只是顺便试探一下他们对自己了解多少。

  “你不是给她拍电影么?”海青水似乎不愿失去和喻小骞诚恳谈话的氛围,但到目前为止,喻小骞还没表现出诚意。

  “我也是被她逼来的。我是个独立电影人,也就是说,没有机构给我投资,我要拍电影,就得自己找投资。她先假装给我投资,我花了200万后,她又改投她自己写的一本书。如果我不接,上部已经花出去的200万就全亏了……”实话可以博得理解,喻小骞决定跟这些人说实话。她的话让海家三口愣住了,半天,还是阿琼嫂直不愣瞪地问:

  “那你怎么办?”

  “这不,被逼着来海南采风,先完成她的书的改编,才有可能拍我自己那部。”

  海家兄弟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谁相信呐!”眼看自家男人就要被喻小骞糊弄,绝望的阿琼嫂大叫起来。女人对女人太了解了,从一开始,喻小骞就一副不介入的架势,你不逼她,她就不出头。“这是怎么说的?她给你投资拍电影,又得名又得利,她不跟你相好她吃多番薯了?!谁相信呐!”

  海青山伸出手想安抚她,阿琼嫂一抬手,“啪”地挡住。

  “那你以为呢?”喻小骞也在海家男人脸上看到了不信任。

  “那个女人为所欲为。我咋不相信她干这亏本的事?不是让你给她歌功颂德吧?……这女人太好大喜功了,建什么双面观音,又立什么武家祠堂,啊?哪一样不是给自己歌功颂德?现在,又让你给她拍电影,你不是艺术家么,还真给她拍!衰呐!天鹅变母鸡了?你到底还是服了她,给她舔屁勾子?”

  “阿琼嫂!”喻小骞喝道,她在对方脸上看到疯狂的不平。这不平已经腐蚀了她二十多年。

  “我说你这妹子,不管你是再大的导演,让她武玉梅牵着鼻子走就是没骨气!还有你俩,就这么让个女人在头上拉屎?我就不说你们了!”她掉头又对喻小骞说,“你这个电影里不能有我老公。含沙射影也不行。我的人,不能让她糟蹋了。还有公庙,她要是敢拆,就从我身上压过去!”

  这天更晚的时候,海家兄弟回去了,阿琼嫂非留下来帮喻小骞把背刮完。当屋里只剩女人,阿琼嫂身上那种跳舞女人的特质又出来了。

  阿琼嫂坐在床上有些难为情,她殷殷地看着喻小骞,一股子掏心窝子说私房话的劲儿。喻小骞客气又温和地看着她,既不显得跟她隔一层,也不打算掏心窝子。

  “我给你说个难听的事你也别笑话。你趴着,我给你刮完。”阿琼嫂知道怎么拉近女人之间的距离。她首先放出自己的私房事。

  “不刮了,我感觉已经好了。你讲你的故事。”喻小骞烧上水,坐在阿琼嫂对面。

  “唉,我刚结婚那会儿,感觉是跟个女的结了婚。”她脸上还有一抹女孩样。

  喻小骞停下弄茶,小心地选择着词儿。

  “这怎么说?” 

  “那个跳‘洪常青’的,把男人当成了仆人、狗,弄得男人不会用那东西伺候女人,只会用手。你说,他是不是废了?”

  喻小骞不自在地看着阿琼嫂,后者眼里水汪汪的,纠结着焦虑和阴火。她身上有股任性的女孩子气,这让她十分动人。

  “你说,这是不是对我的惩罚?我羡慕人家跳舞,穿好衣服,搞得自己快三十都嫁不出去。嫁吧,又嫁个‘二锅头’,这也就算了。不想,嫁了一家前房是跳舞、‘反潮流’的,阴不阴阳不阳的,只用一年——他们干那事只有一年——一年就把男人床上的本事废了。你说这不是惩罚是什么?!”

  “这不能算是对你的惩罚。”喻小骞吞吞吐吐地安慰道。“你老公跟你说的这些?”

  “我们虽然儿子都生了,但不知道阴道快感是怎么回事?”阿琼嫂说完,喻小骞倒先红了脸。阿琼嫂发现自己的粗率,也扭捏起来。

  “这个词汇从哪里来的?”为了转移两人的窘迫,喻小骞问了一个仿佛很专业的问题。

  “我也看书咧。”阿琼嫂的声调没必要这么高。

  “没有体验过,一般也不渴望。”喻小骞假惺惺的,实际上她希望听到隐秘的细节。这一句将了阿琼嫂的军,她怔怔地看着喻小骞,拿捏着说到哪一步。

  “人一辈子,总也能体验个一两次,你说是不?”

  喻小骞看着阿琼嫂,这是她的底线了。这句实话她可能压在心里半辈子了。

  “明白了。你恨武玉梅。”喻小骞矜持地打住。女人说起性,也是很汹涌的。

  “我不恨她,恨那个北京妹仔……”阿琼嫂怀着恨,狠狠地说。喻小骞腿上的神经在床铺上弹了一下。

  “为什么?”

  “年轻时,青山有次哭着对我说,那个女的有一回跟他说,她的颠倒都是因为北京妹仔。那妹仔相好她,时间长了,她感觉自己就是男人。当她面对男人,就耍弄别人,男人被她搞得没了火气。”

  “那女孩相好她?你觉得这可信吗?”喻小骞再看阿琼嫂,想从对方脸上看出,说这句话是否有所指。

  “我家青山不说假话。”

  “如果武玉梅说假话呢?”

  “那谁知道?”阿琼嫂不耐烦起来,她的神态表明,她对喻小骞的诚实度不满。

  “你们相信了武玉梅的话,就把恨撒在女学生身上?”

  “有好几年,我真的恨那北京妹。”阿琼嫂满脸是盲目的、痴愚的恨,她不看喻小骞。“我在阿山身上尝到什么耻,就知道那女人在北京妹身上尝到什么耻。”

  “这莫名其妙的恨就这么荒唐地传递。”喻小骞没把这话说出口,而是说,“所以,你也恨?”

  “她把我男人弄成这样,我当然恨。”

  “可是,你们又没见过那女学生,怎么也恨不到她身上。伤害海青山的应该是武玉梅……”

  “那女的在床上说……”

  “如果武玉梅撒谎怎么办?”喻小骞打断她。 

  “男人女人在床上说的话是不骗人的。”

  “如果那女人在床上也骗人呢?”喻小骞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也充满了火气。阿琼嫂被说住了,呆呆地盯着喻小骞。 

  “要这么说,她武玉梅也可能哦?”

  “按你这么说武玉梅可能是同性恋,不爱海青山……”

  “根本不爱!”阿琼嫂忙道。

  “那她为什么结婚。”

  “76年,‘四人帮’粉碎了,再不说以阶级斗争为纲了,这时候她也什么都有了。她是校革委会副主任,相当于副校长,又是海南行政区‘教改’名人,‘结合’到市教改委‘老中青’三结合领导班子,她的事迹和照片登到《广州日报》上……她什么都有了就是没老公,她再不找个老公就影响进步了。”

  “我只知道离婚影响政治进步。”喻小骞飞快琢磨阿琼嫂的话。

  “一个妹仔,到了一定岁数不结婚别人就会猜她有什么病。她自己的脸、身上也是阴阴的,黑黄黑黄,脾气也坏。聪明人就知道要给自己找个老公,哪怕不喜欢。女螳螂要交配,就吃掉男螳螂。狠女人,先搞个男人让自己阴阳平衡。等有权有势了,搞更多的。你别说,一定是这样的。”阿琼嫂眼中露出阴狠的光。

  “这是海青山说的?”喻小骞不失时机地挖一铲子,阿琼嫂的话顺水直下。

  “青山就是她的一个垫脚石,但打死他也不会承认这个。”

  “那……这是你猜的?”

  “你别问我怎么知道的,我就是知道。”

  喻小骞看着阿琼嫂黄亮的目光不再问下去。两人无言地坐了会儿,喻小骞打破沉默问:

  “武玉梅因为什么判的刑?”

  “杀了人。”

  “咝——”喻小骞倒抽一口气,“她杀人?”

  上岛这几天,听来的不是武玉梅因“三种人”坐牢,就是武玉梅搞流氓坐牢,这已经够刺激的了,但这些还不出认知的范围,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武玉梅是因为杀人坐的牢。一个女人,怎么就能到杀人的地步?!

  “66年搞武斗,她搞死了人。78年,国家收拾这些人,那家孩子死的,拼命告,追到海南来,最后判了10年。她正怀孕,等孩子一岁,她就去住了监。”阿琼嫂说。

  “她是怎么……搞死人的?”喻小骞身上一惊一凉的。

  “那不知道。青山也不知道。他没去听。那时候,他一心就想着跟那人离婚。”

  “武玉梅分娩,谁照顾的?”

  “谁也没照顾。宣判完她就破了水,法警带她去的医院。宣判那天青山他们都没去,等家里知道孩子生下来,已经三天后了。我家婆和大姐去医院要把孩子抱回来,她不让抱,她怕孩子离身,法院就收她住监。小孩就一直她自己带。青山那时就申请调到文昌中学。她住监后阿山就跟她离了婚,小孩一直是我家婆带。”

  “那一年她怎么过的,你知道吗?”

  “发疯。小孩还在肚子里就发疯,一会儿要打胎,一会儿又宝贝得不行。从小孩生下来到一岁,她动不动就抱着孩子哇哇大哭,你说这小孩会正常?法院还让青山监护她不让她跑掉或自残,她把阿山快逼疯了。”

  “最困难时到什么程度?”

  “我听阿山说,她真要死了就算了,甚至包括那小仔。真把阿山逼得自己都想自杀。”

  “那孩子正常么?我是说心理?”喻小骞习惯性地伸手摸笔记本,接着又放弃了。

  “正常个鬼!不过十几年不见,谁知道现在长成啥样。”

  “我听说,武玉梅坐牢10年没人去看她。”

  “她外家没人去?我们家,你想想,高高兴兴娶回家个新媳妇,晚上发现是个狐狸精,不但把男人废了,第二年又判了刑,你说海家会怎样?这么个毒蝎女人,她坐牢也是她该,还指望谁去看她?”这次,轮到喻小骞看阿琼嫂的目光是潮湿而阴郁的了。

  “现在这鬼,又要拆公庙,你说她还没害够海家还来害人?她这是冲谁?”说着阿琼嫂突然跪到地下,双手抓住垂下去的床单。喻小骞连忙跳起来,抓住对方的手腕。

  “阿嫂,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快起来!”

  “妹子啊,不管怎么说现在事到临头了,阿嫂求你跟武玉梅说个情,不要拆公庙,这伤天害理呀!”阿琼嫂像汽笛拉鸣般尖声恸哭,又黑又泡的手捂住脸,像是要把几十年的委屈都哭喊出来。

  喻小骞双手托住阿琼嫂的手臂,硬把她拽起来。

  “阿嫂,你起来,咱慢慢说。你让我跟武玉梅求情……你起来,阿嫂。我同情你这个事,但我跟她搭不上话呀……”

  阿琼嫂坐在床沿,抬起满是泪花的眼,喃喃地说:

  “她给你投资拍电影,你怎么跟她搭不上话?”阿琼嫂哀怨地说。

  “我在米粉店说的都是实情……”

  “现在他们买通了街道办事处,放言说,正月十五他们要再‘做公’,搞个仪式,把公庙迁走。庙一迁,我们这代人就真对不起祖宗了。”

  喻小骞看着喃喃说话的阿琼嫂,一股情绪堵上来,她摸出手机。她打常一的电话,后者像是知道她要来电话,只响一声就接通了。喻小骞看了一眼阿琼嫂,对听筒说:“我要找你们老板,武凰,我有急事找她。”

  “董事长不接任何人电话,您有话跟我说。”喻小骞按下“免提”键,常一毛渣渣的嗓音在小房间回荡。

  “你们在文昌修的一条路……”话还没说完对方就挂掉了电话。

  喻小骞合上手机,看着绝望的阿琼嫂。她突然明白,自己跟他们在同一战壕,而这条战壕,除了人没有一支武器。

  “你先回家休息,睡一觉脑子清醒了再想怎么办。我也想想。正月十五是吧?”

  “后天。”阿琼嫂魂都像是丢了。

  “好,我们再想办法。”

  阿琼嫂回去了。喻小骞躺在散发霉味的床上半天睡不着,便起身写笔记。

  2002年2月24日  正月十三  文昌

  武玉梅是谁?(5)

  ◆1956年,穿仗,可能让武玉梅体验到王者的感觉?

  细节:小靓仔“童子”模仿的忘乎所以;老者“童子”的无我无卿;

  皮卡车头领袖式的“童子”。   

  ◆1978-1979年,在两年的婚姻中,武玉梅把海青山的床上功夫废了。

  细节:海青山只能用手性爱。

  →(推测)武玉梅的性生活需要的是手而不是**

  →(推测)武玉梅以往的性经历有过什么?为什么她只需要手?

  ◆1979,在等待服刑的一年里,武玉梅对婴儿的态度。

  细节:要掐死婴儿,不让她一出生就有一个坐牢的妈妈;又怕失去婴儿马上就被收监。这是她的两难,但她最后选择在自由世界呆够一年。

  ◆2002年,武玉梅以修路为由,要拆掉前夫家的祖庙?

  细节:买通人证明现在的庙是民国年间的,而她新选的是乾隆年间的庙址。她利用百姓对“做公”的迷信,用花钱“做公”来使拆庙合法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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