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喻小骞被梦中的辛酸蛰醒。眼还没睁开,一个黑洞般的事实罩在她额头:阿木是彻底离开她了,尽管这个事实两年前已经发生,但还有个《过山车》要拍,她就一直怀着侥幸,有一天,当他们重新为一部作品埋头工作,那种绵密的温情还会回到他们中间。现在,《过山车》停拍了,阿木又恶意地拿走她另一部纪录片的母带,她再做妄想就是痴愚了——但是,爱意不像疼痛,不刺激它也会自发产生,培养基就是肉身;有一天肉身停止运行了,长在肉身上的爱才会消失。泪从眼角淌出来,流进喻小骞的耳朵,她揪起枕巾揩了揩耳朵眼儿,重重地叹口气,睁开眼,从床上跳下来。她打开窗帘往楼下看看,还好,现代小跑停在院子里——她无来由地担心车子会丢,或者半夜里被武羚羊开走。她把头发挽起来,钻进简陋的卫生间沐浴,当温水粘到右脚踝,疼得她浑身一抽。她扭身提脚,借昏暗的亮光看右脚踝,除了三个红肿的疱疹,还有一道擦伤,这应该是武玉兰木橛子的功劳。木橛子把两个水汪汪的疱疹刺破,此时正淌着黄水。她担心会化脓影响接下来的工作,沐浴出来便换上干净衣服下楼,看看街上有没开门的药店。

  喻小骞一出旅馆门就看见旁边有幢古建筑,打眼一看说不上哪点儿奇怪。喻小骞站在马路中间,琢磨了半天才看明白,这幢名为孔庙的建筑没有大门,只有两个偏门。她好奇地拐进庙里,从左到右转了一圈,里面也没什么稀奇的,但其建于北宋庆历年间,在海南这地方不可谓不早。喻小骞从偏门退出,一位精瘦的中年妇女系着围裙站在门口,狐疑地看着她。“这么早来看孔庙?”妇女上下打量她。“这孔庙怎么没有门?”中年妇女回头看一眼自己的背后,喻小骞这才看到妇女背后是家早餐店。“这是老祖宗立的誓:文昌不出状元,孔庙就不装大门。文昌么一直没出状元,孔庙就到现在也没大门。”听这话,喻小骞笑起来:“文昌人真有志气。”中年妇女反倒气呼呼地说:“过去要是让女人读书说不定就出个女状元。”这话很解气,喻小骞“啵——”地笑出声:“为什么呢?”这妇女毫不犹豫地说:“那女排咋打冠军呢?”喻小骞被逗笑,愉快地仰脸看看异常晴朗的天空。“有早餐卖么?”这妇女倒不卑不亢,说,现在太早,你去转转,半小时后再过来。喻小骞暂别老板娘,沿着马路溜达,找找有没勤快的药店。

  七点的光景陈妚姒打来电话,说不能继续跟喻小骞采访了。她似乎还有话要说,但欲言又止。喻小骞问她是不是有难处。陈妚姒一句话噙在口里就是不吐出来,喻小骞便换个话题说,杨老先生说的那个海上观音似乎有必要去看看,她再次“引诱”陈妚姒道:“你不是想跟我学采访么?你跟我一起工作才能学到东西。”不料对方爆发起来:“我不能跟你去了!你这样采访太伤人了。我不能拿人家的好,再说人家的不是。”陈妚姒这一尖叫,让喻小骞打个激灵,她“啊”了一声,说了些自己都不爱听的客气话,挂掉电话。

  “怎么回事?出尔反尔?”

  让陈妚姒这一叫,喻小骞涣散的斗志又集中起来。有些人在好处和公正之间,只选择别人给他的好。一般情况下她也是这样,但职业素质让她不能停手。“目标不一样,选择就不一样。”她嘟囔一句,遗憾地把手机塞进口袋。这么一干扰她没兴趣再找药店了,便折回早餐店。早餐店里已有不少人,老板娘一边端上一碗牛肉汤粉,一边跟旁边的中年男子用文昌话对话,虽是听不懂,喻小骞大概也猜出话题跟自己有关。这倒也没引起她特别注意,因为长得漂亮,她从小被人关注和议论已经习以为常。她矜持地吃着米粉,一口下去,牛肉干仿佛山里的什么秘制珍馐。

  “今天发军坡,来吃的少,平时,凳子可以摆半个街。”老板娘快活地用普通话说。

  “这话是真的,平时她家的海南粉、抱罗粉要排队的。”一直跟老板娘聊天的中年男子帮腔道。

  “今天是军坡节?”想着心事的喻小骞耳朵尖捎到这句,求证老板娘。

  “就是今天呀,今天开始闹三天。很多海口的都开车来看。看过没有?没看过可以留下来看看喽。”老板娘愉快地建议道。

  喻小骞来了精神,一个电影不仅需要好故事,还需要当地特有的背景。民俗是作家、电影家手里的隐秘武器。一个地方的民俗对导演的吸引力,不亚于一篇可以改编电影的小说,喻小骞兴奋起来,不停地向那位面色油光但还斯文的男子打听军坡节的细节,当然没多久她就打出导演的名号,这名号会让你得到意想不到的帮助。这不,这位叫海青水的文化局干部,就邀请喻小骞到他父亲家“吃军坡”。

  “方不方便呢?”喻小骞只是嘴上这么谦让,实际上,她是太想一见真容了。

  “我们这里搞军坡,去家里的人越多越好,说明这家人缘好,人气旺。我们巴不得一个北京导演来做客。”

  他们约定上午十一点在早餐店碰面。为了让喻小骞放心,这位文化局干部临走还给了喻小骞一张名片。

  原准备去看海上观音现在看来要往后推推。喻小骞回到房间,先把DV、相机、手机充上电,然后上网查“军坡节”的来历,“公期”又是怎么回事。大致搞清楚:在海南中北部,不同的村子敬不同的“境主公”,比如关公、观音、或自己族姓的祖先,这就叫“公期”。有些村镇还有“婆期”,敬的是女性神,比如妈祖,或自己族姓的女性祖先。海口、琼山、文昌北部的一些村镇,敬拜的是陈、隋朝时期的百越首领冼夫人,叫“军坡节”。各个村镇把冼夫人当年带兵平定骚乱、经过本村的日子定为“军坡节”,所以各村闹军坡的时间不一致。闹军坡的大致流程是:清晨祭祖;上午各家各户开流水席,宴请各路亲戚朋友;下午一点后,在主场有“装军”表演,在街道、社区有抬公、穿仗巡游;晚上有上刀山、下火海的表演。喻小骞以“军坡节”、“公期”、“装军”、“穿仗”等为关键词,摘录了几个卡片。

  上午十一点,喻小骞带上DV,买了一盘一万头的鞭炮,等在小食店门口。鞭炮是小食店老板娘建议买的,说在主家门外放,鞭炮越长越好,放到邻居都出来看,主家就特别风光。正说着,海青水抓着手机跑过来,喻小骞热情地跟人家寒暄,说耽误了人家上班。海青水被美丽女人的热情弄得害羞,腼腆地说,元宵节之前,上班也就是到一到。军坡节这天,除了市长、公安忙,机关都走空了。“我们这里,军坡比春节热闹。家里来的人多,流水席,吃了一桌又一桌,你今天是上席。”他连忙接过鞭炮,也客气道:“你看还带了鞭炮。你们文化人就是周到,提前把各地风俗都掌握了。”

  文城镇虽是文昌市府所在地,其基础还是一个个村庄。每个村庄相对是一个小社区,每个小社区除了供奉冼夫人还供奉不同的“公”。“公”敬在小社区中心的公庙,公庙门前自然有个小广场,场子上屹立着祖树。他们经过一个社区的议事广场,看见一株祖树不是几人合抱的概念,而是十几人才能围起来的家伙;不仅是一株榕树,而是树上寄生多种植物:乔木、灌木、草本的,还有菌类;那树看上去就像披挂繁复的嘉年华会的舞娘,快分不清哪株是主树,哪株是寄生。

  “看一个村子有多老,就看村子里的祖树有多大。树荫子孙。去年有个老板出一百万买这个村的祖树,全村人抗议。我们海南人除了赚钱心齐,什么都不心齐。就保这棵祖树,大家心齐了。”海青水指着房顶上冒出的一大片树冠说。

  “海南人心不齐?”喻小骞总是一把抓住自己感兴趣的话头。

  “我是这么认为的。”这个文化局干部说着海南人难得标准的普通话。

  “那为什么海南有个娘子军?”

  “你这个妹子,”海青水用的是北方话词汇。“一个地方如果让女人去打仗的话,那个地方的生活该有多糟糕,男人又该多没用。”喻小骞第一次听当地人这么说,她不禁定睛这个黑胖的男人。

  “也许是海南妇女思想解放?”她一笑,让这个男人感受到她的爽朗。

  “海南女人思想不解放,但是……我怎么跟你说呢?比方吧,文昌男人不下田,不挑谷,不做家务,这些都是女人做。你看,路边这些挑担买菜的,做小生意的,开早餐店下午茶店的都是女人。海南女人能干,原本男人干的事女人都干了。这样,如果活不下去的话,扛枪打仗,男人干,女人也照样能干。”

  “哦,这个说法很新颖,这是否可以说明抗外内战五十年,为什么独独海南有个娘子军。”喻小骞下意识地拍拍背包,但马上意识到现在不是做笔记的时候。

  “海南女人不当指挥官,不像大陆有些地方出女司令,海南没有。女人再会打仗也是听男人的。琼纵女兵是海南战场上最吃苦耐劳、不怕牺牲的兵。”

  “你认为这是为什么?”这又是一个新颖说法,喻小骞站下,打开DV镜头。“你介意我录下来么?你的观点我从没在别人那里听说过。”

  海青水稍稍有些不自然,他甩甩头,继续自己的话题:“这跟海南女人在家里的地位一样。”

  “天哪!准确!”喻小骞放下DV,情绪化地跟海青水握握手。“你真解决了我的问题。我原以为,海南有娘子军跟海边女人开放泼辣有关,但到这里一看,也不是。海南女人确实什么都干,当这种‘干’延伸到打仗时,海南女人照样‘干’得了。所以土地革命时期有红色娘子军,六七十年代有海岛女民兵,现在又是小商品交易的主力。我这么认识靠谱么?”喻小骞盯着海青水,后者则难为情地、退缩地一笑。喻小骞联想到小食店老板娘的话,“如果让女人读书,文昌说不定还能出个女状元。”喻小骞的思路清晰了,愉快地说:“你这些认识是从哪来的?一般人好像不深究这个。”

  “86年到91年,我在县党史办,先编党史,后编县史,我就想这个问题了。你也知道,这些没法写到党史里,就一直沤在肚子里,没想到对你有用。”

  “我太幸运了,碰到一位专家。”见海青水害羞地摆摆手,喻小骞又把问题推进一步。“还有个问题。为什么海南妇女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就拿起武器?而同时代的北方农村妇女还在缠脚。”

  “海南女人不缠脚,要下田,要挑担。海口的女人早早学了南洋客,也不缠脚。我们这里一直受南洋风浸淫。”

  “那么除了被压迫,没有社会地位以及海南女人什么都干这些原因,导致海南女人扛枪打仗还有其他因素没有?比如说风俗?”喻小骞重新把DV对着海青水。

  “海南啊,”海青水重吐一口气,慢慢说,“自古就是出女人的地方。你比方陈隋时期出个冼夫人,发军坡就是纪念她;宋元时期又出个黄道婆;民间还有巫婆、禁姆,她们会使药,会用盐,还会占卜什么的,说起来不好听,但实际上她们是民间文化习俗的传承人。这样一贯来看,在乱世的三四十年代出一支娘子军一点不稀奇。”

  “这说法太有见地了。我得称你海老师了。”

  “唉,有什么用?”海青水还是难为情的、退缩的神态,“如果不碰到你,这些还不是烂在肚子里?”说着,海青水一笑,指着前方说:“到了。”喻小骞连忙从海青水手里拿过鞭炮,展开铺在地下,点燃。鞭炮一响,海家人都出来了。

  宾主刚握手、寒暄完毕,一队皮肤黢黑、颧骨突出、眼窝凹陷的男人就从硝烟中浮出,这是“抬公”队伍。喻小骞赶忙退到门里。

  “抬公”队伍中,前面四人吹打响器,中间四人肩扛朱红雕花小骄,骄门上挂黄帘,两顶轿子旁各跟着两个操持乡民精神生活的“童子”。他们由一群孩子和手持相机的外乡人簇拥着,在鞭炮的烟雾中缓缓而行。

  喻小骞持DV退到院子深处。海家男人分立大门两侧全神贯注地“请公”。老榕树下这片居民区叫海家坡,祭奉的是冼太夫人和海家先祖。冼太夫人的戎装立像和海家先祖木像平时供奉在公庙里,“军坡节”这天被请出来,由“童子”、“抬公”护送,从村头第一家起,挨家挨户被人请进家,为主家保平安降福祉。圣公每到一家,主家都会燃鞭放炮、摆上供品迎接,男丁分长幼排立而侍,由着“童子”咏诵一气,主家恭祭、叩拜、许愿、捐公德,响器吹吹打打一番,最后主家派一点茶水费给抬公吹响的,另散发一些糖果、点心给跑前跑后的孩子们。在鞭炮声和响器吹打中,圣公由大伙簇拥着,被下一家请去。

  整个“军坡节”三天,主家天一亮就要支好桌凳、拉开炊事,以流水席方式,招待四面八方赶来的亲朋好友。“发军坡”(“公期”也相仿)除了祭奉祖先、圣人,还有亲朋好友大串亲的功能。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一年也见不上一次的,便在这个日子相聚;那些常年难言一谢的朋友此时也被请到家中“敦促友谊”。亲戚朋友随到随吃,鸡鸭鱼羊天不亮就宰杀好,瓜果青蔬更是成筐成盆的洗汰好,单等客人一到,下锅上笼。

  请过圣公,接着开席。喻小骞被请到主桌,也就是由海家男人陪同吃席。海家长子、叫海青山的解释说,“长子大三岁。”意思是当父母年纪大了,长子可以当家,他现在就代父亲招待客人。喻小骞被安排在海青山的右手边坐下,左侧是大姐夫、二姐夫,右侧是幺子海青水和长孙。喻小骞见如此陪客阵容甚是发窘,只说自己只想了解当地风俗,没想到被这样隆重招待。海家男人们宽慰她,“多吃就是敬主。”喻小骞真宽心这样的说法,民风如此,她也消除了不安。

  吃的是“打边炉”,也就是火锅。海边人吃火锅有一定顺序:先是有壳类海产,第一层次是海螺类:海白、芒果螺等;第二层次是基围虾、琵琶虾等;第三层次是蟹:青蟹、花蟹等。蟹一下锅,汤就鲜了。蟹之后是无鳞类海产:鱿鱼、比目鱼、海曼等。这之后就是有鳞类海产:青衣、石斑鱼等。这些都是自然产物,只需洗净、剁小,即可下锅。这些东西如果还没吃够,就进入加工类食品的程序:鱼丸、章鱼丸、牛肉丸、猪肉丸、香菇丸、鱼糕、蟹糕等等。这之后,你恐怕眼睛都吃直了,然后是青菜下锅:生菜、西洋菜。这些蔬菜压进胃里,你可能吃得身体都酸了。海青水家就是这么招待喻小骞的,一举饕餮之后好几天,喻小骞骨头就是酸的。吃“公期”不一定都是“打边炉”,也有八素八荤两汤的,煮了一锅一盆的,来了客人盛了就上桌,最后单炒青菜。丰俭看家底,主家会拿出最好的东西招待客人,以示家庭兴旺。整个上半年大家都在议论今年谁家更排场,客人更多,以此来判定一年不见或多年不见的这家亲戚熟人日子过得怎样。

  海南风俗里是女人不上主桌。主桌上的男人吃着,背后站着递菜递勺子撇汤油加茶水的妇女。她们不需要做什么的时候,就双手交叉在小腹前看着男人吃。这让喻小骞很不自在,更不自在的是,她们中有位阿琼嫂,不知是海家大姐还是大嫂,一直拿眼瞥她,好像她勾走她家男人魂似的,喻小骞窘了好一阵想起邵洋教她的办法:“你要跟人家男人一块工作,就要先跟人家老婆搞好关系。”便招呼阿琼嫂也坐上桌。这一叫不当紧,似是触动对方哪根神经,阿琼嫂一下子眼里有了泪光。“别管她,”长子海青山说,“她是我老婆。我们这里女人不上主桌。” 喻小骞瞥一眼细身的阿琼嫂,心想这是一个曾经跳舞的女人。她觉得时间不早了,想去看巡街,便说:“我会记住这顿饭的,这么程式化,这么有仪式感。”这句文绉绉的话实际上是帮助自己记住,好往笔记本上记。她挺直身子,一副等饭局散摊的样子,海家男人便对海青水一番叮咛,让他“陪导演好好看看我们的风俗。”喻小骞便带好DV,在又一拨客人进门时,溜出海家。

  吃过“军坡”的人从家里出来,塞满了细毛血管般的小胡同,大家都朝一个方向流动,好像百川归海,这个“海”,就是海家祠堂。海家祠堂现在是座公庙,隔着两条街,已经听到喧天的锣鼓了。

  “先在公庙有个仪式,然后就是游街。”‘游街’就是巡游,文昌话还延用这个词的本意。

  “每年都这样?” 喻小骞边走边拍老街道。这黑乎乎的青砖老屋,长着草的黑瓦,以及布满苔藓和雨水湿印的旧墙吸引她的注意力。如果该死的《海南往事》最后要拍,这里可以是大女人舞红妆的老家。阴霉的环境造就晦暗的人心。见海清水点头称是,她又问‘婆期’是怎么回事。 

  “‘婆期’是祭拜这个村的祖婆。男女都来拜,但‘行军’扛旗举幡的都是女人。女孩子还挑花蓝游街,威的很,像女人节。” 喻小骞把DV对着海青水。

  “也就是说,祭拜的对象和仪式的主体都是女人?”喻小骞边说边把镜头对着迎面走过来的一个穿疍家无领大襟衫的老妪。

  “这么说嘛很斯文。”海青水边说边点头,神情没有来时那么专注。喻小骞想这可能是吃饱了的缘故。

  “能不能这样说,”喻小骞深追自己的思路,“在海南,女性在宗祖上有寻求自己根源的愿望和行为;在历史上,又有不少卓越女性成为后世女性的榜样;而在日常生活中,女性承担主要农业生产和家务劳动,所以——你看我这个说法对不对——由于这些,相对内陆许多闭塞的农村,海南女性的主体性可能要强得多?”喻小骞憋着一口气,把头脑深处那些不定型的想法说出来。

  “啊……”海青水愣怔一下,注意力又回到他身上。“我想了二十年,没想出你说的这些话。”

  “这只是对你上午说的话的总结。”

  “有学问就是不一样。”

  喻小骞一笑算过。

  海家祠堂是这片社区生活的中心。依然是那种格局,一棵老榕树,一个小广场,坐北朝南一座公庙。小广场上已经燃起一堆大火,火焰熊熊,在一阵高似一阵的锣鼓声中,抬公人正把完成除灾祝福任务的“公”抬进广场,安放在祭拜台上。喻小骞看到,一尺半高的木俑冼太夫人、穿官服的红面先祖分列在案台上,其四周是烛火、香柱,正前摆放着贡品:煮熟的鸡、米饭、黄柚、金桔、糖果等。香火涛涛,檀香缭绕,孝子贤孙们一茬接一茬地上前供香祭拜,渐渐地,围绕在祭拜台周围的都是男性。

  午后一点一过,祭拜活动结束。接着,锣鼓喧破天、人声喊破肺。众人掀起一阵又一阵的高潮,发出一阵高似一阵的呼喊,等待神迹出现:有人被“公”选中。

  海青水拉着喻小骞的胳膊往人群里拽,大声喊:“到供案后面去,你好录像。”

  被声音和拥挤激得亢奋,喻小骞把DV举过头顶,边往供台后面挤,边从取相框看远处的人群。只见几个操持仪式的汉子把人群扒到两边,分出一条路。海青水告诉她,这是为“降童”腾出一条路,那些使者会从这条窄路走向超自我,成为人、公、祖先中间的传话人。

  这时,人群喧哗。人声,像风暴中的巨涛骤遇礁石,“咣”地擎起滔天巨浪。在乌央乌央的人群中,有人双手高举,仰面闭目,神情沉溺而抽离,整个人像发了魔症似地大跳、发抖、抽搐,嘴里发出“啊——啊——”的嚎叫。与之呼应的是,人群也爆发出原始的、围猎般的嚎叫,大家欢呼这个人被“公”挑中,成为“童子”。喻小骞赶忙把DV举高,对准骚动的中心。她在取相框中看到,三五个如巫如贼的小个儿汉子冲到“童子”跟前,像拦截斗殴般地,合臂围抱“童子”,欲将其收复;而“童子”中了魔似地上跳,下蹬,大喊大叫,试图挣脱围抱;那几个蛟龙般的汉子更是齐心协力,把“童子”胳膊、胸口、腰身,一节一节箍住,司仪之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过去,用红布条缚其额头,这“童子”便像一下子中了蛊,安静下来。众司仪放开他,由他自己去抖动、抽搐、晃来晃去,接受观者惊心动魄地打量或膜拜。

  喻小骞惊得半晌说不出话。她站在红幔帐里,烟雾呛鼻,这是个跟供台上的圣公一样的视野,可以将蛇蟒一样弯曲滚动的夹道,以及“公”上身的过程尽收眼底。海青水帮她背着包,站在她身后。

  “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小骞大喊着问身边的老司仪。

  “什么人都有。平时跟大家一样。”老司仪艰难地用普通话说。

  “这个仪式是不是每年都有?每年被选中的,是同样的人,还是每次不一样?”

  “都搞,都搞。”回答得不知所以云。

  喻小骞见又一个“童子”上身,连忙举起DV。新上身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小仔,面孔俊得令人惊讶,他黑红的皮肤和仿佛未开化的浑然天成的神态,“噎”得喻小骞不知该看他还是录像,但她还是本能地将录像机调至摄影档,对准那张英俊面孔连拍几张。这小靓仔可能是第一次“公上身”,他呼天抢地、发抖抽搐的忘我程度,远不如刚才年届四十的“熟叔”。他学着大叔的模样扑向祭台,双手拍打,额头撞案,忘我的神情也仿佛是模仿。他被成年司仪拦腰抱住,人群中又发出轰狼打猎般的吼声。小靓仔的暴跳、挣扎更像是“过招”和“推拿”,成年司仪半松绑让他闹腾一会儿,最后将之缚以红带。喻小骞屏住呼吸,连续按动快门,蓦然想到,第一次见阿木时他也是十五六岁。 

  “每年都有小仔新‘上身’。有时候,外地来看的,走亲戚的,也有上身的。”老司仪整理被“童子”们拍乱的“公”、“婆”、祭品,凑近喻小骞说。喻小骞被烟熏得直流泪,想起阿木也泛上来心酸,她边用袖子擦眼泪,边把镜头对着老司仪。 

  “上了身以后呢?” 

  “上了身就穿仗啊。不给他们穿,身上都难受的。”看上去老司仪很愿意跟她说话。

  “上了身,是不是跟平常人不一样了?”

  “那是不一样咧。‘公’要说的,都经他们的口说。”

  人群又乱了。这次“上身”的是位老者(文昌话古气文雅,农民称老人也是“老者”)。这老先生恐怕一辈子都是“人来疯”,他一边“公上身”,一边眯缝着眼观察别人的反应。喻小骞差点笑出,将镜头拉近。这老者应该是千锤百炼了,出场时间就颇为老道,以导演对节奏的敏感,喻小骞感到这是最酣处。只见这老者,先是晃悠到窄道上,做着别的巫师也做的古怪而巫气的动作,在一波小高潮接着一波中高潮之后,在围观人群的情绪达到沸点时,他呼天抢地地“上身了”。他蹦啊跳啊,在前两拨小高潮之后,又发起更狂热的高潮。四个掌事的,恐怕也认为姜还是老的辣,扎出大架势,用更凶猛的动作扑上去。有人要给老者缚红绳,老者劈手打掉,围观的人又发出一阵呼吼。乘着这股热吼,老者居然挣脱四条汉子的手臂,向祭台扑将过来。喻小骞蹲下身子,用镜头捕捉老者扑过来的身姿:他勾头,高抬手臂,身子抵住案台,双手扑扑打打,嘴里发出窒息般的嘶喊。喻小骞从镜头看过去,那张面孔完全跟鬼神同息共气了。

  人群跺脚,呼吼,锣鼓更喧;窄道弥合,人们拥着司仪围拢在老者身旁。有人拦腰抱老者,而后者,双手轮流拍案,屁股向后一蹶,顶走抱他的司仪,继而又一窜而上,跳到祭台上。人群被刺激得如痴如狂,像臣民涌向帝王,像孩子扑上妈妈,只差哭爹叫娘了。此老者则面向众人,双手摇摆,身体转圈摇晃,进入无我无卿的神仙状态。围拢过来的群众先是鼓掌欢呼,后是发出“嘿!嘿!”的节奏;当节奏就要散乱时,老者直挺挺站直,伸开双臂,围观的群众屏住呼吸,看他要做什么;只见他——直直地、慢慢地,整个身子从祭台上平扑下来,砸在人群的头顶上;人们伸手接住,负责缚红绳的司仪,终于像制服鲨鱼一样,膝盖顶住老者的肩膀,将红布缚其额头。老者终于不再踢腿舞臂,像后台等待出场的演员,甩着一个频率的步子,嘴里叨念着“台词”,晃晃悠悠,即仿佛漠视周遭,耳朵又分明支楞着,他在衡量后进者的动静能不能盖过自己。

  在一阵紧似一阵的狂热欢呼中,有那么一瞬间,喻小骞感觉自己的精神和情绪也达到癫狂。如果自己把不住,心一提血一热,也冲进夹道充当一位痴狂者也说不定。选择当痴狂者就是选择跟少数人在一起,承担别人不愿承担的职责,比如在“公期”,承担尊神祭祖,传承风俗文化和娱乐人民的责任;在拍电影上,就是给一百年来的人树碑立传(喻小骞25岁时的理想);在希特勒,就是改良人种,统一欧洲;在11岁的武玉梅那里又是什么呢?她一而再充当痴狂者最终想得到什么?“六条愿景”??喻小骞打个冷颤,清醒不少。这时,镜头里又撞进那个小靓仔,现在的他,按一个节奏摇晃着身体,眼皮时常撩起来观察周围的动静,然后又沉浸在自己的神思中。他的面孔较刚“上身”时更加沉溺、出神和虚弱,眼眸则粉红、湿润、发光。喻小骞想,这小伙子大概已经灵魂出窍了,他是不是已经认为自己是介于人神之间的使者?理所当然地被人的敬仰?那么 11岁的武玉梅,在四十多年前,是否也这般进入神我两忘?晃着晃着就以为自己是“公”派下来的使者?操着一副神力赋身的神态,超然而悲悯地俯瞰众生?——喻小骞打了个激灵。

  喻小骞有些走神,夹道上又一阵哄叫,乱了阵型。只见人们抬着一根三四十米长、直径一厘米到两厘米渐粗的钢钎来到广场中央,钢钎的一头卷成龙头形状,人们围绕这根钢钎,像转寺院一样一个方向游转。

  “它用来做什么?”一直不见踪影的海青水这时拉着喻小骞往外挤,喻小骞喊着问。

  “穿仗!”海青水也喊着答。他扳住喻小骞的肩膀,把她从两个人的肩膀之间推进内圈。“从一边脸穿过去,穿一二十个。”他自己站在后面,喊着回答。

  “为什么从面颊上穿过?它表示什么?”喻小骞回头大声问。

  “这是传统。几千年了。”海青水可能自己也没考究,泛泛道。 

  “每个传统,都有它最初的意义。比如说黎文化的牛头崇拜,就是生殖崇拜。穿仗,最初的意义是什么?”喻小骞也感觉这个环境不适宜这个话题。

  “搞这个,两个村比,看你能穿多少个,看哪个村的年轻仔雄!”先前跟喻小骞聊天的老司仪凑过来道。

  “也就是把战争变成奥运会?”喻小骞灵光一闪,说。

  “还是你会说话。应该是震慑小鬼小灾吧。海南这地方雨水多,树子密,林子里不知藏的什么,这也是威慑吧?过去是这样咧。现在嘛,就是比你村穿几个,我村穿几个;是你村的仔又雄又靓,还是我村的仔又靓又威。去年,这根钢钎穿16个,路那边的海棠村,撑死穿了13个。海家坡跟海棠村年年比,大部分是海家坡赢。赢的,能雄一年。”

  人群起哄,有人用矿泉水冲洗钢钎;又有人掏出两张百元钞票交给主司仪,人们向那位捐助人报以热烈欢呼,捐助人也像奥运冠军挂了奖牌一样,双臂高举,前后左右示意。乘着这阵欢呼,蝎子脸的主司仪将钞票穿进钢钎,随着钞票一起穿进来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钢钎从他嘴巴插进,刺透左侧面颊而出,腮帮子挂在钢钎上,跑着滑向“龙头”。人群又一阵欢呼。这个程序不断重复,有人捐茶水费,一个小伙子就穿进来,像三明治一样。从第一位“童子”穿进去,到最后一位,中间有四五十分钟,喻小骞注意到,到最后一位“童子”穿上去,第一位“童子”已经眼睛发红,虚汗外冒,身边人不断给他喂水,另外两个志愿者搀扶左右。

  “是真的吧?”

  录完这组镜头,喻小骞惊得说不出话。海青水在她身后说。

  “太不可思议了!”喻小骞连连摇头。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反思小说中,有把主席像章别进肉里的细节,她思忖,如果说那是一种搏肉的示忠,那么眼前的一切应该是搏肉的示威。那么先民们为什么要如此示威?一般的解释是,在过去,岛上充满了危险。

  “这是不是所说的巫傩文化?” 基于武稻子的娘是女巫师这个说法,出门前,喻小骞上网查阅了海南的巫文化。如果当地认同这一文化,巫师应该被认为是人神之间的传信者。

  “是喽,你也知道这个。过去说是封建迷信,现在越搞越大,快成海南特有的文化现象了。”

  海青水的话淹没在又一阵欢腾中。那根长钎已经卷起尖头,准备巡游了。穿仗分两种:一种是多人串一仗,钢钎从每人左腮穿过,留出一定间隔。另一种是单人穿仗:在人的面颊、额头、耳朵、下巴、眉骨等皮肉松弛的地方穿插钢钎银仗。前者斗的是团体力量;后者拼的是个人才艺。

  海家坡的巡游队伍走到博爱路就与海棠村的打了个照面。海棠村的巡游队显然动用了更多的机械,穿仗的、护“公”的,都坐在客货两用皮卡上,队伍由几位现场穿仗的“童子”和锣鼓手带领,边行进边穿仗,博得路人不断喝彩。他们之后是几辆皮卡、拖拉机拉载的护“公”童子和穿仗人,他们或站或坐驾驶舱的前方、顶盖、后斗,给人满坑满谷乌泱泱的感觉。1966年“文革”开始时,喻小骞才五岁,却也看见过万民游行的场景,那坐在车顶盖、车前挡、站在车踏板上的红卫兵也这架势,这些“童子”们用的是穿杖,红卫兵们用的是语言、语录、口号,当然最后也发展成“折磨其皮肉,以改造其思想”。当时的情景跟此时此景如此相似,都是以广泛参与的方式塑形一个理念,形成一种恐吓。正这么思忖着,海棠村车队第一辆皮卡神勇而来,车头斜站着一位天神般的俊才,他面目英俊、目光炯炯,一手扒着驾驶室的侧挡板,身体斜出去,另一只手像领袖指方向般向前挥出。偏地出俊才,大城市里已经很难见到如此英俊伟岸又如此原生态的青年,那松树般韧拨的腰臀,修长笔直的双腿是天生的领袖和天生的被爱慕者;那目光和神情与其说令人难忘,不如说令人胆寒:它如火如炬,目空一切;它自以为王,仿佛正在检阅众生,正在接受万民的拥戴和仰慕;它又是圣洁悲悯的,自以为正在舍自己为牺牲,救赎众生——喻小骞蓦地明白了,为什么有人愿意忍受疼痛来穿仗游街,这就类似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以个人的牺牲获得别人的救赎,或者以救赎别人达到自我满足。

  “我要当王!”

  “今天我是王!” 

  四十多年前,11岁的武玉梅第一次尝到“我是王!”的君临众生感,之后,她可能一生都在寻求再次当王的感觉,成为别人的救世主,成为文昌、海南的王!或许是这样的。

  这天晚上,喻小骞躺在小旅店的床上回想白天看到的一切,想:被人朝拜仰慕的巨大荣誉感,会强烈吸引那些天资聪颖的人,更能吸引在现实生活中被边缘的、心有不甘的人,只需要在喧嚣的锣鼓声、鼎沸的人声中让自己亢奋忘我,他就了有为王为仙的精神体验,也至少获得一年的荣耀。一个外祖母是“禁姆”,父亲被镇压,母亲的注意力在两个残疾姊妹身上的11岁少女,一而再地去穿杖,就不难理解了。

  “你在这里啊。我找你好半天。”喻小骞还在出神,海青水从身后拍了她一下。

  “我带你去看‘装军’。‘装军’四点开始,已经有点晚了。我把摩托车停在前面的路口,现在过去?”

  喻小骞坐上海青水的摩托车,从后面抱住他的腰,这让这个海南男人有点窘迫。海青水告诉她,“装军”是“军坡节”的重头戏,不是每个“军坡节”都有“装军”,逢大“军坡”才有,而大“军坡”三年或五年才一次。“装军”是在一个开阔、朝阳的坡上,人们装扮成古代军士,模拟冼夫人“召军”、“祭拜”、“出征”、“行军”的一个仪式,是民间纪念冼夫人出征平乱的一个传统活动。在这个仪式上,成百上千的民众穿上古代兵将服装,在“冼夫人”的指挥下,演绎整个过程,其中最露脸的就是那位“冼夫人”。

  “‘冼夫人’是怎么选出来的?”

  到了人山人海的广场,海青水不得不停下车,把摩托放在较远的地方,两个人步行进场。

  “我们小时候,远近最靓、最有本事的女孩子才会被选为冼夫人。这要么是大户人家的妹仔,要么最后嫁到大户人家,或者嫁给南洋客、黄埔毕业生。也有烈女,命就特别惨。”

  “你身边有被选中的么?”喻小骞边走边换DV电池,偏过头听海青水介绍。

  “93年选中的‘冼太’现在海口一个饭庄当部门经理。部门经理就是给客人点菜,遇到熟客,还得陪着喝点酒。那是从村里出来的,没有靠山。”

  “这是‘冼太’的一般归宿么?”

  “城里女孩不干这个。这跟杂耍班子似的,都是乡下女孩。现在乡下女孩年纪小小的就去海口三亚打工了,所以,乡下没什么靓妹了。现在装‘冼太’的,都是剧团的花旦,大家也就是看个热闹。”

  “过去,大家主要看‘冼太’是谁?”

  “谁当了‘冼太’能议论好几年,那个妹仔也能嫁个好人家。”

  “现在都用演员了?”

  “政府要做文化。这文化一做,就变成演员演戏了。再说现在的妹仔,要么考大学,要么出去打工,没靓的了。”

  喻小骞用力点头表示明白。

  “装军”广场上,“冼夫人”已经站在人工搭建的坡上检阅“百万雄师”了;坡下,穿着古代军装、戏装以及桃红柳绿秧歌服的军士们,正拿着刀枪剑戟、木棒船桨举行祭拜仪式;广场上霎那间肃静,人们向“冼夫人”跪拜——就在这时,喻小骞的手机响,她边往里挤,边掏出手机看一眼,是邵洋的电话。海青水拉着喻小骞的手臂继续往里挤,喻小骞踮起脚,举着DV,在取景框里看着“冼夫人”高高在上,接受千军万马山呼海啸的致敬,蓦地闪过这么个念头:上大学前武玉梅是否看过“装军”?在“冼夫人”大手一挥,众将士扛枪举刀,向着“冼夫人”指引的方向进发时,她小小的脑海里是否闪过这样的念头:总有一天,自己要当“冼夫人”。如果相貌不能使她成为“军坡节”上的魁首,那么在现实生活中,她也一定要成为“冼夫人”?武老太太不就说她家大阿姐是太夫人么?锵嚓锵嚓锵嚓锵嚓锵嚓锵嚓锵嚓锵嚓锵嚓——锵锵——嚓!

  推开手机滑板,邵洋劈头就吼:“你乐不思蜀了,打多少个电话你都不接?”虽谈不上乐不思蜀,但热带海岛浓郁的春节气氛和诡异的传统风俗,也真的让喻小骞暂时摆脱苦闷,开朗了许多。但邵洋声音里那女性特有的苦难、挣扎让喻小骞回过神儿来,她擎着手机往广场外挤,想找个安静地方听邵洋咆哮。

  “你在干啥?怎么这么闹?”邵洋不耐烦地抱怨。

  “这里搞‘军坡节’,他们叫‘装军’,就是假扮军队上战场。指挥这些军队的是个女子,冼夫人。邵洋,我现在明白为什么整个二十世纪海南岛的艺术形象都是女兵。看看这场景就明白了,从统帅到士兵,一半是女人。”

  “大小姐,收收你的魂!别管什么娘子军了,先管管你自己的后院。”

  “我拍了很多海南年俗的素材……”

  “痴子,你先听我说完好不好?”邵洋在另一头大吼,喻小骞终于住了口。

  “胶片的问题,阿木的问题,我打了一下午电话找不到你。24小时警告时限到了,你还报不报警?!”

  “现在什么情况?”蓦地,喻小骞的神经收紧了,广场上的声音屏蔽在外,耳鼓里只有邵洋的声音。

  “现在的情况是,我们通知阿木今天下午三点前必须送回胶片,不然的话我们就报警。他大爷的,你听我说完——

  “中午12:10,阿木打来电话,说如果我们报警,那么两小时后,一份由他签名的声明就会发到各大网站,这份声明他传真过来了,我扫描发你信箱了……”

  “他声明什么?”喻小骞终于惊得清醒了。

  “两点。第一,你利用导演职权,潜规则当时只有20岁的阿木。你不断借故拖延拍摄时间,并以培训、许喏角色为借口,长期霸占他。在6年时间里,他沦为你的性奴。”

  “撒谎!”喻小骞一声大喊,喊得大脑缺氧,眼前一黑蹲在地下。

  “他当然是撒谎!但为了得到胶片,他就准备颠倒黑白了!”邵洋的喉咙也破了。她可能这么喊了一下午了。

  “天地良心!他是性奴?我才是既当教练又当沙袋。把他锻成了,他倒打一耙!”喻小骞喊得肾疼。

  “都是小狼。”邵洋喃喃地说。

  “说吧,第二点……”喻小骞虚弱地叫。

  “好吧,第二点……咱这是养虎为患。虎长大了,要吃跪乳的奶羊了。第二点,这混蛋说他已经找到投资人了,该投资人愿意接住后面的一切,即便这混蛋坐了牢,他们也会把胶片剪出来,发行出去。当然,他们会在摄影师一栏填上你的名字。”

  喻小骞眨巴着眼,努力弄清其中的意思。

  “他什么意思?”

  “他的意思是,有机构给他撑腰,即便惹上官司,他们也不会放手这些胶片。”

  “偷窃的赃物是要归还的是吧?”喻小骞的声音打颤了,原本稳操胜券的局面,在机构、资金的操纵下,突然间就可能没了。

  “我怀疑,即便我们报警,他和他背后的人,也会把偷窃事件变成合著版权纠纷。如果他们署上你的姓名并支付稿费的话,他们的罪责就变成合著人之一擅自处理、发表了作品,这就变成一场著作权纠纷。”

  “真的可以这样?”喻小骞齿寒地问。

  “而现在屎憋门儿上的事是,我们是不是还坚持按失窃报案?如果报了案,他那份声明真的发出去了,后果可想而知……”

  喻小骞听着搭档在电话那头念叨,眼睛茫然地逡巡从广场涌来的“行军”的人潮。眼前红红绿绿,人影人声拉扯成丝绵状,她听不清人群吵吵什么,也抽不出清晰的图像;她头疼口渴,她需要躺下睡上一觉;这是低血糖,也是神经官能症;遇到类似情况她都是尽快让自己躺下,闭上眼睛睡着。她不知道邵洋又说些什么就合上手机。她找棵大树靠着树蹲下,眼前一片金星,摇晃了一下,手张皇地想去抓树干,海青水从背后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你中暑了。”海青水果断地说。喻小骞虚弱地点点头。海青水不由分说地拽起她说:“你要到凉快地方躺一躺。我叫大嫂来给你刮痧。”喻小骞被搀到海青水的摩托车后座,她不得不靠在海青水背上。“装军”已经进行到“行军”,大队兵士从主路涌出,围观群众也从四通八达的岔口像水一样下泄。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