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妚姒的舅舅杨儒文可不这么看。70岁的杨儒文五十年代初在村里当私塾先生,私塾公办后成为公办小学教师。七十年代末国家缺干部,调到文昌县文城某个街道办事处当干部,直到退休。他似乎是那种一辈子跟人唱反调的人,在唱反调中自以为是,并得到快感。他听外甥女说中午带个导演到家里吃饭,他立马说:“赚到钱不?不赚钱都是假的!报纸上都说了,现在的电影太烂,都亏本的。”陈妚姒习惯性地替人说好话:“她来替武阿姐拍电影,武阿姐那么有钱,肯定给她好几万!”老头马上又来一句:“好几万算乜?人家一年赚好几亿。”现在,见外甥女带喻小骞进家,喻小骞的容貌让他有所收敛,他招呼喻小骞坐在八仙桌右侧,自己坐在左侧,开口就是自己对拍电影不陌生,当年陈冲拍《海外赤子》就在他管辖的那条街道。“摄制组的人专门来找我,跟我商量。我不说行,他们也不敢拍咧?”他强调“专门”、“商量”这些词汇。喻小骞跟着一家人笑。杨老先生颇得意,瞅着喻小骞又说:“你比那个陈冲长得肥满白净,跟定安娘一样肥头大耳。”说着,老头子还瞟来骚情的一眼。陈妚姒连忙解释说,海南的定安县出美女,也出女戏子。女戏子上了妆,肥头大耳、油红丝白,被叫做定安娘子,被岛上人羡慕。“我们海南太阳大,女孩子都黑瘦,像你这样肥满白净的被认为美。”喻小骞自嘲一句:“都肥头大耳了是吧?”杨老先生的老伴端过来一盘糯米粿粿,替老头子解嘲说:“我们说肥头大耳就是长得美。你们大陆人吃乜长得又高又白?”“吃面。”没等喻小骞回答,杨老先生很有把握地回答。

  “我来了解武玉梅的过去,听说你当过她老师?”喻小骞把话题从自己身上移开。

  “我教的学生遍布全国了,别说武玉梅,比她更大的官也是从我手里送出去的……他们回来,还不是请我吃饭?给我送鸡?”

  “舅舅教的最大的官是厅长,除了省长,厅长最大了吧?全国能有几个省长?是吧?能当个厅长很不容易了。”陈妚姒帮着哄老头。“你说说武阿姐小时候的事,穿仗的事,还有其他的事。”

  “穿仗的事我已经听过了,村里人怎么看女孩子穿仗?”喻小骞还是对穿仗没有感性认识,就其巫蛊和血腥让她明白那不是一般行为,她想听听外人怎么看。

  “这家的女人,一条路走到底。”杨老先生指挥着儿媳杀鸡,实际上儿媳已经杀了半辈子的鸡,他还像是指导一个新手似的。儿媳也不做声,陈妚姒取笑道:你就别说了,没见过你杀鸡。说着和舅娘一起笑。杨老先生被拆了底,有些窘,笑着说,年轻时候也是杀过的,然后赶忙转到正题,接着上面的话说:“她外家婆做这个,她阿妈不想让人当成‘禁姆’,从屯昌跑到文昌,嫁个有屋有头的。可没想到吧,她女仔偷偷去穿仗。这就是命,违都违不过。”

  “村里人不是认为这事很雄么?”

  “强山不强水,强男不强女。这话怎说的?就是说你在山跟前可逞强,在水跟前别逞强。男人要强,女人不能太强。女人太强,阴阳不平,不是疯就是死。武家那外婆,就是疯了;她妈太强妨了自己老公,也妨了自己一双儿女;武玉梅太强……哎,不知又妨了谁……他不是没有老公么?”杨老先生眼珠子突出瞪着喻小骞。

  “她女儿呢?”喻小骞感觉阴森森的。

  “没消息。八九岁从这带走,就没回来过。”

  “应该还活着吧?”喻小骞说着头皮“嗡——”地一下麻了。

  “虎毒不食子。这不会有问题。但十来年了,见大人没见过小孩,不正常。”杨老先生暴着眼球,向喻小骞点点头。

  “说说她小时候的事。” 

  “阿梅我教过呢。要说先生说学生的不是不好看,但学生好不好只有先生说啵?为师不说,谁还说?你当导演的,你说对不对?”

  杨儒文讲的第一个故事是1960年“没米吃”的时候。按杨儒文老伴的说法,“那两年坐月子,都没有米尽吃鱼,又没有油,就一点盐巴,吃得苦啊。”

  1960年,15岁的武玉梅从文城中学停课回家,家里连地瓜都吃不上了,只能吃木瓜、芋头杆,两个残疾弟妹整天要吃米,把武稻子逼得去东山岭打猎。武稻子会使刀枪据说是跟自己疯娘学的,但大鳌村民没人见过。这个高大女人出去两三天,回来时不是带只小野猪,就是带回只狍子、猴子这样的山物。村里人为小孩吵着要米吃心烦的时候,她家会飘出煮野物的骚气和浓香。有一天,武稻子又上东山岭给孩子们找吃食,武玉梅把武玉玺、武玉兰弄到一条小舢板上,说是要到清澜湾的石头滩捡海胆。小船划到太阳正中,划到太阳偏西,划到傍晚一场暴雨下来,她在天、雨、海连成一片的苍茫中跳入海水,任凭弟妹呼天抢地,自己游走了。武玉梅到半夜才游到岸边,又走了小半夜才回到家,看看阿妈还没回来就自己洗个澡睡觉了。她当然累了,游了五六个小时的海水。第二天,她被村人的吵嚷催醒,一群人抱着玉兰,背着玉玺,一边喂水、喂地瓜糊,一边向她家涌来,嘴里还口口转述俩残儿的故事。几个壮年汉子脚步噗噗往她家跑,这里面就有小学老师杨儒文。他说只有他看见了武玉梅瞪大家的眼神,那是一种铁石心肠的恨。“我从没见过一个小仔有这种眼神,她做乜恨成这样?”武玉梅站在门口一言不发。村人们嚷嚷:“这不是回来了?这不是回来了?”并且听见武玉玺哇哇大哭:“阿姐,你没淹死啊!”照杨儒文的看法,这成了无头案,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善良的村人都愿意相信是因为雨大,武玉梅掉进了海里。只有武玉兰说,大阿姐是专门摇船把他们丢到海里,不要他们了。杨文儒相信这说法,佐证他说法的是武稻子半年没跟武玉梅说话。转过年,学校复课,武玉梅挑上一担地瓜去学校搭火。每个星期天,她都回家挑一担地瓜去上学。她不跟武稻子说话,也不跟两个弟妹说话。 

  喻小骞听得心和胃都收紧了。人到什么地步能遗弃自己的手足,那仅仅是因为两个残弟妹跟他们争口粮,还是另有原因?比如说跟她争夺母亲的关注,或者厌恶残疾人。她有些呆滞地看着杨老先生,想在那张黢黑的脸上看到更多的东西。

  “这么说,武玉梅在15岁时企图把残弟妹弄到海上扔掉?”

  “我第一个跑到她家,看见她眼里的恨……”杨老先生说不下去,摇摇头。“她把船留给两个小的,自己游回来。” 

  “海边是否有这种习俗,对患重病的船员弃之小船,任其自生自灭?”

  “这又不是下南洋,她是从家里把弟妹骗出去的。” 杨老先生虽然当过教师和干部,普通话也说得基本让人听不懂。

  “你估计,武稻子是否猜到她这心思?”

  “她和她妈半年不说话。村里风言风语,说法很多。”

  “说她弃自己的弟妹?”

  “还说她被外家婆附了体,是个放蛊的‘禁姆’。”杨老先生说完自己也不信,笑起来:“有这种说法而已。”

  喻小骞想起武玉兰的魔怔话,默然地点点头。

  “你们对‘禁姆’怎么看?”

  “一般人当不了‘禁姆’。你说不会遍地都是观音娘娘吧?”

  “一般人把它当正面的还是反面的?”

  “你说蒋介石是好还是坏?台湾那边叫‘国父’,咱文昌的靓女宋美龄还嫁给他。”见喻小骞点点头,杨儒文继续说:“唉!不管老蒋是好是坏,反正就一个。”

  “我明白了。”

  杨老先生讲的第二个故事是:

  1964年夏,武玉梅参加完高考就知道自己一定能上大学。她到武稻子负责的一片盐田干了两个多月,晚上偷盐担到清澜渔港卖。那时候盐都是集体的,统购统销,但也没看得那么严,每天丢个一筐两筐的也不显眼。当然她不敢就近卖,每天连夜走三四个小时到清澜港卖。出远海需要大量的盐,国家统购统销的盐不够渔业用,这就给私盐留有空间,就看谁肯下苦力。武玉梅每天凌晨三点担着盐出门,六七点到渔港,正好是渔民出港时间,她把盐卖给渔民再挑担子回家,睡上一两小时又去盐田收盐。那个夏天,她瘦得皮包骨头,脸上、头发里灰白灰白的。盐蚀人,时间长了就肿,脚都烂了。人走近,就有股烂臭味,看得人心疼。那时候村里人都说,真是个好小仔,虽然又是穿仗又是弃弟妹,人是真能吃苦。这么干了一夏,攒下上大学的路费。武玉梅去北京上大学还有个故事。她挑着担子、光着脚坐船到海安,从海安到湛江火车站还有七八十里路,她就担着行李走到湛江火车站。从湛江到柳州她是坐火车的,从柳州到长沙她也坐火车。从长沙到武汉她挑着担子沿铁路走了7天,武汉就能买到直达北京的火车票了。她坐上车的时候,家里带的最后三个“笠”【注:一种用苇叶编织的三角形的袋子,内装大米煮熟晾干,为远行人的干粮。】已经酸臭。她饿了三天到丰台,火车不再走了,她从铺盖卷里抓出一把咸鱼仔吃了,喝了一肚子自来水,挑着担子走进北京城,走进圆明园路上的北京农业大学。进校门前才穿上解放胶鞋。

  “这之后她大学四年都没回来?”喻小骞问。

  “哪止四年,六七年。不知她怎么过的,吃是国家的呗,谁给她买衣服?”

  “应该有助学金。”

  “过了一年她妈还说不知给她做个厚被子。二斤棉花的被子还是从老太爷家出来时带出来的。”

  “二斤棉花……在北京这是做一个厚棉袄的量。”

  “对了,她妈说,没有棉袄。人家穿毛衣了她穿两件,人家穿棉袄了她穿绒衣。就绒衣了,没有再厚的了。”

  “真造孽!她在中学时还有什么故事?”

  “中学么……我没教过她,只听说她在家里的事。我家老太婆问过她妈,60年她停课回家,她妈打山猪打猴子,她拿到学校卖给老师,拿回来一半给她妈,剩下一半她自己藏起来。”

  “为什么?”

  “妇女们都说她攒着自己出嫁,他妈养不了她么。那时候也有妹仔这么搞的。村里人笑话她,她说攒钱是为了上大学。那时候她就知道攒钱准备着上大学。她说走了就不回来了。六七年,真不见她回家。她妈还说,这孩子算是白养了。”

  “那她为什么又回海南了,而且去一所中学。”

  “这就不知道了。她回来的时候比较消沉,过了两三年,跟上形势了,人又风风火火了。”

  “她现在这么有钱,为什么没把她妈和两个弟妹接到北京?你们听她妈说过这件事么?”

  “她不是鳌么!鳌是不顾别人的,只顾自己往前头走。这个村原来叫大奥村,深奥的奥,现在改成鳌头的鳌,大鳌村,她想当鳌头!就是她妈还在做苦,做了一辈子,还在做,养那俩残儿女。”

  “村里人对武家祠堂怎么看?我听妚姒说,原来过公期是祭杨家的公庙,现在还要祭武家的祠堂。”

  “‘倒丁’!”杨老先生脱口而出,“倒丁”类似北方话的“二百五”。“武玉梅修祠堂,不请屯昌的武家人,供台不供男人,供个女人。落成剪彩那天,就在她家门口那个台子上,玉梅说,她家男人没有用,她家女人是整个天,她要给她家女人立祠堂。”

  “村里人信服么?”

  “村里人?唉,现在的村里人只看你给不给他好处。这又是修路又是建场子又是请琼剧,村里人已经被搞得迷信她了!这祭祠堂,她年年来,过年都不回,祭祠堂年年回。你看吧,要不了几年,她武家祠堂剪彩日就是一个‘婆期’。”

  “真开眼界!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阿公,你说得真好!”

  “你以为哦,我还是副股级干部呢!天天看新闻,还抄在纸上研究。我认为现在世界上的头等大事,就是反恐!”

  杨老先生争辩般地大叫,把喻小骞的一声笑差点震出来。陈妚姒难为情地用海南话阻止舅舅,杨老先生则大声跟陈妚姒对了一会嘴,从陈妚姒不耐烦的神情看,她并不服他,这让当舅舅的很恼火。不过他还是给她们指点迷津:

  “这个阿梅啊,在海上修个双面佛,你们去看看。”

  “怎么呢?”喻小骞感兴趣地说。

  “武则天,懂吗?洛阳啊还是云冈有尊大佛是按武则天的面相造的,”杨老先生意味深长地看喻小骞一眼,继续说,“你们去看看,看看就知道了。我只给你们点到。”

  这顿饭吃到日昃。文昌话把午饭就叫“日昃”,文雅得不行。

  饭后,陈妚姒跟舅娘聊家常,喻小骞踱到院子里化食,等得不耐烦就坐下来记笔记:

  2002年2月22日  年十二  文昌大鳌村

  武玉梅是谁?(4):

  ◆11岁  钢钎穿面,上街巡游,丢了自己的妹妹。

  ◆12岁  再去做“童子”,昏死在游街的路上,被母亲发现后灌水激醒,继续游街。回家后被母亲责打。

  ◆15岁  欲弃残疾弟妹于海上,自己游水一夜回家。

  ◆19岁  为攒路费偷盐贩卖,夜走海港。

  赤脚挑担、搭车、步行去北京上大学。

  武玉梅的生活环境——

  ◆父亲被镇压。母亲带三儿女在旁村居住。

  ◆母亲晒盐、打猎。

  ◆两个弟妹是残疾人。

  喻小骞写完这些,在下面画两道粗线。思忖了会儿,接着写到:

  ◆武玉梅为什么欲害死自己残疾弟妹??

  ◆她又为什么把船留给弟妹?是她内心不忍还是延续古时海边流行的弃老、弃婴、弃残的做法?

  ◆武稻子是否看穿武玉梅?如果她心知肚明,又如何对待欲害自己手足的大女儿?

  写下这些文字,喻小骞感觉握着笔的指上扫过一股阴风。如果这些是事实,那个15岁女孩的内心世界到底是怎样的?是什么促使她这么做?!喻小骞感觉有必要再跟武稻子聊聊。

  陈妚姒跟舅娘聊得热络,喻小骞便自己穿过野菠萝根茎搅缠的小径,再次来到仪事广场。老远就看见武家大门开着,武玉兰坐在滑轮板上,像个放在书架上的玩具,奇怪地被置于七阶台阶的高台上。

  “哎,那个女的,你过来!”这像女孩子一样单薄、直接的嗓音,听上去不怎么友好。武玉玺站在武玉兰身后,俯视着广场。

  喻小骞走近高台才明白,为什么这个台子修得这么高——无论谁跟台上的人说话,都得仰脸七十五度。

  “可巧,我正想再采访你一下。”喻小骞打招呼。而那位老少女两眼向下逼视,像两只削尖的竹枪直捣下来。

  “你别过来!听见没有?站住!”

  喻小骞站住了,狐疑地看看武玉兰。这老少女又开腔了:“看你张得这么靓,你个灾星!离我大阿姐远点……”

  喻小骞身上唰地一下凉了,看着这个坐在滑轮车上的、说不上是成年人还是孩子的怪物,脑子里灵光一闪:

  “武玉梅回来了?她在这儿是吗?”

  “你这个女人快不要说话了!我还怕你让我倒霉呢!你赶快走,别让我再看见你!”

  武玉兰幼稚地拍打滑轮车,像哄鸡赶鸭子一样,要把喻小骞撵走。喻小骞快速扫视小广场和周边的出口,没有汽车,那说明武玉梅并不在这里。但她不甘心,大声冲院子里喊:

  “武玉梅,我要跟你谈谈。你躲在幕后操纵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你个告密的臭女人!”滑轮板上的老少女也尖叫起来,“我阿姐就搞死在你手里,你还来害她!”

  说话间,一只孩子般小而黢黑的手猛地杵下来,一把抓住喻小骞的鼻梁、眉心,一个指甲插进她的内眼角。喻小骞下意识地身体一退,胳膊一抬,打掉抓在自己眉心上的手,手臂的惯性甩在武玉兰的下巴上,把个老少女撞回垫子上。这一辈子坐在滑轮车上的怪物,则面露小兽般的凶相,双手迅速撑地,拨动车子后退,滑轮车带着股尿骚臭“叽嘎——”一声退到大门边,坐在棉褥子上的老少女惊恐又严阵以待地瞪着喻小骞。武玉玺则张皇地往大门里跑。

  “你敢过来?!”

  喻小骞被这一嗓子吓得倒退一步。武老太太从里面赶出来,挥着手大声呵斥: 

  “你这个北京仔,你要干嘛?!”

  “我根本没碰她!”喻小骞忍不住申明一声,但发现毫无用处。武稻子、武玉兰用文昌话高声叫嚷什么,武玉玺则紧张地在她们身后走来走去。 

  “你出去先!”武稻子用文昌普通话大喊一声。

  “至始至终,我没有冒犯你们的意思。”喻小骞自知无用地争辩一句。 

  “你不是个好女人!”尖利的少女嗓子又从武稻子背后响起。“你离我大阿姐远点!你害她一次了,再来害她?!”武玉兰撑着个木橛子,滑行到前台。

  “你这个女人面相克人,恶呐!不要‘棍’我家老大。回吧,不要再来了!”武老太太也用力喊着。

  “找个男人降降火吧,你肚子快烧火了!”武玉兰火上浇油。

  喻小骞面红耳赤,从武家高台下逃开。一个木橛子从身后掷过来,砸在她脚踝上。她没有心理准备,一时间想不明白事情怎么就急转直下,是武玉梅回来了?或者武玉梅打电话回来了?“告密”,又一次听到告密,这是从何说起?喻小骞压着怒火,边撤,边跺着脚缓解脚跟的疼痛。她的手机响了。

  电话是邵洋打来的,边上大概还有柏树则。北京到底还是冷啊,电话里似乎都能传来那里的寒气。

  “小骞,我说了你可别紧张啊,事情一定会解决的,你不要太难过啊。”邵洋的喉咙快冒烟了。

  “什么事,直接说。”喻小骞不耐烦道。

  “我今儿下午来公司,发现冷藏柜的门没锁,数了数,丢了四盒胶片。”

  喻小骞的头皮嗡地麻了,不消说她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她一直存着侥幸,没给冷藏柜加个密码锁?事情到底还是出了。

  “编号?”她虚弱地托上一句,似乎只为拖延知道真相的时间。

  “哦,我还没看编号。柏子,帮我看看编号是多少。”电话里听到柏树则往远处跑的声音。邵洋继续说:

  “我发现后就通知柏子来。”

  “还丢了其他东西没有?”

  “你的办公室门锁被卸,书桌抽屉被撬。还不知道有要紧东西丢没有。”喻小骞插了一句,冷藏柜的钥匙就在书桌抽屉里。电话里听到柏树则喳喳跑过来的声音,接着他对着话筒说:

  “看了,小骞,是编号《舞者》98#、99#、100#、101#。”他突然住了口,若有所悟。喻小骞仿佛能看见他跟邵洋若有所指地交换眼神。

  尽管已经猜到,喻小骞还是像当胸挨了一棒,感觉胸腔后面的几节脊柱都裂了。她窝折下腰,一手撑着膝盖,半天才说: 

  “柏子,你和邵洋把现场拍下来,录像也行,然后守在那里。我打几个电话再联系你们。”

  毫无疑问,是阿木拿走了胶片。一时间喻小骞“悲催”地想到,自己不仅被情人抛弃,而且被出卖了。那个曾经爱过你的人把你的劳动成果偷走了,换钱换名声了。即便你是个才华出众并意志坚韧的女人,你也免不了被出卖遭背叛。旧情人为什么有恃无恐,不就是料定你怜惜自己的情感,爱惜自己的羽翼?喻小骞心酸地直起腰,重重吐口气,然后拨阿木的手机。手机嘟嘟响两声就被对方掐掉了,再拨,居然关机了。喻小骞恼怒地在橡皮树下走来走去,然后站定,编写短信:

  ——一小时前,我们发现储存在冷藏柜的四盒胶片失窃,编号是:《舞者》98#、99#、100#、101#。你要是对此没什么可说的,24小时后我们按著作失窃报警。四盒胶片的知识产权加有形资产不低于100万!

  喻小骞把短信读了一遍,发了出去。她站在树荫下,看着黄毛矮腿的文昌鸡姆带着刚孵出的一群小黄鸡觅食,骇然咳出一声呻吟。她不得不打开车门坐进去,发动汽车,按下换气键。这当儿阿木的短信来了:

  ——胶片是我拿的,但不是盗,我只是拿回自己那份儿。

  喻小骞立马拨电话过去,对方随即又掐掉了。她只好再发短信:

  ——这些胶片的著作权是我的,影像是我拍摄的,胶卷也是我筹集的。你赶快送回来,我筹到50万就把它剪出来。

  ——我不会再相信你了。你根本不替我着想。现在我自己找人剪辑,卖了钱五五开,一分都不少你的。

  ——不是钱的问题?是著作权、作品质量问题。

  短信出去一会儿,阿木的电话来了,他的声音阴冷,带着麻辣口音。

  “怎么不是钱的问题?你不就是拿没钱糊弄我么?你骗我多长时间了?你不就看我是瘸子,从小地方来的?你剥削我多长时间了?别人拍片拿片酬,我只是个临时工,按月拿工资。你们不就是看我没背景么?”

  “阿木,你可是拿了4年工资,而这4年,其他三人是没有工资的。你……”

  “行了,你把我从山里弄出来我感激你,我也把青春给了你4年。我用我的身体买还不行么?真是贱呐!”阿木似哭似叫地长啸一声,喘了口气,又嚎:“现在我们两清了。我找人把它剪出来,参加纽约独立电影节。如果能卖钱,二一添作五……你六我四也行。其他的,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小爷我宁可坐牢,也要把它拿到美国。”说完,阿木挂断电话。

  喻小骞像是脑门被人拍了一砖,两手瘫在身体两侧,手机掉出手掌。从过去某一时刻开始,泪水已经流不出来,它内化成伤口积累在她身上,化脓,并结核化了。

  喻小骞深吸一口气往办公室打电话,还是邵洋接的,她告之,胶片是阿木拿走的,他拒绝还回来。“你们讨论一下,第一步要回胶片;要不回来的话就走第二步,报警。”

  “那可是盗窃,判刑无疑!”邵洋提醒道。

  喻小骞叹了口气,虚弱地说:

  “给他24小时。他不还回来就报案。你们去找个律师咨询一下这种事应该怎么做。”

  喻小骞说完就挂掉电话。她感觉自己又被逼到角落。她半生的境遇就是角落,不管是痴心妄想要拍电影,还是想找个爱她理解她的人,总是猝不及防地被各种力量推到角落。有时候,她都能看见一只手直冲她的脖子,想要掐死她。她能怎么办呢?是闭着眼等,还是迎头撞上去?现在的情形依然是这样。她没别的办法,只能舍出一把血,看看自己能不能冲出去。电影电影,劳什子电影,看她怎么捶它!

  喻小骞把陈妚姒送上文昌到海口的长途汽车,自己留在文昌小城。灯火初上,文昌街面上又一轮饕餮。如果说,这些来自海里或山上的鱼螺、动物、飞禽,昨天还让喻小骞心身欢欣,今天则看了恶心。已到了晚饭时间,她不想吃东西,不想用肉体的满足冲销痛苦。她在路边杂货店买了一袋椒盐花生,打了一塑料瓶散装米酒,把东西扔上车时,邵洋的电话又来了。邵洋说找律师咨询过了,阿木拿走胶片,可以私了,当然也有法律解决的办法。在法律上,也可以有两种认定:一个是盗窃;另一个就是合作破裂,合作一方将作品藏匿,贩卖,据为己有。前者是刑事犯罪,后一个是经济法调节的范畴。邵洋哑着声音说:

  “小骞,这里的关键是你的态度。你知道么?”她的喉咙像一张粗砂纸。

  “我……”喻小骞涨热的脑袋里也拨云见日,明白这里的关键是自己。阿木冷漠英俊的面孔,洒脱、超拔的舞姿历历在目,这让她既心酸又妒意翻腾。

  “给他24小时让他送回。如果他拒绝,他就是不给自己退路。”

  “问题是,24小时后我们怎么办?”

  “报警。我们简单点儿,不跟他扯什么合作,那是我的作品,是我五六年的心血,谁也别想抢走。”

  “报了警,一部电影的母带,阿木将面临十年以上的牢狱。”

  “我不管!”没等邵洋说完,喻小骞带着哭腔大喊:“他就是利用我心软,料定我会原谅他,他才敢这么做!善良,总是被人利用!不行!懒惰的女人被人利用,勤劳的女人还被人利用。他不顾惜我,我为什么要顾惜他!”喻小骞的喉咙都喊劈了,眼泪横着飞出来。

  “你可想好了,他坐牢,你也在所不惜?”看来邵洋不相信她会真把阿木送进监狱。

  “他偷走胶片时就该想到要坐牢。”喻小骞把怒火发到邵洋身上。这几年都是这样,她发火、着急,邵洋听着,转身去替她解决问题。“你再警告他一次。打电话,发短信,让他知道我们的决心。”

  喻小骞喊完脑子和眼前一团黑暗,有那么几秒钟她处在混沌状态。当她回过神,听到电话那头还没挂,便鲁莽地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见喻小骞这么生硬,邵洋叹了口气说:“唉,算了吧。你在海口还好?”

  “别说这没用的话。马上去做自己的事。”

  “真拿你没辙。”

  “一般人不会对我有辙。你们拿出方案通知我。”

  “好。”没等邵洋说完,另一个电话打进来的“滴滴”声响了两下。喻小骞挂掉邵洋的电话,看看来电是武羚羊的,便把手机扔在副驾驶座上,由它响着。一个人把车借给你,似乎就有了随便占用你时间的特权。但你也可以他妈的耍赖,谁该一天到晚应承手机?喻小骞由着手机响着,开车在文昌老城绕了一圈,选中一家私人旅馆。她把全部行李提进房间;从二楼窗口伸出手按动遥控器再次锁车,然后把自己腾空撂到床上。陈妚姒发短信来问她住在哪儿,她嘲弄地想,这个小心厚道的女人不过是关心她这个外地人而已。她回短信说明自己的位置,就把手机扔在床上,打开散装米酒喝上几口。她还没想好明天去哪里采访,但让自己睡觉是所有计划的保障。

  “我已发现狐狸的骚窝,只需顺着气味,撬它个底朝天。”

  酒精让她的大脑嗡地一晕,她自言自语完,眼皮一黑,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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