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色跑车像枚子弹,撕开帷幕一般的金光,拖着光尾向东扎去。喻小骞这是要去访问武玉梅的老家,看看她的培养基。太阳下的热带田园,被团团束束的野菠萝树分隔分成不同的小区域:一畦是稻田,虽才过初十,农人们已经开始除草禾田,备插早稻;一畦是湿地,油亮的软泥上长着瘌痢头般的毛毛细草,倒映着蓝天白云的水滩上,一些白鹅、红冠番鸭傻呆呆地犯困;一畦又是漫坡草地,三两只水牛吃饱喝足后闷呆着,连尾巴都不摇,似乎也懒得反刍,偶尔磨磨嘴巴,算是对自己的糊弄。海南话中“田”和“地”按字的本义定义分明,不是“田”的地方植物无处不在,立体的,绿色把空间充塞了。村庄就掩映在密林里,这些巨叶的、灌满汁液的、不停曳动的植物,似乎随时会把房屋合围绞杀。人在密林中钻进钻出,好像跟野生植物争抢生活空间,抢着在自家门口辟出些净地,栽上些护家的椰子树,随时可取食的木瓜、芭蕉之类的植物。这些果树也从观感上增加村庄的浓荫。
一路上,陈妚姒都在给喻小骞介绍海南的风土人情:什么椰子树要跟人在一起,离家远了就不结果;槟榔树却可以种到村外。这就像农村养鸡鸭,鸡都在自家附近活动;鸭子则可以放养到村外的水塘。这也仿人,男仔是椰子树,长在父母家;女仔是槟榔树,嫁到外面。所以在海南新人结婚,新郎要栽棵椰子树,新娘要栽棵槟榔树。还有什么文昌的土地含沙量高,水田少,沙地多,产的大米少,地瓜多,由此在过去,文昌男人吃干饭,女人只能吃地瓜掺米粥。也由此,文昌的好男人要读书做官出去,文昌的好女人要嫁出去。又说什么虾酱怎么“沤”,鱼露怎么“淋”,海盐怎么晒,雷公草怎么清热解毒。这样的言谈让人愉悦,再加上满眼的绿色和温暖的阳光,喻小骞可以算是愉快了。
大鳌村在大鳌角的最东头,把着整个海南岛的东北角。它背靠崖头岭,面向大鳌湾,过去村民半盐半渔,现在跟其他地方农民一样,年轻人外出打工,中老年人在家弄渔弄盐。“现代小跑”开到大鳌村口,老远就看见一个虚胖的中年男人冲着车子挥手。他的样子好像看见熟人,既羞涩又热切地笑着,手脚晃动的方向和频率有点乱。喻小骞很快明白,这人的脑子有毛病。
“阿弟哥,”陈妚姒打开车窗用文昌话喊:“阿弟哥。”
这位阿弟哥甜蜜又羞涩地走近,双手在腹前搅着。走到近前,蓦地看到驾驶座上的喻小骞,吓了一跳,把纠缠的双手放到身后。
“搞错。”他用文昌话嘟噜。陈妚姒笑着翻译道:“他说搞错。”然后又用文昌话对这位阿弟哥喊:“做乜?”【注:海南方言,干什么的意思。】
从双方的交流中喻小骞大致看出,这位中年人脑子有病,他是武老太太的儿子,而老太太此时不在家。
“脑衰!【注:海南方言,脑残的意思。】他说认识这车。她妈不在,到古榕村找对头吵架去了。”
“吵架去了?老太太?她一个人?”喻小骞惊讶地重复道,脑子里快速转着自己该怎么办,忽略了中年人说认识这车这个话头。陈妚姒用文昌话又问了几句,然后用普通话对小骞说:
“他妈找二妈、三妈吵架去了。我们怎么办?”
大脑进了点氧气,直觉告诉她这是有价值的线索。
“让他上车,我们去找老太太。”
路上,俩海南人用文昌话一问一答,再翻译过来,喻小骞便知道武老太太是他家老太爷的四姨太,大婆二婆三婆过去欺负她,现在大婆死了,她找另外两房算帐去了。武老太太有三儿女,武玉梅是老大,老二就是这位武玉玺,当然现在都没人叫他玉玺,而是随他娘叫阿弟,或阿弟哥、阿弟叔,老三叫武玉兰。他们都随娘姓武,武老太太叫武稻子。1944年,武老太太自己做主嫁给古榕村的李老太爷,1951年,李老太爷作为大地主被镇压,武老太太给三个儿女改成自己的姓,搬到大鳌村。原因也简单,大鳌村几乎没有田,也就不多这娘儿仨。村民们以打渔晒盐为生,武稻子跟男人一样晒了一辈子盐。第二次包产到户后她还留恋人民公社,常跟人说,她拥护互助组、合作社以及五九年以后的生产队,不然她一个女人,又没有田,不知怎么养活三个孩子,而且把一个送到北京上大学。武玉梅能到北京上大学是武老太太一生的骄傲,村里人这几十年都听她的念念碎:
“我的女,是太夫人。不靠老公,自己打江山。”她说的太夫人是冼太夫人。
喻小骞在古榕树下的四进院子里,看见一个穿碎花夹衣,腕带玳瑁手镯,手指像弯曲的洋姜,头顶秃完、后脑勺残留一绺花白头发的大脚老太太。她双手攥住活期存折坐在小板凳上,生气地抖着存折,用文昌话训斥般地说着什么。她对面,是两个坐在小板凳上的老太太和一群二三十岁的孙辈重孙辈的年轻人。喻小骞驻足。阿弟也站在门口,两只拇指弹着食指。“你长靓。”这个头脑不清的中年胖子用文昌话说。喻小骞佯装没听懂,走进门里,打量着老太婆和青壮年的对峙。
武稻子看见喻小骞陈妚姒眼珠只是轮一下,继续跟围着她的老老少少狠叨叨地说着什么,说完又回首眼珠一轮,看见玉玺,脸上和眼睛里立马现出慈爱和笑意。她坐正身子,无声地跟这群沉默的人对峙了会儿,才松口气,不再恋战地对一圈老少说:
“电视看了?”
“大阿姐看见了?”
“雄吧?”武老太太教训般地说。
“卡里有几(个)钱?”被训得没脾气的另外三房的后人们,显然关心的是老太太手里有多少钱。
武老太太几乎是傲慢地跟对面俩老太太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在大家的注视下,转动又黑又泡的手指,费力打开卷成卷的、脏兮兮的存折。
“这个是八万。”
武稻子将食指在自己汗湿的前襟上搓了搓,沾了点汗水,翻开存折的第二页,围着的一圈人凑近了,离远的也走近去看。八万存折已被武老太太重新卷起,攥在左手心里,两只手扣哧扣哧又展开第二个存折。
“这个是十二万八。”
武稻子的手有点抖,她先把存折擎得很远,自己先看一眼,然后展示给大家看,又迅速卷起来。围观的人有些震惊,这情绪传染了她。不知是因为金额太大还是怕人打劫,她突然宣布,不展示第三个存折了,那上面的钱更多。意犹未尽的众人说:“看看喽。”武老太太倔强地说:“不给看。”然后撑着膝盖站起来说,这些钱还是她盖了房子剩下的,说完她停下来等着大家惊叹。人堆里一个老太太说:“阿弟阿妹是要留点钱。”口气里还有做上房的对下房的告诫。77岁的武稻子倔强地说:“阿弟阿妹,大阿姐都给了钱。这些钱是侬的,侬要去海口就去海口,要去北京就去北京。”一圈晚辈低声发出艳羡。上房老太太转而问阿弟:“大阿姐给你钱?”武玉玺拇指弹着食指,往门外移。武老太太摆了摆手往门外走,回头撂一句:
“吃番薯的操吃肉的心!我家大阿姐把路修到你村,你可笼肥了鸡。”武稻子拉着武玉玺咯噔咯噔径直走出大门,看见门外停着车,回头又撂一句:
“大阿姐派车来接侬!你叫你儿子派个车去海口?”
她拉着脑残儿子径直走到汽车旁,豪迈地招呼喻小骞打开车门。喻小骞按下自动开关,老太太让阿弟先钻进去,自己熟练地坐在后座。
陈妚姒滞留在门口跟那三房子孙寒暄,维护武老太太“有钱”的威信。“大阿姐能把这一带的村子都买下。” 那大婆二婆三婆的子孙们忍气吞声地听着,看着来人坐上车,“嗵——”地一声开走。
“他们以前多钱,藏金货,藏番货,九个仔女,不(没)送一个上大学。现在矮在家里种田。还要我大阿姐给他们修路。”在海南话里,“番”是指海外。“番货”指来自海外的、主要指来自南洋的货物。“番客”指下南洋的人。
在车上,武老太太佯装生气实则炫耀地说。喻小骞跟陈妚姒会心一笑。陈妚姒用文昌话说明喻小骞采访拍电影的意图。武老太太从恻身看了一眼喻小骞,说:
“是大阿姐派你来的?”喻小骞听出对方口气里的疑惑,便顺水推舟说是。武老太太又从后面打量一眼喻小骞说:
“你也给大阿姐做工?大阿姐雄,你们都来靠她。”
从古榕村到大鳌村也就一刻钟的车程。进了村才发现,从前,15岁的喻小骞去过大鳌村,但没见过武家其他人。当年,武老师带她在旦家人的船上玩了三天,她当时甚至都不知道这个村子就是武玉梅的老家。
大鳌村的仪事广场有一棵树冠直径超过二十米的阔叶榕树,广场的三面依次分布着崭新的武家祠堂,一个戏台子,一条通进村子的路口,路口的第一家就是武老太太的新宅。第四面是通往外界的路,以及开阔地、滩涂和更远处的大海。陈妚姒介绍说,在海南是先有树,再有村子,然后有祠堂。大鳌村的议事中心原来在村子中心,有棵小叶榕,有个杨姓祠堂。由于武玉梅的操作,原来住在村边的武稻子家,现在“改天换地”成为村里的仪式中心。祠堂、戏台子、路都是武玉梅出钱修的,通往村外的大路也从这个议事广场穿过去,几年下来,大鳌村的中心转移到这棵阔叶榕下。
被武老太太牵引,喻小骞进了武家祠堂。祠堂分正厅和左右偏房。正厅有张供台,供台下有两个供人跪拜的蒲殿。供台正中供着一尊一米高的木雕祖先像,武稻子的母亲武米把身穿古代戎装立于正中,两旁是长明电蜡烛,几个描金画银的托盘上,盛着落满灰尘的糕点、糖果——这是武玉梅确认的祖宗。将来这里还会供武老太太和她自己——这是喻小骞后来知道的。也就是说,武氏祠堂供的是母系先祖和有成就的女人。在海南风俗里,每个村都有一个公庙,公庙原先是一个族姓的祠堂,外姓人加入后成为公庙。每年都有一到三天、甚至半个月,村人停工停做祭拜先祖,祭拜对象是男性叫“公期”,祭拜对象是女性叫“婆期”。这位“公”或“婆”,可以是家族的男女祖先,也可以是公共神,如关公、黄道婆。大鳌村已经有个杨姓祠堂,每年“公期”,全村祭拜的就是杨氏祖先。武玉梅另立一个武家祠堂,看来她不满足仅仅有个“公期”,她还要在村里确立一个“婆”。将来这个村的人在“婆期”祭拜的将是她的外祖母、母亲以及她本人。喻小骞不禁打了个寒噤。
武稻子又引导喻小骞看龛在一面墙上的石碑,名曰《重修武氏祠堂记》,以隶书镌刻在石碑上,上书武姓传统。碑文记,武米把这一支武姓来自商王武丁,后分散在湖广繁衍。十六世纪初由朝廷调遣,从广西驻防海南,在海南繁衍生息。武米把出生于海南屯昌,通药医、会使盐,“常为天公选中,银仗穿面,无血无痕。”“祛灾驱魔,送福送子。”武稻子甚至用普通话说,这碑文是武玉梅写的。喻小骞听罢暗想,武凰那么有钱为什么不花钱请个文言文教授来写,这副半文半白的烂文笔,让重立传统的行为充满暴发户气味。
“你家祖太太能银仗穿面?” 喻小骞从前听说过黎苗人会施巫使蛊,不知武米把是什么套路,便问武稻子。
“我家大阿姐也会。”武稻子说不上什么意味地又撂出一句。
这天下午,喻小骞从陈妚姒舅舅那里得知,这位已经上了供桌的武米把是位“禁姆”【注:巫婆之意。】,年纪轻轻就会巫术,常被人指称是天灾人祸的罪魁,武家父兄就把她赶出家门。武米把在各村流转,替人治病,也替人下蛊,不知谁使她怀的孕,她住在看林人的寮屋,生下武稻子,带着武稻子到处流浪。陈妚姒的舅舅杨文儒说,武米把最后是疯掉了。武稻子14岁抛弃疯妈自己独立生活,她16岁自己从屯昌走到文昌,发誓嫁个读书郎,便在铺前镇的溪北书院做杂工习得一些文字,19岁自己做主嫁到古榕村的李老太爷家做四房,25岁带着儿女离开李家。“她们这一家人,走的是一样的路。” 杨文儒把食指往外一戳,鄙夷地说,“解放军上岛,她带仔跑到大鳌。现在,好像大鳌是她们武姓人的祖地!祠堂建的那么大,没个男的,就供一个‘禁姆’,现世呐!唉,乱了套了,就别说了!”“现世”是文昌话丢人现眼的意思,这个家里出过“先生”和“蕃客”的老半仙儿说。
从祠堂出来,武老太太踏得地噔噔响走在前面,喻小骞边按动相机边跟着武老太太进她家。陈妚姒已经站在天井里,跟武家老三武玉兰聊天。这个武玉兰命“作”,1950年春节生人,三个月后海南岛解放,十五个月后她爹被镇压,而她自己好像被吓成软骨病,一辈子没有站起来。
武老太太进了门就跟小女儿说话,然后招呼阿弟去推他妹妹。喻小骞看到,正厅右角坐着一个两手各撑一个小板凳,下身盘在一个自制滑轮车里的女子。这女子好像永远停留在少女期,坐在滑轮车上只有5岁小孩一般高,一张面孔直接从14岁缩成50岁,脸上带着孩子气,另外还有一抹死亡之气。武玉兰见母亲进门就尖声尖气叫,这个长不大的女子因为排泄在小车上而大发脾气。阿弟猛然想起他到村口等阿妈,是因为阿兰拉到裤子里了。武老太太乐呵呵地听着阿弟呜呜噜噜的解释,像哄孩子一样夸着阿弟,让他去厨房端热水。随后一股新鲜的屎臭飘过来,喻小骞正踌躇着要不要先告退,里面传来武玉兰的尖腔:
“做乜?”
“哦,你好!”
刚一开腔,一大群奶白色的碎片从喻小骞头顶穿过,在她眼前悬浮,好像天上落下的花瓣。半分钟后,这群奶白色的花瓣拥进武稻子家敞门的正屋,有的落在墙上,有的落在家具上,墙壁家具上像是结了一个个蝴蝶结。它们就是蝴蝶。不一会儿,蝴蝶又成群结队从窗口飞出,在院子里兜了一个圈,再次涌进中厅,也再次从窗户飞出,如此往复。飞翔的蝴蝶越来越少,支楞在墙壁上的蝴蝶结越来越多。武老太太母子仨在屋里大声叫好。
陈妚姒去她舅舅家准备中饭去了,喻小骞受到了礼遇。当地人认为,大规模的蝴蝶进家是福讯,这个家将有福祉。蝴蝶是在喻小骞进门时涌进来的,她被认为是贵人。武老太太倒了杯蜂蜜水给她,转身去天井洗武玉兰的脏衣服,喻小骞跟了过去。
“你刚才说,你家大阿姐也会穿仗?”
“是。”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喻小骞习惯性地掏出笔记本,武老太太警觉地扫一眼本子,喻小骞看着老太太的眼睛,后者又放弃了抵触。
“十一二岁。”武老太太把脏裤子对着水龙头冲,冲掉了秽物,关掉龙头看了一眼喻小骞,“大阿姐叫你演电影?”她实际上能说一点普通话。
“不是演电影,是给她拍电影。拍她小时候的事。”
“小时候,可有得好事……。”武老太太嘟囔道,又看喻小骞一眼,“你现在也给她干工了?”
听这口风,武老太太似乎见过她,喻小骞虽来过大鳌村却不曾见过武老太太。试想当年,武玉梅是不想让她见丑陋的家里人还是她们故意躲着女儿的朋友,以免给女儿丢脸?喻小骞看着武老太太的眼睛想试探一下,又见对方低头洗衣,鼓起的那点勇气又咽了回去。说出的还是询问穿仗的细节。话说武玉梅11岁那年春节,背着武玉兰去文教镇看“闹军坡”,在“降童”环节被上公选中,结果灵魂附体,在大庭广众间钢钎穿面,游街巡众,成为前后几十年文教镇上年纪最小的穿仗人。穿仗指用长短、粗细不一的钢钎、银钎等,从一侧或两侧腮帮穿透,钢钎银钎“挂”在脸上,在军坡节(有地方与“公期”重合)上游街示威的一个“仪式”。除了穿面,还有穿舌头、穿喉结、耳垂、额头、脖子等,更有甚者,面部挂十几根银杖,招摇过市。穿仗的神奇在于,穿仗者被上公选中的过程以及金器穿面不流血,过后不落疤的奇迹。
“为什么不流血不落疤呢?”喻小骞边记边问。
“天上的公选中的!”武老太太抬起眼睛,慈祥地望着远处的武阿弟,回过眼睛才这么说。
“什么样的人会被选中呢?”
“那谁知道!”武稻子想了想又说,“我大阿姐被公降了童的。”
1956年,大陆多数地方号召妇女参加生产劳动,妇女进学校识文断字;海南妇女也过着差不多的生活。只是海南妇女从来都参加生产劳动,而且是农业生产的主力。说到识文断字,武老太太跟自己疯妈住祠堂的时候,听过人念书,识得几个字,后来投了溪北书院,就更识得一些字。武稻子的这见识让她在地面上枪声停止后就送武玉梅去学堂,先生就是陈妚姒的舅舅杨文儒。武玉梅11岁那年的正月十三,已是高小生的武玉梅背着“罗锅”武玉兰,去文教镇看闹军坡,之后很多人告诉武稻子,她的大女仔在祭公台的烟火、锣鼓、喊叫中,被公附了体,她松开背上的“罗锅子”,呼天抢地、精神狂乱。而那个6岁还不会走路的武玉兰直接从姐姐背上掉到地上,后来,她从人腿缝里爬到一堆乱石堆上,不然,她早就被人踩死了。那以后的几十年,那位眼下在中厅里学雄蛙叫的老少女总是说,自己站不起来就是武老大把她摔的。
11岁那年的正月十三,武玉梅摇头晃脑、手舞足蹈、捶胸顿足,以扑向圣公、庙宇、领袖、偶像常有的姿态,扑向祭公台,跟那些先一步被选中的“童子”一样,又蹦又跳,大声喘息,结果被人拦腰抱住,用粘过灵气的红布带束缚额头,成为“童子”。之后,武玉梅银钎穿腮,和其他童子们一起招摇过市,示威示武。天黑之后,众童子取出钢钎银仗,聚集到公庙吃“谢饭”,武玉梅这才想起妹妹。她用柊叶包了自己那份饭和鸡肉,跑回祭公台,早已人走烟火散,武玉梅大喊两声实则不做指望的,却在一个黑麻麻的角落里,听到哇地一声哭叫。武玉梅在乱草乱石中找到像一堆破布堆在角落里的妹妹,顿生恼恨。这小东西真是废物,除了吃和哭什么也做不来。但这个毫无用处的小废物却要吞掉她的美味,鸡肉和米饭,不然的话,小东西会把今天的事告诉阿妈。武玉兰后来坚称武玉梅把她从背上扔下来摔坏了她的骨头,还煞有介事地说,武玉梅是准备把她丢掉,只因害怕阿妈才又回来找她,并以鸡肉和米饭堵她的嘴。她之所以后来才告诉武稻子完全是因为,一旦说出来,害怕恼羞成怒的武玉梅会把她再次丢掉。自那以后,她不敢单独跟武玉梅出门,并和武玉玺结成联盟。
“后来,这事传开了?”喻小骞在笔记本上记了几句,想象着武玉梅回来找武玉兰的场景,从兴奋的巅峰到面对残疾妹妹的恼怒,11岁的武玉梅真的生出过歹意?
“都知道,传开了。”母亲们往往对孩子们离家前的“雄事”自豪,而对他们离家后的豪言壮举就没那么欣慰由衷。
“大家怎么看穿仗这件事?”
“说她长大一定是做大事的人。”武老太太胳膊肘支在膝盖上,无声地笑起来,“后来就真雄了。”
“大阿姐最雄的是什么事?”
“上大学。”
“哦!”喻小骞在笔记本上记了一笔,“她后来又去穿仗没有?”
“又闹军坡她又去。穿三支仗,坐牛辇顶,现世呐!”
“你不是觉得光荣吗?”
“光荣?那时候……”武老太太矛盾地摇摇头。“她回来,我打她……”
“为什么要打她?你不想让她穿仗,还是不想让她游街出名?”
“不想。”武老太太好似还在生过去的气,有力地说。
“她有没说过穿仗疼不疼?”
“她昏倒。侬背阿妹去文教镇,见她昏倒,给她喝水。她醒过又腰杆直直,眼红红,去坐牛辇顶。人家说她是凰呢。说她是凰,她真是凰了。”
“哦,凰是这么来的。她现在叫武凰,你认为真成凰了?”
“还不成凰?还要怎么成凰?”武老太太责备道。
“是啊——那么第三年呢?她去了没有?”
“再一年,就大鸣大放吃共产萆(米卑)了,不搞‘军坡’了。年尾她去读文城中学,就再没去。”武老太太把拧干的衣服抖了抖,甩在天井中的铁丝上。
“我还是想知道,既然大家都说那是雄事,你为什么不让她去?”
“她外家婆就做这个。我懂事后就恒心不做这个,也不让她做。做这个,不是疯了,就是嫁不出。”
武老太太两手交替地捋捋手上的水珠,说,“我去闭会眼睛。”说完,扭着鸭子脚走了。
喻小骞还不甚明白“穿仗”的酷烈场景和它真正的意义,她回头琢磨修武家祠堂对武玉梅的意义和对大鳌村的意义——如果一个村庄建立“婆期”的传统,这个村庄的妇女应该比没有这个传统的女人们更独立,更自主?
武玉兰模仿的雄鹧鸪叫,惹得周围杂树里的雌鹧鸪一声声跟她呼应。喻小骞饶有兴趣地踱到中厅,见武玉兰坐在门边的蒲垫子上,她的小轮车晒在天井的太阳下。满屋都是停落的蝴蝶,满厅堂回荡着鹧鸪叫声,特别是武玉兰学的鹩哥说人话,这情景在喻小骞看来,简直诡异。
“天上鹧鸪地下兔……”鹩哥学人话,学得再像也有股鸟味。武玉兰带着鸟味儿,坐在蒲垫子上摇头晃脑叽叽喳喳:
“鳖裙、鲤唇、水龟头……”她说的是食物中最好吃的部分。
“上吃天上飞的,下吃地下爬的;左吃今朝,右吃明日。口大吃天下。”她学的鹩哥叫当然是文昌普通话。
“明日复明日,妰姆变伯姩。明日复明日,伯姩变婆姩。”
婆姩伯姩妰姆是文昌话中老中青三个年龄段女人的称谓。喻小骞靠在门框上听着,从包里拿出相机,对着院落照几张,又对着中厅花梨木隔板的厅堂照几张,当目光跟武玉兰对上,她先蹲下,然后问武玉兰,“我可以给你拍张照么?”武玉兰正斜着眼睛眇喻小骞,听到这话便像一本正经的村干部,威严地将手掌在胸前一举,表示同意。在镜头里,喻小骞看着这个黑黑的、面孔长得像青蛙的老少女,突然有些恐怖,这个一辈子坐在蒲垫上的小女人,差不多已经变成关在笼子里的鹩哥,除了吃、拉,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把杆儿上,学着不三不四的人话。不过经验告诉喻小骞,这样的人才会提供编剧需要的素材。因为与人说话是她一天等待的、甚至是一辈子等待的重要事件。果然,没等喻小骞开口,武玉兰舌尖一拨,把嘴唇上的树叶拨到嘴角,用鸟叫一般的高音厉声道:
“你来,大阿姐怎不跟你一起来?”没等喻小骞回答武玉兰又说,“你也到大阿姐公司干了?人人都吃她!”她的嗓音像鸟一样,以一个高频,喳喳个不停。
喻小骞从镜头后抬起脸,眯着眼睛看着这老少女,当从对方眼里看出疯狂的愚昧和满不在乎的恶意时,她明白该怎么跟对方说话了。
“你知道拍电影是怎么回事么?”
“哪里不知道?祠堂剪彩那天,大阿姐请了三天琼剧,三天电影。”
“大阿姐要把你们全家的故事拍成电影,我是这部电影的编剧和导演。我认为你是最了解你们全家情况的人,又会说普通话,我是来采访你的。”
“这样说算你眼明。没有比我更了解的了。我乜都不做,就看他们做。”
于是,武玉兰就说了小时被大阿姐弄丢的事,以及当时不敢告诉母亲的真正担忧。
“你为什么认为她会把你丢掉?”
“没有我和阿哥,她们能过好日子喽。”
“她过去是这么想的?”喻小骞盘腿坐在武玉兰的对面。
“她现在也是这么想的。”武玉兰恨恨地说。喻小骞听出这里的杀机,在武玉兰说话期间,她盯着这个小矮人不断扭曲变形的核桃脸儿。
“你想打她么?”拍纪录片的时候,她学会一种采访技巧,不要问“你恨他么”,而是要问“你想打他么”。果然,武玉兰恨恨地说:
“她死的时候,我一定往她脸上扇几巴掌。”
喻小骞在想,是什么让这个一辈子坐在家里的老少女恨至如此。她担心谈话无法继续,便换一个话题:
“你怎么看大阿姐穿仗这件事?”
“做衰做隶。”武玉兰斩钉截铁地说。“做衰做隶”类似北方话“做死”。
“你母亲说,大家都认为她很雄。”
“雄是雄。”武玉兰又变换语气,冷嘲热讽道:“她是凰。选中就是替‘公’说话,比人‘神’!”武玉兰又加深自己的调侃:“现在更是凰了。凰,你懂不懂?女人做皇帝就是凰。” 武玉兰又突然问:“你们那里有凤凰没有?”
喻小骞勉强解释说凤凰只是传说中的一种鸟,现实中没有,没等她说完,武玉兰便流露出 “有是有,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的神情。一些人对鬼神也这态度。
“她是凰,不也光脚跑去文昌读书?也没飞过去,你说是不?”武玉兰狡黠地笑笑,一副无可救药的暗黑的世故。她这一笑,让喻小骞感觉到人类的动物性带给人的悲凉。她把眼睛移开,不含意味地点点头,而对方却把这看作是对自己说法的认同。“她到北京上大学,还不是光脚跑去的?从火车站走到北京农业大学。她光脚,挑担子,一路有人笑,她也不管,走了半天才走到学校。一看,不是她一个打赤脚挑扁担,四川广西的也赤脚打扁担,不过那都是公爹、男的。”武玉兰用嗓子眼儿吽哧吽哧地笑,笑的声音像鹩哥学人笑。
“不对不对,她还是从丰台挑担子去北京的。丰台离北京很远吧?”
“那时丰台是个县。现在是北京的一个区。这些都是她告诉你的?”
“她打信回来。”
“她的信多吗?”
“头两年勤,后来就不勤了。一个学期打一封,一年两封。”
“她在学校四年?”
“70年回来的。64年去的。”
“怎么那么多年?”
“留校闹革命?有封信有这句话。”
“你都记得。你脑子真好使。”
“你找我就对了。哪年哪月的事,不能说都记得,大部分记得。唉,就是没上过学,这身体。不过鸡笼大的字我也识几个。大阿姐打信来,阿妈念完我就拿来看,看呀看,什么事抵不过时间长是啵,时间长,我都认识了。我年轻时候读书咧,现在眼睛花了,不读了。”
“你读什么书?”
“屋子里掉进来什么书,就读什么。我把大阿姐没带去北京的课本都读了。你别说,跟我这岁数的女的,在大鳌,能比我识字多的不多咧。只是,读书识字乜用没有,我一个瘫子乜活做不得。就懂织网喽,我织一付网算12个工分。”
“大阿姐说过什么大学里的新鲜事?”喻小骞不得不打断武玉兰的自我吹嘘。
“体操队喽。她打第二封信就说被挑到体操队,转年夏天,她寄一张跟她体操队姐妹的合照。那姐妹叫郭子红,我记得。我这人,只要用心,就不会忘。她们参加北京(市)大学生运动会,第一年不(没)练好,准备第二年再搞。第二年搞武斗了,就没有搞比赛了。”
“武斗的事你家阿姐给你们说过什么?”
“武斗现在不是不说了?那不好,不说它。”
“你家阿姐武斗很雄么?”喻小骞试图引导这个快嘴又自以为聪明的老少女吐露一些有价值的素材。
“雄。那真叫雄呐!”
“讲一个雄的故事。”
“这个不能讲。不好咧。我就记得阿姐来信说,‘唯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那是雄!现在不讲那个了。”
“武斗有打死人这类事吗?”
“打仗么,哪有不死人的。”
“你阿姐说那是打仗?”
“嗯,跟真打仗一样。”
“跟自己的同学?”
“你这个妹仔说话不动脑。改朝换代杀来杀去不都杀的中国人?你想改朝换代就得杀人,只看最后你是胜了还是败了。胜王败寇你不识?我阿姐,那时刚好站到败的一边。现在她站到胜的一边了,她现在就是王了。你服这个理不?她现在就是王。赚那多钱!”这个受了刺激的女子像受惊的壁虎,耸起肩胛骨尖叫起来。
喻小骞看时机已到,便进一步深探:“说到这儿,我问个不该问的问题。你和你阿妈怎么看大阿姐坐监这件事。”
“你这个妹仔不懂说话!”武玉兰生气地斜了一下眼,“乜看法?胜王败寇,不就是败了?败了,就认。乜想法也没有!”
“我还有个不该问的问题。你们家觉得这件事丢人不?”
“不该问就不问。不该问还问?”武玉兰生气地说,“不说那个。赢啊输啊那是国家的事,我们不说那个。我们只说,你对我好,我对你好。”
“那为什么大阿姐在里面七九年你们没人去看她。”
“这是她给你说的?”武玉兰敌意地说。
“她对别人说的。我又听到的。”
“我们不看她,是因为她对我们不好。她从北京回来,我们没吃的,她不给我们一分钱买米。她去北京七年,变坏了!”
说完,武玉兰斜着眼睛眇喻小骞,不愿再谈下去。她把脸扭到门外,玩世不恭地响亮地吧嗒着嘴,舌头一撩,又把树叶含在嘴里,开始嘀嘀叭叭学蟾蜍叫。喻小骞尴尬地收拾笔记本。门外,细线般的阳光像是被风吹乱了似的,让人眩晕。一只灰白的土狗从水泥地上站起来,走了两步又趴在地上,下巴贴在地面,眼睛对屋里人看了两眼又闭上了。这时,陈妚姒来叫喻小骞吃饭,喻小骞跟武玉兰打过招呼,离开了武家。